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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十字架(29)

  布柔哥夫这么年轻,竟能英勇承受厄运,克丽丝汀认为简直是奇迹。春天她跟他谈过几次,他满口勇气十足、敬畏上帝的佳言。她觉得费解——多年来他一定早就知道视线模糊将落入的惨境,他寄居在修道院期间,大概已经培养了灵魂的耐力——

  既然如此,她更觉得这个不幸的孩子命途坎坷——而她满怀自己的思虑,什么都不了解。身边没人的时候,克丽丝汀常偷偷跪在阁楼的圣母像前面;教堂开放时,她也常跪祭北面的圣坛。她怀着悲哀,流着谦卑的眼泪,祈求圣母对布柔哥夫代行母职,履行亲娘未尽的职务。

  某一个夏夜,克丽丝汀睁眼躺着。纳克和布柔哥夫已搬回上厅,高特则跟劳伦斯睡楼下,纳克说他和布柔哥夫想练习守夜和祈祷。她正要昏昏睡去,阁楼阳台有人偷偷走动,把她给吵醒了。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她认出是盲人的步履。

  她暗想,他只是有事下楼罢了——但她起身找衣服。接着她听到楼上的房门一把推开——某人三步两步跳下楼梯。

  母亲奔到外室,打开厅门。外面雾好浓,她只隐隐约约看到院子对面的储藏屋。布柔哥夫正在庄园的外门边,气冲冲挣扎,想挣脱哥哥的掌握。

  盲人大喊说:“你少了我,有什么损失呢?——这一来你的誓言都解除了——用不着告别尘世——”

  克丽丝汀听不见纳克的话。她赤足跑上湿淋淋的草地。布柔哥夫已挣脱了——接着他好像挨了一拳,跌在大石头上——用拳头猛捶石板。

  纳克看见母亲,连忙向她走几步。

  他催促道:“娘,进去——我一个人更能应付——你进去吧。”然后转身,低头站在弟弟前面。

  母亲站在不远处观望。草皮湿漉漉的;每一座屋顶都在滴水,每一片树叶都流下水滴——下了一天雨,如今云层低低化为白色的浓雾。不久儿子们沿小径走来。——纳克由腋下扶着布柔哥夫,领他前进——克丽丝汀躲进外室的门扉里。

  她发现布柔哥夫脸上流血;大概撞到了石头。克丽丝汀不知不觉把手塞进嘴巴,咬着自己的皮肉。

  走到楼梯上,布柔哥夫又想甩开纳克——他撞到墙壁,大叫说:

  “我诅咒,我诅咒自己出生的那一天!——”

  母亲听见纳克闩上阁楼的门扉,便偷偷跑上楼,站在外面的阳台上。她一直听见室内布柔哥夫的嗓音——他生气、狂叫、诅咒——有一两句狂言她听得很清楚。纳克不时劝他,声音像窒闷息的呢喃。最后布柔哥夫伤心地大声啜泣。

  母亲站在外面,因寒冷和伤心而发抖。她身上除了汗衣,只披一件斗篷;站在那儿老半天,披散的头发已被夜气打湿了。最后阁楼里安静下来。

  她回到楼下的房间,走向高特和劳伦斯睡觉的床铺。他们没听到什么。她一面流泪,一面在暗夜中伸手,摸摸两张温热的脸蛋儿,聆听他们健康的呼吸。她觉得,现在这两个儿子是她仅存的财宝了。

  她打了个寒噤,爬上自己的床铺。一只睡在高特床边的狗啪达啪达走过来,跳到她身边,盘在她脚下。它夜里习惯如此,虽然它身体重,压得她两腿发麻,她却不忍心赶它;这只狗属于尔郎,是他心爱的黑色猎熊犬。今晚它躺在那儿,暖一暖她冻僵的双足,克丽丝汀觉得很不错。

  ——第二天,她直到早餐时分才看见纳克。他进屋坐上高席:父亲死后,这个位置便归他所有。

  用餐时他闷声不响,眼睛四周有黑圈。他出门的时候,母亲跑上去。

  她低声问道:“布柔哥夫现在怎么样了?”

  纳克回避她的眼光,低声说布柔哥夫正在睡觉。

  她惶然低语:“以前——他是不是曾经这样?”

  纳克点点头,又上楼去陪弟弟。

  纳克从早到晚守着布柔哥夫,尽量不让母亲接近他。克丽丝汀知道他们两兄弟共度了许多沉重的时光。

  现在尼古拉斯(纳克)该做柔伦庄的男主人,他却没有时间注意农事。他似乎像他爸爸,无心务农,也毫无这方面的技巧。于是克丽丝汀和高特扛下了整个重担——今年夏天“哈尔德之子武夫”也离她而去了。

  武夫的太太闹事,害“尼古拉斯之子尔郎”被杀,事后她跟兄弟回娘家去了。武夫继续留在柔伦庄——他说他要向民众证明,谎言和闲话赶不走他。不过他暗示说,他居留此地的时间即将结束;他想回丘陵北边的史考恩自用农场,反正时间已过了这么久,没有人会说他逃避丑闻。

  此时主教的代理人开始调查武夫有没有非法休妻。这一来武夫准备去接雅德翠,趁秋天的暴风雨阻隔山路之前动身。他对高特说,他要跟一位在尼达洛斯当甲胄匠的妹夫住在一起:他的侄儿仍替他经营史周德佛克镇的农庄,他会送雅德翠到那边去安居。

  临别的最后一天晚上,克丽丝汀拿出父亲由他祖父科提尔爵士手上继承的镀银酒杯,向武夫敬酒。她硬要他收下酒杯,当做纪念:然后又拿出一枚尔郎戴过的金戒指,叫他看在尔郎的份上戴起来。

  武夫吻她表示谢意。他笑道:“这是亲戚的情份之一。克丽丝汀,我们初认识的时候,我以佣人身份去接你,带你面见我家主人——你一定没想到我们会这样分离吧?”

  克丽丝汀满面通红,因为武夫又露出往日嘲讽般的笑意——不过她由武夫的眼神看出他很伤心,于是她说:

  “武夫,我看你早就想回特龙汉乡区了,你是在北方出生和长大的。我只在那边住过几年,还多次想念峡湾呢。”武夫照旧笑一笑;后来她低声说,“年轻时候我若太高傲,冒犯了你——当时我不知道你和尔郎是近亲——现在请你原谅!”

  “不——不是尔郎不承认亲戚关系。年轻时我心高气傲——既然家父把我扔出亲戚圈,我决不乞讨身份——”他匆匆站起来,走到布柔哥夫呆坐的板凳旁:“布柔哥夫,你懂不懂,我的养弟——你爹和你叔叔冈诺夫一打从小时候一见面,他们就以亲戚的情分来待我——跟哈斯特奈斯庄园的兄弟姐妹完全不一样。此后——除非我认为对他——对他太太——或者你们这些养子——有好处,我从不以尔郎的亲戚自居。你明白吗?”说着把手放在布柔哥夫脸上,遮住他视线模糊的双眼。

  “我明白。”布柔哥夫的回答声被对方的手指遮掉了一半;他在武夫的手掌后面猛点头。

  “我们明白,养父。”尼古拉斯重重把手搭在武夫肩上,高特也向他们靠拢。

  克丽丝汀心情怪怪的——他们仿佛要谈她不懂的事情。于是她也走近他们说:

  “武夫亲人,请你相信,我们都明白——尔郎和我们从未交过像你这么可靠的朋友。上帝保佑你!”

  次日“哈尔德之子武夫”就动身到北方去了。

  冬季一天天过去,就克丽丝汀看来,布柔哥夫的心情好像平静多了。他跟家人一起用餐,陪众人做弥撒,心甘情愿接受克丽丝汀给他的帮忙和服务。

  后来克丽丝汀没有再听儿子们提起修道院,她实在不愿意让长子过修道院的生活。

  她当然知道布柔哥夫进修道院最理想;可是纳克若遁入空门,她不知道该如何忍受。毕竟头胎儿比其他的儿子更贴近母亲的芳心。

  而且她不认为纳克适宜当托钵僧。不错,他脑筋好,能研究学问,也喜欢宗教的典礼;但是母亲觉得他心性并不虔诚。他不热心上教区教堂,常常为小理由错过仪式,而且她知道纳克和布柔哥夫除了普通的告解,从不对教区神父坦诉心声。新神父“罗夫之子达格”是布拉卡沙夫庄园的人,其父罗夫娶了蕾根福莉的表妹妹,他常常到亲戚的庄园来;但是两位大儿子对他很冷淡。不过神父跟高特立刻成了好朋友。

  尔郎的儿子中惟有高特和西尔地区的人交过朋友。但是,其他的儿子也不像纳克这样始终以教区的陌生人自居。他从不和别的小伙子来往——若到年轻人跳舞或聚会的地方,往往站在绿地边缘观望——一副不屑于参加的样子。万一心血来潮,他也会自行参加比赛——据说是自负,想炫耀他的权威。他活泼,强壮,敏捷,容易被激而打架——等他摆平了一二位教区最有名的斗±之后,大家只好忍受他的态度。他若起意和某一位少女跳舞,根本不理会她的兄弟或亲戚,只管找她跳,事后还单独陪她坐着聊天——“尔郎之子尼古拉斯”邀请女伴,女方从不拒绝。他因此更不受欢迎。

  弟弟失明后,纳克很少离开他,不过纳克晚上偶尔出去,态度和以往并无差别。他已放弃长期的狩猎,可是今年秋天他向州长买了一只昂贵的白鹰,练习箭术和各种运动也和以往同样热心。布柔哥夫虽然眼睛看不见,倒学会了下棋,两兄弟常常下棋下一整天;他们都玩得津津有味。

  此时克丽丝汀听人谈论纳克和一位少女——史基恩庄园的“冈拿之女托蒂丝”。次年少女在山间畜场住了一整个夏天;纳克不只一次深夜离家,克丽丝汀知道他是去找托蒂丝。

  母亲的心灵暗暗发抖,像颤叶白杨的叶子转来转去。托蒂丝出身于古老高尚的家庭——她自己也是善良纯真的孩子;纳克不可能存心欺负她。万一两个年轻人忘了分寸,那他非娶这位姑娘不可。克丽丝汀虽然为自己的想法惭愧和害怕,但她知道结局若如此,她决不会伤心的。两年前她不可能答应这件事——“冈拿之女托蒂丝”居然接替她成为柔伦庄的女主人。少女的祖父仍然健在,与四个已婚的儿子住在庄园;她的兄弟姐妹很多;嫁妆一定寒酸得很。而且那家的每一个女眷至少都生过一个白痴小孩。一定是山民将小孩掉包,或者对他们下了符咒——尽管他们尽量保卫产妇,但是受洗或驱邪都没有效果。史基恩庄园有两位老头子,当年曾被艾瑞克神父裁定是仙魔换来的丑娃儿;原是两位又聋又哑的孩子——而托蒂丝的长兄十七岁那年被林间妖怪施了魔法。此外史基恩庄园的人倒相当优秀;养牛很成功,事事发达;只是人口太多了,不可能积聚财富。

  ——纳克如果已立誓为圣母效劳,只有上帝知道他变卦算不算犯罪。她知道男子必须当一年的见习修士,考验自己,然后才宣誓出家——到时候他若自觉不适宜侍候天主,还可以改变主意。她听过一位拉丁语系国家的伯爵夫人——亦即宗教大博士兼布道托钵僧汤玛士·亚奎纳爵士的母亲——得知儿子要出家,曾将他和一名漂亮的荡妇关在屋里,想动摇他的意志。克丽丝汀认为这是她所听过的最下流的事迹——而那个女人却和上帝相安无事,寿终正寝。所以,她现在若欢迎史基恩庄园的托蒂丝来当她的儿媳妇,大概不算可怕的罪孽吧。

  秋天“哈瓦之子颜马特”来到佛莫庄园。本来幽谷各地盛传着一些大消息,现在他们由他口中探出了真相。马格奈斯国王在教会首要人物、挪威顾问会议各贵族的同意下,决定让其妻布兰契王后生的两个儿子分别统治两个国家。他在瓦柏会议中,将挪威国王的名份颁赠给次子哈肯:国内僧俗两路的大人物曾对圣体宣誓为他保卫国土。据说幼主是漂亮强健的三岁娃娃,要在挪威成长,马格奈斯国王和布兰契王后留在瑞典的时候,他将由四位最出色的挪威贵妇当乳娘,两位教会大人物和两位俗家大爵爷担任养父。据说这个办法是厄林爵士和布柔哥文及奥斯陆主教想出来的;“厄林之子布雅恩”曾在马格奈斯国王面前促成这件事;挪威王臣中,国王最欣赏布雅恩。人人都觉得,挪威又有一位住在国内的国王,保卫挪威的法律、权益和福利,而不浪费时间、精力和国家的钱财到外国去冒险,必可增进挪威的力量和福祉。

  克丽丝汀听过选王的消息,也听过本国人和德国商人在布柔哥文的争执,以及国王正在瑞典和丹麦发动的战争。不过这些消息对她没什么影响——就像暴风雨扫过遥远的乡间,雷霆在山谷传来回音。她知道几个儿子曾讨论这些事。尔郎的儿子们听了颜马特的报道,激动万分。布柔哥夫用手掌托着额头,遮住视力全失的双眼;高特张着嘴巴听,手握短刀柄;劳伦斯呼吸又快又重,一下子看看姨丈,一下子打量高席上的纳克。长子脸色苍白,两眼发光。

  纳克说:“很多人的命运都是如此——最激烈反对他的人,害死他以后,再踏着他指出的道路,得到胜利的果实。他长埋地下,不如他的人才承认他的话有道理。”

  颜马特安慰道:“也许吧,外甥,你的话有理:令尊最先想到这种解围的办法一让两兄弟分别登上我国和瑞典的王座。我知道‘尼古拉斯之子尔郎’是思想深刻、精明、胸襟伟大的爵士。不过尼古拉斯,你说话要当心;最好别传出不利于史库尔的议论——”

  “史库尔行事未经我许可。”纳克厉声说。

  颜马特答道:“不,他大概不记得你成年了。我也没想到——他按着布雅恩的宝剑宣誓效忠,曾得到我的同意和祝福——”

  “我想他记得——但他知道我决不会同意的。吉斯克庄园的人良心不安,需要这么做,图个安慰——”

  ——“尔郎之子史库尔”已投靠“厄林之子布雅恩”,成为立过誓的家臣。他是在伊林庄的阿姨家做客期间碰到布雅恩的。布雅恩告诉他,尔郎当初能活命,多亏厄林爵士和布雅恩父子代为说项——若没有他们当靠山,“安德列斯主子西蒙”去求国王,根本不可能成功——伊瓦仍跟英吉·福鲁加在一起。

  克丽丝汀知道“厄林之子布雅恩”说的不是假话——跟西蒙对童斯山陵之行的报告相吻合。不过这些年来她对厄林爵士相当不满;总觉得他若有心,一定能为尔郎争取更好的条件。当时布雅恩还是少年,大概没什么分量。无论如何,她不太喜欢史库尔追随这个人——双胞胎一意孤行,敢这样去闯天下,她非常吃惊——她总觉得他们还是小孩子——

  颜马特来访后,她精神上的纷扰一再加强,想起来简直受不了。如果大家说得不错,童斯堡的小娃娃当挪威国王可增进国民的福利和安全,那么,尔郎若不……人民早在十年前就蒙受大利了——不!她追思亡夫,不该想那些。但她实在忍不住,她知道尔郎在儿子心目中最光荣、最完美,是一等的斗士和领袖,毫无缺点或瑕疵。这些年来——她自己也认为尔郎被同伴和阔亲戚出卖了;她丈夫冤枉——不过,纳克说他们害死他,则有点过分。尔郎遭到不幸的下场她当然难辞其咎,不过大抵要怪他自己太愚昧、太任性。

  不——史库尔成了“厄林之子布雅恩”的家臣,她觉得不是滋味。

  她永远摆脱不了无尽的烦恼和恐惧吗——?噢,耶稣啊,想一想圣母为你忍受的忧虑和悲哀,垂冷我这个母亲,安慰安慰我吧——!

  连高特也害她担心。他有最佳的农人素质,但他一心想重建家族的财富,行事太急躁了。纳克任他自由做主——而高特一手揽下太多的工作。他和教区的另外几个人接收了丘陵中的旧铁鼓风炉。他卖出的货品也太多,不但把佃户抵缴租金的实物卖掉,连自家农场的产品也照卖不误。克丽丝汀习惯看庄园的储藏屋和栈房堆满东西,当高特对臭奶油表示不屑,或者嘲笑一块她挂了十年的成肉时,她非常愤慨。她要确定庄园上永远不缺粮;万一乡下又起饥荒,穷人来求助,不必空手而回。有一天老庄园再办喜事,庆祝婴儿出生或者大宴宾朋的时候——货品样样不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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