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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秋季(1)

  1

  “赞美耶稣基督!”

  “永远永远——什么,我的好爱嘉莎,你现在要到什么地方去流浪?”

  “到外面的世界,神父,到外面广阔的世界。”她说着,手杖由东向西挥了一下。

  神父的目光不知不觉转到那个方向,面对西天眩人的太阳,却把眼睛给闭上了。然后他压低嗓门,用稍带犹豫的口吻说:

  “是克伦巴一家人赶你出门,还是你们斗嘴了?”

  她略微挺胸,先看看四周空旷的秋原和果园环绕的村庄,才开口回话。

  “不,他们没赶我出门……怎么会呢?他们是好人,又是我的近亲。至于说斗嘴,没那回事。”

  “我自己觉得该离开,如此而已。‘宁愿跳入深渊,不能挡别人的车道’……所以我得离开,这里没有活儿给我干。冬天快到了,那又如何呢?我不干活儿赚饭吃,能叫他们供我吃供我住吗?何况他们的小牛刚断奶,小鹅晚上也得歇在屋内,因为天气渐渐冷了。我得让出空间,唉,畜生也是上帝创造的……不过他们是好人。夏天他们至少收留我,不吝惜给我一处屋角和一口粮食……冬天我就到外面的世界,求人施舍……我所需不多,那一点东西好心人会赏给我的。加上主耶稣的帮助,我可以捱到春天,而且还可以存下一点钱粮。当然,甜蜜仁慈的耶稣不会遗弃他可怜的子民的。”

  神父用坚决的口吻向她保证:“不,不会的。”并静静塞一枚小银币给她。

  “谢谢,谢谢,上帝保佑神父!”

  她深深鞠躬,颤抖的脑袋垂在他膝前,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面颊滴下,多皱的老脸宛如新犁过的秋田。

  神父觉得心慌意乱。

  “走吧,上帝保佑你一路顺风。”他结结巴巴地说着,扶她起来。

  她以战栗的双手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抓稳头陀袋和尖头拐杖,沿着车印很深的大路走向森林,不时回头看看村子。正在挖马铃薯的田地,以及麦梗上低飘的多处牧人炊烟。

  神父本来坐在一架犁田机的轮子上,现在又回去坐好,拿了一撮鼻烟,打开每日祈祷书来看;但他不时由红色字体间抬起双目,浏览秋日祥和的风景,或凝望湛蓝的天空,或瞥视推犁干活儿的长工。

  他嚷道:“嘿,瓦勒!犁沟歪了!”并坐直起来,两匹健壮犁田灰马每走一步,他的目光都紧追不舍。

  他再次低头看祈祷书,嘴唇喃喃嚅动,但是目光不知不觉又转向马儿,或者新畦里伸长嘴巴、小心翼翼跳动的一群乌鸦,每次鞭子一响,或者马儿转身,它们就飞起来,然后重重落在犁田机后方,在刚翻起的焦土块上磨磨尖喙。

  “瓦勒,轻轻打一下右边的母马,它落后了。”

  矫正之后,他笑着看它拉得匀匀整整,两匹马走到路边,他跳起来拍拍它脖子一一畜生把鼻子伸到他面前,怡然吸气,回报他的抚摸。

  “嘿——达——啊”这时候瓦勒唱起歌来。他由田畦里拖出银晃晃的犁头,熟练地耸起犁田机,掉转马头,再把亮晶晶的犁铧插入田地。鞭子一响,马儿开始拖,最后横木又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它们继续走,犁过大片的土地,田地和马路呈直角,顺着斜坡下去,很像粗大麻的纺织品,一直斜向红黄果树叶之间若隐若现的低洼村舍。

  时近秋末,但是天气还很暖和,叫人昏昏欲睡。太阳热烘烘的,高挂在西南方的森林上空,使灌木、梨树、甚至又干又硬的土块映出有力又清凉的阴影。

  空气中满是说不出的香味和宁静感,最近收割过的田地上空布满金色的阳光,蔚蓝的天空零零落落浮着巨大的白云,宛如被风摧折的大雪块。

  极目望去,下面是黄褐色的田野,构成一个巨大的盆地,由深蓝色的树林镶边,一条河流像阳光下闪烁的丝带,亮晶晶蜿蜒在两岸的赤杨和柳树之间,在村子里形成一个长圆的水塘,然后穿过丘陵中的裂缝往北流。小村庄在谷底,环湖而立,阳光照着果园的各种秋色。长长的垦殖地从村尾一直分布到森林边缘,灰色的田野间有羊肠小径,上面长些梨树和山楂树普遍的灰色零零落落夹杂着一块块开有香花的金黄色扁豆园,或者小溪的暗银色干河床;或白杨一行行耸立的沙路,直达山丘和树林。

  神父静观这幅风景。不远处有一阵长长的牛叫,搅得乌鸦往上飞,斜飞到马铃薯采掘区,振动的黑影跟着掠过播种播到一半的田地。他用手半遮住眼睛,眺望阳光和森林的方向,看见一个小女孩向他走过来,用绳子牵着一头红色的大母牛,她走近说:“赞美耶稣基督!”想绕路来吻神父的手,但是母牛硬拖着她走,又哞哞低叫。

  “你是不是要牵它上市场?”神父问她。

  “不,只是到磨坊主那边去推磨。安静一点,你这瘟牛!你中了邪啦?”她气喘吁吁叫道,想控制牲口,但是它拖着她,双双消逝在一团尘烟里。

  过了一会儿,沙路上有一个犹太拾荒人跋涉而来,手推一辆载满东西的矮车,不时地停下来喘气。

  “摩什克,有什么消息?”神父嚷道。

  “什么消息?对关心的人来说是好消息。赞美上帝!马铃薯很多,黑麦和卷心菜的收成都不错。有马铃薯、黑麦和卷心菜的人好极了。”他吻吻神父的袖子,调整手推车的背带,现在顺着缓坡下行,步履轻松多了。继他之后有个瞎眼的乞丐沿着路中央走来,脚步拖拖拉拉,扬起漫天的灰尘,用绳子牵一条胖狗来领路。接着一位小伙子拿着酒瓶从森林边走近,他看神父在路上,连忙躲开,抄田问小径走向村庄酒馆。

  此外还有一位邻村的农夫要上磨坊,一位犹太女人赶一群鹅,都打这边经过。各自赞美上苍。神父跟他们说了几句好话,又用和善的目光看看他们,他们继续往前走。

  现在太阳快下山了。神父站起来对瓦勒大声说:“你犁到桦树那边,然后收工回家。别把牲口累坏了。”

  他走田间小径,低声念祷告辞,不时以深情又明亮的双眼环顾四周的景色。穿红衣服的农妇们在马铃薯采掘区干活儿,箩筐里的收成咕噜咕噜倒进板车。处处有人犁田,准备播种。犁过未耕的土地有一群花斑母牛在吃草。谷物的叶子已经萌芽,某些灰色的土地开始呈现红扑扑的色泽。细细修剪过的茶色草地上,白鹅像雪花般浮现。一头母牛在远处低叫。有人点了火,长长的蓝烟在麦田上空拖曳。另外一处地方有犁田机运转,后面跟着一团模糊的尘烟,落在山脚下。烟雾下有个光头赤脚的农夫宛如从云端出现,腰间缠一块装满谷粒的布,优哉游哉地走着,抓起一把又一把的谷粒,安详地撒遍大地,活像赐福给子民。他走到犁好的田地末端,掉头慢慢登上斜坡地平线,先浮出他的一头乱发,然后是双肩,最后全身都出现了,仍是那副庄严的姿态,将福佑的种子播撤在地面,把它当做神物——金色的种子呈半圆形落在他四周。

  神父的脚步愈来愈悠闲,一会儿停下来喘口气,一会儿看看他的两匹灰马,一会儿凝视几位用石头砸大梨树的男孩。他们成群跑到他身边,双手背在后面,纷纷吻他祭司袍的袖子。

  他摸摸孩子们的黄发,说了几句告诫的话:“当心别把树枝折断了,否则你们明年一颗梨都吃不到。”

  有一个小孩胆子比别人大,他说:“我们不是用石头砸梨子,树上有红脚乌鸦的鸟巢。”

  神父笑眯眯地走过去,很快就来到掘马铃薯的农人中。

  “上帝保佑你们工作顺利!”

  “愿上帝酬赏你!”他们齐声说着,都向他们爱戴的神父行吻手礼。

  “我猜今年天主给我们大量的马铃薯。”他说着,将打开的鼻烟盒送到男人面前,他们恭恭敬敬地接受了,但是忍住不在他面前抽。

  “是,马铃薯大得像猫头,而且每一株的产星都很多。”

  “啊,那猪仔会涨价,你们都想抓几头来养。”

  “已经够贵了。去年有猪瘟,我们甚至得到普鲁士去买。”

  “是啊,是啊。你们在掘谁家的马铃薯?”

  “咦,当然是波瑞纳家的。”

  “我没看他跟你们一起掘,所以不敢确定。”

  “爹跟我丈夫在森林那边。”

  “噢,你在呀,汉卡,近况如何?”他转向一位头缠红巾的美少妇说。她满手泥巴走过来,用围裙包着脏手,抓起神父的大手来亲一下。

  “我收获时节施洗的小男孩好吧?”

  “上帝保佑神父。他健壮又活泼。”

  “主与你们大家同在!”

  “也跟神父同在!”

  他向右走,墓地就在那边,靠近一条种满白杨的道路,展现在村子另一头。他们闷声目送他好一会儿,等他削瘦而略微弯曲的背影穿过矮石篱,进入黄黄红红的桦树和枫树叶遮掩的附属礼拜堂,他们才开口说话。

  有一个女人说:“全世界找不到更好的人。”

  “是啊,真的。”汉卡一面附和,一面将满箩筐的马铃薯倒在新田畦和干麦茎上的一个黄色薯堆里。“上级要把他调到城里去,爹跟社区长去求主教,他们才没调他走。挖呀,你们,挖呀,天快黑了,田地也快掘完了。”

  他们又默默干活儿。四处只听见锄头嘎吱嘎吱挖着硬土的声音,不时夹着钢铁敲打石头的声音。

  干活的人不到二十个,大部分是老太婆和长工。不远处架着两副交叉杆,两个婴儿裹在襁褓中,正在吊床里摇来摇去,偶尔哇哇哭几声

  过了一会儿,雅固丝坦卡说:“哎,老太婆就这样出门流浪去了。”

  “老太婆?谁?”安娜直起身子问她。

  “谁,爱嘉莎老婆婆呀。”

  “什么,去讨饭?”

  “当然是去讨饭了,不,可不是去游山玩水。她替亲戚做苦工,侍候他们整个夏天,现在他们竟让她走——去呼吸新鲜的空气!明年春天她会回来,带回好几篮糖和茶,外加一点现款。噢,到时候他们会喜欢她,让她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叫她不必干活儿,只管休息。噢,是的!他们会叫她‘阿姨’,把她的最后一文钱骗光。到了秋天,屋里又容不下她了——连走廊都没地方,甚至连猪舍都没有地方。唉,这些吸血的亲人!这些没有人性的畜生!”

  雅固丝坦卡说时,情绪激动,脸色发青。

  有位歪脸的老员丁说:“你看,俗语说得真对:‘寒风老是对着穷人吹’。”

  汉卡连忙打断他的话:“喏,好乡亲,挖吧。”她不喜欢话题的方向。但是雅固丝坦卡耐不住沉默,马上抬头说:

  “帕奇斯兄弟——他俩的年龄渐渐大了,头发稀稀的。”

  另外一个女人插嘴说:“但他们还是未婚的单身汉。”

  “这里也有很多女孩子一天天长大,或者被迫到别的地方帮佣!”

  “但是他们有二十多英亩的田地,另外还有草地在磨坊那一头。”

  “是啊,不过他们娘肯让他们娶亲吗?他们若结婚,她岂肯让他们分财产?”

  “是啊,那谁来挤牛奶、洗洗涮涮、照顾田庄和猪仔呢?”

  “他们得替母亲和雅歌娜管家。否则雅歌娜怎么能当大家闺秀?真是高尚的淑女,老是打扮、洗脸、照镜子,一天到晚梳头扎辫!”

  雅固丝坦卡恶意冷笑说:“而且找人跟她同床——随便哪一个身体健康的年轻人都可以。”

  “约瑟夫·班德赫派‘求婚代表’送伏特加酒到她家,但是她不肯嫁给他。”

  “娇宠的疯丫头,该死!”

  “老太婆也是,老是上教堂,照祈书祷告,哪儿有教区狂欢节,她就上哪儿!”

  “她照理该算女巫。请问,谁害瓦夫瑞克的母牛不出奶?还有,啊,亚什克的小男孩偷了她家果园的梅子,她喃喃咒他几句,他不是马上患乱发病,手脚歪斜,身子萎缩?”

  “噢,一个地方住有这种人,上帝怎么会赐福给大家呢?”

  雅固丝坦卡说:“以前我还替我爹看牛的时候,大家常把这人赶走……是的,对她们没有害处,她们自有保护者。”然后,雅固丝坦卡力压低嗓门,斜睨了最前排猛挖猛掘的汉卡一眼,跟邻居们说起悄悄话:“头一个会保护她的就是汉卡的丈夫,他在雅歌娜后头跟来跟去,像一条狗似的。”

  “行行好!拜托你闭嘴。你告诉我们好可怕的消息!哎!这是冒犯上苍,是罪孽!”长舌妇们低声对她说,并继续弯身掘马铃薯。

  “难道只有他一个?咦,小伙子全都在追她,像猫儿追逐同类。”

  “说真的,她很漂亮,丰满得像养分充足的小牡牛,面孔自得像乳膏,眼睛美得像亚麻花。而且很壮,很多男人还不如她壮哩。”

  “她除了吃饭睡觉还做什么?难怪她长得标致。”

  她们把箩筐里的东西倒在马铃薯堆上,沉默了好一段时间。后来话题转到其他方面,直到波瑞纳家的女儿幼姿卡从村子跑步穿过麦田,她们才闭上嘴巴。她跑过来,气喘吁吁,大老远叫道:

  “汉卡,回家,母牛出了问题!”

  “我的天哪!哪一头母牛?”

  “红白花。”

  汉卡舒了一口气。“老天!你吓死我了!我以为是我的牛。”

  “怀特克刚刚才牵回家,森林管理员把他们赶出树林。它跑得太快——肚子太大了——在牛舍外面跌一跤。它不吃也不喝,只打滚和吼叫。老天爷!”

  “爹回来没有?”

  “不,还没有。噢,主啊!这么好的母牛!每次挤奶,它的乳量不止一加仑。噢,来一下,快!”

  “好,马上来!”

  她立刻由吊床般的布巾里抱起婴儿惶然走开,先前为工作而用围裙将衣裳卷塞到膝部,如今忘了放下来。她跟在幼姿卡后头,白皙的双腿在田地间忽隐忽现。

  掘马铃薯的工人两腿夹着锄头做事,进度减慢不少,现在没有人催他们或者骂他们了。

  太阳已落到西边,红艳艳的,仿佛因飞奔而发热,像一个大红球挂在又高又黑的森林顶端。暮色渐浓,摊在景物上空,映满田畦,躲在沟渠里,聚集在密林下,慢慢洒遍大地,抹去一切色泽,最后只剩树梢、教堂屋顶和尖塔发出壮丽的光彩。很多佣工已经拖着脚步回家了。

  人声、马嘶、牛叫和车子的咔咔声愈来愈响,充满了宁静的夜空。不过,教堂的钟楼接着敲出奉告祈祷钟。一听到大钟宏亮的震荡,这些杂音都静下来,到处只听见人低声祈祷,像模糊的落叶声。

  现在牧童又唱又嚷,纷纷把牛赶回家,乱糟糟一大群,沿路掀起好大的灰沙,尘雾中只偶尔看见粗壮的牛角和牛头。

  羊也到处咩咩叫,一群雁儿飞离牧草地,隐没在西天的红光里,听到它们尖锐的啼叫,才知道它们正在飞。

  “可惜红白花怀了小牛。”

  “幸亏波瑞纳家并不穷。”

  “损失这么好的牲口,还是很可惜。”

  “波瑞纳没有太太,他的一切财产都由筛孔慢慢流失。”

  “因为汉卡不会理家,你知道。”

  “会,她会理家——为她自己。他们跟父亲住,只当自己是长工,每个人都留心由他手上刮来的东西。至于波瑞纳家的财产,让狗去看管吧!”

  “幼姿卡是小孩,又什么都不懂,她怎么办呢?”

  “啊,波瑞纳老头还不如把土地交给安提克,是不是?”

  雅固丝坦卡热烈反驳说:“是啊,真的,然后靠他们给他的一小份津贴过日子?瓦夫瑞克,你年龄不轻,却是大傻瓜。嗬,嗬!波瑞纳还很壮,说不定会再娶。他若把一切财产交给儿女,才是笨驴呢。”

  “他很壮,却超过六十岁了。”

  “别担心,瓦夫瑞克,只要他开口求婚,哪一个女孩子都肯嫁他。”

  “他已经死过两个太太了。”

  “但愿他有机会安葬第三个,上帝保佑他!他活在人世的时候,千万别给儿孙一块土地——不,一尺都不能给。臭尸!他们会给他很好的衣食,他们会的!逼他下田干活儿,不然就挨饿,不然就大老远去讨饭!是的,把你的财产移交给儿女吧,他们给你的钱只够买绳子上吊,或者在脖子上绑一个大石头!”

  “好啦,天色渐渐黑了,该回家哕。”

  “是啊,时间到了,太阳要下山了。”

  于是他们赶快扛起锄头,拿着箩筐和饭菜桶排成一列走上小径,雅固丝坦卡老是出言跟自己和别人家的儿女作对。

  有个女孩子顺着同一方向回家,不过走的是另一条小径,赶一头母猪和几头小猪,用尖嗓门唱道:

  噢,不要走近篷车,

  也不要把玩车轴,

  更别让小伙子吻你

  无论他说什么!

  “听那白痴乱叫乱嚷,活像被人生生剥皮似的!”

  2

  这时候,很多人挤在波瑞纳家的院子里,院子三面环着农舍,另外一面以果园和道路隔开。红白花母牛躺在牛舍前的肥料堆上打滚,几个女人纷纷提出意见,讶然望着大母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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