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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冬季(14)

  父亲走的时候,他甚至没起身追上去,反而站着打哆嗦,精神错乱,以困惑的眼神看看四周。没有人,月亮在天上,雪地亮晶晶,安详的白色使万物依稀可见。他知道刚才出了什么事,过了一会儿,朋友们听说他们父子吵架,出来帮忙,把他带回酒店,他才稍稍恢复正常。

  现在余兴节目完了,天色已晚,民众纷纷回家。酒店空空的,但是路上有人大叫大嚷。屋里只剩尔兹普基人,他们要在那边过夜,亚瑟克先生为他们弹奏凄凉的曲子,他们坐着听,手肘搁在桌上,手臂托着下巴,幽幽叹息。安提克一个人闷坐在角落里,躲着别人,跟他说话是不可能的,人家开口,他根本不搭腔。他就这么傻愣愣地坐着,犹太人说酒店要打烊了,毫无效果。他没听懂也没听见他的话。后来汉卡听说他又跟父亲打起来,跑来叫他,他才惊醒。

  “你有什么事?”他咆哮着说。

  “回家吧。时候不早了。”她忍着眼泪哀求说。

  “你自己走,我不跟你去——滚开,我要你滚开!”他用威胁的口吻大叫说。接着他突然起了一阵难以解释的冲动,走过去对着她的耳朵嘘道:“就算我被关在监牢里,加了铁链,带了手铐脚镣,也比你在身边来得自由——自由多了!”。

  汉卡立即告退,哭得很伤心。天上没有月光,晴朗又宁静。树木映出蓝银色的长影。严霜刺人,不时弄得围栏咔咔断裂,晶莹的雪地有一种安详的沙沙声。黑夜中除了这种微弱的音声外,大地静悄悄的。村民都睡了,没有一扇窗口射出灯光,没有一条狗乱吠,磨坊和水车泉也同样无声无息。安提克只听见安布罗斯在路中央唱歌(这是他酒醉的惯例),宛如睡梦中听到的声响,隐约传入耳膜。

  他跨着缓慢又沉重的步子,绕过水车池,不时停下脚步,迷迷糊糊由这一边望向那一边,恐惧地聆听父亲的狠话,那些话还在他耳边。他还看见那双冷酷、凶猛、悲哀的眼睛,像一把利刃刺穿他的心。他本能地退避,恐惧袭上心头,心情沮丧,汗毛竖立。这一来他刚才的冲动——顽强的爱意和激情——都一扫而空,只剩下对死的恐惧、叫人战栗的恐慌和一种可怜的衰弱感及绝望感。

  过了一会儿,他不知不觉地走回家。走着走着,一阵可怜的哭声和哀叹声由教堂附近传来。有人躺在雪地公墓牌坊前的雕像下,手臂伸开,像被人钉上十字架似的,但是墓墙遮住光线,他分辨不出是谁。他低头去看,以为是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大概醉倒了。老天爷发慈悲,居然是汉卡躺在那儿!

  “回家吧……寒意太可怕了……来,汉卡!”他声声哀求,心灵不禁软化了。她不答腔。于是他扶她起来,带她回家。

  他们一路闷声不响。但是汉卡哭得很伤心。

  8

  主显节之后,老波瑞纳家变得和坟墓差不多。没有哭声,没有吵闹,没有辱骂,但是满屋子不祥的寂静,代表怨恨和压抑的不平。

  屋里的人都静静不说话,气氛阴森森的,随时等着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仿佛住在一个随时要倒塌的屋顶下。

  那天回到住所,甚至第二天,老波瑞纳都没对雅歌娜说一句重话。他也没向多明尼克大妈发牢骚,他绝口不提那件事。

  但是他心里非常生气,终于气出病来,没办法下床,经常头晕,身体某处有刺痛感,还不时发烧。

  多明尼克大妈用热油为他擦身子,诊断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肝脏发炎,或者子宫移动了位置。”他不搭腔,重重哼一声,瞪着头顶的屋椽。

  她说:“不能怪雅歌娜,真的不能!”说话的声音很低,怕另外一个房间的人听见。他不提头一天晚上的事,她觉得非常不安。

  “那该怪谁?”他咕哝道。

  “她犯了什么罪?你撇下她,到私室去喝酒,乐队奏乐,人人都在大房间跳舞。怎么?她该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吗?她是年轻健康的女人,需要娱乐。好啦,他硬请,她就陪他跳了。她有什么办法?酒店里人人都有权利选舞伴。他——那个坏东西!他选中她,不肯放她走……纯粹是记恨你的缘故!”

  “你还是替我揉揉,让我的病快点好,我不接受你的教训。真相我明白得很。”

  “你这么精明?那你该知道年轻健康的女人需要娱乐。她不是木头,也不是老太太,她嫁给一个男人,就得有个男人陪她。不是退休的老朽,只能对着数念珠!不,不!”

  “但是你把她嫁给我,那又为什么?”他冷笑说。

  “为什么?谁像狗一样哀嗥?是我求你娶她的吗?我有没有诱骗你。……她呢?咦,她可以嫁给丽卜卡村的任一位上等人物,追她的人太多了!”

  “追她,不错;娶她,不见得。”

  “汪汪叫的野狗!愿你的舌头烂掉!”

  “啊!这句真话害你浑身不舒服!”

  “这不是真话,是邪门的谎话!”

  他把毯子拉到胸口,面向墙壁,不再回答她激烈的辩辞,最后她痛哭流涕,他低声嘲弄她:

  “‘女人的舌头失败了,就以为眼泪能成功。’”对于他们讨论的问题,他如今有了很强的信念。他卧病在床,以前听人议论雅歌娜的话都在脑海中浮现了。他仔细思索着,梳理着,斟酌着。——如今他气自己不能下床,整天翻来覆去,默默咒人,用猎鹰般的利眼盯着雅歌娜的一举一动。她面色苍白,神情委顿,像梦游者在屋内走来走去,用受虐待的小孩那种渴望的目光望着他,深深叹息,他不禁有点同情她——只是她的叹息更激起他的醋劲儿。

  一家人的日子就这样拖拖拉拉捱到星期天。她天性特别敏感,简直熬不下去,像一朵初尝霜雪的娇花,渐渐憔悴枯萎。她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差,睡不着,坐不住,什么事都弄得一团糟,过手的工作连连失误。此外她经常在恐惧中度日。老头子还睡在床上呻吟,从来不对她说一句好话,老是用阴森森的敌对眼光盯着她,最后实在无法忍受了。生命成为一种负担。而且她没再收到安提克的音讯,深觉痛苦和不安。主显节之后,她虽然不顾生死的恐惧,到草堆去了好几回,他却没有露面。当然她不敢向人打听他的消息。这时候她好讨厌自己家,大白天几度跑出去找她母亲。但是多明尼克大妈不是拜访病人,就是上教堂,在家的时候则愁眉不展地看着她,凶巴巴地责备她;兄弟也绷着脸来来去去,因为母亲怪西蒙主显节在酒店花掉四兹洛蒂的酒钱,用打麻棍揍了他一顿!为了打发日子,雅歌娜也到邻居家走动,但是在他们家同样不舒服。他们没赶她走,说话慈悲为怀,也可以说把话筛过了,人人都非常非常遗憾老波瑞纳生病,大肆批评现在邪恶的世风。

  幼姿卡便尽量以行动惹她生气。现在主人心情坏极了,怀特克不敢像平常那样吱吱喳喳。于是跟谁都不能交谈,她根本没有安慰,没有消遣,只有傍晚彼德做完一天的工作,在马厩静静拉小提琴给她听,因为老波瑞纳不准他在屋里拉。

  何况天气酷寒,每天下霜下暴雪,她一步都不能出去。

  星期天到了,老波瑞纳虽然还没有康复,却勉强下床,穿上暖衣抵抗逼人的寒意,冒险出去走走。

  他拜访好几户人家,表面上是去取暖,或者谈正事,有些人他以前碰面从来不打招呼,现在却心甘情愿跟他们闲扯。他老是把话题引到酒店那件事,把它说得很滑稽,他说那天晚上他醉得一塌糊涂。

  他们很惊讶,随声附和,精明地点点头,但是谁也不上当。他们深知他自尊心很强,就算活生生被人用火烤,他也不肯哼一声。

  他们知道他是特意来说乡邻间流传的坏话不是真的。

  村长老西蒙甚至照平常的作风,坦白告诉他:

  “‘胡扯,胡扯!一个寓言加两个等于三个。’闲话就像火,你用手是扑灭不了的——只会把手烧伤。你婚前我对你说过一句话,如今再说一遍:‘娶个年纪可做女儿的妻子,反招来一个蔑视圣水的恶魔。’”

  他气冲冲回家。雅歌娜以为他起床,事情都过去了,舒了一口气,想照旧跟他交谈,开玩笑,甜甜蜜蜜对待他。但是他的回答叫人目瞪口呆,她听了就发抖,而他的态度并没有随时间而改变。他不再爱抚她,不再事先猜测并满足她的愿望,也不想博取她的笑容。若有什么事情没理好,他就骂她,逼她像女仆般工作。

  此后他接管一切,样样自己来,亲自监督每一样事情。身体复原后,他白天跟彼德一起打谷,在谷仓里筛簸,片刻不离房地四周。晚上也在家补马具,或者修理家用物品。她一踏出房门,他就去找她,甚至锁上她的星期日外出服,把钥匙放在他口袋里。

  她真受罪,有一点过失他就骂个不停,从来不夸奖她,没把她看做一家的女主人。他只跟么女幼姿卡商量要做什么事,解释她不懂的地方,吩咐她管好一切。雅歌娜一连几天只在家纺纱,神经几乎失常。她向母亲抱怨,母亲代她求情,但是没有结果。

  老波瑞纳回答说:“她是女主人,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且样样不缺。但是她的行为配不上她的身份。现在让她试试别的,你听好,告诉她,只要我四肢能动,我就要维护我的权益,不让自己变成笑柄,烙上乌龟王八的恶名,叫她记住!”

  “老天,你——她没有伤害你呀!”

  “噢,她若伤害我,我就不这么说,也不这么做了!她跟安提克扯上关系,我觉得已经太过分。”

  “咦,那是在酒店……跳舞……当着大家面。”

  “喔嗬!只是在酒店?真的?”他料想上次发现她的围裙,她曾出去和安提克幽会。

  不,休想说服他。他对她的热诚已经消逝,对她已拿定了主意。最后他说:“我是好心又好脾气的人,谁都知道……不过,‘谁打我一鞭,我立刻还他一棍子!’”

  “打有罪的人,没关系,但是当心打错了人。谁受冤都会报复的。”

  “我维护自己的权利,没有错。”

  “是的,但要先查查你的权利有多大。”

  “这是威胁吗?”

  “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你太自信了,当心‘给别人加罪名的人,与其同罪。’”

  “我受够了你的格言和教训!”老波瑞纳愤然回嘴说。

  多明尼克大妈看他这么固执,不再尝试了。她希望暴风雨慢慢过去,事情会有转机,但是他片刻都不改变自己的作风,严苛如故,甚至有一种狰狞的快感。有时候晚上听见雅歌娜哭,他本能地下床到她身边去——但是想一想又走到窗口向外瞧。

  两星期就这样过去,情况一点儿都没好转。雅歌娜疲惫不堪,忧忧郁郁,外形好憔悴,简直不愿见人,她在村人面前丢尽了脸,人人都知道老波瑞纳家的情况。

  这一来,他家蒙上深沉又悲哀的阴影,变成可怕和寂静的地方。

  真的,很少有人来看他们。社区长不满波瑞纳不参加他儿子的施洗宴,不再跨入他家门;多明尼克大妈的儿子偶尔来看看;娜丝特卡带着卷线杆来,不过主要是来看幼姿卡或者和西蒙约会;罗赫也来过几回,看到他们脸色阴森森,从来不久留。

  只有铁匠天天晚上来,而且逗留很久,每次都尽量说雅歌娜的坏话,因为他又拾回老波瑞纳的好感了。此外,雅固丝坦卡常常来,欣赏他们吵架,火上加油,玩得津津有味。多明尼克大妈天天来,天天教雅歌娜应该顺服和谦卑,赢回丈夫的感情。

  没有用。雅歌娜无法自卑自咎,就算要她的命,她也不干。相反的,她一天比一天愤慨,更想反抗他的权威。雅固丝坦卡出了不少力,强化她这种心情。有一天她对雅歌娜说:

  “噢,雅歌娜,我真替你悲哀——是的,当你是我的女儿!那条猎犬对你这么坏,你竟像绵羊乖乖忍受,换了别的女人,绝不会这样。噢,不!”

  “不然又怎么样呢?”她应对不了现状,好奇地问她。

  “你的好意克服不了恶意,只会使情况更糟糕。他拿你当普通的佣人,你竞随他去。听说他把你的东西锁起来了;你走一步他跟一步,从来不对你说一句好话,而你,你干什么?叹气,呻吟,等上苍来整顿一切。啊,不过上帝只帮助自助的人!要是换了我,我知道该怎么办。首先,我要痛揍幼姿卡,叫她别插手管家务事。你不是这儿的女主人吗?其次,我凡事都不让丈夫。他要打仗?那就让他打到恶心为止。是,是!他若占上风,很快就会打你……以后会过分到什么程度,可就难说了。”

  “不过首先——”她压低嗓门,在她耳边说:“让他像断奶的小牛。让他一个人独居,像门槛上进不来的小狗。你很快就发现他温和多了,文雅多了。”

  雅歌娜转过脸去,掩饰满面的潮红。

  “什么,害臊?傻丫头!咦,人人都这样,而且要永远这么做。这不是我先发现的。狗盯着咸肉,衬裙对男人的诱惑力更强,尤其是老头子,他比较任性,又比较难在别的地方找到安慰。照我的话去做,你马上会感激我。至于人家对你和安提克的批评,别放在心上,就算你清白如雪,他们也会给你涂黑,世事不过就是如此。柔顺的人只要弯根手指头,大家就齐声反对;骄傲果断的人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人敢批评他,反而像狗对他摇尾巴。世界属于坚强、大无畏、有决断力的人!噢,我年轻的时候,他们猛说我的坏话……还有你娘——跟佛罗瑞克有关……那件事人人都知道。”

  “别扯上我娘!”

  “啊,好,但愿她在你心目中永远是圣人……我们都需要尊某一个人为圣者。”

  她继续教导她。慢慢地,她自动说了不少安提克的事情——全是捏造的,但是很有趣。雅歌娜用心听,只是尽量不泄露内心的秘密。她整天想着老太婆给她的忠告,晚上铁匠、罗赫、娜丝特卡都在场,她对丈夫说:

  “把我衣橱的钥匙给我吧!我得打开来通通风。”

  娜丝特卡在他身边偷笑,他不好意思拒绝,等她把衣服放回去以后,他伸手拿钥匙。

  “衣橱里全是我一个人的衣裳,我会自己保管钥匙!”她大胆地回答说。

  那天晚上,屋里的情形有了新的发展,生活变得像地狱。她跟老头子一样顽强,他一指责她,她就大声还嘴,连路上都听得见,又不时找机会打幼姿卡,不止一次痛打她,小女孩哭着向父亲告状。告状也没有用,事后幼姿卡不听话,她折磨她更凶。晚上她决定待在走廊另一边,撇下丈夫孤单单一个人,叫彼德过去,拉小提琴给她听,伴着琴声唱到三更半夜。星期天她穿上最好的衣服,先上教堂,不等老波瑞纳,一路和长工们聊天。

  他对她的转变深深不解,气得要命,却尽量不让村里的人知道。他不肯受制于人,渐渐地,他假装看不见她任性的作风,图个安静日子。

  有一次他对雅固丝坦卡惊叹说:“咦,好主妇,她以前像绵羊——最温柔的母绵羊,你看,她现在像公羊会用角撞人哩!”

  雅固丝坦卡忿忿不平地说:“她长得肥,草料吃得太多了!”谁征求她的忠告,她就偏袒谁。”我告诉你,你该及早用细棍打掉她的脾气,免得以后用粗棒子都制服不了她!”

  他傲然说:“这不是波瑞纳家的习俗!”

  她不怀好意说:“不过我想连波瑞纳家也会到这步田地!”

  几天后,圣烛节刚过不久,安布罗斯下午来告诉他们,神父第二天要来做“可伦黛”访问。

  他们一早上忙着大扫除。老头子听雅歌娜不断骂幼姿卡的一切举动,实在不想听,就到外面去扫房地四周的雪水。房间打开来通风,墙上的蜘蛛网清除掉了。幼姿卡用黄沙洒门廊和走道,他们都穿上最好的衣服,因为神父在不远的邻舍巴尔瑟瑞克家举行仪式。

  过了一会儿,他的雪橇停在门廊外,他的皮袍外面罩了袈裟,由风琴师的两个儿子穿唱诗袍陪侍,走进屋里。老波瑞纳捧着一个装满圣水的深盘子,走在前面。神父说了几句拉丁祈祷文,用水洒房间,又出去降福给农舍和此人的一切财物,绕着四周念圣语,风琴师的儿子一左一右,唱圣诞颂歌,不停地摇他们的小铃。老波瑞纳端圣水走前面,其他的人列队跟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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