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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永别了,武器(26)

  “我知道,明天就去,我得打听该备些什么。”

  “你应该知道啊,你可是个护士啊。”

  “但是医院里可很少有士兵生小孩的。”

  “我倒是要生。”

  她扔枕头打我,结果打翻了威士忌苏打。

  “我再给你叫一杯,”她说,“对不起,我把它打翻了。”

  “本来也快喝完了,快上床来吧。”

  “不行,我得先把这房间整理得像个样子。”

  “像什么样子?”

  “像我们的家。”

  “那不如把协约国的旗子也挂起来吧。”

  “哦,闭嘴。”

  “再说一遍。”

  “闭嘴。”

  “你这么小心翼翼的说,”我说,“就像是怕得罪人似的。”

  “我是不想得罪人。”

  “那就快上床来吧。”

  “好吧,”她走过来坐在床上,“我知道我现在巳经不迷人了,亲爱的。我就像个大面粉桶。”

  “不,你不是的。你既美丽又迷人。”

  “我只是你讨来的黄脸老婆。”

  “不,你不是的。你越来越漂亮了。”

  “不过我会痩的,会像原来一样的,亲爱的。”

  “你现在就很痩啊。”

  “你喝多了吗?”

  “我只喝了一杯威士忌苏打。”

  “还有一杯就快送来了,”她说,“然后我们就在这里吃饭行吗?”“没问题。”

  “那么我们今天就不出去了,行吗?夜里就一直待在这里。”

  “还要玩。”我说。

  “我也喝点酒,”凯瑟琳说,“这不会伤我的。也许我们可以要一点我们喜欢的卡普里白葡萄酒。”

  “应该会有,”我说,“这样规模的旅馆,一定备有意大利酒。”茶童敲敲门。他端着一只放有带冰块的威士忌和苏打水的盘子进来。

  “谢谢,”我说,“就放在那儿吧。请开两客饭上来,再拿两瓶不带甜味的卡普里白葡萄酒,用冰冰好。”

  “是否需要第一道先来个汤?”

  “你要汤吗,凯特?”

  “要的。”

  “拿一客汤来。”

  “谢谢,先生。”他出去随手把门关上了。我又重新读起报上的战事消息,把苏打水从冰块上慢慢地倒进威士忌里。我应该事先告诉他们别把冰块放在酒里。冰要单独放。只有这样你才能知道有多少威士忌,免得苏打水冲下去,忽然发觉味道变淡了。我要叫他们拿整瓶的威士忌来,冰和苏打水另外放。这办法最妥当。好的威士忌喝起来会让人感到愉快。是人生快事之一。

  “你在想什么,亲爱的?”

  “想威士忌。”

  “威士忌怎么啦?”

  “想它是多么的好。”

  凯瑟琳做了个鬼脸。“好吧。”她说。

  我们在这家旅馆住了三个星期,感觉还可以。一般情况下,餐厅里都没什么人,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在房间里用夜饭。我们在城里溜达,乘齿轮车到欧契,在湖边散步。天气巳经暖和了,就像春天一样。我们很后悔没在山上住下去,但还没享受几天春意盎然的气候,就又迎来了残酷的寒冬。

  凯瑟琳上城里买了一些婴儿用品。我跑到拱廊商场一家体育馆去练拳击。我一般都是早上去,那时凯瑟琳还在睡着,很晚才起来。那几天如春天般的日子还是不错的,打拳后冲一个淋浴,行走在街上,还能闻到春天的气息,到一家咖啡店歇歇脚,坐在那里看看周围的人,读读报,喝一杯味美思,然后回旅馆和凯瑟琳一起吃中饭。拳击体育馆那位教练留着小髭,拳法严谨,动作急促,如果你没能及时出拳,那就惨了。不过那倒是个让人轻松的地方。空气、光线都很好,我也很认真,跳绳,对着假想对手练拳,躺在地板上,在从敞开的窗口透过来的一抹阳光里做腹部运动,和教练对打的时候偶尔吓吓他。起初对着一面窄窄的长镜子练习打拳,让我很不习惯,因为看着镜子里那留着胡子的人在打拳,太奇怪了。到后来,也就只当它好玩罢了。最初我本想剃掉胡子练拳,但是凯瑟琳不答应。

  我有时会和凯瑟琳一起乘马车到郊外去兜风。倘若天气好的话,驱车郊游是很有趣的,我们还发现了两个吃饭的好地方。现在凯瑟琳不能走很远,我也乐于陪她赶车子在乡间道路上跑跑。只要天气好,我们总能尽兴而归,从没感到过沉闷。我们知道孩子快要出生了,两人都觉得有件什么事在催促我们要尽情享乐,珍惜二人世界的生活。

  有一天早晨,我三点钟左右醒来,听见凯瑟琳在床上来回翻着身。

  “你好吗,凯特?”

  “有点痛,亲爱的。”

  “是不是有规律的阵痛?”

  “不,好像不太规律。”

  “要是有规律的话,我们马上去医院。”

  我当时很困,就又睡着了。过了一会儿,我又醒过来。

  “你最好还是给医生打个电话吧,”凯瑟琳说,“我想这次也许是真的了。”

  我打给医生。“每隔多久疼一次?”医生问。

  “多少时间痛一次,凯特?”

  “好像是一刻钟左右吧。”

  “那就应该去医院了,”医生说,“我这也就穿衣服过去。”

  我挂上电话,又赶紧给车站附近的汽车行打个电话,叫部出租车来。凯瑟琳正在穿衣服。她的拎包巳经收拾好,里边放着她住院的用品和婴儿用品。我先到外边走廊上去按电铃喊电梯。没有回音。我走下楼去,楼下很空旷,只有一个夜班警卫员。我只好自己开电梯上去,把凯瑟琳的拎包放进去,她走进电梯,我们就下去了。警卫给我们开了大门,我们走出去,坐在通车道台阶旁的石板上,等汽车来。夜空无云,满天星星。凯瑟琳很兴奋。

  “我真高兴,这可开始了,”她说,“一会儿,就都结束了。”

  “你是个勇敢的好姑娘。”

  “我不害怕,只是希望车能早点来。”

  我们听见车子驶近的声音,看见了前车灯的光亮。车子转入车道,我扶凯瑟琳上了车,司机把拎包放在前面的座位上。

  “去医院。”我说。

  我们出了车道,开始上山。

  到了医院,我们走进去,我提着拎包。桌子边坐着个女人,她在一本簿子上写下凯瑟琳的姓名、年龄、地址、亲属、宗教信仰等等。她说自己没有宗教信仰,那女人就在相应的位置打了一条杠子。她报的姓名是凯瑟琳?亨利。

  “我带你到你的房间去。”她说。我们乘电梯上去。电梯停了,她领着我们顺着走廊朝下走。凯瑟琳把我的胳膊抓得紧紧的。

  “就是这房间,”那女人说,“请你脱衣服上床吧?穿上那套睡衣。”

  “我自己带睡衣了。”凯瑟琳说。

  “你还是穿这一件吧。”那女人说。

  我走出去,坐在走廊上一张椅子上。

  “你现在可以进来了。”那女人站在门口说。凯瑟琳穿着一件朴素的宽大的睡衣,躺在一张很窄的床上,那衣服看上去就像是粗布被单改的。她对我笑笑。

  “我现在没有刚才那么疼了。”她说。那女人看着腕上的手表计算阵痛的时间。

  “刚才痛得好厉害。”凯瑟琳说。我能从她脸上看出疼痛的程度。

  “医生呢?”我问那女人。

  “正在睡觉,需要他时,他会来的。”

  “我现在得给夫人做件事,”护士说,“请你再出去一下好吗?”

  我又走到走廊上。空荡荡的走廊,有两个窗户,长廊上两边的门都关着。这里充斥着医院的气味。我坐在椅子上,眼睛望着地板,为凯瑟琳祈祷。

  “你可以进来了。”护士说。

  “哈罗,亲爱的。”凯瑟琳说。

  “你感觉怎么样了?”

  “现在疼痛感更频繁了。”她的表情都扭曲了。过后她笑笑。

  “刚才真痛得厉害。护士,你能不能再把你的手放在我背上?”

  “要是那样能让你好受些的话。”护士说。

  “你出去吧,亲爱的,”凯瑟琳说,“先去吃点东西吧,护士说我还得等很久呢。”

  “初次分娩时间一般都会很长。”护士说。

  “快去吃点东西吧,”凯瑟琳说,“我真的很好。”

  “我再等一会儿。”

  产痛相当经常了,接着缓解了。凯瑟琳很兴奋。特别痛时,她说痛得好。痛减轻时,她反而会失望,觉得不好意思。

  “出去吧,亲爱的,”她说,“你在这儿,我反而会觉得不自在。”她的脸扭曲起来。“又来了,这次好一点。我很想做个好妻子,顺利地生下这个孩子。请你出去吃些早点,亲爱的,快去快回。没有你我也不行。这位护士对我很好。”

  “你有足够的时间吃早点。”护士说。

  “那我就先走了。一会儿见,亲爱的。”

  “一会儿见,”凯瑟琳说,“同时也替我吃一顿美味的早点。”“这儿有吃早点的地方吗?”我问护士。

  “沿着街道往下走,广场上有家咖啡店,”她说,“现在应该开门了。”外边天渐渐地亮了。我顺着空旷的街道找到那家咖啡店,透过窗子我看见了里面的灯光。我走进去,站在白铁的酒吧前,一个老头给我送来了一杯白葡萄酒和一只奶油蛋卷。蛋卷是昨天剩的。我把它泡在酒里吃,然后又喝了杯咖啡。

  “你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老头儿问。

  “我妻子在医院里生孩子。”

  “原来是这样,那祝你好运。”

  “再给我一杯酒。”

  他直接拿起酒瓶给我倒,溢出了一些酒,淌到了白铁面上。喝完这杯酒后,我付了账,跨出店门。沿街每家门口都摆着个垃圾桶,等着倒垃圾的来收。有一条狗正围着其中一只桶在嗔。

  “你要找什么?”我问,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它能吃的东西。垃圾桶的上面只有些咖啡渣、尘埃和几朵凋谢了的花朵。

  “什么都没有啊,狗。”我说。它跑去了街对面。

  到了医院,我走楼梯到了凯瑟琳住的那一层,顺着长廊走到她的房门口。我敲敲门,没有声音。我把门推开,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凯瑟琳的拎包还放在一张椅子上,她的睡衣挂在墙上的一只钩子上。我离开房间,沿着走廊找人。看到了一名护士。

  “你知道亨利太太在哪儿吗?”

  “有位夫人刚进接生间去了。”

  “接生间怎么走?”

  “我带你去。”

  她把我带到了一条走廊的尽头。有个半开着门的房间,我看见凯瑟琳躺在一张台子上,盖着一条被单。护士站在台子的一边,另一边站着医生,医生的旁边有些圆筒。医生手里拿着一个一头通着一根管子的橡皮面罩。

  “我给你拿件白大褂穿,然后你就可以进去了,”护士说,“请上这儿来。”她给我披上一件白大褂,用别针把脖子后面别住。

  “你现在进去吧。”她说。我走进去。

  “哈罗,亲爱的,”她的音调听起来很勉强,“我没有什么进展。”

  “你就是亨利先生吗?”医生问。

  “是的,情况怎么样,医生?”

  “情况很好,”医生说,“我们来这儿,是为了方便输氧,减轻产痛。”

  “我现在需要吸气。”凯瑟琳说。医生把橡皮面罩扣在她的脸上,调试着一只刻度盘上的指针,我看见她的呼吸非常急促,随即推开了面罩。医生关掉小龙头。

  “这次疼得没那么厉害,刚才有一次疼得很厉害,差点失去知觉。是吧,医生?”她的声调很怪。说到“医生”这两字时调门特别高。医生笑笑。

  “我又要吸气了。”凯瑟琳说。她把那个面罩狠狠地按在脸上,呼吸急促。我听见她微微的呻吟声。接着,她把面罩推开,微笑起来。

  “这次可真够痛的,”她说,“这次痛得真厉害。你别担心,亲爱的,你去吧。去再吃一顿早饭。”

  “我要待在这里。”我说。

  我们是凌晨三点左右到的医院。直到中午,凯瑟琳还在接生间里。产痛又消退了。她的样子显得非常疲倦,但是情绪还算不错。

  “我一点也不中用,亲爱的,”她说,“很对不起,我原以为会很容易的。现在一一又来了一一”她伸手抓住面罩,捂在脸上。医生调着刻度盘,注视着她。过一会儿,疼痛过去了。

  “这次不算什么,”凯瑟琳说。她笑笑。“我特别喜欢这个氧气罩,它真奇妙。”

  “将来我们在家里也装这么一个吧。”我说。

  “又有感觉了。”凯瑟琳急促地说。医生转动刻度盘,看着他的表。

  “现在每次间隔多久?”

  “一分钟左右。”

  “你得吃点东西,医生,”凯瑟琳说,“真对不起,我拖了这么久。可不可以叫我丈夫给我输氧气。”

  “如果你愿意的话,”医生说,“拨到二字上就行。”

  “我知道了。”我说。刻度盘上有个可以用把手转动的指针。“我现在要了。”凯瑟琳说。她抓住面罩,紧紧罩在脸上。我把指针拨到二字上,等凯瑟琳一放下面罩,我就关掉。能像现在这样做点事情,我很高兴。

  “是你输的吗,亲爱的?”凯瑟琳问。她抚摸我的手腕。

  “当然。”

  “你真厉害。”她吸了氧气,有点儿迷糊。

  “我拿托盘去隔壁吃点儿东西,”医生说,“你可以随时叫我。”时间就这么过去了,我看着医生吃饭,过了一会儿,看见他躺下来抽根烟。凯瑟琳巳经非常疲倦了。

  “你觉得这孩子能生出来吗?”她问。

  “当然能了。”

  “我拼命想生。我把孩子往下挤,但它总躲着。又来了,给我输氧气啊。”

  午后两点,我出去吃中饭。有几个人坐在咖啡店里喝咖啡,桌上还放着一杯杯櫻桃白兰地或者苹果白兰地。我找了个座位。“有东西吃吗?”我问侍者。

  “巳经过了午饭时间了。”

  “你们没有什么常备的菜吗?”

  “你可以吃酸泡菜。”

  “就拿酸泡菜和啤酒来好了。”

  “小杯还是大杯?”

  “一小杯淡的。”

  侍者端来一盘酸泡菜,里面还有一片火腿,这烫热的卷心菜里还埋着根腊肠。我边吃菜边喝啤酒,感觉饿极了。我看看店里其他的人,有打牌的,还有抽烟聊天的,整个店里烟雾缭绕的。我吃早饭的那个白铁面的酒吧后面,现在有三个人了:那老头儿,一个穿黑衣服的胖女人,她坐在一个柜台后边计算客人的酒菜点心,还有一个围着围裙的孩子。我不清楚那女人生过多少孩子,生的时候又是什么样。

  吃完了酸泡菜,我又回到医院去。现在这条街巳经扫干净了。放在门口的垃圾桶都拿掉了。天阴沉着,太阳也蒙上了一层灰色。我乘电梯上楼,然后朝凯瑟琳的房间走去,因为我的白大褂放在那里。我穿上大褂,自己把脖子后面扣好。我照照镜子,觉得自己很像一个留胡子的冒牌医生。我顺着走廊朝接生间走去。现在门是关着的,我敲敲,没有动静,我便推门走进去。医生在凯瑟琳旁边坐着,护士在房间的尽头做着什么。

  “你先生回来了。”医生说。

  “哦,亲爱的,我有个最神奇的医生,”她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很怪,“他给我讲很神奇的故事听,当我痛得太难过时,他会鼓励我坚持下去。他好极了。你好极了,医生。”

  “你有些不太清醒。”我说。

  “我知道,”凯瑟琳说,“但你也不用说出来啊。”

  过后又是“快给我,快给我”。她抓住面罩,喘吁吁地吸气,又短促又深入,弄得面罩嗒嗒响。接着她一声长叹,医生伸出左手把面罩拿走。

  “这次还真厉害。”凯瑟琳说。她的声音太奇怪了。“我现在不会死了,亲爱的,我巳经从死亡线挣扎回来了。你不高兴吗?”

  “你可别再往那儿闯。”

  “我不会的,但我巳经不怕了。我不会死的,亲爱的。”

  “你当然不会做这种傻事,”医生说,“你不会把你先生一人留在这里的。”

  “哦,对,我不想死,我不会死,死太傻了,又来了,快给我。”过了一会儿,医生说:“亨利先生,你先出去一会儿,我要检查一下。”“他要看看我现在的情况,”凯瑟琳说,“你等一会儿进来,亲爱的,可以吗,医生?”

  “可以,”医生说,“到时候,我会叫人请他进来。”

  我离开房间,去了凯瑟琳产后要住的房间。我坐在一把椅子上,环视了一下房间四周。我出去吃中饭时买了份报纸,塞在了上衣兜里,现在就把它拿出来翻翻看。外边天渐渐黑了,我把屋里的灯打开。过了一会儿,不想看了,便熄了灯,发现外面巳经全黑了。不知道为什么医生始终没有来叫我,也许我不在场好一点吧,也许他是想让我离开一会儿。我看看表,十分钟内他再不来喊我,我就直接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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