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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下流东西,倘使你为了赚钱骗了我,我就叫人拿棍子揍死你。”

  “我是一个哲学家,老爷,一个哲学家不会贪利的,尤其是对像你这样答应,我慷慨报酬的人。”

  “啊,你是个哲学家吗?”裴特洛纽斯问道。“欧妮姬告诉我你是一个医生,一个算命的。你在哪里认识欧妮姬的?”

  “她来向我求教的,因为我的名声传到她的耳里。”

  “她有什么要求教于你的呢?”

  “求教爱情的事,老爷。她要我给她治疗一桩单相思病。”

  “你治好她的病了吗?”

  “我不仅治好她的病,老爷,我还给她一道符,保证可以互通情谊。在塞浦路斯岛上的帕佛斯城里,有一座庙堂,老爷呀,庙堂里保存着一条维纳斯的带子。我把带子上的两条线,装在杏仁核里,给了她。”

  “你向她索取了很多报酬吗?”

  “能够互通情意付多少钱也不算多,而我呢,右手缺了两个手指,正要赚一笔钱,买一个善于誊写的奴隶,把我的思想记录下来,为人类保存我的智慧。”

  “神圣的哲学家,你属于哪一派?”

  “我属于犬儒学派,老爷,因为我穿了一件破烂外衣,我属于禁欲学派,因为我坚忍地忍受贫穷,我属于逍遥学派,因为我没有轿子,我从这一家酒店步行到另一家去,一路上碰见谁肯给我一壶酒的钱,我便开导他们。”

  “一见到酒壶,你就变得口若悬河了吧?”

  “赫拉克利特?说过,‘万物都是流动的’。老爷,你是否认为酒是流动的?”

  “他还说过,火是神,因此神就在你的鼻子上放出了红光。”

  “但是神圣的阿波罗尼亚的第欧根尼?说,空气是万物的元素,空气愈暖,造出来的生命愈完整,从最暖热的地方生出了圣人的灵魂。既然秋天是寒冷的,那么一个真正的圣人就要用酒来温暖他的灵魂……老爷呀,你也不能否认,一瓶卡普阿或台莱西亚产的水酒,会烧熟了一个朝生暮死的凡身肉体吧。”

  “基罗·基罗尼代斯,你出生在什么地方?”

  “在欧西涅岸蓬屠斯地区的梅沉布利亚。”

  “基罗,你真了不起!”

  “可是默默无闻!”那个智者沮丧地接着说。

  维尼裘斯又沉不住气了。眼看面前已经闪出希望的亮光,他就想要基罗马上着手进行,而这长篇大论在他看来只是白白地浪费时间,因此他对裴特洛纽斯有些气恼了。

  “你什么时候开始寻访?”他转身朝那个希腊人问道。

  “我老早已经开始啦。”基罗回答。“既然我来到此地,并答复你那殷勤的垂问,我就已经在继续査访。尊贵的保民官大人,你只管放心吧,你要知道,哪怕你丢掉了鞋带,我都能够找到,还可找到那个在大街上捡到鞋带的人。”

  “有人雇用你做过同样的事情吗?”裴特洛纽斯问道。

  那个希腊人抬起了他的眼睛。

  “目前社会上的人把品德和智慧看得一文不值,因此一个哲学家不得不另外找些谋生的手段。”

  “你有什么谋生的手段呢?”

  “探听一切,把消息提供给想要知道的人。”

  “他们给你报酬吗?”

  “啊,老爷,我需要买一个誊写员。否则的话,我的智慧将随我的肉身一同消亡。”“如果你至今赚的钱还不够你买一件看得过去的外衣,你的本领也就不见得多高明了。”

  “谦虚不许我吹嘘。可是老爷,你也得想想,如今不像从前有那么多乐善好施的人了,那时这些善心人像喜欢吃普台奥里的牡蛎一般,挥金如土报答人家的功劳。并非我的本领微不足道,而是人类的报恩小得可观,有时,一个身价很高的奴隶逃跑了,如果不是我父亲的这个独生子,又有谁能找到他呢?每逢墙壁上出现了反对神圣的波佩雅的标语,谁能指出写标语的人呢?谁会到旧书摊上搜索出讽刺皇帝的诗文呢?在骑士们和元老院议员们家里说的话,谁出头报告呢?人家不愿交付给奴隶们的信件,谁给他们送去呢?谁在理发店的门口探听信息呢?酒店掌柜和面包房师傅在谁面前肯把秘密尽情吐露呢?奴隶们对谁肯说出心腹话呢?家家户户从前庭直到花园,谁能一眼望得穿呢?谁知道每条大街小巷和窝蔵的地方,谁知道在澡堂、在圆剧场、在市集、在剑术学校、在奴隶买卖所,甚至在竞技场上人们说了什么话?”

  “众神在上!够啦,高贵的圣人!”裴特洛纽斯叫起来。“你的本领、你的品德、你的智慧、你的辩才快把我们埋没了。够啦!我们只要知道你是干什么的。我们已经明白了。”

  维尼裘斯很高兴,因为他想这个人,好比一头猎狗,一旦放到追踪的路上,它要是没找出窝藏的地方,就不会停下来。

  “好的,”他说,“你需要一些指示吗?”

  “我需要武器。”

  “哪一类的武器呢?”维尼裘斯问道,他吓了一跳。

  那希腊人伸出了一只手,用另一只手做出数钱的样子。

  “时势如此,老爷,”他说着叹了一口气。

  “原来你想当驴子裴特洛纽斯说,“要驮着钱包把堡垒攻破。”

  “我不过是个贫穷的哲学家,老爷,”基罗皁屈地答道,“而你们是有钱的。”

  维尼裘斯抛给他一个钱包,那希腊人从半空中接过去,尽管他的右手果真缺了两个指头。

  然后他抬起头说道……

  “老爷,我比你所料想的还知道得更多哩。我并非两手空空到这里来的。我知道,不是奥鲁斯家人劫走了那个姑娘,因为我同他家的奴隶们谈过话。我知道她也不在帕拉修姆宫,因为所有的人都在照料害病的小公主,也许我还能料想得出为什么你不找守城卫队和皇军协助去搜索那个姑娘,倒来找我帮忙。我知道这次逃跑是她的一个仆人干出来的,这个人跟她是同族。他得不到奴隶们的援助,因为奴隶们全是一伙的,不愿意帮助他反对你的奴隶。只有跟他信仰同一宗教的人才肯帮助他。”

  “你听听看,维尼裘斯裴特洛纽斯插嘴说。“我不是对你说过同样的话吗,一字一句都不差。”

  “这真是给我增了光彩。”基罗说。“老爷,那个姑娘,”他又回过头来面朝维尼裘斯继续说,“毫无疑问,是跟罗马贵妇中最有德行的一位,那个真正的女恩主庞波尼雅,崇拜同一个神。我还听说,庞波尼雅为了崇拜某一种外国神,在她自已家里受过审判,可是我从她的奴隶们口里探听不出那究竟是什么神,那些信徒叫什么名称。如果我能够知道这一点,我就会找到他们,变成他们中间最忠实的信徒,取得他们的信任。可是,老爷,你曾在高贵的奥鲁斯家里住过好几天,你能不能给我一些指示呢?”

  “我说不出什么。”维尼裘斯说。

  “尊贵的大人们,你们有好半天问过我各种事情、各个问题,我都一一答复了,现在请允许我提出一个问题来。尊贵的保民官大人,你在庞波尼雅或是你那神圣的黎吉亚身上,可曾见到过什么小雕像、供品、表记,或是什么符号之类的东西吗?你可曾见过她们彼此做过只有她们才懂得的暗号吗?”

  “暗号?等一下!是的!有一次我看见黎吉亚在沙地上画一条鱼。”

  “一条鱼?啊,啊!噢,噢,噢!她只画过一次还是几次呢?”

  “只有一次。”

  “老爷,你肯定她所画的……是条鱼吗?噢,噢!”

  “是的!”维尼裘斯好奇地又问,“你揣摩得出那是什么意思吗?”

  “让我揣摩一下吧!”基罗大声说。

  他鞠了一躬表示告别,又接着说:

  “尊贵的大人们,愿幸运女神始终如一地赐福给你们两位。”

  “替我吩咐下去,叫人赏你一件大衣!”裴特洛纽斯对正要走出去的人说。

  “尤利西斯替塞西蒂斯向你道谢。”那个希腊人回答。

  他第二次又辆了一躬,便走出去了。

  “关于这位高贵的圣人,你有什么意见?”裴特洛纽斯问维尼裘斯。

  “我说嘛,他会找到黎吉亚!”维尼裘斯高兴得叫起来,“可是我还要说,如果有流氓王国的话,他很可以去当国王。”

  “不错。我要跟这个禁欲派更亲密地交交朋友,可是目前呢,我要叫人点上香把前庭重一重”

  基罗·基罗尼代斯用那件新大衣裹着身子,在衣折下用手掌搪着从维尼裘斯那里得来的钱包,它的重量和叮当声使他乐不可支。他慢慢地走,前前后后观望着,看是否有裴特洛纽斯的家人在监视他,他走出了李维亚门廊,到了克里乌斯·维尔布斯街角,转向苏布拉区。

  “我必须前往斯波鲁斯,”他自言自语地说,“给幸运女神倒一些葡萄酒。我找了许久的东西终于被我找到了。他年轻,性情急躁,像塞浦路斯的矿山一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为了那个黎吉亚的红雀子,他肯割舍半份家当。是的,我许久以来在找寻的正是这样的一个人。不过,同他办事可要时刻当心,因为他蹙眉的神情可不是个好兆头。啊,今天就是这些狼崽子统治着世界!裴特洛纽斯,我倒不那么怕他。众神呀!为什么时下做老鸨子生意比起德高望重更有利可图呢?啊,她是在沙地上画了一条鱼吗?只要我能够懂得那是什么意思,哪怕吞一块山羊酪把我哽死都行!可是我会弄明白的。鱼是在水底下生存的,在水下査访要比在陆上更困难,因此,他必须为了这条鱼给我格外的报酬。再来这么—一个钱包,我就可以丢掉乞丐的背囊,给自己买个奴隶了……可是基罗呀,你看怎么样呢,我要劝你不买男奴而买一个女奴可好吗?我是知道你的!我知道你会同意这么办!如果她长得漂亮,比方说吧,像欧妮姬那样,你跟她在一道,自己变得更年轻,同时从她身上你可捞进靠得住的大批收入。我把我那件破旧大衣上的两根线卖给了那个可怜的欧妮姬……她是糊涂的,可是裴特洛纽斯要肯把她送给我,我就讨了她……是的,是的,基罗的儿子基罗呀……你丧了父母!你是个孤儿,你至少也要买个女奴来安慰安慰自己吧。当然,她必须要有个住处,维尼裘斯会给她租间房子,那样你也可以得到安身的地方;她必须穿衣服,维尼裘斯会付出衣服钱,她必须吃喝,而他一定会养活她……噢噢,人生多么艰难哪!一个人用一角钱就可以买到满满两大捧的猪肉和豆子,或是买一串鲜血淋漓的山羊内脏,有12岁男孩胳膊那么长,这种时代到哪里去找呢!可是现在来到强盗斯波鲁斯这里了!酒店里最容易打听到消息。”

  他这么叽咕着走进了酒店,叫人拿一壶“黑酒”给他,可是看到掌柜那种猜疑的目光,他便从钱包里掏出一枚金币,把钱摆在桌上,说道:

  “斯波鲁斯,今天我从大清早到中午都跟塞内加一起干活儿,我的朋友在分手时把这个给了我。”

  斯波鲁斯的一双圆眼见到这个就变得更圆了,于是马上把酒摆在基罗面前,基罗用手指沾着酒,在桌上画了一条鱼,说道: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鱼吗?哼,鱼就是鱼啦。”

  “尽管你在酒里掺了那么多的水,里边连鱼都可以找得到,你却真是个糊涂虫。这是一个符号,用哲学家的话来说,就是幸运的微笑。你要能够猜想得出,幸运也许会对你微笑。我对你说,尊重哲学吧,否则我要换一家酒店啦,我的好朋友裴特洛纽斯老早就劝过我哩。”

  在那次会面后,有几天基罗根本没有露面。维尼裘斯自从听阿克台说黎吉亚是爱他的,便愈加百倍热切地希望找到她,开始亲自査访,他不愿意也不能够请求皇帝援助,皇帝为了小公主害病正在焦急万分。

  庙堂祭祀,祷告和许愿,医生的治疗,以及最后在极端绝望之下采取的各种巫术手段,都全然无效。一个星期以后,那个孩子死掉了。哀伤笼罩了宫廷和罗马。皇帝在婴儿诞生的时候曾经快乐得发疯,现在又绝望得发疯了。他闷在自己的屋里,有两天不肯吃东西,虽然元老院议员和皇亲国戚们带着悲哀和同情的脸色匆忙走来,拥聚在宫廷里,他却拒绝接见任何人。元老院开了一次特别会议,把死了的孩子封为神,决定给她立一座庙,并指定一个僧侣来负责主持。为了纪念死者,在别的庙堂反复做了几次祭祀,用珍贵的金属品给孩子做了一些雕像,给她举办的葬仪是无比的庄重,在出殡的时候皇帝流露出来无节制的忧愁形态,使人们感到惊奇,人们跟他一起恸哭,伸出了手来向他讨赏,而最重要的,人们是在欣赏这无与伦比的奇观异景。

  这次的死亡叫裴特洛纽斯吃了一惊。波佩雅把这次的事件归罪于妖术,现在,全罗马都知道了。那些借此可以开脱自己医疗无效的医生们,那些祭祀而无能为力的僧侣们,那些为了自己的生命害怕得直发抖的巫婆们和一般人民,都在随声附和。裴特洛纽斯现在倒高兴黎吉亚已经逃跑了,因为他不希望奥鲁斯家受到祸害,他也希望自己和维尼裘斯平安无事,所以当帕拉修姆宫前报丧用的柏木撤下去的时候,他也跟元老院议员和皇亲国戚们去觐见尼罗王,他想了解尼罗听信这种妖术的风传究竟到什么程度,也要把这种妄信可能造成的后果缓冲一下。

  他是了解尼罗的,他也料想他不会相信符咒之类的事情,可是为了夸大表现自己的痛苦,为了对某一个人报仇雪恨,最后,为了不叫人疑心到众神已经开始惩罚他的罪恶,他会装作相信的。裴特洛纽斯认为尼罗即使对自己的孩子,也不会有真诚和深切的爱情,尽管他热烈地爱着她,却可以肯定,他会夸大表现他的悲伤。果然这种设想是不错的。尼罗脸如木石,眼睛直瞪,静听骑士们和元老院议员们的劝解,不过可以看得出来,就说他真正是在伤心痛苦吧,他还是在想着他的痛苦究竟给在场的人留下了怎样的印象,同时他作了像尼俄柏的姿势,露出一副悲伤的父母形态,仿佛演员在舞台上演戏一样。他甚至不懂得保持默默不语、呆如木鸡的样子去忍受痛苦,因为有时他像是要从地上抓一把土撒在头上,有时发出深沉的呻吟声,及至看见裴特洛纽斯,他猛然跳起来,用悲剧似的声调大叫着,使得所有在场的人都能听到他的话声:

  “哎哟!她的死都是你的罪过!听了你的主意,恶鬼走进房,用眼一扫便把她的生命夺走了……天哪!但愿我的眼睛不曾见过太阳神的明光……天哪!哎哟!哎哟!”

  他的声音愈叫愈响,变成了绝望的呼号,但是此时此刻,裴特洛纽斯决定孤注一掷,因此,他伸出他的手,一把抓起尼罗永远围在脖子上的绸围巾,用它堵住皇上的嘴。

  “圣上啊!”他郑重地说。“为了悲伤哪怕放火烧光罗马和全世界也罢,可是要为我们珍重陛下的嗓子呀!”

  在场的人全都吓呆了,尼罗本人也吓了一跳,只有裴特洛纽斯不动声色。他在干什么,他心里是清清楚楚的。再则,他还记得台尔普诺斯和狄奥多鲁斯每逢皇帝把嗓门吊得过高会使声带受伤的时候,就立刻命令他闭嘴。

  “圣上呀!”他以同样严肃和悲哀的声调继续说,“我们已经遭到不可估计的损失,至少把这个安慰人心的财富留给我们吧!”

  尼罗的面孔颤动了,过了一会儿他眼里流出了泪水,突然把手搭在裴特洛纽斯的肩膀上,把头垂在他的胸脯上,哽哽咽咽地开始叨念着:

  “只有你会想到这个,只有你!裴特洛纽斯呀!只有你!”

  蒂杰里奴斯嫉妒得脸都发黄了,可是裴特洛纽斯接着说:

  “到安修姆去吧!在那里她降生到世间,在那里欢乐倾注到陛下身上,在那里还会得到安慰。让海风振作起陛下神圣的喉咙,胸膛吸些盐水的潮气。我们是忠诚的信徒,将追随陛下到海角天涯,当我们用友情来减轻圣上痛苦的时候,陛下便用歌声安慰我们。”

  “对!”尼罗发出悲伤的声调说,“我要写一篇赞美诗纪念她,而且谱成乐曲。”

  “然后陛下会在巴雅见到温暖的太阳。”

  “然后希腊便忘却了一切。”

  “在诗与歌曲诞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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