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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戈劳库斯还没断气。他的脸上现出苦痛,正在光着身子。仿佛要最后一次仔细看看他的迫害者,这个人曾经出卖他,抢夺了他的妻子儿女,派人谋杀他,而当这一切都以基督的名义加以宽恕之后,这个人又把他送交给刽子手。从没有一个人给人做过像这么狰狞可怕的伤害,造成像这样的血海深仇。现在牺牲者正在沥青柱子上燃烧,而迫害者正站在他的脚下。戈劳库斯目不转睛地盯住了那个希腊人的脸。有些瞬间,烟雾把他的双眼遮住了,可是微风把烟一吹散,基罗就又看见那双瞪着他的眼睛。他站起来,想要逃跑,可是没有气力。他猛然觉得他的两腿像是变成铅块,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用超人的力量把他扣留在这个柱子前。他已经魂不附体。他觉得他胸里有什么东西要呕出来,有什么东西正在瓦解,他感到他身上有了容不下的血液和剧痛,他生命的末日就在眼前,皇帝、廷臣和群众……正在消逝,他的四周只有幽暗得可怕的无底洞,其中什么都看不见,惟有一个招他去受裁判的殉教者的双眼。可是戈劳库斯把头弯得更低,目不转睛地盯住他。在场的人们意识到这两个人之间一定有些瓜葛,但是他们压下了笑容,因为基罗的脸面显得很可怕,异乎寻常的痛苦和畏惧把脸扭得变了相,好像那些火舌正烧着他的肉体。突然间他摇晃起来,向上空伸出了胳膊,发出撕心裂肺的可怕的嗓音,喊道:

  “戈劳库斯!以基督的名义!饶恕我!”

  四周鸦雀无声,旁观的人们起了一阵寒栗,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举目观看。

  牲者的头微微一动,从杆顶上可以听见像一阵呻吟似的声音:

  “我饶恕你丨……”

  基罗脸朝下扑倒在地,像一匹野兽般吼叫,两手抓起泥土,撒在自己的头上。这时火焰朝天喷起来,包住了戈劳库斯的胸脯和面孔,冲开了他头上的桃金M花冠,烧着了柱子顶上的丝带,整个柱子闪耀出一团旺盛的火光。过了一会儿,基罗站起来,脸色完全变了,在皇亲国戚们看来,他像是成了另一个人。他的眼里射出了他平素所未有的光辉,他那多皱的额头发出了喜悦的神色。在片刻之前,这个希腊人还像是一个懦弱无能的人,而现在则像是一个受到神的感召的高僧了,他正准备揭示出前所未闻的真理。

  “这是怎么回事?他发了疯吗?”有几个人齐声问道。可是他,掉头面向群众,举起右手,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声,或者不如说是在狂喊,所以不仅皇亲国戚们,就连群众都可以听见他的声音了:

  ‘‘罗马市民!我以我的性命发誓,在这里送命的是些无罪的人,而纵火犯么——却是这一个……”

  他用手指指着尼罗。

  接着是一阵静默。廷臣们完全呆若木鸡。基罗始终站在那里,伸长着颤抖的胳膊,甩手指指着尼罗。然后肃静猛然被冲破了。群众像被突起的旋风推动着的一股洪流,奔到那老人面前,想更仔细地看看他。四处都有人发出喊声:“把他抓起来!”“我们该遭报应啦!”人群中响起了嘘声和鼓噪:“青铜胡子!杀母的凶手!纵火犯!”骚乱愈形厉害。那些巴克斯信徒扯破了嗓门大声嘶叫,然后躲进战车里。有几根烧光了的柱子,突然倒下来,飞散着火星,愈加扩大这场混乱。一片盲目拥挤的人流把基罗卷走了,把他带到花园深处。

  四面八方都有燃尽的火柱,倒下来横在大路上,各条小路弥漫着烟雾、火星以及燃烧的木料和燃烧的血肉的臭气。近处的光亮渐渐熄灭。花园里开始黑暗了。群众惊惊慌慌,愁惨忧郁,忐忑不宁,向各个大门口挤出去。刚才发生的事情,从大家的嘴上传出了各样的信息,有增无已,说得活灵活现。有人说皇帝已经昏过去了,也有人说他亲自供认是他下令焚烧了罗马,另有人说他害了重病,最后还有人说他像死尸一样被人抬上了战车。到处可以听见对基督徒表示同情的谈话:“如果不是他们焚烧了罗马,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的流血、刑讯和冤枉呢?众神不会替这些无罪的人复仇吗?要用怎样‘赎罪牺牲’来向他们讨饶呢?”“无罪的人”这句话在人们嘴里翻来覆去说个不停。妇女们对于这么多的幼儿被投给野兽,钉上十字架,或是在这可诅咒的花园里燃烧,公开地表示她们的同情。最后,同情变成了诅咒皇帝和蒂杰里奴斯。也有些人猛然站住,提出一个问题问着自己或旁人:“给了他们这么大的勇气来接受刑讯和死亡的,究竟是怎样一种神呢?”于是他们沉思默想着转回家去……

  基罗还在花园里到处流浪,不知往哪里去,向什么方向走。现在他又感觉到自已是一个虚弱无力,不可救药和奄奄一息的老人了。他时而碰上没有烧尽的尸身而跌了一跤;时而擦过火炬,身后浇下了一团火星;时而坐下来,茫然的眼睛瞪视四周的景物。花园里几乎已经全黑了。青白的月亮在树梢间移动,发出闪亮的光辉照在小路上,路上横七竖八地倒着焦黑的柱子和一部分烧毁的牺牲者,他们变成不成形状的炭块了。但是那个希腊的老头子,以为在月光中望见了戈劳库斯的面容,那双眼还在牢牢地盯住他,于是他避开月光藏起来。最后他不由自主地从阴暗的地方走出来,像是为一种不可知的力量推动着,朝喷水池的方向走去,戈劳库斯就在那里喘下他最后一口气。

  忽然有人用手摸着他的肩膀。他转过身来,看见一个不认识的人站在他面前,他恐怖地大喊起来:

  “什么东西?你是谁呀?”

  “使徒,塔尔苏斯的保罗。”

  “我是该诅咒的!你想做什么呢?”

  “我想救你。”使徒答道。

  基罗把身子靠在树上。

  他的两腿颤抖,两臂贴着身子下垂。

  “我是无法得救了!”他凄惨地说。

  “你可曾听见人说过上帝在十字架上饶恕了那个悔罪的歹徒吗?”保罗问道。

  “你可知道我做了什么事吗?”

  “我看见了你的痛苦,我听见了你给真理作证。”

  “啊,主呀!”

  “如果基督的一个仆人在他受着惨痛和临终的时刻能够饶恕了你,那么基督为什么不能饶恕你呢?”

  基罗双手抓住脑袋,仿佛将要发狂。

  “饶恕!饶恕我吗?”

  “我们的上帝是慈悲的上帝。”使徒答道。

  “饶恕我吗?”基罗反复说。他开始呻吟,像是一个人缺乏气力来驾驭自己的痛楚和苦难。保罗说道:

  “靠在我身上,随我来。”他搀着他,朝喷水池发声的方向走去,然后转往十字路口。喷水池在夜的寂静中,像是在替那些受了苦刑死掉的人放声悲泣。

  “我们的上帝是慈悲的上帝使徒一再说。“倘使你站在海边向海里抛石子,你能用石子填满海底吗?我告诉你,基督的恩惠像是大海,人们的罪恶和过错沉到里面像是石子沉入深渊。我告诉你,那是像笼罩着山岳、大陆和海洋的天宇,因为它无处不在,既没有界限也没有终点。你在戈劳庠斯的火柱旁受了苦,基督看见了你的苦恼。你不怕明天会遭遇到什么事,就说出:‘那个人才是纵火犯!’基督记住了你的话。你的恶迹和谎言已成过去,在你的心里只留下无限的苦恼……随我来,好好地听我讲:我也曾仇视他,迫害他的选民。我不需要他,我不相信他,直到他向我显灵,向我呼唤。从那时起,他为我所爱。他给你送来悔恨、惊慌和伤痛,为了召你到他的身边。你仇视他,但是他爱你。你曾经把他的信徒送去受苦刑,但是他愿意饶恕你,超度你。”

  这不幸的人胸膛被汹涌而起的饮泣所震荡,这样的饮泣使他的灵魂几近破裂了,但是保罗占有了他,控制住他,领他走去,像士兵牵着俘虏。过了一会儿,使徒又开始说话了:“随我来,我领你去见他。我正因为要这么做才到你这里来,他吩咐我以爱的名义收集灵魂,因此我执行他的任务。你以为,你自己是该诅咒的,可是我要反复地对你说,他爱你。看着我!当我不信仰他的时候,凶狠停驻在我的心里,我除了凶狠以外什么都没有,而现在,他的爱在我的心里足以代替父母之爱,代替财富和权力。只有在他那里才能得到庇护。只有他才重视你的伤心烦恼,怜悯地注视着你的悲惨遭遇,除去你的惊恐,并把你召唤到他的膝前。”

  这么说着,他领他走向喷水池,银色的水流远远地在月光下闪着光。四周一片寂静,空旷无人,因为奴仆扪已经把烧焦的柱子和殉道者的残骸搬走了。

  基罗呻吟叹息,双膝跪下,双手捂着脸跪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保罗仰望星空,开始祈祷:

  “主呀,看看这个悲惨的人,看看他的忧伤,他的泪水,他的苦恼。慈悲的主呀,你为了我们的罪恶流了自己的血,以你的苦难,以你的死亡和复活,饶恕他吧!”

  然后他沉默了,久久地仰望繁星,作着祷告。

  基罗倒在他脚边呻吟道:

  “基督呀!基督!饶恕我吧!”

  保罗走向喷水池,手里捧着水,回到那个跪倒的可怜的人身边:

  “基罗!我以父、子和圣灵的名义为你施洗!阿门!”

  基罗抬起头,张开两臂,身体纹绦不动,皎洁的月光照耀着他的白发,照耀着他那同样惨白的、如死人或石头雕刻的面孔。时间一刻又一刻地过去了;从多米西亚花园的大鸡埘里,传莱了鸡啼,可是他依然跪在那里,像是一座纪念碑上的雕像。

  最后他清醒了,站起来,面朝着使徒,问道:

  “主呀,未死以前我该做些什么呢?”

  保罗正沉思上帝的法力真是无边,就连这个希腊人那样的灵魂也会受到感召而回心转意。他答道:

  “坚持信仰,为真理作证!”

  他们一同走出去。在大门口,使徒又为那老人祝福了一次,然后他们分手了。基罗本人预料,在那次事件发生以后,皇帝和蒂杰里奴斯必然下令追捕他。

  他的料想果然不错。他回到家时,发现禁卫军包围了他的住处,逮捕了他,在斯切维奴斯的指挥下,把他送进帕拉修姆宫。

  皇帝已经睡觉了,但蒂杰里奴斯在等他,一看见这个倒楣的希腊人,就露出一副冷静而凶险的面容向他招呼。

  “你犯了冒犯至尊的罪他说。“你是逃不掉惩罚的。但是明天倘使你能在圆剧场里公开声明你是喝醉了酒,发了疯,放火的主犯确实是基督教徒,那么你的惩罚将只限于鞭挞和充军。”

  “大人,我办不到。”基罗冷静地回答。蒂杰里奴斯慢步走到他身前,发出低沉但令人害怕的声音,问道:“你怎么讲,你这头希腊狗,你办不到?你要是没有喝醉的话,你还不了解有什么事在等着你吗?你看看这里!”说着,他指了前庭一个墙角,在那靠近长木椅旁边,有四个手持绳索和钳子的特拉西亚奴隶立在暗处。但是基罗答道:

  “大人,我办不到!”

  蒂杰里奴斯不禁要大发雷霆,可是他依然克制着自己。

  “你总看见了吧他问道,“那些基督徒是怎么死的?你也想同样地死掉吗?”

  老人扬起他那惨白的面容,暂时不发声嚅动着嘴唇,然后答道:

  “我也信仰基督……”

  蒂杰里奴斯惊愕地注视着他。

  “狗东西,你真的发疯了!”

  突然他胸中的怒火再也憋闷不住了。他跳到基罗的身前,双手抓住他的胡须,把他摔倒在地上,用脚践踏着他,嘴唇上冒着白沬,反复地说:

  “你要改口!你要改口!”

  “我不能够!”基罗倒在地上答道。

  “把他拖到拷问台去!”

  那几个特拉西亚人一听到命令,便抓起那个老人,把他按在凳子上,用绳索绑起来,然后用钳子拧他那瘦瘠的头骨。可是基罗乖驯地让他们捆绑,并吻了他们的手,然后像死了一般闭上眼睛。

  不过,他还活着,因为当蒂杰里奴斯俯下身子,再次询问他:“你要改口吗?”他那毫无血色的嘴唇轻轻地嚅动着,发出刚刚听得见的声音:

  ‘‘我……不……能够!”

  蒂杰里奴斯吩咐人停止用刑,在前庭里踱来踱去,面上气得歪歪扭扭,但是无计可施。最后,显然他脑子里想出了一个新主意,他面朝那几个特拉西亚人说:

  “割掉他的舌头!”

  在剧院或圆剧场上演《白光》这出戏曲时,通常的布置是把剧场分开,显出两个隔离门舞台。但在皇家花园的表演以后,取消了这种例行的手法,因为这次演出准备让最大多数的人众能够目睹戏曲中的熊呑食奴隶的场面。普通的剧场,是由演员穿上熊皮扮演,如今却以一头真正的熊来演出了。这是蒂杰里奴斯想出来的新花样。皇帝起初拒绝出席,但由于那些宠臣的怂恿,他又改变了主意。蒂杰里奴斯劝他说,在皇家花园事件发生之后,他更应该出现在人民面前,而且向他保证那个钉上十字架的奴隶再也不会像克利斯普斯那样当众侮辱他。人民对流血惨剧已经有些腻味和厌倦了,因此又分发新的彩票和礼品,并设晚宴招待,因为这次演剧预定在傍晚时候在灯光灿烂的圆剧场里演出。

  黄昏时分,圆剧场里早已挤满了人,以蒂杰里奴斯为首的皇亲国戚一个也不少全到场了,这倒不仅是为了演剧的本身,也为了在上次事件之后要表示他们对皇帝的忠诚和他们对基罗的意见,当时罗马全城都在谈论这件事。

  这些人交头接耳,说皇帝从花园回之后,变得如癫似狂,睡不着觉,受尽恐怖和奇怪的幻象折磨,因此在第二天早晨他曾经宣布他要提前到阿凯亚去旅行。但另有一些人否认这种说法,断言他将会更残酷无情地对付基督徒。不过,也有不少胆小的人,预料基罗对皇帝的控诉可能会引起最坏的后果。最后,还有一些人出于人道心理,请求蒂杰里奴斯停止进一步的虐杀。

  “你看,你会有怎样的收场。”巴尔库斯·索拉奴斯说。“你本想平复人民的愤怒,叫他们相信罪人受到了应得的惩罚,而结果却适得其反。”

  “的确是这样!”安蒂斯修斯·维路斯接着说。“现在大家议论纷纷,说基督徒是无辜的。如果这就是你所谓的聪明,那么,基罗说你的脑子装不满一个橡果,那倒是真话了。”

  可是蒂杰里奴斯转过身来面朝着他们说:

  “巴尔库斯·索拉奴斯,人们也在议论纷纷,说你的女儿塞尔维丽雅窝藏基督徒的奴隶,不受皇帝的制裁。安蒂斯修斯,人们说你的老婆也一样。”

  “这是谎言!”巴尔库斯大吃一惊,叫起来。

  “你那些离了婚的老婆想要糟蹋我的老婆,她们在妒嫉她的品德。”安蒂斯修斯·维路斯说,他也同样惊慌起来。

  但是别的人们在议论基罗。

  “他怎么啦?”埃普留斯·马尔切卢斯说。“他自己把那些人交到蒂杰里奴斯手里;从一个乞丐一变而为富翁,他本可以安安静静度过他的余生,出一次冠冕堂皇的殡,造一个墓碑,谁知结局却变成这样!他忽然情愿破坏、毁掉自己;他必定当真害了失心症。”

  “他没害失心症,可是他变成一个基督徒。”蒂杰里奴斯说。

  “绝不可能!”维太留斯叫起来。

  “我不是跟你们说过吗!”维斯蒂奴斯插嘴说。“随你们高兴屠杀基督徒吧,可是要相信我的话,你们不能同他们的神作对。这件事可不是开玩笑的!你们看,出乱子了吧!我不会放火烧罗马,可是如果皇帝许可的话,我会立刻向他们的神供奉一百头牛。而且所有的人也必须那么做,因为我要一再地说,可不能同他们的神开玩笑!记住我跟你们讲过的话吧。”

  “我却另有一番说法。”裴特洛纽斯开口了。“我说过,他们是武装起来的,当时蒂杰里奴斯嘲笑我,可是现在我更要说,他们胜利了!”

  “这话怎么说?怎么说?”有好几个人齐声问道。

  “凭波卢克斯宣誓……假使像基罗这样的一个人都抵抗不了他们,谁又能够呢!如果你们以为在每次演技以后,基督徒的人数就日益减少,那么你们就去当一次铜匠或刮脸师看看,就会了解人民是怎样想法,这个城市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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