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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我的假日(2)

  “是没那么说,皮果提,”母亲道,“不过,你暗示过。这就是我刚才对你说的。这是你最坏之处。你要暗示。刚才我说我了解你,现在你知道我了解你。你谈到默德斯通先生的好心时又装出看不起的样子,我不相信你是真的打心眼里看不起,皮果提,你一定像我一样知道那好心有多好,而且他又怎样为这些好心驱动去行事。假如他过去对某人似乎严厉了点——皮果提,你明白,我相信卫卫也明白,我指的并非在场的哪一个人——那也完全是因为他深知这样是为了某人好。因为我,他自然而然地爱某人。并完全为某人好而行事。他比我更长于对这问题做决断,因为我很明白我是个软弱、轻率、幼稚的人,而他是个坚定、严肃、认真的人。他也,”说到这儿,她那好动感情的天性又使泪水偷偷流满了她的脸,“他也为我操了很多心;我应该非常感激他,在思想中服从他,如果我没这么做,皮果提,我就难过,自责,怀疑自己的良心,不知怎么办好。”

  皮果提坐在那里,把袜底贴住下巴,默默看着炉火。

  “好了,皮果提,”母亲的语气变了,“我们别闹别扭了,因为我受不了这个。你是我真正的朋友,我知道,如果我在这世上还有朋友的话。我叫你可笑的东西,或讨厌的东西,或别的什么的时候,皮果提,我只是说,你是我真正的朋友,从科波菲尔先生第一次带我上这儿来时你到大门口迎接我的那时起,你就一直是我真正的朋友。”

  皮果提对此的反应并不慢,她使劲抱了我一下,以此表示同意了友好条约。我相信,我当时对那番谈话的真正性质有了些明白,但我现在也确信:那好心人发起并参加那场谈话,意在使我母亲可以用她喜好的那些自相矛盾的小结论安慰她自己。这一招还真高明,因为我记得母亲那晚在以后的时间里格外开心,皮果提也不怎么顶撞她了。

  我们喝了茶,拨了炉灰,又剪了烛花,然后我就为纪念旧日时光给皮果提读了一段鳄鱼的书——她从口袋里拿出那本书,我不知道她是否一直把那书收在那儿——然后我们又谈论萨伦学校,这下又把我的话题带到斯梯福兹身上,他是我引为了不起的人物。我们都很开心;那一个晚上,那所有同样的快乐晚上的最后一个晚上,也是注定了结束我生活中那一卷的那一个晚上,永远不会从我记忆中消失。

  当听到车轮声时,已近十点钟了。于是我们都站了起来。母亲忙说时刻已晚,而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又主张年轻人早睡早起,所以我还是上床去为好。我吻了她,他们还没进屋,我就拿了蜡烛上楼去了。当我上去来到我曾受监禁的卧室时,我那童稚的幻觉里似乎感到他们把一阵冷风带进了家,把旧日亲近的感觉像一片羽毛一样吹走了。

  早晨下楼吃早饭时,我十分不安,因为自从犯了重罪后我还一直没见到过默德斯通先生呢。但反正是躲不开的,我还是下楼了,在下楼时我停下过两三次,而踮着脚尖跑回我的卧室,但终于还是在客厅露面了。

  他背对着火炉站在那里,默德斯通小姐正在准备茶。我进去时,他盯着我,但并没做出任何打招呼的表示。

  惶惑了一会后,我走到他跟前,对他说:“我请你原谅,先生,我为我的行为后悔,我希望你原谅我。”

  “我很高兴地听到你说你后悔,大卫。”他说。

  他伸给我的手正是我咬过的那一只。我的眼光不禁在那上面的红疤痕上停了一下;可是当我看到他脸上那阴毒的表情时,我的脸比那疤痕还要红。

  “你好,小姐。”我对默德斯通小姐说。

  “哦,天哪!”默德斯通小姐叹口气说,一边把茶匙伸向我以代替她的手指,“放多久的假呢?”

  “一个月,小姐。”

  “从什么时候算起?”

  “从今天起,小姐。”

  “哦!”默德斯通小姐说,“那现在就去了一天了。”

  她每天早上都用这种态度减去日历上的一天,她就这样在整个假期都这么做。她总闷闷地减,减了十天,直到数字变成两位数,她才变得略感希望了。日子往前过,她便几乎快活起来了。

  就在这第一天,倒霉的我把她投入一种极度惊恐的状态中,虽说她一般来讲并不会有这种弱点。我来到她和我母亲坐着的那屋里,那只有几个星期大的婴儿就在我母亲膝盖上,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把他抱起。突然,默德斯通小姐发出那么一种尖叫声,使我差点仍掉那个婴儿。

  “我亲爱的珍!”母亲叫道。

  “天哪,克拉拉,你看到了吗?”默德斯通小姐喊道。

  “看到什么,我亲爱的珍?”母亲说,“在什么地方?”

  “他抱起他了!”默德斯通小姐叫道,“那孩子把婴儿抱起来了!”

  她吓得站不住了,却又挺起身来扑向我,从我怀里把婴儿夺走。然后,她晕了过去。她难受得那么厉害,他们只好给她喝下些樱桃白兰地。她清醒后,郑重宣布禁止我以任何借口碰我的弟弟。我那可怜的母亲温顺地用下面这番话认可了那禁令(我看得出她并不情愿如此):“无疑,你是对的,我亲爱的珍。”

  还有一次,又是我们三个在一起时,还是为这可爱的婴儿——因为我母亲的缘故,我觉得他真的很可爱——而使默德斯通小姐莫名其妙地大发雷霆。那婴儿躺在我母亲膝盖上,母亲看着他的眼睛后说:

  “卫卫,过来!”于是她又看看我的眼睛。

  我见默德斯通小姐放下了手上的珠子。

  “我敢说,”母亲轻柔地说,“他俩绝对相像。我请他们像我,我觉得他们长得像我,而他俩彼此也相像。”

  “你说些什么,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说。

  “我亲爱的珍,”母亲吞吞吐吐道,因为被这么一责问,她有些生畏了,“我发现婴儿的眼睛长得和卫卫的一模一样。”

  “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很恼怒地站起来说,“你有时简直是个地道的蠢人。”

  “我亲爱的珍。”母亲抗议道。

  “一个地道的蠢人,”默德斯通小姐说,“还有谁会把我弟弟的儿子和你的孩子比较?他们根本长得不相像。他们没一点相像的。他们在各方面都无相似处。我希望他们永远这样。我可不愿坐在这儿,听人这样做比较。”说罢她就很威风地走出房间,把门在身后砰一声关上。

  一句话,在默德斯通小姐眼里,我不讨人喜欢。一句话,在这儿的任何人眼里,甚至在我自己眼里,我都不讨人喜欢;因为喜欢我的人没法表示出来,而不喜欢我的人可以充分表示出来,使我敏锐地觉察到并总显得畏缩、粗俗和迟钝。

  我觉得我使他们不快,正如他们使我不快一样。如果我走到他们待着的房间,他们本在一起谈话,我母亲本来也看上去还高兴,可我一进去她脸上就不觉蒙上一层愁云。如果默德斯通先生兴致还好,那我就破坏了他的兴致。如果默德斯通小姐比平常心情更坏,那我就加重了她的不快。我的理解力已足以使我明白我母亲总在受折磨;她怕对我说话或对我和蔼,这一来就会得罪他们了,而且事后又要受训斥。她不但终日怕自己得罪他们,也怕我得罪他们,于是哪怕我稍稍动一下,她也不安地观察他们神色。于是,我决定尽可能回避他们;有许多寒冷的时间是我坐在我那毫无快意的卧室里度过的,我在那里披着小大衣,看着书,听着教堂的钟声。

  晚上,我有时去厨房和皮果提坐在一起。在那里,我觉得惬意,也不怕表现出自己本色来。但这些也不能在客厅里得到许可。笼罩在客厅的那种折磨人的气氛连这些都禁止。他们把我当做训练我母亲、磨炼她的工具,不许我走开。

  “大卫,”一天晚上,我正像往常那样要离开客厅时,默德斯通先生说,“我很遗憾,我发现你很阴郁孤僻。”

  “像一只熊一样孤僻!”默德斯通小姐说。

  我站住了,低下了头。

  “嘿,大卫,”默德斯通先生说,“阴郁孤僻是所有气质中最坏的呀。”

  “在我见过的所有那些孤僻气质中,这孩子的,”他姐姐道,“是最执拗最倔犟的了。我想,亲爱的克拉拉,你也一定看出来了吧?”

  “我请你原谅,我亲爱的珍,”母亲说,“你很肯定——我想你会原谅我的,我亲爱的珍——你了解卫卫吗?”

  “如果我不了解这个孩子,或任何孩子,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答道,“我应当感到羞愧。我不自夸学识渊博,但我敢说我不乏常识。”

  “无疑,我亲爱的珍,”母亲答道,“你的理解力很强——”

  “哦,天哪,别这么说吧!请千万别这么说,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很生气地打断了母亲的话。

  “不过我能肯定是这样的,”母亲继续说道,“大家也公认,而我也从许多方面受益而深知这一点——至少,我应该这样——没人比我自己更坚信这一点了;所以我很虚心地这么说,我亲爱的珍,我担保。”

  “你们可以说我不理解那个孩子,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摆弄着她腕上的那副手镣说,“我们可以同意,请你原谅,我根本就不理解那孩子。对我来说,他太深奥了。不过,或许我弟弟的洞察力使他可以多少看出这孩子的个性吧。我相信,当我们——不合宜地——打断他说话时,他正在就此谈话呢。”

  “我想,克拉拉,”默德斯通用低沉而严肃的声音说,“对于这个问题,或许有比你更好也更不受感情支配的裁决人吧。”

  “爱德华,”母亲怯生生地答道,“对于任何问题,你都比我这个冒充的裁决人强多了。你和珍都比我强,我只是说——”

  “你只是说一些软弱又欠考虑的话,”他答道,“尽量别那么做吧,我亲爱的克拉拉,要时时留心你自己呀。”

  母亲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是说“是,我亲爱的爱德华”,可她并没发出什么声音来。

  “我很遗憾,大卫,我这么说,”默德斯通先生把头和眼光直呆呆转向我说,“说发现你阴郁孤僻。我不能容忍让这么一种气质在我眼皮下发展而不予以努力的纠正。你也得努力,少爷,改正它。我们一定要努力为你改掉它。”

  “请原谅,先生,”我结结巴巴地说,“我回来后并不曾有意要阴郁。”

  “不要用谎话来掩饰了,少爷!”他那么凶狠狠地答道,以致我看到母亲不觉伸出发颤的手来,想把我和他隔开,“你怀着阴郁心情躲在你那间屋里不出来。在你该待在这里时,你待在你那间屋里。现在你得知道,不再多说了,我要你留在这里而不是待在那里。另外,我要你在这里服从。你了解我,大卫。我一定要这样办。”

  默德斯通小姐嘎嘎地干笑了一声。

  “我要有一种恭敬、利索和立即照办的态度对待我本人,”他继续道,“对待珍·默德斯通,对待你母亲。我不允许由一个孩子任着性子像这间屋有流行病似的避开。坐下吧。”

  他像对狗一样命令我,我也像狗一样服从。

  “还有一件事,”他说,“我注意到你喜欢和下流庸俗的人结伴。不许你和仆人交往。你有许多方面需要改善,但厨房不能改善你。关于那个教唆你的女人,我不说什么了——因为你,克拉拉,”他用更低沉的声音对我母亲说,“出于旧日关系以及根深蒂固的谬想,还未能克服敬畏她的弱点。”

  “那是种最莫名其妙的谬误思想!”默德斯通小姐叫道。

  “我只说,”他又继续对我说,“我不许你和那女仆皮果提结伴,你必须改了这点。喏,大卫,你了解我,你知道如果你不完完全全服从我会有什么结果。”

  我知道得很清楚——就因为我那可怜的母亲,我也比他所认为的要知道得更清楚——我完完全全服从了他,从此不再躲进我自己的房间;也不再躲到皮果提那里。一天又一天,我无精打采地坐在客厅里,眼巴巴盼着晚上到,好去睡觉。

  我受的约束有多令人厌恶,连续几小时以同一种姿式坐在那里,不敢动动胳膊或腿,否则默德斯通小姐就会指责(哪怕有一点这种想法她也会这么做),说我好动;也不敢动动眼睛,否则就会被看做一种不高兴或查审的样子,这就又成我受指责的新口实了!坐在那里,听时钟滴答响;看默德斯通小姐穿钢珠,猜想她是否会嫁人,若是的,又会是哪个背时人娶了她;数火炉架上嵌线的根数多少;我的眼光从墙纸上的波纹和螺旋形中游走到天花板,那是多么不堪的沉闷啊!

  在恶劣的冬天气候里,我是怎样独自在泥泞的小巷中走来走去,心头压着那客厅,还有在客厅里的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那是我无法摆脱的重负,那是我无法消除的梦魇,那重担压迫我的心智也变迟钝了!

  在沉寂和不安中,我吃的是什么样的饭呢!坐在饭桌边,总感到一副刀叉是多余的,那就是我的;有一只盘子和一把椅子是多余的,那就是我的;有一个人是多余的,那就是我!

  那是什么样的晚上啊!当蜡烛拿进屋后,我就该做点什么事,可我哪敢读任何有趣的书,我只好看一些生硬无比的算术论文,那些度量衡表像是些爱国歌曲或情歌的歌谱一样让我眼花缭乱;它们根本不肯好好地停下来让我学习,却好像把我的头当老奶奶的针眼一样穿来穿去,从一只耳朵进,从另一只耳朵出。

  我怎样打了呵欠和犯着困呢,虽说我拼命小心!我怎样从瞌睡中惊醒;又怎样对哪怕偶或想出的小问题也找不到答案;我看上去多么像片空白,为所有的人忽视,却又妨碍了所有的人;当九点时第一声钟声敲响时,默德斯通小姐马上命令我去睡时,我感到多么如释重负啊。

  就这样,假期一点点地挨过去了。终于有天早上,默德斯通小姐说:“最后一天要过去了!”并给我喝了那个假期里最后一杯茶。

  我对走并不感到难过。我那时本已陷入一种愚痴境地了,不过又开始恢复了点心智,想念起斯梯福兹来,尽管他身后有克里克尔先生的阴影。巴吉斯先生又来到了大门口;母亲俯身和我告别时,默德斯通小姐又发出警告:“克拉拉!”

  我吻了她,也吻了小弟弟,心里那会真难过,但并不为离开难过——因为我们之间有沟坎相隔,实际上每天我们都是分开着的。活在我心中的与其说是她对我的拥抱,不如说是拥抱后的情景,虽然她是那么尽可能地热情拥抱我。

  我上了马车后,听到她叫我。我向外看去:她独自站在院门前,把那婴儿抱起要我看。那天清冷而无风,她抱着那孩子眼巴巴望着我,她的头发纹丝不动,衣褶也不摆。

  就这样,我失去了她。那以后,在学校里睡梦中,我看到的她也是这样——在我床边沉默无语,怀抱着那婴儿,仍那样眼巴巴地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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