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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中卷(10)

  “她同儒米亚克睡过觉,同佛拉古尔、同小阿拉尔、同贝蒂诺、同圣·瓦莱里、麻子脸,不是,是另一位!他们是两兄弟,唉!管他是谁呢!反正跟一大卡车的人睡过觉。她一遇到麻烦,就全靠我来帮她摆平,而我从中得到过什么好处呢?她小气得要死!再说,我们也不是一个档次上的人,你会明白的,我去她家看她,这是出于一片好意,难道我倒成了一个妓女,我!我在出卖自己的色相!还不说她蠢得像头驴!她把类型的“类”字都写错了,错写为“th”法语的“类”字是catégorie,女元帅写成了cathégorie,多写了一个字母h,所以招致华娜斯小姐的嘲笑。再说,他们两个配在一起才好呢,正好是天生的一对宝贝。别看他自称为什么艺术家,自认为有天才!唉,我的天啊!如果哪怕他仅仅有一丁点儿的聪明,那也不至于做出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他也不会为了一个下流女人而离开一个上等的女人吧!反正他这样,我也不在乎。他变得越来越丑,我厌恶他,看着他就会恶心!如果哪天碰见他,你瞧着,我会吐他一脸唾沫。”接着她就吐了一口,又说,“是的,我现在就是要这样对待他!还有那个阿尔努呢,嗯?难道这不可恨吗?他原谅她不知多少次了,可想而知,他忍气吞声作出了多大的牺牲呀!她应该去吻他的臭脚才是,他那么慷慨,那么好!”

  听她辱骂戴勒玛尔,弗雷德利克高兴极了。从个人感情上来说,他早已接受了阿尔努。萝莎妮现在背叛他,给他绿帽子戴,他觉得很反常,很不公道。由于这位老姑娘的情感打动了他,他最终还是对他表示同情。突然,他们已经不知不觉地来到了阿尔努的家门前,华娜斯小姐把他带到了普瓦索尼埃尔市郊。

  华娜斯小姐说:

  “我们已经到了要来的地方,我就不便上楼了。而你呢,就放心去吧,没有什么碍事的!”

  “去做什么?”

  “把事情全告诉他,还用我说吗?”

  弗雷德利克就像突然被惊醒一样,这才明白华娜斯小姐要他干的是一件多么难以启齿的丑事。

  她催促道:

  “快去呀!怎么了?”

  他抬起眼睛看着二楼,阿尔努夫人房间的灯亮着,事实上也没有什么妨碍他上去。

  “我在下面等你,快去吧!”

  这种命令式的语气反而使他冷静下来,他回答说:

  “我在上面会呆很长时间的,你最好是先回去吧,我明天去看你。”

  华娜斯小姐跺着脚回答:

  “不,不行!带他去!拉着他去!叫他捉奸在床!”

  “可是,戴勒玛尔早溜了!”

  她低下了头。

  “是的,可能真的跑了。”

  她站在马路中间的马车之间,气得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她用她那野猫似的眼睛盯住他说:

  “我可以指望你了,是不是?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真见鬼!这事你看着办吧。明天见!”

  穿过走道,弗雷德利克听见两个人在讲话。阿尔努夫人的声音说:

  “别撒谎吧!别撒谎好啦!”

  他走进去,两人不做声了。

  阿尔努在客厅里来回踱着步,太太坐在火炉边的一把小椅子上,脸色极为苍白,眼睛直直地瞪着。弗雷德利克转身准备退出去,阿尔努走过来抓住他的手,高兴有人来救驾。

  弗雷德利克说:

  “不过,我怕……”

  阿尔努对他小声说:

  “没关系,别走了!”

  太太接着说:

  “你别介意,莫罗先生!家庭里有时候总免不了一些烦心的事情。”

  阿尔努嬉皮笑脸地说:

  “这是有人无事生非的缘故,女人总是对你产生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有什么办法呢!比如说吧,我这一位,人并不坏。不,相当好!可是,快有个把钟头了,她拿一大堆无中生有的故事来跟我纠缠。”

  阿尔努夫人不耐烦地回答:

  “这些全是真的,因为,最后,你还是买了。”

  “我?”

  “对,是你亲自买的!在波斯人那里。”

  “是开司米围巾的事露馅了!”弗雷德利克从他们的对话中不由想道。

  他觉得自己充当了一个罪犯的角色,有点害怕起来。

  她接下去说:

  “是上个月,一个星期六,十四号那天。”

  “啊!那天,我那天正好在克雷伊办事!这是你看到的。”

  “没那回事!十四号那天,我们在贝尔丹家里吃晚饭。”

  “是十四号吗?”……阿尔努抬起眼睛,好像是在搜寻一个日期。

  “正是那一天,卖给你的那个店员长着金黄色的头发!”

  “我能想得起那位店员吗?!”

  “可是他听你说过后,记下了这个地址:拉瓦尔街十八号。”

  阿尔努目瞪口呆地回答:

  “你怎么知道的?”

  她耸耸肩说:

  “嗳!这还不简单,我去那儿修补我的开司米围巾,店里的一位柜长告诉我,他们刚不久给阿尔努太太家里送了一条一模一样的。”

  “如果在同一条街上还有一位阿尔努太太呢,那也是我的错吗?”

  她继续说:

  “是的,但不见得是雅克·阿尔努。”

  听了这话,他开始语无伦次,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地坚持自己是无辜的。这是一种误会、一种巧合、一种如同它的发生一样令人解释不清的事情,完全不应该只因为有一点模模糊糊的迹象、或者只凭简单的猜疑,就给别人定罪,他举了那个倒霉的勒徐尔克勒徐尔克(1763—1796),因当局怀疑他暗杀了一位里昂的邮差而被判处死刑,后查明另有真凶,遂成冤鬼。为例子来进行说明。

  “总之,我敢说是你自己搞错了!你要我给你发誓吗?”

  “没必要吧!”

  “为什么?”

  她盯着他的脸,什么也不讲,随后伸出手,取下壁炉上的一个小银盒,打开一张发票给他看。

  阿尔努的脸上刷地一下红到了耳根,面部的皱纹也起了变化,显得鼓胀起来。

  “怎么样?再无话可说了吧!”

  他慢慢回答:

  “可是,这张发票能证明什么呢?”

  她带着一种痛苦而讥讽的特别语调连连哀叹了两声:

  “哎!哎!”

  阿尔努两手拿着账单,来回翻看着,眼睛一下也不离开,似乎要从里面找出问题的答案。

  他最后说:

  “啊!真的,是的,我想起来了。这是帮别人买的。你也应该知道,弗雷德利克。”

  弗雷德利克没答复。

  “这是受别人之托而买的,是……是乌德里老爹托我的。”

  “托你买给谁的?”

  “买给他的情妇的!”

  阿尔努夫人陡然站起来,大吼一声:

  “是买给你的情妇的吧!”

  “我赌咒……”

  “再别来这一套了,我全知道!”

  “啊!那太好了!这么说,有人监视我了!”

  她冷冷地回答说:

  “这也许伤了你这番对人体贴入微的好心吧!”

  阿尔努一边找他的帽子,一边说:

  “人在火气头上的时候,是没有办法同其论理的。”

  说完,他对弗雷德利克大叹了一口气:

  “你别结婚了,我可怜的朋友,别结婚,听我的话!”

  他借口要呼吸一下外面的新鲜空气,抽身溜掉了。

  剩下来的是一片无声的寂静,房子里的一切都显得更加静止。卡索灯上面的一道闪闪发光的圆圈照亮了整个天花板,与此同时,阴影在角落里伸延,犹如一层层叠起来的黑纱。挂钟在嘀嘀哒哒地响着,伴随着炉火劈劈啪啪的爆裂声。

  阿尔努夫人来到壁炉的另一个角落里重新坐在沙发椅上。她全身在发抖,牙齿咬着嘴唇,双手微微抬起,一阵呜咽,一下子哭了出来。

  弗雷德利克像安慰一位病人一样,坐在她身边的一把小椅子上,用一种爱抚的语气说:

  “你不怀疑我参与了此事吧……?”

  她没有回答,但是继续高声讲出了她的想法:

  “我让他已经够自由的了,可他用不着撒谎来骗我!”

  他附和着说:

  “那当然啦。这可能是他习惯所然,他没有往这上面想,也许是碰到了更严重的事情吧……”

  “你发现了什么更严重的事情?”

  “啊!没有!”弗雷德利克弯下腰,顺从地微笑着。

  接着他又说:“不过,阿尔努也具备某些好的品质,他爱他的孩子。”

  “啊!他的所作所为会毁了他们!”

  “这是由于他的性格太随和,总之,他是一个好人。”

  她大声叫着说:

  “请问,这个‘好人’的含意是什么?”

  他如此地为他辩解,尽可能地使用最模糊的方式,他一面同情她,一面从心底里高兴、愉快。由于需要报复,或者需要爱情,她将会向他投怀送抱。想到这里,他的希望大大地增加了,他的爱情因而也更加增强了。

  他觉得她从来没有如此地吸引人,如此深沉的美丽。她的胸脯不时地因呼吸而鼓胀,她的两只凝固而肿泡的眼睛仿佛有一种幻象,她的嘴半张开着,似乎要吐出她的灵魂。有时,她用力按在她的手绢上,他很想要这块被眼泪浸湿了的小小的手绢。他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里面房间那张她做爱时睡的床,想象她的头枕在枕头上的情形,他看着舒服极了,他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将她搂在怀里,她闭着眼睛,静静地躺着,一动也不动。于是,他再往前靠拢些,俯在她的身子上,贪婪地凝视着她的面孔。走道上响起了高统靴的声音,这是另一位回来了,他们听见他在关卧室的门,弗雷德利克做了一个手势,询问阿尔努夫人他是否应该走了。

  她以同样的方式回答“是”,这种无声的思想交流完全是一种默契,是一种肉体上通奸的开始。

  阿尔努在脱他的外套,准备睡觉。

  “哎!她怎么样了?”

  弗雷德利克回答:

  “啊,好多了!这事会过去的!”

  但是,阿尔努觉得难受。

  “你不知道她,她现在情绪怎么这么容易冲动,真是搞不懂!……该死的小店伙计!这就是做人太好的报应,如果我不送那条该死的开司米围巾给萝莎妮就没这回事了!”

  “没什么后悔的!她还不知道该怎样感激你呢!”

  “你相信吗?”

  弗雷德利克并不怀疑这一点,证据是:萝莎妮刚刚赶走了乌德里老爹。

  “啊!好一头母鹿!”

  阿尔努一动情,马上就想跑到她那里去。

  “不必要去了,我刚从那边过来,她病了!”

  “那就更应该去了!”

  他急忙披上外套,拿着蜡烛盘。弗雷德利克骂他这简直是胡闹,并向他解释说,为了顾及体面,他今天晚上应该呆在太太身边,不能就这样扔下她就跑了,否则就太不近情理了。

  “坦白地说吧,这事的错在你!那边,用不着这么急,你明天去好了!怎么样,算是为了我吧。”

  阿尔努放下他的蜡烛盘,拥抱着他说:

  “你真好,你!”

  三

  如此以来,弗雷德利克开始过起了一种可悲的生活,他成了这个家庭的食客。

  如果有人身体不舒服,他每天要来三次探听病情,去寻找钢琴调音师,想出各种办法向主人献殷勤,忍受着玛尔特小姐的任性,还要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特别是小儿子总是用一双脏手去摸他的脸。他同他们一起吃晚饭,阿尔努夫妇面对面地坐着,却一句话也不说。要么,阿尔努讲一些荒诞可笑的话来挑逗他的太太。吃完饭后,他就同小儿子在房间里玩耍,躲在家具后面,或者把他驮在背上,四只脚走路,就像那位贝阿恩人此处的贝阿恩人指的是国王亨利四世。一样。他最后终于走了,她立即抱怨起阿尔努来了,他是一个永久抱怨的对象。

  并不是他的品行恶劣让她感到气愤,而是他那种傲慢劲使她难以忍受,看得出来,她对这位不文雅、不体贴人、毫无尊严、没有一点荣誉感的男人越来越表示反感。

  她常常说:

  “或者更确切地说他是个疯子!”

  弗雷德利克巧妙地打探着她所有的隐情,很快,他就把她的身世全弄清楚了。

  她的父母亲原是夏特尔的小资产者。有一天,阿尔努在一条小河边写生的时候(他那时可能是一名画家),发现她从教堂出来,就贸然前去向她求婚,由于他有一笔财产,姑娘也就同意了。况且,他疯狂地爱着她,她补充说:

  “我的上帝,他还爱我!他有他的爱法!”

  结婚的头几个月,他们在意大利旅行。

  在异国他乡,尽管阿尔努对风景和绘画作品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但对意大利酒却抱怨不止,因而经常去同英国人一起举行野餐消遣。有些买来的画,他又重新将其卖掉,而且可以卖出更好的价钱,这便使他自然而然地做起了艺术品生意。后来,他又热衷于制造瓷器。现在,别的投机生意又打动了他,而他则变得越来越庸俗,并且养成了粗鲁糜烂、花钱如流水的恶习。她对丈夫的这些恶习倒很少指责,而更多的是指责他未经考虑成熟的一些举措,这种现状不可能会有任何改变的,她的不幸是无可挽回的了。

  弗雷德利克明确地表示他的人生同样是失败的。

  不过他还很年轻,为什么要如此地悲观失望呢?她给他提出了很好的忠告:“努力工作吧!找个女人结婚!”他只是以苦涩的微笑表示回答,因为,他不想道出痛苦的真实原因,而是另外编了一个理由,这个理由是崇高的、有点像安托尼安托尼是大仲马同名爱情悲剧中的主人公。式的,至少来说,用该死的语言来描述,是不会完全歪曲他的思想的。

  对于有些人来说,他的欲望越是强烈,他为此而进行努力就越不切合实际。他们自己互相猜疑、不信任,使他们陷入了尴尬处境,害怕不讨对方喜欢的心理时刻威胁着他们;再说,内心深深的爱情好像正直的女人一样,她们害怕被人发现,因而在一生中总是低垂着眼睛,不敢抬头看人。

  虽然他对阿尔努夫人更加了解(可能是由于这个),但比起从前来,反而越是表现得畏手畏脚。每天早上,他发誓要勇敢些,但是,一种无可克制的羞怯的心理阻碍着他,让他难以跨越这一步。他找不到任何一个例子来作为自己效法的榜样,因为这个女人确实跟别的女人不一样。他用他梦想中的力量,把她置于人类的生存条件以外。他有这样一种感觉,在她身边,他生活在这个地球上的重要性,还不如从她的剪刀下面掉在地上的一条细绸布。

  接下去,他想象着干一些荒诞离奇的古怪事情,比如说,趁深夜时,带着麻醉药品和自己配制的钥匙,闯进她的房里去同她寻欢,——他觉得采用这种方法更简单,比当面向她提出那种要求而被她轻蔑地加以拒绝要好得多。

  此外,她家的孩子,两个保姆,卧室的安排都是逾越不了的障碍。所以,他决定自己一个人单独占有她,将她带到远远的一个荒凉寂寞的地方同她一起生活。他甚至在寻找什么湖泊最蔚蓝,哪一处海滨最温和,是西班牙、瑞士,还是东方;他故意选择在她最生气的日子里告诉她,她应该从她的处境中走出来,想一个办法,而在他看来,别的办法是没有的,只有离婚一种办法。但是,为了孩子们的爱,她永远也不会走这种极端,她如此高尚的品德更增加了他的尊敬。

  他整个下午的时间全用来回忆昨天的拜访,同时又盼望着今晚的拜会。当他不在他们家吃晚饭的时候,大约九点钟,他就来到街头的转角处守候着;当阿尔努把大门拉开时,弗雷德利克就赶忙跑上二楼,用一种天真纯朴的样子问保姆:

  “先生在家吗?”

  然后,如果他不在,他就装出很吃惊的神态。

  阿尔努经常出乎意料地跑回家,于是,他就跟着他来到圣·安娜街的一家小咖啡店里去喝咖啡,这里是勒冉巴尔如今时常光顾的地方。

  这位公民起先总是要找一点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来攻击王权一番。接着,他们就开始闲聊,互相友好地骂几句;因为,这位瓷器制造商把勒冉巴尔看做是一位能力非凡的思想家,并为他浪费自己的才能而惋惜,因而有时也嘲讽一下他的懒惰。公民认为阿尔努热情很高,想象丰富,但就是做事太不道德,所以,他待他一点也不宽容,甚至拒绝到他家去吃晚饭,因为,他讨厌虚伪的礼节。

  有时,在告别的中途,阿尔努顿觉饿得发慌。他“需要”吃一块炒鸡蛋或者煮的苹果;店子里面从来没有这样的食物,他就派他们去找。大家都等着,勒冉巴尔没有走,最后,他一边嘀嘀咕咕,一边吃了一点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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