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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中卷(11)

  他心里不乐,因为他一连呆了几个小时,面前还是放着原来的那半杯酒。上天一点也不按照他的意志行事,他变得像得了忧郁症一样,甚至连报纸也不想看,只要一听见有人提到英国这个国名,他就会发出怒吼。有一次,一位侍者招待他不周,他叫喊道:

  “难道我们受外国的侮辱还不够吗?!”

  除了这样的发作以外,他总是保持沉默,同时思考着“一种有效的打击办法来砸毁整个店子”。

  正当他在如此地沉思之际,阿尔努用一种单调的声音,有点醉意的眼神,讲述着一些由于他的坚定、总是引以为自豪的、令人难以置信的趣闻轶事;弗雷德利克(很可能是由于极为相似)对于他讲的这一套已经领教过了。他责怪自己软弱,觉得正相反,应该憎恨他。

  阿尔努在他面前哀叹他老婆的脾气变坏了、固执倔犟,不公正的成见。她从前不是这个样子。

  弗雷德利克说:

  “如果我要是处在你的位子,就给她一笔养老金,自己一个人单独过算了。”

  阿尔努什么也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之后,他又开始赞扬她。说她善良、忠贞、聪明、有德性。谈起她全身肉体的优美,他更是不吝惜语言,都一一描述出来,就像一些人在旅店里轻率地炫耀着自己的金银财宝一样。

  一场意外的灾难打乱了他的平衡。

  他在一家陶瓷公司当了一名监察委员会委员。可是,由于轻信了别人对他说的话,他签署了一些错误的报告,也没经过核实,就同意了公司经理造的假账。岂料,这家公司倒闭了,阿尔努受到牵连,负有民事赔偿责任,同相关人员一起被判担保受害人的损失,他大约要赔付三万法郎,还不算法院打官司的费用。

  弗雷德利克从报纸上得知了这一消息,急忙来到天堂街。

  他们在太太的房间里接见他,这正好是吃早点的时候。盛满了咖啡牛奶的碗摆放在火炉边的一张独脚小圆桌上。几只旧拖鞋丢在地毯上,有些衣服搭在靠背椅上。阿尔努穿一条短衬裤和毛线衣,两眼发红,头发乱蓬蓬的。小欧仁妮得了腮腺炎,她一边吃着果酱面包片,一边哭;她的姐姐在不声不响地吃;阿尔努夫人比平时显得苍白一些,在那里侍候他们三位。

  阿尔努叹着一声粗气说:

  “唉,你都知道了吧!(弗雷德利克做了一个同情的手势)——我已经成了我自信的牺牲品!”

  随后,他沉默不语,精神非常沮丧,早点也不吃了。阿尔努夫人耸耸肩膀,抬起眼睛看着,把手放在额头上。

  “无论怎么说,我是没有罪的。我也没有什么可自责的地方,这是自己倒了霉!我会把事情弄清楚的!呵,我真是活该!”

  尽管如此,他还是听了太太的劝告吃了一块奶油球形蛋糕。

  晚上,他想一个人单独同她一起吃饭,在金屋餐厅订了一个包间。阿尔努太太一点也不懂这种感情,她甚至埋怨他把自己当做年轻女郎看待;实际上,在阿尔努看来,正相反,这倒是一种诚挚爱情的表示。随后,由于心里很烦,他就到女元帅那里消遣去了。

  直到目前,由于他性格随和,有很多事情别人就不计较了。由于这场官司,他已被人看做是末等公民了,一种孤寂的气氛笼罩在他家周围。

  由于考虑到面子上能过得去,弗雷德利克认为更应该同他们保持来往。他在意大利剧院租了一个楼下包厢,每星期带他们去看戏。然而,他们到了这种地步,在不协调的来往中,一种不可战胜的疲倦,引起了相互作出让步,这使他们的生活难以忍受。阿尔努夫人尽量克制着自己不暴露出来,阿尔努暗自忧郁伤心,瞧着两位不幸的夫妇,弗雷德利克感到很难过。

  因为阿尔努信任他,她就委托他去调查他的业务。可是,他又感到羞耻,他为自己口里吃着别人家的饭,心里还想着占有别人的老婆而感到内疚。不过,他在继续想办法,给自己寻找托辞,说他应该保护她,若是一有机会,就准备为她效劳。

  舞会后一个星期,他去拜访了党布罗斯先生。银行家给他送了二十多股煤炭公司的股票,弗雷德利克没有退回。戴洛里耶给他写了几封信,他放在一边没有回信。白勒兰早就要约他来看一幅肖像画,他总是设法推辞。然而,西伊缠着他要求引见萝莎妮时,他却答应了。

  她非常热情地接待了他,但没有像以前那样跳起来搂住他的脖子。他的朋友很高兴来会见一位浪荡女人,特别是同这位男演员交谈,因为戴勒玛尔也在场。

  他曾经在一部戏剧里扮演过一位平民,他教训路易十四,预言一七八九年革命,从而引起了人们对他的关注,大家还不断地给他制造相同的角色。他现在的职务,就是嘲弄所有国家的君主。他扮演英格兰的啤酒商,痛骂查理一世;他扮演萨拉曼卡萨拉曼卡是西班牙西部省会城市,十三世纪开始创建大学。的大学生,诅咒菲力普二世;他扮演多情的父亲,斥责蓬巴杜夫人蓬巴杜夫人(1721—1764),国王路易十五的情妇。;这些角色,真是演得好极了!那些顽皮的孩子,为了看他一眼,在后台门口等他。他的个人传记在幕间出售,描写他如何照料他的老母亲。诵读《福音书》,救济穷人,最后兼具圣·万桑·德·保罗圣·万桑·德·保罗(1576—1660),法国天主教徒,曾发起建立妇孺救济会等慈善机构。的色彩,还混合着布鲁图和米拉波的成分在内。大家都说“我们的戴勒玛尔”他肩负着一种使命,他要成为基督了。

  这一切早已迷住了萝莎妮,她摆脱掉了乌德里老爹,不贪财,什么也不在乎。

  阿尔努很了解她,曾经长期利用她,花很少的钱把她供养着;老绅士来了,他们三位心照不宣,从来不需要把事情挑明。后来,阿尔努以为她打发掉了另一位,只委身于他一人,就给她增加了生活费。岂料,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要求,次数多得无法解释,因为她的生活过得不太富裕;她甚至卖掉了她的开司米长围巾,用来偿还以前的旧债,她是这样说的;阿尔努总得掏腰包,她迷住他,愚弄他,一点也不可怜他,所以,发票、印花收据就像雨点一样落到他家里。弗雷德利克觉得危机来临了。

  有一天,他去他家看望阿尔努夫人,她出去了。他在下面店里做事。

  实际上,阿尔努站在彩瓷花瓶之间,试图向一对年轻夫妇“敲竹杠”,他们是外省来的资产者。他大谈陶瓷的镟削和镟坯技术,图纹和釉彩工艺。买者不愿意露出一点也不懂的表情,只是点头表示赞许,愿意买。

  当买主出门之后,他讲他今天早晨同老婆争吵了一场。为了防止她说他花钱在外养女人,他已经宣布女元帅不再是他的情妇了。

  “我甚至告诉她女元帅是你的情妇。”

  弗雷德利克很恼火,可是,如果要发火,又怕露出自己的马脚,于是他嘟哝着说:

  “哎!你不该这么说,大不该这么说!”

  阿尔努答道:

  “这又会怎么样呢?做她的情夫有什么不名誉吗?我做她的情人做得蛮好!你难道感觉有什么不体面吗?”

  她是不是已经这样说过?这是不是一种暗示呢?弗雷德利克急忙回答:

  “不!一点也不!正相反!”

  “这就对啦,怎么样?”

  “是的,这是真的!这一点也没关系。”

  阿尔努接着说:

  “你为什么再也不到她那里去呢?”

  弗雷德利克答应去。

  “啊!我忘了!你应该……谈到萝莎妮时……给我老婆一件什么东西作物证……我不知道给什么,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这样东西要让她相信你是她的情人。请你给我帮这个忙吧,求你了,好吗?”

  年轻人没有回答,只是模棱两可地做了一个鬼脸。这种卑鄙的做法害了他,他当晚就去找她,当面指出阿尔努的话是假的。

  “是真的吗?”

  他显得很诚实,于是,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告诉他:“我相信你。”脸上带着一种美丽的微笑,说完,她低下头,不再看他:

  “再说,谁也没有权利干涉你!”

  由此可见,她什么也没有猜想到,她轻蔑他,因为她没想到他会相当地爱她,甚至已经爱到忠贞的地步。弗雷德利克由于忘记了他在另一位女人身上也打过主意,所以认为她的许可是一种侮辱性的。

  然后,她请他有时到“这个女人家里”去一去,看看那边的情况。

  阿尔努突然回来了,五分钟之后,就想带他到萝莎妮家里去。

  当时的气氛已经变得不堪忍受。

  公证人写来的一封信分了他的心,信中说第二天要给他寄一万五千法郎;为了修复由于自己的忽视给戴洛里耶造成的误会,他马上去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这位律师先生现在住在三玛丽街朝向一个庭院的五层楼上。他的小房间里,地面铺着瓷砖,冷冰冰的,墙壁上装饰着浅灰色的糊墙纸,室内的主要装饰品是一枚金质奖章,这是他获得博士学位的奖品,精心地镶嵌在靠着镜子的一个乌木镜框里。一个桃花心木的书架,安着玻璃门,摆放着大约百来本书。铺着羊皮的书桌占据着屋子的中央,有四张绿色呢绒的旧沙发椅放在四周的角落里,壁炉里燃烧着木屑,另外还备有一捆木柴,只要一按铃,就有人来点燃。现在是他的业务咨询时间,律师打着一条白领带。

  一万五千法郎(他可能已经没作指望了)的通知单,这简直把他给乐坏了。

  “太好了,我的老兄,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

  他拿起一块木柴扔进火里,重新坐下来,又立即谈起了报纸。眼下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尽快摆脱余索奈。

  “这个呆子简直烦死我了!至于意见要达到一致,最公平的办法,依我看,而且是最好的,那就是没有意见。”

  弗雷德利克表示惊讶。

  “那当然,现在应该是科学地看待政治的时候了。当卢梭和一些文学家们引进博爱、诗歌和别的笑话时,十八世纪的那些前辈们就已经开始进行这样的尝试了,这让天主教徒们大喜过望;此外,现代的改革家们既然都相信(我可以证明)启示,自然的联盟就形成了。但是,如果你要为波兰做祈祷,如果你不相信多明我会之神,他是一个刽子手,那你就推崇浪漫主义之神吧,他是一个地毯商;最后,如果你没有‘上帝’可信,那么这种观念比起你的祖先来就要宽大得多,君主政体就要渗透到你的共和政体之中,你的红色的无边软帽永远也不会是别的,只不过是一顶僧侣戴的瓜皮圆帽。所不同的是,分隔的单人囚室制度代替了严刑拷打,侮辱宗教代替了亵渎神灵,欧罗巴音乐会代替了神圣同盟神圣同盟是1815年俄奥普三国为对抗拿破仑而组成的同盟。;人们所欣赏的这种美丽的秩序,实际上仍然是路易十四时代的残余,是伏尔泰时期的遗迹,只不过是上面涂了一层帝国的粉脂,再加上英国宪法的只言片语。在这种美丽的秩序中,人们看到的将是市议会设法同市长作对,省议会设法同省长作对,国民议会设法同国王作对,报纸设法同政府作对,当局设法同人人作对。但是,善良的人们拥护《民法》,不管人们说什么,这部法律的制定也是在一种吝啬的、专制的思想指导下诞生的,因为立法者不是为了改变现状,而是要规范风俗习惯,试图效法利库尔戈斯利库尔戈斯(约公元前10世纪),传说中斯巴达城邦的立法者,曾周游列国,制定法律。,来塑造一个他所设计的社会。法律为什么要去干涉别人的家长立遗嘱呢?为什么要去干涉别人出卖房产呢?为什么要把流浪汉当做犯罪分子加以处罚呢,人家既没违章、也没有违法!还有别的例子,我都知道。所以,我要写一部名为《司法观念史》的小说,内容将会很新奇!但是我口渴得要命,你呢?”他将头探出窗外,喊门房到酒店去拿一壶掺糖水的烧酒来。

  “总而言之,我看见三种党派……不是!是三种团体,——其中没有一种使我感兴趣的:拥有的人、不再拥有的人和打算拥有的人。可是,这些人全都傻乎乎地对当局顶礼膜拜!例如:马布利请当局阻止哲学家们发表他们的学说;几何学家佛仑斯基佛仑斯基(1778—1853),著名的波兰数学家,语言晦涩难懂。用他自己的术语把出版物检查称之为‘思辨自发性的批评惩罚’;昂方旦圣父颂扬哈布斯堡王朝哈布斯堡王朝即奥地利王朝(1278—1918)。‘把一只强大的手伸过阿尔卑斯山,压制意大利’;皮埃尔·勒鲁皮埃尔·勒鲁(1797—1871),圣·西门的信徒,一位社会主义者。要强迫你听一位演说家演讲;路易·勃朗倾向于把国家变成一种宗教,你看这帮附庸是多么疯狂地想得到政权!然而没有一个是合法的,别看他们有无穷无尽的原则。可是,‘原则’就意味着是‘原因’,我们总应该想一想革命、暴力的行动和临时的事变吧。因此,我们的原则就是国家主权,包括以国会的形式出现,尽管国会并不合适。可是,人民的主权在什么地方比神权还更为神圣呢?这一种或那一种全是两种虚构!形而上学的东西够多的了,虚幻的幽灵更为多!叫人去打扫大街,不需要什么信条,有人会说我想颠覆社会!那么,就算做了,坏处又在哪儿呢?其实,你那个社会,它倒是真干净!”

  弗雷德利克有很多话要回答他。但是,看他离塞内卡尔的理论甚远,他表示了极大的宽容。他只是反驳了他一句话,如此的一种制度会让他们憎恨的。

  “正好相反,由于我们给每个派别作出一个保证,承诺憎恨他的邻居,他们就会都依靠我们。你呀,你也参加吧,给我们写一点卓有见识的批评文章。

  “必须反对已有的观念,法兰西学院、巴黎高等师范学校、音乐学院、法兰西喜剧院,这些单位都类似于一种机构。如此一来,他们可以给杂志一个总的理论。然后,等杂志确定好了之后,又突然改成日报。于是,他们又指责别人。

  “他们将会尊重我们的,你可以相信。”

  戴洛里耶又谈起了他的旧梦:担任一个总编的职位,也就是说,领导别人,大段地删改别人的文章,向别人约稿写文章,拒绝发表别人的文章,这是一种无法表达的幸福感。他的眼睛在镜片下面闪闪发光,他极为兴奋,一小杯一小杯地、一口一口地、不由自主地饮着酒。

  “将来你应该每周请朋友们吃一顿晚餐,必不可少,即使是花你一半的收入也要请,大家都愿意来的,这对其他人来说是一个聚会的中心,对你来说是一种手段,要把握好舆论的两点,即文学和政治,不出半年时间,你看吧,我们将会成为巴黎的上等公民了。”

  弗雷德利克一边听他讲,一边感觉到自己又年轻了许多,就像一个人在一个房间里呆久了,一下子来到露天地里,心情清爽极了。

  “不错,我是一个懒虫,一个笨蛋,你说得对!”

  戴洛里耶大声说:

  “对啦!我又重新找回我的弗雷德利克了!”

  随后,把拳头放在他的颌下说:“啊!你让我痛苦。不管怎样,我仍然喜欢你!”

  他们都站起来,互相看了好半天,激动之情由然而生,他们准备拥抱在一起。

  前厅的门槛上露出了一顶女帽。

  戴洛里耶说:

  “谁叫你来的?”

  来人是他的情妇克莱芒斯小姐。

  她回答说,是偶尔经过他的房子门口,她抑制不住要见他的欲望;想两人在一起吃点东西,她给他带了一些糕点,放在桌子上。

  律师尖刻地说:

  “请当心我的文件!再说,这是第三次,我禁止你在我接待顾客的时候来。”

  她想拥抱他。

  “行啦!滚开!快走!”

  他推开她,她泣不成声。

  “啊!你讨厌我了,最终!”

  “这是我对你的爱!”

  “我不要你爱我,我要你听话!”

  这句话,如此难听,止住了克莱芒斯的眼泪。她直挺挺地站在窗户前面,一动也不动,额头顶在玻璃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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