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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中卷(12)

  她的态度和她的沉默刺激了戴洛里耶。

  “等你哭完了,你再去叫你的豪华马车,对不对?”

  她蓦地转过身说:

  “你要赶我走?”

  “不错!”

  她用一对硕大的蓝眼睛盯着他,可能是做最后一次请求,然后叠起她的花格呢绒披肩的两端,又等了片刻,这才走去。

  弗雷德利克说:

  “你应该叫她回来。”

  “少废话!”

  由于他有事要出去,戴洛里耶走进厨房,这里同时又是他的洗手间。在靠近一双靴子的地板上,用过简便午餐的残屑还堆在那儿,一块床垫和一床被子在墙角的地上卷着。

  他说:

  “这向你表明,我这里并不接待什么侯爵夫人!就这样过着自在,好啦!别人也一样。那些不值钱的女人会占有你的时间,这还不是钱,只是换了一种形式罢了。但是,我不是富人!再说,女人呀,全是笨蛋!大笨蛋!难道你,你会同一个女人谈话吗?”

  他们在纳夫桥的拐角处分手了。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明天你一有钱,就给我带来。”

  “说定了。”弗雷德利克答道。

  第二天早晨,他一醒来,就接到了从邮局寄来的一张一万五千法郎的银行支票。

  别小瞧这张破纸,对他来说,这可代表着十五大袋钞票;他心里想,有了这笔款,他可以先把他的马车再保留三年,用不着急于将它卖掉了;或者是买两件他在伏尔泰码头上看见的镶嵌金银丝的漂亮的铠甲,此外还将大量其它的东西,绘画、书籍和很多的鲜花、礼品送给阿尔努夫人。总之,一切都比投资许多钱去冒险办杂志要值得。他觉得戴洛里耶太狂妄自大了,他昨天对他情妇的薄情让人感到寒心。弗雷德利克正在懊悔时,却惊奇地看见阿尔努进来了,——后者坐在他的床沿上,心思重重,好像一个不堪重负的人。

  “怎么啦?”

  “我完蛋了。”

  有一个名叫瓦纳罗瓦的人曾借给他一万八千法郎。就在今天,他得交到圣·安娜街公证人博米内的事务所去。

  “这简直是一种无法解释的灾祸!我给了他一件抵押品,照说,他应该放心了!可是,他威胁我说,如果今天下午不付清这笔款,他就要动用法律手段。”

  “后来呢?”

  “然后,这还不简单!他去叫人收购我的财产。只要第一张广告一贴,就可以将我毁掉,如此而已。哎!如果我找到一个人能垫付我这笔该死的款子,他来替代瓦纳罗瓦的位子,我就可以得救了。你有没有这笔钱呢?碰巧的话?”

  银行支票就放在床头柜上,靠近书旁边。弗雷德利克立即拿起书,将支票盖住,然后回答道:

  “我的上帝,没有,亲爱的朋友!”

  然而,他拒绝了阿尔努,心里还是很难过。

  “怎么,你找不到一个人,愿意……”

  “没人愿意!我想,还过一个星期,我就有钱了!有人可能欠我的钱……到月底总共有五千法郎!”

  “你不能请欠你钱的人先付给你吗?”

  “这样倒好哟!”

  “你有股票或有价证券吗?”

  “什么也没有!”

  弗雷德利克说:

  “那怎么办呢?”

  阿尔努回答:

  “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他沉默不语,在房间里四处乱走。

  “这不是为了我自己,我的上帝!这是为了我的孩子,为了我的可怜的妻子!”

  随后,他一字一句地说:

  “最终……我还是会发的……我会为这一切欣喜若狂……我将去寻找财富……但不知道去哪儿找!”

  弗雷德利克大叫道:

  “这不可能!”

  阿尔努以平静的神态回答:

  “你要我如今怎样在巴黎生活?”

  双方一阵长久的静默。

  弗雷德利克开口道:

  “这笔钱你什么时候能还呢?”

  并非他有这笔钱,正相反!不过看在朋友的分上,帮帮忙,也是应该的。他按铃叫仆人来给他穿衣服,阿尔努向他表示感谢。

  “你需要一万八千法郎,对吗?”

  “噢!有一万六我就满意了!因为我还可以用我的银器兑换二千五百至三千法郎,如果瓦纳罗瓦同意延期到明天就行,我跟你说,你可以向借主保证,在一周之内,说不定只需五六天,钱就可以还给他。此外,还有抵押的东西作为担保。这样,毫无风险,你明白吗?”

  弗雷德利克说他明白了,他准备马上就走。

  他呆在家里,咒骂戴洛里耶,因为他想信守诺言,帮助阿尔努。

  “如果我向党布罗斯先生借钱?那该找个什么借口呢?正相反,应该是我送钱给他,买他的煤炭股票才对!啊!但愿他带着自己的股票去逛大街吧,我不欠他们什么!”

  弗雷德利克对自己独立的地位赞叹不已,似乎他已经拒绝给党布罗斯先生帮忙一样。

  随后,他心里想:

  “好吧,既然我在这方面受到了损失……那就算了,因为,我用一万五千法郎,能够赚回十万!在证券交易所,这种事情有时并不稀罕……那么,既然我缺少一个方面,我就不自由了吗?……再说,戴洛里耶可能还会等着呢!——不会,不会,这不好,快走吧!”

  他盯着挂钟。

  “啊!没有什么着急的!银行五点钟才关门。”

  四点半钟,他就把钱取了。

  “现在取着也没用,我找不到他的人,今天晚上再去吧!”就这样,他给自己找到了一个改变决定的方法,因为,在他的意识中总是加进了某种诡辩的东西,就像喝下了一杯苦酒一样,让人感觉到余味无穷。

  他在大街上散步,独自一人在大餐馆吃晚饭。然后,他到沃德维尔剧院去听了一场戏。但是,他身上带的银行钞票折磨着他,好像是他偷来的一样。如果丢了,他一点也不感到悲伤。

  一回到家里,他就发现桌子上有一封信,信中写着这样几句话:

  有什么新消息吗?

  我的太太已和我相聚,亲爱的朋友,切望。

  祝好

  然后,在签名时留下一个花押。

  “他太太!她有求于我!”

  就在同一时刻,阿尔努来了,他想知道他是否拿到了那笔急用的钱。

  弗雷德利克说:

  “瞧!在这儿呢!”

  可是,二十四小时后,他回答戴洛里耶:

  “我什么也没有收到。”

  律师一连来了三天。他催他给公证人写信。他甚至表示要亲自到勒·阿弗尔去一趟。

  “不!不用了!我马上要去的!”

  一个星期过去了,弗雷德利克有些不好意思地向阿尔努要一万五千法郎。

  阿尔努推到明天,然后又推到后天。深更半夜,他还在外面溜达,不敢回家,怕碰到了戴洛里耶。

  一天晚上,有一个人在马德莱娜教堂的拐角处碰了他一下,此人正是他。

  他说:

  “我马上去取。”

  戴洛里耶陪他一直走到普瓦索尼埃尔市郊的一栋房子门前。

  “等我一下!”

  他等着。最后,在等了四十三分钟之后,弗雷德利克同阿尔努一起走出来,向他做了一个手势,让他再耐心一点。这位瓷器商和他的朋友手挽着手一起上了高城街,然后又去了沙布罗尔街。

  夜晚黑乎乎的,刮着一阵阵的热风。阿尔努一边讲着贸易商行,一边慢慢地走着,一长条有顶的过道,准备从圣·德尼大街一直修到沙特莱广场,这真是一笔绝妙的投机生意,他非常想参与进去;他不时地停下来,从店铺的玻璃窗里,看看那些漂亮的女店员的身段,接着又继续发表他的议论。

  弗雷德利克似乎听见了他身后戴洛里耶的脚步声,就像一声声的责备,就像一下下重击,敲打在他的良心上。可是,他不敢开口要钱,因为他一时羞于启齿,又害怕讨债不成。另一位走过来了,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阿尔努用一种非常随便的语气回答着,他说他的钱还没有收回来,现在没有办法偿还那一万五千法郎。

  “我想你现在不急需这笔钱吧?”

  此时,戴洛里耶走到弗雷德利克跟前,把他拉到一边问:

  “说实话,你拿到没有,有还是没有?”

  弗雷德利克回答说:

  “没有!我丢了!”

  “唉,怎么丢的?”

  “赌博输了!”

  戴洛里耶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欠了欠身子,就走了。阿尔努趁这个机会,到烟草零售店去抽了一支雪茄。他回来时问这位年轻人是谁。

  “没什么!是一位朋友!”

  三分钟后,他们来到了萝莎妮的门口。

  阿尔努说:

  “快上去吧!她见到你会很高兴的。你现在怎么还这么不开化!”

  对面有一盏路灯照亮了他,嘴里的白牙之间叼着一支雪茄,显得很快乐,他有某种难以忍受的事情。

  “啊!对了,我的公证人今天早上到你的公证人那里去了,去办理抵押物品登记,这是我的太太提醒我的这件事。”

  弗雷德利克不由自主地回答说:

  “真是一个有头脑的女人!”

  “我也认为是的!”

  阿尔努又开始赞美她了。谈到智慧、情感、勤俭,没有一个女人能比得上她。他一边转动着双眼,一边低声补充说:

  “还有她那妙不可言的身子!”

  弗雷德利克马上说:

  “再见了!”

  阿尔努赶忙上前一步:

  “喂!怎么了!”

  接着,他的手向他伸去一半,凝视着他,看到他一脸的怒容,使他困惑不解。

  弗雷德利克很冷淡地回应道:

  “再会了!”

  他走下布雷达街,就像一块石头从上面滚下来一样,有满腔怒火要向阿尔努发泄,并发誓从今以后再也不想见到他,也不想见她,让人感到伤心、懊恼。他期盼着他们离婚,而现在呢,恰好相反,他们不仅没离婚,那位男的反而更加爱她,完完全全地爱,从头发的发尖一直爱到心灵深处。这个家伙的庸俗无聊激怒了弗雷德利克。一切都属于他所有,他在那位轻佻漂亮的年轻女子的门口碰到了他,他的无能为力已经让他气恼,现在又加上了决裂的屈辱。此外,阿尔努以抵押为担保向他借钱的一副老实相欺骗了他,他恨不得要掐死他才好;他的良心上笼罩着一层忧愁,恰似一片云雾,一种对朋友懦弱的感情,眼泪使他窒息。

  戴洛里耶从烈士街走下来,一边愤愤不平,一边大声发誓;因为他的计划就像一座倒下的方尖碑一样,现在显得特别的高大。他觉得自己被盗窃了,似乎遭受了巨大的损失。他对弗雷德利克的友谊已经死亡了,他从中感到喜悦,这是一种补偿!他心中充满着一股对富人的仇恨。他现在倾向于塞内卡尔的意见,并答应为他效劳。

  阿尔努此时正舒舒服服地坐在火炉边的一张沙发椅上,品着一杯茶,将女元帅抱在膝盖上。

  弗雷德利克再也没有去他们家,为了排遣他那多灾多难的感情,他决定采用自己拟定的第一个主题,撰写一部《文艺复兴史》。他的桌子上面乱七八糟地堆放着一些书刊,有人文主义作家的、哲学家和诗人的作品。他到版画室去看马克·安托尼的雕刻,设法理解马基雅弗利马基雅弗利(1469—1527),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作家、政治家,代表作有《君主论》。的理论。逐渐地,安静的工作使他尽快地稳定下来。他沉浸在书中人物的个性之中,而忘记了自己的个性,这可能是惟一不为此而感到痛苦的方法。

  有一天,他正在专心致志地做笔记,门突然打开了,仆人通报阿尔努夫人来了。

  真的是她!一个人?不是!因为她手里牵着欧仁尼,后面跟着系一条白色围裙的保姆。她咳嗽了几声之后,自己坐了下来说:

  “有很长时间你没来我家玩了。”弗雷德利克找不出合适的借口,她补充道:“这正是你的高尚所在!”

  他问道:

  “怎么高尚?”

  她说:

  “你给阿尔努帮了大忙!”

  弗雷德利克做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手势,意思是说:“我才不在乎他呢!这全是为了你!”

  她让孩子和保姆在客厅里玩。他们交换了两三句有关健康的话,随后谈话便终止了。

  她穿一件棕色的丝绸连衣裙,像一种西班牙酒的颜色,披着一件镶嵌貂皮的黑色呢绒短大衣,这种毛皮给人一种想把手放上去摸一摸的愿望,还有光泽鲜丽的包头带吸引着人的嘴唇,想去吻一吻。然而,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激情使她变得慌乱起来,她把眼睛转向门那一边说:

  “这儿有点热!”

  弗雷德利克猜测出她谨慎的目光中所表现出的含意。

  “对不起!那两扇门推一推就关上了。”

  “啊!真的!”

  然后,她笑了,好像是说:“我什么也不怕了。”

  他马上问她为什么事来。

  她使劲地回答道:

  “我丈夫要我来你这里,他自己不敢向你讲。

  “有什么事?”

  “你认识党布罗斯先生,对吗?”

  “是的,只一面之交!”

  “啊!只一面之交。”

  她沉默不语。

  “没关系,你把话说完好了。”

  于是,她叙述着说,前天,阿尔努支付不出银行家签署的四张一千法郎的票据,这上面有他要她签的自己的名字。她后悔此事牵连到孩子们的财产。但是,一切都比失去名誉要好;如果党布罗斯先生现在停止追究,我们很快就会还清的,一定会付清,因为,她准备去老家沙特尔,卖掉她的一栋小房子。

  弗雷德利克低声叹息道:

  “可怜的女人啊!我就去!你放心吧!”

  “多谢了!”

  随后她起身告辞。

  “哦!没有什么急于等你回去!”

  她站在那里,仔细察看着天花板上挂着的几支蒙古战箭,还看了书架、精装书、以及所有的书写工具;她拿起一个放笔的古铜色盒子;她的脚后跟踩在地毯上的不同位置。她以前来过好几次弗雷德利克家里,但每次都是同阿尔努一起。现在是他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单独在他自己的房间里;——这是一种绝妙的事,可以说是一种极好的机遇。

  她想看一下他的小花园,他向她伸出手,领她去观看他的家产,三十尺大小的地盘,被房子围着,四角处种有绿色灌木,中间有一个花坛。

  此时正值四月上旬,紫丁香的叶子已经泛绿,一种纯清的微风吹来,在空中流转,小鸟叽叽喳喳地叫,它们的歌唱声同远处的一家车行的打铁声相互交织在一起。

  弗雷德利克拿来一把铁铲,当他们肩并着肩在花园里漫步的时候,小孩子在走道上堆起了一大堆沙。

  阿尔努夫人不相信这孩子以后会有惊人的想像力,不过他的性格很温顺。他的姐姐正相反,生性冷淡无情,有时还会伤她的心。

  弗雷德利克劝告道:

  “她会改变的,绝不能失去信心。”

  她回答:

  “对,绝不能失去信心!”

  这种无意识地重复他的话,对他来说似乎是一种鼓励。他摘下一朵玫瑰花,这是花园里仅有的一朵,献给她……

  “你还记得吗……一束玫瑰花,一天晚上,在马车上?”

  她脸上泛起了红晕,而后带着一种嘲笑怜悯的神情回答说:

  “啊!我那时还年轻!”

  弗雷德利克又小声问:

  “这朵玫瑰花呢?也将是同样的命运吗?”

  她一边用手指旋着花茎,一边回答:

  “不!我要保留着它!”

  她招手喊了一声抱着孩子的保姆;然后,在门口,在街上,阿尔努夫人不时地吮吸着玫瑰花,把脑袋偏向肩膀上,带着一种像亲吻一样温柔的目光。

  当他返回他的书房时,他凝视着她刚刚坐过的靠背椅,所有她摸过的物品,有某种属于她的东西在他的周围循环。她来访的柔情蜜意还未消失。

  “她来一趟也不容易啊!”他心里想。

  一种无限的温情的波涛淹没了他。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钟,他去拜会党布罗斯先生。他在饭厅里接待了他。银行家坐在他的夫人对面用餐,他的侄女坐在她的旁边,另一边是家庭教师,一位英格兰女人,长着一脸小麻子。

  党布罗斯先生邀请他的这位年轻朋友坐在他们中间,见他不肯,他便问:

  “我能帮你什么忙吗?我听你讲。”

  弗雷德利克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承认他是来为一个名叫阿尔努的人代理诉讼请求。

  银行家露出他的牙龈,无声地笑着说:

  “啊!啊!是那位以前的旧画商。乌德里原来给他担保,现在两人闹翻了。”

  他开始阅览放在餐具旁边的信函和报纸。

  两位仆人侍候着大家,她们来回走动,地板上没有发出声响;饭厅有三个门,挂着挂毯门帘;两座大白理石喷泉;饭厅的高度、火锅的光泽、冷盘的摆法,一直到毛巾的折叠,所有这一切豪华舒适的生活,在弗雷德利克的脑海里,同阿尔努家的午餐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不敢打断党布罗斯先生的话。

  夫人看出了他的尴尬。

  “你有时见到过我们的朋友马蒂龙吗?”

  那位年轻女孩抢着说:

  “他今天晚上来。”

  婶母用一种冷漠的眼光看着她问道:

  “哟!你知道吗?”

  接着,另一位仆人俯向她的耳边说:

  “你的女裁缝,我的孩子!……约翰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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