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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中卷(13)

  女教师很顺从地同她的学生一起出去了。

  党布罗斯先生被椅子的移动声吵烦了,问是什么事情。

  “是勒冉巴尔太太来了。”

  “啊!勒冉巴尔!这个名字我知道。我见过他的签名。”

  弗雷德利克最后提出了他此行要解决的问题,他说阿尔努值得关心,他甚至准备出卖他太太的一栋房子,其目的就是为了保持他的信用。

  党布罗斯夫人说:

  “听说她长得很漂亮。”

  银行家装出一种绅士风度问道:

  “你是他们的知心……朋友吗?”

  弗雷德利克没有明确答复,只是说他不得不考虑帮他们这个忙……

  “行啦,既然这会让你开心,那就算了!我等着吧!我还有时间。我们去办公室坐坐,你愿意吗?”

  午饭吃完了,党布罗斯夫人微微地欠了欠身子,脸上露出一种怪异的微笑,同时也很有礼貌,还带有几分讥讽。弗雷德利克没有时间往这方面考虑,因为党布罗斯先生一见只有他们两个人,便说:

  “你没有来拿你的股票。”

  随后,不等他道歉,就说:

  “行啦!行啦!你多了解一点事情的细节是对的。”

  他递给他一支烟,又开始讲,“法兰西煤炭联合总会已经成立了,我们现在只等待着立案,企业联合的惟一事实就是减少了监督和劳动力的费用,增加了利润。此外,公司还想出了一个新主意,就是让所有的工人对自己的企业发生兴趣。由公司给他们盖房子,建一些符合卫生标准的住所,最后,公司给它的职工指定一个供应商,一切都按成本价卖给他们。

  “这样,他们将会得到便宜,先生;这是真正成功;正好有力地回击了某些共和党人的叫嚣。我们的董事会里(他拿出一份简章)有一位上议院议员,一位法兰西研究院的学者,一位退役的工程兵高级军官,全是一些知名人士。有了这样一些成员,可以稳定那些不敢投资的资本,招来一些灵活的资金。公司还可以得到国家的订货,然后还有铁路方面的、海运方面的、冶金部门的、煤气公司的、资产阶级家庭的订货。如此一来,我们供给热能、供给照明,我们的业务就渗透到了那些最低层的用户家里。不过,你一定会问我,我们怎么能保证销售呢?这是由于制定了一些必要的保障权利,亲爱的先生,我们将会取得这些,这全在乎我们自己!此外,我是明确地主张禁止和销售某些商品的人,国家的利益高于一切。

  “公司任命我担任经理,但我没有时间做某些具体的事情,特别是起草文件。我同我的那些拿笔杆子的有点合不来,我学的希腊文都忘光了!我需要一个人……能够翻译领会我的意思。”他突然问道,“你愿意成为这样的一个人选吗?担任秘书长?”

  弗雷德利克不知怎样回答。

  “怎么,谁阻止你?”

  他的职务只限于每年给股东们写一份报告。他可以天天同巴黎那些最有影响的头面人物打交道。在工人这一边,他代表公司,自然而然地会让他们崇拜,这样可以使他日后跻身为省议会议员,继而做国会议员。

  弗雷德利克的耳朵在嗡嗡作响,是哪里来的这种好事?他再三向他道谢。

  不过,银行家告诉他,不应该依赖别的人,最好的方法是入股,“这是最好的投资,因为你的资本保障你在公司的地位,就像你的地位保障你的资本一样。”

  弗雷德利克问:

  “大概要拿多少钱来入股?”

  “我的上帝,随你的便,我想,有四万到六万法郎也就可以了吧。”

  这个数目对党布罗斯先生来说确实小得可怜,而他的权势是如此之大,以至年轻人立即决定卖掉他的一个农庄。他同意了,党布罗斯先生可以在这几天再确定一个会面的日期,来办理有关手续。

  “这样,我可以告诉阿尔努了?……”

  “一切随你的便吧!那可怜的孩子!一切随你的便吧!”

  弗雷德利克写信给阿尔努,让他放心,他叫仆人送给他,他回信说:

  “好极了!”

  然而,他的行为还应该得到好的回报。他至少还在等待一次拜访,一封信。他没有见谁来拜访,任何信函也没来。

  是他们忘了回信,还是故意如此,阿尔努夫人已经来过一次,谁还能阻止她再来呢?她给他留下的那种暗示、那种默许,难道这是根据自己切身利益而使用的一种手腕吗?“他们是在耍我吗?她也是同谋者?”他想到他们家去看看,但是一种无名的羞耻阻止了他的行动。

  一天早晨(在他们见面三个星期之后),党布罗斯先生来信通知他,让他于当日一点钟后等着他。

  在路上,阿尔努夫妇又重新回绕在他的脑际;他一点也找不出解释他们行为的理由,他感到很焦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为了摆脱这种不安,他叫了一辆双轮轻便马车,直奔天堂街。

  阿尔努旅游去了。

  “太太呢?”

  “去乡下了,去厂里了!”

  “先生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没错的!”

  他要去找她,她单独一个人,多好的机会呀!有某种不可抗拒的东西在他的意识之中喊叫:“快去吧!”

  可是,党布罗斯先生那里的约会怎么办呢?“哎,倒霉!我就说我生病了。”他马上跑到车站去,坐在车厢里,一想:“我错了,可能吧?唉!管他呢!”

  绿色的平原在大路的左右两边伸展开来,列车向前行驶,车站边的小房屋像布景一样一闪而过,火车头上升起的烟云,总是向一边飘散出大团大团浓烟,在草地上空飞舞片刻,然后就消失了。

  弗雷德利克一个人坐在他的软垫长凳上,无聊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沉浸在一种极不耐烦的忧郁中。外面出现了一些起重机、一些商店,克雷伊已经到了。

  这座小城建在两座低矮的山丘上(其中一座山丘是光秃秃的,另一座山丘顶上长满了树木),林中露出了教堂的塔尖,还有错落的房舍和石拱桥,这一切让他感到有某种欢乐、严谨和有利于健康的东西。有一条大的平底船顺流而下,随风拍打起波浪,一些母鸡在髑髅地上啄食着谷粒;一位妇女走过去,头上顶着一件湿衣服。

  走过一座桥之后,他来到了一个小岛上,人们在右边可以看到一座修道院的废墟。一台水磨在转动,它的宽度正好横跨在瓦兹河的第二条支流上,弗雷德利克惊叹这一修建工程的壮观。他对阿尔努更加产生了敬意。走了三步多,他拐进了一条小巷,里面有一道栅栏挡住了。

  他走进去,女门房又把他叫回来问:

  “你经过允许了吗?”

  “为什么?”

  “为了参观工厂!”

  弗雷德利克粗暴地回答说,他是来看阿尔努先生的。

  “谁是阿尔努先生?”

  “厂长,老板,房产主,还有!”

  “不对,先生,这儿是莱博夫和米里耶先生的工厂。”

  也许,这个傻女人可能是在开玩笑。这时,走过来几位工人,他跟上去问了两三位,他们的回答也一样。

  弗雷德利克从院子里走出来,摇摇晃晃的,像个醉鬼,样子非常狼狈,以至于在屠夫桥上,有一位正在抽烟斗的资产者问他是否在寻找什么东西。这一位知道阿尔努的工厂在哪里,他说位于蒙塔特尔。

  弗雷德利克打听还有没有马车,此时只有车站才有。他返回车站,一辆破旧的敞篷四轮马车,驾着一匹老马,孤独地停在行李房的门口。

  一个顽皮男孩自己说他能找到“毕隆老爹”。十分钟后,他回来了,毕隆老爹正在吃午饭。弗雷德利克等不住了,便走了。通道的路障立起来了,他必须等到两列火车过去,最后,他冲向田野。

  单调的绿草地就像一块巨大的绿色台球桌毡子,马路两边堆放着铁渣子,就像几米高碎石子。稍远处,工厂的烟囱一座挨着一座地冒着黑烟。在他对面,一个圆圆的小山丘上,耸立着一座小城堡,上面是塔顶,还有一座教堂的四方形钟楼。在下边的树林当中,有好几堵长墙组成了若干不规则的线条,在山脚下,村子里的房屋一溜烟地排开。

  房子都建一层楼高,三级的楼梯,用石头砌成,没用水泥。他间歇地听见一个杂货商的铃铛声响。沉重的步伐陷进了黑泥之中,淅淅沥沥地下起了毛毛细雨,将灰白色的天空割画出千万条线影。

  弗雷德利克沿着石板路面的中间行走,随后,在他的左边,在一条小道的入口处,他发现一个木制的大拱门,上面用金色的大字写着:瓷器。

  雅克·阿尔努选择了这样一个靠近克雷伊的地方作为厂址,这并不是没有目的的,他把他的工厂尽量同另一家工厂(该厂很久以来就享有信誉)相邻,以便使消费者鱼目混珠,获取利益。

  厂房的主要部分建在一条流经草原的河岸边。老板的房子和别的不同,四周围着花园,台阶上装饰着四个大花瓶,里面长着仙人掌。几排厂棚下面晾晒着成堆的白土,在露天地上也有好几堆。塞内卡尔站在院子中间,他总是披着那件夹红的蓝色短大衣。

  这位从前的数学辅导教师伸出一只冷冰冰的手来,问道:

  “你来找老板吗?他不在。”

  弗雷德利克尴尬得很,傻乎乎地回答:

  “我知道。”

  但是,他立即改口说:

  “我现在来是为了一件有关阿尔努夫人的事。她可以见见我吗?”

  塞内卡尔说:

  “啊!我有三天没有看见她了。”

  他接着开始不停地抱怨。他接受了老板的条件,原来是说住在巴黎,并不是隐居在这个乡下,远离他的朋友,剥夺了看报纸的权利。不管怎样,他熬过来了!可是,阿尔努对他的业绩似乎视而不见。此外,他很浅薄,因循守旧,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无知。与其说去寻找艺术上的完美,还不如多引进一些煤炭设备和煤气。这位资产者在堕落,塞内卡尔加重了这句话的语气。总之,他不喜欢这份差事。他差不多是勒令弗雷德利克,要他帮忙说这句话,给他加点工资。

  另一位回答说:

  “你放心好了!”

  他在楼梯上没有碰到任何人。在一楼,他将头伸进一间空房里,这是个客厅。他大声叫喊,没有人回答。也许是女厨师出去了,保姆也出门了。最后,他来到二楼,推开一扇门,阿尔努夫人一个人在屋里,站在大衣柜的镜子前面。她的睡袍的腰带松开着,垂在髋部。有一边的头发披在右肩上,像一条黑波浪,她伸着她的两只胳膊,一只手挽着她的发髻,一只手往里面插进一根别针。她大叫一声,就不见了。

  过了片刻,她又出来了,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的。她的身材,她的眼睛,她的连衣裙的声响,这一切都吸引着他。弗雷德利克恨不得抱着她,吻遍全身,但他克制住了。

  她说:

  “请你原谅,但是我不能……”

  他大着胆子打断她的话说:

  “可是……你刚才那样很好。”

  她也许感到这种恭维有点粗野,因为她的面颊立即红了起来。他怕得罪了她,她接着说:

  “你怎么这么凑巧来到这里了?”

  他不知道怎样回答,只是小声地笑了一阵,以便给自己留出思考的余地。

  “如果我告诉你,你相信我的话吗?”

  “为什么不相信呢?”

  弗雷德利克说他昨天做了一个噩梦:

  “我梦见你病入膏肓,快要死了。”

  “啊!我和我的丈夫从来没有病过!”

  他说:

  “我只梦见你。”

  她平静地凝视着他。

  “梦总是不会应验的。”

  弗雷德利克结结巴巴地寻找着话说,最后就灵魂的相似性发表了长篇议论。世界上存在一种力量,能够穿越空间,使两个人发生联系,相互了解彼此的感情,最终把他们结合在一起。

  她低着头,静静地听着他讲,一边发出美丽的微笑。他用眼角观察着她,心情很愉快,用一种老生常谈的方式,无拘无束地向她倾吐着心中的爱情。她建议带他去看看工厂,由于她一再坚持,他就同意了。

  为了让他开心,首先要给他观看某种好玩的东西,她就带他去看装饰楼梯的一种稀有珍品。墙上挂的和搁板上放的样品都证明了阿尔努一贯的爱好和所花费的精力,在寻找了中国的紫砂之后,他又想制造马约里卡陶器、法艾恩萨陶器、伊特鲁立亚陶器和东方的瓷器,后来,他还试制了一些精品。因此,在陈列的一些瓷器样品中,有布满鸳鸯图案的大花瓶,有闪烁发光的褐色大瓷盆,有写着阿拉伯文的坛子,有文艺复兴时代风格的长颈壶,还有一些大碟子,上面画着两个人物,好像是用红粉笔画的,用的是一种小巧玲珑、朦朦胧胧的方式。他现在正在制作招牌上的用字,酒的标签和广告。但是,他的聪明才智还不足以达到艺术的高度,也达不到真正资产者的水准,甚至谈不上是绝对地为了利益,正因为如此,人人对他都不满意,结果他破产了。他们二人在观赏这些东西时,玛尔特小姐过来了。

  母亲问她:

  “你不认识他了吗?”

  她一边行礼一边回答:

  “不,认识!”

  此时,她扑闪着清澈明亮而又多疑的眼睛,这是一种处女的目光,仿佛在呢喃着说:“你到这儿来干什么?你?”她走上台阶,头微微转向肩上。

  阿尔努夫人将弗雷德利克带到院子里,然后一本正经地给他解释怎么研土、清土和筛土。

  “最重要的是,预备做坯子的陶泥。”

  她把他带进一间作坊,里面放满了容器和贮槽,一个有横杆的轴承在里面横向旋转。弗雷德利克后悔自己刚才没有干脆拒绝她的参观建议。

  她介绍说:

  “这是搅泥机。”

  他觉得这个词很粗俗,从她口里说出来很不雅观。

  又长又宽的皮带从天花板的这一边滑向另一边,在几个鼓轮上绕来绕去,完全以一种不停的方式、精确地、不耐烦地运转着。

  他们从作坊里出来之后,经过一间倒塌的茅屋旁边,这间小屋以前是用来存放一些园艺用的工具。

  阿尔努夫人说:

  “这些东西现在已经没有用了。”

  他用一种有点颤抖的声音回答说:

  “幸福可能就包含在里面的!”

  水泵的嘈杂声掩盖了他们的谈话声,他们走进了模型制作间。

  有一些工人围坐在一张窄长的桌子旁边,在他们面前的一个转动的盘子里,放着一大坨陶泥,他们的左手在里面括,右手抚弄着表面,就这样,一个个瓷瓶坯子就制作好了,犹如盛开的花朵一样。

  阿尔努夫人叫人展示出那些最难制作的陶泥坯子模型。

  在另一间作坊里,一些人在制作花边、瓶颈、凸出的线条。在楼上,有人在去掉切割下来的泥屑,用石膏堵塞那些先前制作时留下来的一些小洞小孔。

  在窗台上、走廊里、墙角落里,到处都摆放着陶器。

  弗雷德利克开始看得烦起来了。

  她说:

  “你可能看累了吧?”

  由于害怕他的拜访到此结束,相反,他却要装出非常热心的样子,甚至很遗憾自己没有从事这项事业。

  她显得很吃惊。

  “真的!我本来早就可以生活在你身边!”

  由于他正在寻找她的目光,阿尔努夫人为了躲避他,就故意走开,从一张靠墙的桌子上取了一小块陶泥,压平成一块饼状,把她的手掌印在上面。

  弗雷德利克问:

  “我能够把它带走吗?”

  “你简直像个小孩子,我的上帝!”

  他正想回答,塞内卡尔进来了。

  一来到门口,副经理先生就发现自己违反了规章。所有的车间每周都应该打扫,当天是星期六,由于工人们什么也没有做,塞内卡尔就对他们宣布说,要他们晚下班一个小时。

  “你们这是自作自受,活该!”

  他们低头看着自己制作的物品,没有小声嘀咕,但是,可以猜得出来他们胸中积压着火气。再说,这些工人原来是从一家大工厂被辞退掉的,本来就不容易管理。这位共和党人严厉地统治着他们。他是一个讲理论的人,仅仅只是重视群众,而毫不怜悯个人。

  他的到来使弗雷德利克感到很拘束,于是,低声问阿尔努夫人,看看是否能去参观一下烧制瓷器的窑子。他们下到底楼,她正在解释匣钵的用处,塞内卡尔随后也跟了进来,插在他们两人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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