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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中卷(23)

  “你自己的婚事呀!”

  “我的?从来没有这回事!”

  他做了一个否定的手势,“总之,我什么时候会有这种幸事呢?一个人对自己梦想中的美好追求失望之后,就会在庸俗中苟且偷安么!”

  “可是,你的所有梦想并不那么……坦率!”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在跑马场散步的时候,同女人一起……”

  他诅咒女元帅,他想起了那件事情。

  “可是,那一次是你自己请我去看她的,为了阿尔努的事情!”

  她摇着头回答说:

  “所以你就乘机寻欢作乐去了。”

  “我的天啦!再不提这些傻事好吧?!”

  “那当然,因为你马上要结婚了!”

  她憋住气,屏住呼吸,咬着嘴唇。

  此时,他忍不住叫了出来:

  “不过,我仍然要对你再重申一下,绝对没有那回事。像我这样一个人,凭着自己理智的需要,凭着自己的一贯习性,你会相信我躲到外省去,整天地打打牌,监视一下那些泥瓦匠,穿着木屐散散步!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那人生的目的是什么?有人跟你说过,路易丝很有钱是吗?啊!我才不在乎钱呢!我希望得到的是人间最美丽的、最高尚的、最温柔的、最有魅力的东西,一种人类生活的天堂,当我终于找到了这个尤物之后,这个幻象就遮住了我的眼帘,让我看不见其他的一切……”

  他用双手捧着她的头,开始吻她的眼睑,并不停地说:

  “不!不!不!我永远也不会结婚!永远不会!永远不会!”

  她接受着他的爱抚,既惊又喜,一动也不动地任凭他抚摸。

  店子楼道里的门打开了,她惊吓得一跳;她伸着一只手,站在原地不动,好像是示意他不要做声。脚步声越来越近,接着外面有人问道:

  “太太在吗?”

  “请进来!”

  阿尔努夫人将手肘支在柜台上,若无其事地用手指转动着一支笔,这时账房先生推开了门。

  弗雷德利克站起来说:

  “夫人,我得向你告辞了。我订的货会准备好的,对吗?我可以放心了吧?”

  她没有回答。然而,这种心照不宣的共谋就像刚刚做过通奸一样,让她的脸烧得通红。

  第二天,他又来到了她家里,她接待了他。为了趁热打铁,达到他的目的,弗雷德利克直截了当地解释了自己在玛斯校场同别人邂逅的事。他说那天同那个女人在一起,完全是出于偶然。即便是承认她长得漂亮(其实她并不怎么样),她又怎能抓住他的心呢?即使是一分钟她也不可能,因为他现在正爱着另外一个女人。

  “你很清楚,我给你讲过这件事。”

  阿尔努夫人低下头说:

  “我很生气你给我说这件事。”

  “为什么呢?”

  “就是再简单的礼节也不允许我现在再见你了!”

  他坚持说自己的爱情是无辜的。他的过去可以给他的将来作保证,他自己下决心再也不会打搅她的生活,再也不会以自己的抱怨让她感到厌烦。

  “可是,我昨天的爱情太过火了。”

  “我们再也不要回想那个时刻了,我的朋友!”

  然而,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共同倾诉一下他们的忧愁,这又有什么坏处呢?

  “因为你也不幸福!啊!我理解你,没有人回报你所需要的爱情,你所需要的忠诚;而我呢,只要是你愿意要我做的一切,我都将去做!我不会冒犯你的!……我向你发誓。”

  他的心情异常沉重,竟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上。

  她急忙说:

  “起来!我要你快起来!”

  她严厉地对他宣布说,如果他不听从她的话,他将永远也别想再见到她。

  弗雷德利克立即回答说:

  “啊!我不相信你会这么狠心,我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可做的呢?别人都在拼命地赚钱,争名利,捞权力,可我呢,我没有职业,你是我惟一牵挂的人,是我的所有财产;你是我生存的目的,是我思虑的中心。我的生命中没有你就如同天空中没有空气一样,我将无法生活下去!难道你没有感觉到我心灵的呼吸已经升向了你的心灵,两种呼吸应该融化在一起,我要为此而死去吗?”

  阿尔努夫人的四肢开始颤抖不已。

  “哦!你给我走开!我请求你!”

  看着她脸上惊慌失色的表情,他不说了。随后,他向前走了一步,但是,她却合起双手,往后退。

  “请离开我!看在老天爷的面子上,求求你吧!”

  弗雷德利克如此地爱她,为了不伤她的心,他便出去了。

  此后不久,他对自己大光其火,骂自己是笨蛋,然而,只隔了二十四小时之后,他又来到了她家里。

  太太不在家。他呆在门口的台阶上,又气又怒,进退两难。阿尔努出来了,并告诉他说他太太当天早晨已经动身走了,她在奥特伊尔的乡下租了一套小别墅,现在住在那儿,并把他们原来在圣·克卢的房子出让给别人了。

  “这又是她玩的一个花花点子!既然她喜欢这样,就随她的便吧!再说,我也落得安静,这也好!今天晚上,我们就一块儿去吃饭,怎么样?”

  弗雷德利克借口他有一件急事要处理,随即就赶往奥特伊尔。

  阿尔努夫人高兴得不禁大叫一声,于是,她所有怨恨都烟消云散了。

  他丝毫没有谈到他的爱情,为了更多地获取她的信任,他甚至表现得过分的拘谨;当他问她是否可以再来时,她回答说:“那还用说。”她一边回答一边向他伸出手,但几乎又马上缩了回去。

  打这以后,弗雷德利克来拜访的次数更加增多了。他答应给车夫更多的小费。但是,马却经常慢吞吞地走着,他急不可耐,就跳下车来,气喘吁吁地爬上另一辆公共马车,他不屑一顾地打量着坐在他面前的乘客的面孔,他们都不是到她家里去的。

  他从老远就认出了她家的房子,旁边有一株高大的忍冬,从一侧遮盖了全部的屋顶,这是一栋瑞士风格的小别墅,粉刷成红颜色,外面有一个阳台。花园里有三株老栗树,中间有一座小土丘,一根粗树干支撑着一个呈伞形的麦秸垛。在墙壁的青石板下面,有一株没有搭好的葡萄,枝藤到处歪歪扭扭地悬吊着,就像腐烂掉的电缆线一样。栅栏门上的小铃,拉起来挺费劲的,拉动之后,铃声要响老半天才停,然后要等上好久才有人来开门。他每次都感到有一种焦虑、一种无始无终的恐惧。

  随后,他就听见女仆的拖鞋声在沙子地上喀嚓喀嚓地响着,或者是阿尔努太太自己亲自出来开门。有一天,她蹲在草坪的前面,正在寻找紫罗兰,他从她的背后悄悄地走过来。

  她女儿的脾气很坏,她不得不把她送到修道院里去。儿子每天下午都在学校里。阿尔努同勒冉巴尔、还有一位朋友贡班一起在王宫吃午饭,每次都吃很长时间,没有讨嫌的人来此打搅他们。

  他们彼此心照不宣,谁也不属于谁。这种约定不至于使他们招惹是非,受到牵连,也便于他们吐出心里话。

  她向他讲述从前在沙特尔她娘家时的生活:她大约十二岁时开始信教,接着就对音乐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当她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一直唱到深夜的时候,从窗口可以隐约望见远处的城墙。他向她倾诉着在中学时代是如何多愁善感,在他诗意般的天空里,又如何闪烁着一个艳丽的女人的面孔,以至于在第一次见到她时,就熟悉如故。

  这些侃侃而谈仅仅涉及到他们经常来往的那些岁月,他让她回忆起了一些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的事情,某一段时间她穿的连衣裙的颜色,哪一天突然到访了一位客人,某一次她讲了什么话,她听完后怎样惊讶地回答:

  “对,我记起来了。”

  他们的爱好,他们的判断力完全一样。他们两个人经常是一个听着,一个喊:

  “我也是的。”

  而轮到另一个,也重复说:

  “我也是的。”

  随后就是无始无终的对上天的埋怨:

  “为什么老天爷不愿意成人之美呢?要是我们早一点相识那该多好呀!……”

  她叹着气说:

  “啊!要是我再年轻一些!”

  “不!要是我再稍微老一点!”

  他们想象着一种纯爱情的生活,多姿多彩,无比充实和丰富,它可以填满无边的孤独与寂寞,越出一切喜悦与欢乐,蔑视所有的不幸与痛苦,时间就在这样一种缠绵的相互倾诉中流逝,变成了一种辉煌而又高尚的东西,就像天空中闪烁的星辰。

  他们几乎总是站在露天的梯头,被秋天染黄了的树梢,像女人胸前的乳头一样,突现在他们眼前,这些树梢参差不齐,一直延展到苍白的天际;要么,他们一直漫步到林阴大道的尽头,走进一个亭子间,里面没有别的家具,只有一张灰色的帆布双人沙发椅。玻璃镜子上面沾着许多污点,墙上散发着一种霉味。他们就坐在这里,谈论着自己,谈论着别人,无所不谈,高高兴兴,无忧无虑。有时候,阳光透过百叶窗,就像一把竖琴的琴弦一样从天花板上一直照射到地砖上,灰尘的微粒在这些紫光柱中打着漩涡。她用手去劈开光线,好玩极了。弗雷德利克轻轻地抓住她的纤纤玉手,凝视着手上静脉血管的纹路,皮肤上的斑点,手指甲的形状。她的每一个手指对于他来说不仅仅是一样迷人的东西,而几乎是一个美人儿。

  她把自己的手套送给他,一周以后,又将自己的手绢送给他。她叫他“弗雷德利克”,他称她“玛丽”,他非常倾慕这个名字,他说,这个名字就是在心醉神迷的时候用来感叹和呼唤用的,它似乎包含着缭绕的香烟和玫瑰的花朵。

  他们提前约定好他来访的日期,而她好似无意间出来一样,在马路上向他迎面走过来。

  她并不作任何表示来激发他的爱情,她那种无忧无虑的神态,表现出她无比的幸福和惬意。一整个夏季,她只是穿一件棕褐色的丝绸连衣裙,同一种颜色的呢绒裙边,宽松的上衣,正好映衬出她那温柔的举止和端庄的容貌。再说,她已经到了女人的八月人的一生分为少年、青年、壮年和老年四个时期,这里的八月即指壮年时期。,这是一个富有思维和柔情的时期,这个时期的女人已经成熟,爱情的力量交织着人生的经验,眸子中闪烁着更为炽烈的火焰,胸中喷发着更为火热的激情,在青春即将消逝的前夕,她全身所显示出来的华贵同她那迷人的美丽的面容异常和谐地糅为一体。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情意绵绵,宽容大度,她相信自己不会失控,因而任意敞开感情的闸门,这种感情是她长期经受的忧郁和痛苦所换来的一种权利。再说,这种感觉是如此的美好,如此的新颖!如果把阿尔努的粗俗同弗雷德利克的钟情进行比较的话,二者之间真是天壤之别呀!

  他战战兢兢地,总怕说错了一句话,从而失去了他所认为已经得到的一切。他心里想:机会可以重新得到,可是一句漏嘴的蠢话却难以追回。他要她心甘情愿地送上门来,而不是强行地占有她。他相信她对自己的爱情,他喜不自禁,就像是一种有了占有她的预感,有了一种已经吃到了天鹅肉的滋味。此外,她的身子对他的诱惑力特大,时刻折磨着他的心灵,比感官上的刺激还要厉害。这是一种无穷无尽的艳福,一种巨大的情感陶醉,以至于使他忘记了人世间还会有什么比这更大的幸福。一旦离开她,他胸中蹿起的欲火就燃烧着他。

  没过多久,他们的谈话之间出现了久久的沉默。有时候,一种性欲来临的羞涩,使他们在面对面地谈话时,互相观察到脸上泛起的红云。他们想小心翼翼地掩饰自己的爱情,结果反而使他们的爱情更加暴露。爱情越是强烈,他们就越是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压抑着自己的行为。这种对自己感情的欺骗,反而使他们更加敏感。他们津津乐道地闻着湿树叶散发的气味,忍受着东风吹来所感到的不适;他们有时无缘无故地烦恼,有一种悲凉的预感;哪怕是一阵脚步声,细木板壁的炸裂声,都会使他们惊恐不安,好像是他们犯了什么罪过似的;他们感觉到自己被推向了一座深渊;一种狂风暴雨的气氛包围着他们;只要弗雷德利克口中流露出几声哀怨,她就会自责地说:

  “是的!我做了坏事!我像是一个不正经的卖弄风骚的女人,你再别来了吧!”

  于是,他就重复着以前发过的同样的誓言——每次她都高高兴兴地听着。

  她回到巴黎以后,加之新年的诸多事情,他们的会面暂时终止了。当他再来的时候,他的行为比以前放肆多了。她不时地出去吩咐一些事情,同时不顾他的恳求,去接待那些来拜访她的客人。一谈起话来,大家不免提到莱奥塔德莱奥塔德因被怀疑杀害一位女孩而被判终身监禁。、基佐先生、教皇、巴勒莫起义巴勒莫是西西里岛首府,1848年1月爆发了争取自由独立的起义。以及引起人们极大恐慌的巴黎第十二区的宴会指当时巴黎十二区的改革者举行的宴会,遭到禁止。。弗雷德利克谩骂政府当局,聊以自慰,因为他现在有一肚子的怨气无处发泄,他巴不得像戴洛里耶所希望的那样,来一个天下大乱。而阿尔努太太却变得郁郁寡欢了。

  她的丈夫尽做一些荒唐的事情,一直包养着厂里的一名女工,那个被大伙称为波尔多女人的情妇。阿尔努夫人亲自告诉弗雷德利克这个艳闻。“既然丈夫对她不忠诚”,弗雷德利克想从中得出一个结论。

  她说:

  “哎!我才不放在心上呢!”

  他觉得这样的表白大大加强了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可是阿尔努会怀疑这种关系吗?

  “不会的!起码现在还不会!”

  她跟他讲述说,有一天晚上,阿尔努故意留下他们两人在家里谈话,然后又返回来,躲在门后面偷听,由于他们俩人都是谈论的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从那以后,他就完全放心了。

  弗雷德利克苦笑着说:

  “他这样做也有道理,是吗?”

  “是的,也可能!”

  她最好不要冒险讲这种话。

  有一天,在他惯常来访的时间内,她却不在家,他认为这是对他的一种背叛的行为。

  事后,他发现他带来的花总是插在一个水杯里,他不免有些生气。

  “你要把花放在哪儿呢?”

  “哦!不要放在那儿!其实,放在那儿也好,总比放在你心上要温暖一些吧!”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埋怨她没有事先通知他一声,就于头天晚上到意大利人的剧院去看戏。别的人都看见她了,对她很欣赏,也可能爱上她了。弗雷德利克一味地怀疑她,只是要借故同她吵架,折磨她,因为他在开始恨她,恨她一点也不帮他分担他内心的痛苦。

  大约是二月中旬的一天下午,他突然发现她过于紧张,欧仁在不停地喊喉咙疼。大夫说没有多大的问题,只是患了重感冒,得了流感。看见孩子昏昏沉沉的样子,弗雷德利克惊慌不已。不过,他一再安慰孩子的母亲不要着急,还举了好几个同年龄的小孩为例,说他们得了同样的感冒很快就治好了。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啊!你太好了!”

  于是,她抓起他的手,他也紧紧握住她的手。

  “啊!松开我的手吧!”

  “既然你把手献给安慰你的人,那么他握一握又有什么关系呢!……你相信我说的其它事情,可是每当我谈起我的爱情……你就不相信了!”

  “我没有不相信,我的可怜的朋友!”

  “为什么这么怀疑人,似乎我是一个玩弄女人的流氓一样!……”

  “噢!你说到哪里去了!”

  “我只要有一点证据就行了!……”

  “什么证据?”

  “你给予第一位来访的客人的证据,你以前曾经答应过给我的证据。”

  于是,他跟她提起了一件事,有一次,他们二人一起单独外出,这是一个冬天的黄昏,夜雾弥漫着大地。这一切离现在已经多么遥远啊!他多么想在众人面前挽着她的胳膊,她也不害怕,他也没有什么顾虑,周围没有别的人来打搅他们。

  她毅然地回答:

  “好吧!”

  她那坚决的口气倒使弗雷德利克感到惊异,他紧接着说:

  “你愿意我在特隆舍街和费尔姆街的拐角处等你吗?”

  阿尔努夫人吞吞吐吐地回答:

  “我的上帝!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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