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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中卷(25)

  原来在前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在特隆舍街的人行道上徘徊了很久,她在那里等着一种难以言明但却是非同一般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害怕别人看见她。可是,一只该死的狗,追着她不放,咬着她裙子的下摆。你赶走它,它又固执地跑回来,而且狂吠的声音越来越大。阿尔努夫人惊醒过来时,狗叫声还在继续,她伸长脖子,侧耳细听,这似乎是儿子房间里传来的声音。她光着脚跑过去,发现儿子在咳嗽,他的双手发烫,脸红通通的,声音嘶哑得有点怪,呼吸一分钟比一分钟困难。她伏在他的被子上,一直守候到天亮。

  早晨八点钟,国民自卫军的铜鼓声响起,仿佛是通知阿尔努先生,他的同志们在等着他。他赶快穿好衣服就出去了,同时答应马上到他们的私人医生科洛医生那里去一趟。十点钟,科洛先生还没有来,阿尔努太太又派她的保姆去叫。大夫到乡下度假去了,而顶替他的年轻医生上街买东西去了。

  欧仁的头枕在长枕头上,歪向一边,总是皱着眉,翕动着鼻孔;他那可怜的小脸蛋看上去比他睡的床单还要白,他每呼吸一口气,就会从喉咙里发出一种咝咝喘哮声,而且呼吸变得越来越短促,越来越干枯,好似金属的声音。而他咳嗽的声音又像玩具狗里面的机械发出的噪声。

  阿尔努夫人害怕得要命,她跑过去拉铃,一边呼救,一边喊:

  “来医生啦!来医生啦!”

  十分钟后,来了一位老先生,打着白领结,留着整整齐齐的灰色颊髯。他问了许多问题,关于小病人的生活习惯,年龄和脾气。然后检查他的咽喉,把头贴到他脊背上听了听,给他开了一付药方。这位老先生要紧不慢的神态真是可憎,他身上散发出一种防腐香料的味道。他说他晚上再来看看,她恨不得把他揍一顿。

  过一会儿,一阵可怕的呛咳声又发作了。有时,孩子突然坐起来。不停的抽搐动作震动着他胸前的肌肉,当他呼吸的时候,他的肚子就凹下去,好像是刚跑完步,窒息得透不过气来一样。过后,头向后一倒,嘴巴张得大大的,又躺下去了。阿尔努太太小心谨慎地让他吞下小玻璃瓶里的药,服了一点吐根糖浆,还有一种三硫化锑的药水。但是,他推开调匙,有气无力地呻吟着,可以说他的话简直是呼气呼出来的。

  她不时地重复念着处方,上面写的医嘱让她吓坏了,莫不是药剂师配错了药吧!她自己的无能为力使她感到失望。科洛先生的学生来了。

  这是一个举止谦和的年轻人,在行医方面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新手,他一点也不隐藏自己心里的想法,他开始时显得优柔寡断,下不了决断,惟恐自己受到连累,最后吩咐用冰块降温退烧。她找了好长时间才找到冰块,可是装冰块的袋子又破了,不得不换掉衬衣,这样反复地折腾,结果引起了一阵新的发作。

  孩子开始用手揪扯着脖子上的衣领,似乎要把窒息他的障碍清除掉,他用手抓着墙壁,抓着小床上的帐帘,寻找着能帮助他呼吸的支撑物。现在他的脸色变得铁青,全身浸透着冷汗,显得非常瘦削。他那双惊恐不安的眼睛可怕地盯着他的母亲。他用手搂住她的脖子,绝望地吊在上面。她一边抑制着自己的呜咽,一边结结巴巴地说一些疼爱他的话:

  “是的,我的好孩子,我的天使,我的小宝贝!”

  随后,忽然安静了好一阵子。

  她去找来几个玩具,一个驼背丑角,一套图片,摆在他的小床上,逗着他取乐。她甚至试着给他唱歌。

  她开始唱一首从前给他讲过的那首歌,她把他裹在襁褓里,还是坐在这把小毡椅上,一边摇着摇篮,一边给他唱。但是,他全身从头到脚都在打颤,就像一阵风吹起的涟漪一样,他的眼球凸突出来,她以为他快要死了,就转过身去不忍看他。

  过了一会儿,她鼓起勇气看着他。他还活着。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延续下去,每个小时都是那么沉重、忧郁、凄惨、无始无终、令人失望;她完全是按他断气死亡的进展来计算分秒。他的胸部一振动,身子就往前一扑,好像要把他折断似的;最后,他呕吐出一样奇怪的东西,像是一截羊皮纸管。这是什么东西呢?她心想这是他吐出的一节肠子。然而,他又有规律地大口呼着气。这种表面上的好转使她比别的什么都害怕,她垂下双手,目光呆滞,惊恐万状地站在那儿。这时,科洛先生突然到来,凭他的经验,孩子得救了。

  她开始没有听懂,请他把话重说一遍。这不是医生自己常常用来安慰人的一句话吗?大夫安心而坦然地走了。然而,这对她来说,就像是捆绑在心上的一根绳子被突然解开了一样。

  “得救了!这可能吗!”

  忽然,她想起了弗雷德利克,这个念头清清楚楚地,无可回避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这是上帝的一种告示。可是天主慈悲为怀,不愿意彻底地惩罚她。如果她还要继续沉湎于这种爱情之中,以后该怎样赎罪才行啊!也许别人会因为她而侮辱她的儿子,阿尔努夫人似乎看见他已经长成了一个年轻小伙子,在一次次决斗中受了伤,用担架抬回家,快要死了。她突然跳起来,扑到一张小椅子上,使尽浑身力气,将她的灵魂抛向空中,把她初次的情欲和她惟一的过失所造成的牺牲,当做祭品一样献给上帝。

  弗雷德利克重新回到家里。他倒在沙发椅上,又困又累,甚至连诅咒她的力气也没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侵袭着他,在一场噩梦中,他听见下雨声,总是相信自己还在大街上的人行道上。

  第二天,他最后一次硬着头皮,又打发一位邮差到阿尔努夫人家里去一趟。

  也许是那个萨瓦人萨瓦是法国东南部的一个行政省,与意大利接壤,书中的那个邮差是萨瓦人。没有完成自己的差事,也许是她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解释,他带回来的答复同上次一样。她太傲慢无礼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怒火涌上他的心头。他甚至发誓再也不想她,就像一片树叶被狂风卷走一样,他的爱情也就这样消失了。他反而感到一阵轻松,一种清心寡欲的快乐,接着,他又需要一种激烈的行动,于是信步走向街头。

  有一队市郊的居民走过来,有的拿着枪,有的拿着刺刀,有几个人头上戴着红帽,大家一齐唱着《马赛曲》或者《吉伦特党歌》《吉伦特党歌》是大仲马《红屋骑士》剧中的歌曲,是吉伦特党人临死时唱的就义歌,在二月革命被借用为战歌。。这里或那里,可见到个把国民自卫军的士兵匆匆忙忙地赶到区公所去归队。远处,锣鼓齐鸣。圣·马丁门那边在交火,空中充满着一种快乐而好战的气氛。弗雷德利克一直走呀走的,巴黎这座大都市的骚动使他感到欢乐。

  在弗拉斯卡蒂弗拉斯卡蒂位于黎世留街,在当时是一个娱乐场所。的高处,他发现了女元帅住宅的窗户,一种疯狂的念头顿时掠过他的脑际,他产生了一种青春的冲动。他穿过了林阴大道。

  马车进出的门已经关了。女仆德尔菲娜正在用一块木炭在上边写着:“武器已经交出”,见到他,她赶忙对他说:

  “唉!小姐真够倒霉的!她的男仆今天早晨侮辱了她,她已经把他赶走了。她以为到处都有抢劫,所以害怕得要命!更何况老爷又走了。”

  “是哪一位老爷?”

  “亲王呀!”

  弗雷德利克走进内室,女元帅出来了,她穿着一条短裙,头发蓬乱着披在背后。

  “啊!谢天谢地,你来救我了!这是第二次!可是你从来不讲代价,你!”

  弗雷德利克两手搂着她的腰说:

  “对不起,非常抱歉!”

  女元帅又惊又喜,结结巴巴地说:

  “怎么?你想干什么?”

  他回答说:

  “我也在赶时髦,我要自我革新一下。”

  她任凭他把自己翻倒在沙发椅上,在他的亲吻下不停地发出淫笑声。

  他们整个下午都从窗口眺望街上的人群。然后,他带她到普罗旺斯三兄弟餐馆去吃晚饭。这顿饭吃的时间又长又有滋味。由于找不到马车,他们一起步行回家。

  听说换了新的内阁,巴黎变化可大了。市民们都很高兴,街上来往行人不断,喜气洋洋,每栋大楼内都灯火通明,如同白昼。士兵们慢慢地走回他们的营地,个个筋疲力尽,面带愁容。行人一边向他们致敬,一边喊着:“常备军万岁!”他们默不做声,继续走路。在国民自卫军里,情形正好相反,军官们热情洋溢,挥动着军刀,高喊着:“改革万岁!”每次听到这句口号,两位情人都止不住大笑。弗雷德利克胡诌一通,非常快乐。

  他们经过杜弗街,来到林阴大道上。看见许多威尼斯的彩色灯笼挂在门口,组成一条条的火环。下面隐隐约约地聚集着一群人,在人影中,有些地方闪现着刺刀明晃晃的白光。这时掀起了一阵巨大的喧哗声,人群密密麻麻,挤得水泄不通,要想直接回家,简直是不可能的。于是,他们拐进戈马丹街,突然,在他们身后传来一阵像撕破一大块绸布一样的爆裂声,这是从修女路传来的枪声。

  弗雷德利克平静地说:

  “啊!有几个市民被打死了,因为有这样一些情况,一个最不残忍的人,如果对别人漠不关心,即使是看见人类毁灭,也会无动于衷的。”

  女元帅挽着他的胳膊,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她说她再走二十步都走不动了。于是,出于一种惟妙惟肖的怨恨心理,为了在他的内心里痛快地将阿尔努夫人凌辱一番,他把女元帅一直带到特隆舍街的旅馆里,走进了为另一个女人精心准备的房间。

  房间的花还未凋谢,镂空花边铺在床上,他从五屉柜里取出那双绣花缎子拖鞋。萝莎妮觉得他这番殷勤的体贴真是周到入微。

  大约一点钟,她被远处的隆隆声惊醒,她发现他在呜咽,头埋在枕头下面。

  “你怎么啦,亲爱的小宝贝?”

  弗雷德利克回答道:

  “我太幸福了,我想你想了好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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