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虽然他和母亲连一片面包都没得吃，他却梦想着自己坐在无限的长桌前，款宴全世界，新生的人类也列席其间。此时他坚信祖国是个好母亲，会养活他忠诚的孩子。他倔强地反抗着版画商的奚落，自己激励自己，使自己相信他革命纸牌的构想既崭新又正确，一旦完全画好，财富会堆积到他的腋下。“戴马希会帮忙雕刻的。”他思索着：“我们自己发行的纸牌，我们有把握一个月可卖一万套，每套二十文钱。”

　　由于急于要完成此计划，他跨大步奔向废铁码头，戴马希住在那里的玻璃商家的楼上。

　　到那里要由铺里通过，玻璃商老板娘告诉加莫林，戴马希不在家。这点画家并不太惊异，他知道他的朋友个性好游荡也很迷糊，令他惊异的是，这样无恒心工作的人，竟刻得了那么多东西。加莫林决心等他一会。玻璃商的太太给他一张椅子。她很悲伤并抱怨生意不好做，可是据说革命大量打碎了玻璃，而使玻璃商发了笔横财。

　　天黑时，加莫林放弃等他的朋友，向玻璃店老板娘告辞。当他经过新桥区时，他看见国家防卫队队员，骑着马自率芳居码头过来，将路过的行人挤到路旁，手里握着火炬，军刀叮阿当的响，押着一辅拖着一个犯人的囚车，慢慢的走向断头台。没有人知道此人的名字，他是名前贵族，新成立的革命法庭判决的人犯。只能隐约地在肪卫队的军帽间看到他，坐着，双手被绑在背后，光着的头摇摆着，脸朝向车尾。刽子手站在他身边，靠在车上。路过的人停下，相互猜测说可能是个人民的诋毁者，大家都毫不关心地看着，加莫林走近些，发现戴马希在围观的民众群中。他正设法冲入人群插进队伍。加莫林叫住他，将手放在他肩上。戴马希转过头来，他是个英俊壮硕的年轻人。早年在学院，同学们说他长着一副酒神的脸和海克力斯的身躯。他的朋友称他为“巴巴鲁”，因他长得很像那位人民代表。

　　“来，”加莫林跟他说：“我有件重要事跟你说。”

　　“别管我！”。戴马希急躁地回答。丢了几句模糊不清的话，抓住机会就向前冲。

　　“我在跟踪一个神般的女人，戴草帽的，服装商店的女店员，金色的头发披在肩上这个可恶的囚车将她跟我隔开。她走到前面去了……已到了桥那边。”

　　加莫林试图拉住他的衣服，强调事情很重要。但是戴马希已穿过马匹——防卫队员·军刀和火炬，追求那时装店小姐去了。

　　早上十时，四月的阳光将树木的嫩叶浸染在它的光线里。空气，在夜晚的暴风雨过后显得更清亮，令人凉的舒适。在长长的街道里，有一名骑士经过了寡妇巷而破坏了它的隐秘和宁静。

　　在离开那条阴凉的巷子，在对着“美丽里耳女郎”的草屋前面，艾瓦里士特坐在一张木制的椅子上，等待着爱洛娣。从他俩的手指在披肩的麻布碰触的那日——从他俩的呼吸混合在一起的那日以后，他再也没去过“画家之爱”，他高傲的禁欲主张及他不断加重的胆怯，迫使他整整一个星期远离爱洛娣，他曾写给她一封严重、忧伤、热情的信，其中陈述他对布赖兹公民的反感，但对爱情只字不提，更掩饰他的痛苦，进而宣称他决心不再去版画店，对遵守这项决心他所表示的坚定，远超过感情所能给他的感受。

　　爱洛娣，性格倔强的与他正相反，她随时都准备保护自己的利益，所以马上想到要抓回她的爱人。首先她考虑到提雍维尔画场的工作间去看他，但她了解他的性格易怒，而且从他的信上判断他的心中很愤怒，深恐他的怨恨包含着父女两个人，因此蓄意不再见她。她想最好是给他来一个感性的、罗曼蒂克的聚会，使他无法回避，且有足够的时间和闲情来说服他、取悦他，单独相处又可帮助他，使他软化和屈服。

　　当时所有的法国公园，及所有著名的漫步场所、茅草屋的建筑，皆系由博学的工程师所设计的，其宗旨在迎合都市人偏爱乡间气息。“美丽里耳女郎”就是其中之一，主人是个榜样商人，他买了茅草来伪装贫穷，再配上刻意仿造如同废墟般的古塔，正好将村庄的魅力和废墟的颓废感结合为一体。好像认为茅屋和一座倾颓的古塔，仍然不足以感动敏感的心。柠檬商人在一稞柳树下建了一座坟墓，在一根石柱上面放置一只骨灰缸。柱上还写着“克雷奥吉斯致忠心的阿佐”。茅屋、废墟、坟墓：贵族在死亡的前夕；特别在祖传的公园里竖立这些贫穷、废弃、丧亡的象征。而现在爱国的都市人，很高兴在伪装的茅屋里，在虚饰颓圯的假修道院的阴影下，和假的坟墓中间——吃、喝、跳舞、做爱，他们无不彼此相似，都是大自然的爱好者，是卢梭的高徒，他们同样有一颗敏感而充满哲理的心。

　　艾瓦里士特于约定时刻前到达，他酷似钟摆，以自己的心跳来计算时间。一队巡逻的队伍押着犯人经过，十分钟后，一名全身到脚粉红的妇人，依照习惯手中捧着一束花，和一位头戴翻边帽，穿红制服，上下装及长裤均有条纹的人，溜进茅屋。这两人是那么像旧制度时代的情人，加莫林不得不相信布赖兹的话，人性里有些东西就算是革命，也不能更改它一点点。

　　几分钟后，一位来自瑞意里或圣柯露的老妇人，手臂上挂着个漆着鲜明颜色的筒形盒，坐到加莫林等人的凳子上。她将盒子放在自己的前面，盒盖上有根针，是作为抽签用的，可怜的女人原来是向儿童们兜售运气的。她是个出售“快乐”的女贩，她所卖的是一种古老的糕饼，原来它的名称叫做“遗忘”。这个无法确知来源的叫法，隐含着奉献和亏欠的意思。大概是人们由于对那个名称感到厌倦，总之“遗忘”在今天已经称做“乐趣”了。

　　老妇人拿起围裙的一角，擦擦额头上的汗，朝天叹了口气，指控上天这个造化者使得生活那么艰苦，太不公平了。她的丈夫在圣柯露区的河边开了间酒馆，她每天都跑来香谢丽榭大道，摇着木头响板大声喊：“乐趣来了啊——各位女士！乐趣！”这些所得的收入，不敷他们老年生活需要。

　　看见凳子上的年轻人有同情的意思，她便毫不留情地诉说艰苦的根由。都怪共和这玩意剥削富人，同时又抢走穷人口中的面包，而且眼前的状况没有任何改善的迹象，相反地根据很多现象，她认定事情会更恶化。在南泰尔，一个妇人生下一个头是晰蜴的婴儿，雷电击中瑞尔的教堂，并将钟楼上的十字架熔化。有人在沙维尔森林中窥到狼人。有些戴面具的人到水源处下毒，并在空中散播传染病粉末。

　　艾瓦里士特看见爱洛娣走下马车，他奔向她。年轻女人的眼睛在草帽透明的影子里闪亮，她的嘴唇跟她手中捧的石竹一般的红。微笑。一件黑丝披肩交叉在胸前，结打在背后。她的黄长杉掩不住膝盖的快速动作，穿平底鞋的双足适份的露在外面。腰围几乎完全自由，因为革命已解放了女公民的身材，纵然如此，夸大膨胀的下摆，隐藏了爱洛娣真正的身材。

　　艾瓦里士特想讲话，但是找不到话题，他恨自己造成了如此尴尬的局面，其实爱洛娣的欣喜超过了任何形式的欢迎。她注意到他的领带打得比平常更技巧，这是一个好讯息。

　　“我想见你她说，“我们聊聊，我没回你的信，它令我不开心，信里面你变了一个人。假使更自然些它会更可爱。那些是有损你的性格和你的理智的想法，如果断言你不想再去‘画家之爱’，只因为你自己在政治上和一些比你年纪大得多的人有歧见。你大可安心，我父亲会好好招待你，如果你再来的话。你不了解他，他既记不住他向你说过什么，也忘记你是怎么回答他的，我想你们两人之间，既不会有好感亦不会有怨恨，说实在的，他并不关心你，他只在意他的生意和快乐。”

　　她走向茅屋边的丛林。他有些不情愿地跟着她，因为他知道那里是买卖爱情和野鸳鸯聚会的所在。她选择了最隐蔽的一张桌子。

　　“艾瓦里士特，我有太多的话要告诉你，艾瓦里士特！友谊有这样的权利，我可以用我的权利吗？我想告诉你好多关于你自己的事……还有一点关于我的，假使我能够的话。”柠檬商人送来一个玻璃水瓶和几只杯子，她像个好主妇，亲自斟了一杯。然后叙述起她的童年，告诉他关于她母亲的美丽，详述自己的孝顺，肯定自己的美貌，她赞誉祖父母的严格，为自己的布尔乔亚血统而骄傲，她叙述在16岁时失去母亲，自己如何在无温暖和没有支援下生活。她描述自己的个性：活泼、多感、勇敢。然后她继续说：

　　“艾瓦里士特，我曾经过太孤单太忧愁的童年，因此没有办法了解你这种心意的价值，我警告你，我绝不会自动而毫无反抗地放弃这份我一直信赖而且珍视的情谊艾瓦里士特温柔的凝视她。

　　“爱洛娣，我怎可能对你无动于衷，我能相信……”

　　他停顿下来，害怕说得太多，因而庸俗化了这份信任坚实的感情。她的小手，从绣着花边的长袖里伸出一半，自然地递给他。她的胸随着长叹而起伏。

　　“艾瓦里士特，将你所有的感情向我展现，我心是怎么想的你应该很清楚。”

　　“爱洛娣，爱洛娣，我怀疑刚才所说的话，你愿再重复一遍，如果你知道……”

　　他犹豫起来。

　　她垂下眼睛。

　　他以较低的声音说：

　　“……如此我爱你了吗·”

　　听到最后几个字，她脸红了，那是由于快乐。她的眼神流露出一种温柔的热情，但不由自主的一种滑稽的笑意，在她嘴唇的一角掀起。她暗忖：

　　“他以为是自己先表明态度的……他可能害怕会惹我生气。”

　　于是，她好心地跟他说：

　　“亲爱的，你难道没有看出我一直在爱你·”

　　他们相信这世上只有他俩存在，艾瓦里士特，在兴奋中抬头望向闪烁和碧蓝的天空。“你看，上天注视着我们哪，他跟你一样可敬又慈祥。亲爱的！他有你的光彩，你的甜蜜，你的笑容。”

　　他自觉已和整个宇宙结合在一起，包含着快乐、光荣。在他看来，粟树的花像吊灯的蜡烛般的发光，柳树如同巨大的火炬闪耀着，都在庆祝他们的订婚。

　　他庆幸自己的力量和自己的伟大，她，更温存也更细腻——更顺从和更易相处。她利用本身的弱点征服了他，立即也屈服于他。现在她既置他于自己的主宰下，却立即承认他是主子、英雄、神祗，焦急的要服从、崇拜和奉献。在树丛的暗影下，他给了她一个很长的热吻。她仰着头，在艾瓦里士特的怀里，感觉整个肉体像蜡般融化了。

　　忘却了宇宙的一切，互相倾吐着自己。艾瓦里士特所表达的观念大都是含混不清的，而又纯属理论的，使爱洛娣陷于狂喜中，她向他说着温婉的、有用的、私人的事情。一会，她发觉自己没有时间再在这里耽搁了，她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把窗上的三朵红色的石竹花递给她的爱人，很快地跳跃着坐进送她来时的马车中。漆黄色的车厢高置在四轮上，车子本身和仆人都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加莫林从不坐车，他周遭的人也没有坐。看见她高踞在大马车上，他的心感到沮丧，一阵不祥的预感涌向心头。由于一种纯悟性的幻想，他似乎看到那马车将爱洛娣带至现实事物和目前时间之外，而他永远无法踏进那个境地。

　　马车不见了，艾瓦里士特的困扰也消失了，但留下的是一丝隐暗和心焦，而他觉得刚才所经历的温存及热爱不会再重现了。

　　他走过香谢丽榭大道，穿着光鲜长袍的妇女坐在木椅上，缝衣服或剌绣，她们的孩子则在附近玩耍。一名“乐趣”女贩手中拿着筒形的盒子，使他想起寡妇巷中的那位妇人，而在这两次的巧遇中，他已经经历了整个一生。他穿过革命广场，在图勒里公园里，他听到大庆节浩荡激动的声音在回响。那些团结一致的声浪，革命的敌人们曾夸称它已永远不会再度响起。他在增强的喊叫声中急步，走进诺雷街，发现那儿集满了男人女人在大声地喊：“革命万岁！自由万岁？”公园的墙壁、窗户、凉台，各处都是看热闹的人，他们摇动着帽子和手帕。一位胆汁色皮肤的男人，头上扎着一个橡叶冠，身上着了件貂皮破旧外套，由一名工兵在前开路——这人被市政府官员——国家防卫队队员——炮兵、宪兵、骑兵团团团围住，这样的走向公民群众的前面，妇女们向他投掷鲜花，他的黄色眼睛锐利的目光向四周扫射，仿佛还要在兴奋的人群中，仍不停地揭发出人民的敌人——要惩罚的叛徒。他经过时，加莫林光着头，也将自己的声音混入千万人的声音中，大喊口号：“马拉万岁！”

　　凯旋者像命运之神般地进入国民公会。人群慢慢地移动，加莫林坐在诺雷街边上，用手抚着心跳。方才所见到的情况，令他充满了极高激动和热烈的兴奋。他崇拜、珍视马拉，这位病人，血管燃烧着，溃疡侵蚀着，但他仍将最后剩余的一些气力为共和而消耗殆尽。他贫穷的家为任何人打开，并且用手臂迎接他，热心地跟他谈公共利益，有时还问他有关凶徒的阴谋。他钦佩这正义的敌人，当着阴谋将要置他于死地的同时，又在筹备他的凯旋，他默祷革命法庭能洗刷人民之友的冤枉，将他还给大众，使国民公会有着一位最热心和最纯正的执法者。他的眼睛似乎又见到那颗火鱼般的头脑，戴着公民的冠冕，那个印着高尚的自豪和不妥协的爱的面庞，那张历经沧桑、痛裂、强而有力的脸。那张歪曲的嘴，那宽大的心胸，那瀕临死亡的身躯，在高高的战车上炫耀着光芒，似乎在对同胞公民说：“学我的榜样，爱国至死而后已。”

　　街道已空寂下来，黑夜的暗影渐渐覆盖住他，路灯点燃工拿着标灯经过，加莫林低语：“直到死而已！”

　　上午九点，艾瓦里士特在卢森堡公园约会，在板凳上等他的爱洛娣。

　　自从交换了爱的誓言以后，一个月来他们每天都见面，在“画家之爱”或者提雍维尔广场的工作间，很是热烈，但有时在态度上仍嫌保留，原因是他那位庄重而有道德素养的情人，是位有神主义者，又是个好公民，他虽然准备视情形而定，在天主或法律之前与他的情妇结合，但他只愿意在光天化日之下公开地举行。爱洛娣承认这项决定值得钦佩，她一方面对这项从各方面看来都不可能的婚姻感到失望，另一方面她又拒绝破坏社会的成规，因此内心斟酌着一项结合的方式，经由保密，就可能不会招致诟病，直到某一日他们可以受到尊敬。她暗忖有朝一日要克服他那太过自爱的情人的顾忌，她不愿延宕向他做必要的坦白的时间，所以要求他到撒斯瑞修道院附近，这座荒寂的公园会晤。

　　她以温柔而又直率的神气看着他，握着他的手，让他坐在身旁，并诚恳地向他说：

　　“我太尊重你，所以不能对你隐瞒任何事，艾瓦里士特，我自信能配得上你，但假如我不向你说出一切，我就不配和你在一起。请听我倾诉，替我裁断，我没有卑鄙或者自私的行为而需要自责。我软弱并且轻信人言。但不要忘了我所处的困难环境，朋友，你是知道的，我已没有母亲，我父亲年岁不大，只顾自己游玩而不关心我，我敏感……天生具有一颗温和的心，一颗慷慨的灵魂。纵然它未拒绝给我一项坚定和健康的判断力，但在我的内心里感性仍胜过理性。唉！即使在今天，艾瓦里士特，它俩仍不能同意我，将我的身体和灵魂永远地交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