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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她表白地既坚定又有分寸,措辞是事先准备好的,很久以前她已决定做此表白,因为她为人诚实,喜欢仿效卢梭,也因为她很理智地思量过:“艾瓦里士特总有一天会知道,这种不为我个人独有的秘密,最好是坦诚地向他告白早晚会知道的事。自动自发的坦诚当是值得赞扬,否则届时将会很尴尬。”她那柔和又服膺天性的趋向,她没有太多犯罪感,因此这项坦白不算太困难,而且她不打算说得太多,够需要就好啦。

  “噢!”她叹息地说,“亲爱的,在我孤独、沮丧的时候你为何不来?”

  加莫林完全按照字面的意义了解爱洛娣,要他做她的裁判,由于天赋也由于文学的修养,对家庭的司法他很熟练,因为准备接受爱洛娣的坦白。她在犹豫,他示意继续讲下去。她说:“一个年轻人,有缺点也有优点,但他显出来的只是后者。他认为我还算迷人,于是不断的关注我,这种恒心,对于他自己来说是令人惊讶的,他正在壮年,充满着魅力,和一些可爱的女士来往,她们也不掩饰对他的崇拜。既非他英俊的外表和聪明吸引住我……而是他懂得如何示爱和感动我,我想他真的爱我。他溫存、诚恳,我只要求他对我誓不相忘的心,但他却偏偏是个善变的人……我只能责备自己,那是我的错,而不是他的错,我不怨他,因为他对我已成为一个十足的陌生人。噢,艾瓦里士特,我向你发誓,他对于我已如同一个完全不存在的人。”

  她停住了口,加莫林不做任何回答,两臂交叉在胸前,他的目光呆滞而忧郁。他同时在想他的情人和他的妹妹茱莉。茱莉也是听了她情人的甜言蜜语,但与这可怜的爱洛娣甚为不同。她被人诱拐走,不是情感的原因,而是为了远离家人,以及寻找奢侈和快乐。以他的严格立场,他曾严责过他妹妹,因此他也偏向责备他的情人。

  爱洛娣用甜蜜的嗓音继续说:

  “我深浸在哲学思想里,我想人的天性都是善良的,我的不幸是遇到一个未经过训练和教育洗礼的情人,而社会的偏见、贪婪、自私、虚伪的荣誉,竟变成他的自私和诡计。”这些经过设计的措词产生了预期的效果,加莫林的眼光软化了。他问道:

  “勾引你的是谁?我认识他吗·”

  “你不认识。”

  “告诉我他的名字。”

  她早就料到有此一问,但她无意让他满足。

  她说出理由:·

  “饶了我吧,求求你,对你和对我,我已经说得太多了。”

  由于他的坚持,她又说:

  “为着我们神圣的爱情,我不会告诉你任何确定的名字,我不要使你嫉妒着魔,我不要在你我之间布置一道阴影,我不会将我所忘却的人再介绍给你。”

  加莫林逼迫她交出勾引者的姓名。他顽固地使用这个字眼,因为他怀疑爱洛娣是被勾引、被骗、被利用的。他甚至没有想到其他可能的情形,他绝不会想到她是为满足欲望、不可抗拒的欲望,而顺从血肉的怂恿,他不会想到这个可爱而又娇嫩的东西,这个美丽的受害者会自动奉献,为满足自己的才干,他断定事情的发生一定是她因暴力或诡计,而坠入各方布置的陷阱,他向她提出的问题所用的字眼,有分寸而且精确。他紧迫又令人困窘地问她如何结识那人,时间长或短,平静或不安,并且是如何断绝的。以不断地重复询问那人用何种方法勾引她,好像那人使用的方法必然是怪异和耸人听闻的。这些问题都无结果,她以一种甜蜜而哀求的顽固保持缄默。嘴紧闭着,眼睛含着泪。然而当艾瓦里士特问她那人现在何处时,她回答道:

  “他已离开王国了。”

  很快的又补充道:

  “……法国。”

  “一个移民!”加莫林大声地吼。

  她看着他,一语不发,但已安了心,同时难过地看见他替自己创造了一种合乎他本人政治欲望的真理。差点他的嫉妒就无由地传染上一层雅各宾党派的色彩。

  其实,爱洛娣的情人是名店员,一个很标致的男孩,不算太坏的街头小混混,她曾崇拜过他,想念过这人,三年后他在她的心中还是温暖的,他专门追求富有和年长的妇女,他离开爱洛娣投向一位更有经验并付给他报酬的女人,在他被法规系统摒弃之前进入了巴黎市政府。他现在是名龙骑兵和一位旧贵族妇人的面首。

  “一名贵族!一名移民!”加莫林重复地说,她不想让他知道实情,从不希望他了解全部的事实。“他却无耻地抛弃了你。”

  她低下头。他把她搂在怀里。

  “腐败的君主制度下,亲爱的受害人,我的爱会替你报复这败类,愿上天让我遇到他,我会找出他的。”

  她转过头去,这同时,既伤感、微笑又失望,她真希望他在爱情方面能更聪明、更顺乎自然、更放得开些。他不会很快地宽怀,因为他有种冷静的幻想力,而她方才向他倾诉的,在他心中根本唤不起任何欲望的想象,总之她的魅力在他来说,只是道德的或老是社会上某一面的真实。

  他们站了起来,沿着公园绿道走着,他告诉她因为她受了苦,他更爱她了,爱洛娣并没奢望如此。他仍然是他,她爱着他,也欣赏在他心中闪耀的艺术天才。

  走出了卢森堡公园,他们在平等街和国家剧院四周遇到成群的人,这并不稀奇,几日来在最爱国的一周,城内发生大骚动,有人揭发奥尔良派及伯力索的同谋,据说他们串通要毁灭巴黎并屠杀共和派人士,不久前加莫林本人亦曾签署过,要求驱逐21人的请愿书。

  快通过连接的剧院和隔邻房屋的拱廊时,他们必须通过一群穿卡曼纽夹克的公民,他们在听一个站在走廊上面的年轻军人演讲,他英俊得像普拉西的爱神,戴着豹皮的帽盔,这名可爱的军人指控着人民之友的懒惰。他说:

  “马拉!你睡着了,而联盟分子正在替我们铸造脚链!”

  爱洛娣困难地眨了眨眼向他说:

  “我们走吧,艾瓦里士特!”

  她说群众令她感到害怕,她担心自己在拥挤中昏倒?

  在国家剧院前的广场上他俩分手了,彼此保证永远相爱。

  当天一大早,普劳托公民送给加莫林母亲一份伟大的礼物,一只阉鸡。他不能讲出是从那里弄来的,那样会很不明智。因为他是从厄士达舍市场一位女人那里拿来的。他偶尔替她做些秘书的工作,而大家都知道市场的女士都有保皇党的倾向,并且和移民有往来。加莫林女公民以感激的情怀接受了那礼物。当时已找不到这种东西了,食物不断地涨价,民众闹着饥荒。据说贵族希望有饥荒,而剥削者在为饥荒铺路。普劳托公民被邀请来用午餐,分享那只阉鸡,他接受邀请来到这儿,夸奖女主人的厨艺。事实上,画家工作间内有肥肉汤的味道。

  “你是那么的仁慈,先生,这位善良的女士回答说,“为着开胃吃你的阉鸡,我做了一锅青草汤,加一块熏肉皮和一大段牛骨头,要把汤煮香,任何东西都比不上有髓的骨头。”

  “这办法值得推崇,女公民。”普劳托公民回答说,“你最好把这贵重的骨头留在锅里到明天、后天,以至整个星期,它绝对能保持锅的香味,潘朱士特的女巫就是这么做的,她做汤用绿白菜加上黄熏肉皮和一块古老的调味剂。在她的家乡也就是我的家乡,人们就是这么说的,有味道而又令人垂涎的髓骨。”

  “你所说的那位女士,先生——”加莫林女公民说。“有些太小气了吧,一条骨头用这么久·”

  “她是慢慢的用,”普劳托回答,“她很穷,虽然身为女预言家。”

  这时艾瓦里士特走进来,心中仍充满对刚才的互相倾诉的激情,他决心要找出那位勾引爱洛娣的人,以便同时替共和和爱情雪耻。在平常式的礼貌一番后,普劳托公民又继续他的讲演。

  “以预言未来为业的人很少会发财,他们的诡秘很快就会被人发觉,他们的欺骗更引来人的憎恨,但他们若真能预言未来,更会令人憎恨啦。因为人若先知道发生何事,那么生活将会无法忍受,他会为已知道的未来痛苦,他不能享受目前的财产,因为他已知道结局是如何的。无知乃是人类幸福的必然条件,必须承认的是在大部分时刻,人们把这件事做得很好,我们对自己和其他人几乎完全无知,无知制造了我们的宁静,谎言则创造了幸福。”

  加莫林女公民把汤放在桌上,祈祷,让儿子和客人坐下,然后开始站着吃,拒绝普劳托公民腾出位置要她坐在旁边,因为正如她知道的,好的礼仪会带来恩惠。

  上午十时,一丝风也没有,从未有过如此炎热的七月。狭窄的耶路撒冷街上,数百名区公民在面包店门前排队,四名国家防卫队员在监视他们,枪随意的摆放着,他们吸着烟斗。

  国会颁布了最高的价格:麦谷刚上市面粉就消失了,像在旷野里的以色列人一样,巴黎人想吃东西必须要早起。这些人一个挤一个,男的、女的、小孩,在融化石头的太阳和河沟的废物蒸发出臭气,以及人体上散出来的汗味和污浊下,相互拥挤、交谈、凝视。在人与人之间所能感到的情愫,如憎恨、厌恶、兴趣、欲望、冷淡等,都在彼此目光里表露无遗。根据痛苦经验的教训,民众知道面包不够分配,于是迟来的人就溜到前面插队,失掉权利的人怨恨起来,并设法夺回被人剥夺的权利,可是往往都无结果,妇女们拼命地用肘和臂护卫自己的地盘,或争取更好的位置。每当拥挤得太厉害时,就有人高喊:“别推啊!”每个人都在抗议,说自己被人推挤。

  为了避免这些每天发生的紊乱,区域官员想出办法在面包店门上拉上了一条绳子,以便每人按顺序牵着,但手和手太接近,难免在绳上碰触到因而争吵、斗殴。离开绳子的人无法再排回来,或者是不满意的人,或者是爱开玩笑的人,经常把绳子剪断,最后只有放弃这办法。

  长队里有人窒息,有人以为自己要死啦,有人恶作剧,有人开黄腔,有人咒骂那些身为一切祸根的贵族和联邦派人物。当有只狗经过这儿,爱开玩笑的人便称它为“庇特”,有时更听到一声清脆的大耳光,是一名年轻的女公民赏给一个轻浮男子的。然而在同时,另一名女佣被邻近的男人挤得很紧,却半闭上眼,半张开嘴,有气无力地娇喘着。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姿势,都可为这些可爱的法国人利用来制造黄色幽默。一伙年轻的流浪青年高唱一曲“没问题”,一个老雅各宾派的家伙为此提出抗议,很愤慨这句代表共和党对未来正义、幸福的信念的歌词,竟然变成讽刺的双关语。

  一名粘贴工,手臂夹着梯子,在面包店对面的墙上贴出市政府配给肉的告示,经过的人停下来读这张满是糨糊的公告。一个白菜贩子,背上扛着菜篓,结巴地大声读:“都没啦!所有好的牛肉都光啦!我们配给牛肠好啦!”

  突然一股腥臭从人群中升起,许多人都感到恶心,一名妇人感到不舒服,由两名国家防卫队队员抉到附近的水龙头底下。有人捂着鼻子,谣言四处的酝酿起来。充满着焦躁和恐怖话语的散布着:是动物死尸埋在那里,或者是不怀好意的人下了毒,甚或是九月被屠杀的贵族或教士,留在附近地窖未被移走。

  “真的放在那里吗·”“各地都有啊!”

  “一定是萨芯莱监狱那里的人,二号,我看见三百个人堆在兑换桥上。”

  巴黎人害怕那些家伙报复,死了还毒害他们。

  艾瓦里士特·加莫林亦来排队,他想为他的老母免去长久站立的劳累,他的邻居,普劳托公民陪他一块来。他平静地微笑着,深绿色礼服开了口的衣袋里,仍是那本“留克利杀”

  这位老好人很欣赏这种场面,认为这是一页小品街景画的好题材,值得一位现代的泰聂叶来动笔。

  “这些搬运夫和这些饶舌妇,”他说,“比起今天画家喜爱的希腊人、罗马人更令人喜欢,我本来就一直很欣赏法德兰斯式的画法。”

  由于谨慎和念旧的缘故,他故意不提及他所收藏的荷兰画,它的数量只有舒则尔先生的陈列馆才能与之媲美。

  “只有古典和由古典所启发的才称得上美画家回答说,“我同意你的看法,泰聂叶、史甸还有斯大德的街景小品比瓦多、布绥,或者范鲁的那些花边装饰品更有价值:人类虽被他们丑化了,但是还不像被包瑞或弗拉戈纳那些人物那样子糟蹋。”

  一个小贩经过,喊叫:

  “革命法庭公报……判刑人的名单!”

  “一个革命法庭根本不够,”加莫林说,“每个城都该有一个:……我胡说些什么?每个区,每个革命团体都该有,所有的家长、所有的公民都该站出来做法官,当国家处在敌人的炮火和叛逆的刀口下,宽容就是犯了弑父罪,怎么!里昂、马赛、包多都起了反叛,科西嘉岛在闹革命,万底、梅杨斯和瓦仑辛都陷入联合派手中。乡间、城市、军中都有叛逆,国民公会的席位也有叛逆盘踞,连我们将军的战地会议,叛逆们也手执地图坐在那里参加……断头台要来拯救祖国!”

  “我对断头台基本上不反对普劳托反驳说,“我唯一的老师和教授是大自然,它从未告诉我,人的生命具有任何价值,相反地,它以各种方式教导我说它无任何价值。一切生物的惟一目的,我认为是充做其他具有相同目的生物的猎物,凶杀乃自然的法则,所以死刑是正当的,条件是不必基于道德或正义的理由,而是基于需要或为着获取一些利益,我一定是个具有堕落天性的人,我厌恶看到流血,而性格上的趋于毁灭,使我整个的哲学观始终未能修正。”

  “共和人士加莫林继续说,“都是人类,带着感觉时人们,只有暴君才坚持死刑是权力的必要附件。有主权的人民有一天一定会废除它。罗柏士比曾攻击过它,所有爱国者也跟他一样,取消它的法律不会太久就要颁布,但在共和的最后一名敌人未在法律之剑下伏诛前不宜实施。”

  加莫林和普劳托的后面现在巳有迟到的人,中间亦有住在同区内的妇女,其中有位美丽高大的女织工,披着肩巾穿着木屐,横挂着一把军刀,她是个漂亮的棕发女郎,蓬头散发,肩巾显得碎乱,另外有位年轻的母亲,既苍白又瘦弱,正把奶头送到她孱弱的小孩嘴里。

  奶没有了,小孩在叫,但他的哭声很衰弱,有些喘不过气。瘦小可怜苍白的脸,眼睛发红,母亲凝视着他,表情痛苦。

  “多么小的年纪……”加莫林转身向着那不幸的婴儿说。在后来的人群推挤下,婴儿紧紧靠在母亲背上呻吟。

  “他才六个月,可怜的宝贝!他父亲在军队里,在孔泰战役击败奥国人他也有份。他名叫屈学太(米契儿),原是个床单推销商。他是在市公社前搭建的戏院里应征的……他写信叫我忍耐,但叫我如何喂饱保罗?(他叫保罗)……我既不能喂饱我自己?”

  “啊!”漂亮的棕发女郎喊叫,“我们还要一个小时,而今天晚上还得在杂货店门前举行同样的‘典礼’,为着一个蛋和一块奶油要冒生命危险。”

  “奶油·”屈蒙大女公民感慨地说:“我有三个月没见到了。”于是妇女们同声埋怨生活品奇缺又昂贵,咒骂国外移民,并誓言要把区域内的某些委员送上断头台,这些家伙以无耻的代价,把四个区域的鸡和面包送给那些不要脸的女人。有人散布起骇人听闻的传说,牛被淹死在塞纳河,成袋的面粉倾倒在阴沟,面包扔进粪池……都是保皇党、罗兰派、柏力索派干的,他们一直想消灭巴黎市民。

  突然间那身披披肩漂亮的棕发女郎大叫起来,用力抖着裙子,并将衣袋翻起,好像裙子着了火般,她宣布有人偷了他的钱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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