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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普劳托很惊愕,虽然他承认人类有大多的愚昧,但他从不相信人们愚昧得会怀疑他的史卡拉穆舍·和他的考立奈特。他坚持它们和自己的清白,但卡尤公民说什么都不想听。

  “普劳托公民带走你的玩偶吧,我佩服你,我敬重你,但我不要因你而受责难和困扰,我尊重法律,我想做个好公民,也想被人如此对待。晚安,普劳托公民,带回你的玩偶。”

  老普劳托在回到寓所的路上,肩上木杆上挑着他的嫌疑犯,并一路受到儿童的讥笑,以为他是毒老鼠药的贩子。他的心悲伤着。当然啦,他不只以玩偶为生,他也在拱门下和市场的一隅,与修补衣服的妇女为伍,画人像,每张两角。许多年轻男子去当兵,希望留张照片给他们的情人。但这项工作对他极其辛苦,他画那些人跟做玩偶一样很费事,有时他也充作市场妇女们的秘书,但这是参与君主阴谋而危险极大。他想起新小田街前旧督姆广场附近,有另一位名叫朱里的玩偶商,他决定明天去那里兜售卡尤拒绝的货品。

  天下着细雨,普劳托很怕伤害到他的玩偶,急步赶路。当他经过阴沉荒凉的新桥区,转过提雍维尔广场街角时,在街灯的光亮下,看见一位清瘦的老人坐在街沿上,身体似乎为饥饿和疲倦消耗怠尽,但他仍保持着一种可敬的神采。他身上穿件破大衣,没戴帽子,年龄在六十以上。走近那位可怜人,普劳托认出是隆格马尔神父,六个月前他救过他免遭吊死,当时他两人正在耶路撒冷街的面包店门前排队。对那位会士既然帮过一次忙,普劳托公民便走近他自我介绍,他就是有天在大饥馑的日子里,混杂在那些流氓中间,站到他身边的共和派人士,问他是否需要帮忙。

  “你看起来很累,神父,来喝一口强心剂。”

  于是普劳托从深绿色礼服的口袋里取出一瓶酒,它是和留克希利放在一起的。

  “喝吧!然后送你回家。”

  隆格马尔神父以手推开酒瓶,并努力站起来,但又跌回街边。

  “先生,”他声音很弱但语气坚定地说,“我在庇克蒲住了三个月。有人通知我曾有人来逮捕我,我就再没有回住所。我已无栖身处,我在街上游荡,有些累了。”

  “那么,神父,”普劳托说,“请你赏光分住我的阁楼。”

  “先生巴纳匹会士说,“你知道我是嫌疑犯呀·”

  “我也是,”普劳托说,“最糟糕我的玩偶也是,你看它们现在在薄布下,受到浸湿我们的细雨的浇淋。你要知道,神父,我在干过共和党员后,现在只靠制造玩偶维生。”

  隆格马尔神父接住旧金融家伸过来的手,并接受了他提供的款待。普劳托,在他的阁楼里,分享他的面包、奶饼和在水管里冷却的酒,原来他是个讲究饮食者。

  填饱肚子后。

  “先生,”隆格马尔神父说,“我必须向你说明导致我逃离和令我在你发现我的街边上喘息的情况。从修道院被赶出后,我靠国民公会微少的津贴度日。我教拉丁文和算数,撰写法国教会受迫害的小册子。我甚至写了一本相当大的书,力图证明,神父对宪法的效忠誓言与教会神职人员的法典相悖。革命的进步拿走了我所有的学生,因为没有法律规定的公民证,又领不到津贴,我正要去市政府申请公民证,相信必能取到。身为圣保禄宗教创立的修会的一员,圣保禄本人善自利用其罗马公民的资格,我自豪地以他为榜样,做个法国好公民,尊重不违背一切天主教戒律的法律,我向哥林先生提出我的申请,他是猪肉贩子兼市政府官员,负责核发这类公文证明。他问我身分,我告诉他是神父,他问我结过婚没有,在我回答没有时他说真可惜。在提出几个不同问题后,他问我会否在8月10日、9月2日和5月31日证明过公民精神。‘我们只能发给,’他说,‘在这三个日期里以行为证明其公民精神的人。’我无法给他满意的答复,但他记下我的名字和地址,并答应尽快就我的案子进行调査,他写了信,但他调査的结果是庇克蒲公共安全委员会的两名委员,在军方协助下当我不在家时进入我的住所,并逮捕了我去坐牢,我不知道他们控告我什么罪,但你得同意,应该同情哥林先生,他的思想相当有问题,因为他责怪一名会士不在8月10日、9月2日及5月31日表现其公民精神,有这种思想的人值得怜恤。”

  “我也一样,也没有证明普劳托说,“我们两人都是嫌犯,你累了,睡吧,神父,明天我们再研究你的安全。”

  他将垫被给他的客人,自己留下草铺,会土谦皁地要求睡草铺,其坚持程度之强,势必要让给他,否则他就要睡在地板上。

  一切安排就绪,普劳托吹熄蜡烛,为着节省,也为着审慎。

  “先生,”会士跟他说,“你对我做的这些我很知情,但,唉!我对你的感激也不会给你多少好处,愿天主记住你的一切……这对你可能有无限的价值。但天主对那些不是为他的光荣,而只是出于纯粹本性品德的善行,是不重视的。因此我求你,你本来有意为我做的事,请为天主做。”

  “神父,”普劳托回答道,“你不要操心,也不要心存感激之心。目前我所做的而你要夸大它功劳的——我不是为着爱你才做的:因为,总之,虽然你很可爱,神父,但我对你的认识太少,不致去爱你。我也不是为人类之爱而做的,因为我不像唐璜那样单纯,以致像他那样相信人类有任何的权利,像他那样自由的思想里居然有此偏见,这使我难过。我做的是出于自私,人和一切宽宏、服务的行为都是它启发的,它使人在那些可怜人的身上认出自已,使他在别人不幸上怜悯他本人的不幸,并且激发他给予一个先天命运与自己相同以帮助,直到他相信救助别人就是救助自己,我做这也因为无事可做,因为生命无聊的程度以致必须不惜一切来消遺,而慈善是一种无味的消遗,但由于缺少其他更有味的,只有采取它了。我做是由于骄傲也为着利用你,我向你表现出我思想的系统,也为着证明一名无神论者能做什么事出来。”

  “不要自贬,先生,”隆格马尔神父回答称,“我从天主手中得到的思想,比他到目前给你的多,但我不如你,而在本性的功德上远逊于你,但请允许我占你一些便宜,你不认识我因而不能爱我,而我,先生,我不认识你,我却爱你超过我自己,天主命我这么做。”讲过这些话,隆格马尔神父跪到地板上,在念过祈祷文后便躺在草垫上,安详地睡着了。

  艾瓦里士特·加莫林第二次出庭,开庭前他与陪审团同伴谈论今早传到的消息,其中有些不确实,也有些是虚伪的,但能够保留的已够可怕了。联盟军队控制了所有道路,在协同前进中,万底已胜利,里昂叛变,土伦陷于英国人手中,有一万四千人在那里登陆。

  这些引起全世界重视的事件对这群司法官员来说,同样的也是国内事务。假如祖国丧亡,他们确定自己也会丧亡,因此公共安全成了他们私人的事情,国家利益与他们个人利益混杂,成了他们的情绪,他们的好恶,他们行为的准绳。

  加莫林在他的席位上,收到国防委员会干事特柏的一封信,是火药和硝石委员的任命通知。

  “你搜索本区所有地窖,以便提取制造火药的必需物质,敌人可能明天就逼近巴黎,祖国的土地必须供应给我们攻打侵略者的雷霆。随函寄给你国民公会有关处理硝石的说明。致候及友谊。”

  此刻,被告已被带进。他是国民公会交给法庭的最后一批战败将领之一,也是最无名声的一位。一见到他,加莫林感到全身战慄,他以为又见到三个星期前,他混在人群中看到受审并被送到断头台的那个军人。是同样子的人,模样顽固、愚蠢。是同样的审判,他狡猾和粗暴的态度,破坏他最有利的答复。他的遁词、巧辩,他对其部属的指控,使他忘却自己是在进行保卫自己的名誉、生命的可敬努力。整个案件,一切都不确实,都值得怀疑,军队的位置,人员的数目,军需,发出的命令,收到的命令,军队的调动,什么也不清楚,没有人懂得那些混乱的、矛盾的,没有目的地的而终于导致溃败的军事行动。任何人都不懂,包括辩护人,被告本人跟原告,法官及陪审员,而奇怪的是,谁也不向别人、也不向自己承认不懂。法官高兴地拟定计划,讨论战术和战略,被告则发挥其天生的逃避本能。

  无结果的争论着,而加莫林在这些辩论中,似乎看到在崎岖的北方道路上,散布着肮脏的子弹箱和路旁推翻在树丛中的大炮,每条路流窜着紊乱的战败部队,而敌人则从各个放弃的道路冒出来。更听到自被出卖的军队中升起控告将领的喊冤声。辩论结束时,阴影覆盖着大厅,马拉不清晰的面孔像幽魂般出现在出席者头上。被要求表决的陪审团意见分歧。加莫林以深沉在喉咙中窒闷的声音,语气坚定地宣布被告背叛共和,有罪。判决是在烛台下宣读的,其闪烁的光芒在被告深陷的太阳穴上跳动,冷汗珠也同时渗透出来。他出来时,阶级上大群带帽章的婆娘蠕动着,他听到有人低叫他的名字,那些熟悉革命法庭的人已开始认识他,加莫林被女织工围住,她们举起拳头,向他要奥国女人的头。

  第二大艾瓦里士特得宣布一个可怜妇人的命运,她是梅丽培寡妇,送面包的女工。她推一台小车走遍各个大街小巷,颈上挂着块白木板,上面用刀刻有“V”记号,代表她所送交面包的帐。她的收入是一天八角。代理检察官对这个可怜的女士表现得特别激动,据说她有许多次在送面包到顾客家里喊道:“国王万岁”,讲过反革命的言论,并牵涉进协助斗篷女子逃脱的阴谋内。在法官询问她时,她坦诚所指控的各事,或是由于头脑简单,或是由于狂热。她很兴奋地表明保皇的情操,因而自绝生路。

  革命法庭对待劳工和女仆跟对待贵族和金融家同样严厉,因此发扬了平等精神。加莫林认为在民主制度下不可能不如此,把人民排除在刑罚之外,他认为是对他的侮辱、无礼,那等于视他不配受刑罚,断头台只用于贵族则似乎成了一项邪恶的特权。加莫林开始赋给刑罚宗教和神秘的内涵,赋给它一种力量,独特的功能。他想罪犯有权获得惩罚,而剥夺这项权利则是伤害他们。他宣布梅丽昂女人有罪,并应得最高之刑罚,那些使她丧亡的狂热分子比她更有罪,可惜他们不在场分摊她的命运,他对此表示遗憾。

  艾瓦里士特几乎每晚都去雅各宾派那里,他们在朗奴雷街的多明尼会院,以前通称雅各宾派的教堂里聚会。在那所庭院里长着一棵柳树,自由之树,它的枝叶摇摆像是永远在低语着。院内的教堂格式拙劣不雅,屋顶上覆戴着沉重的瓦片,像张尖形的光脸,凿开一个扇形气窗和拱形的门,门上升起一面顶着自由扁帽的国旗。雅各宾派一如高法列和斐扬派占据了修士会院也采用了他们的名称。加莫林最近是高法列派的常客,在雅各宾派聚集处已看不见木屐,卡曼纽夹克,丹顿派人士的叫声。在罗伯十比的倶乐部里,盛行着行政的审慎及中产阶级的严肃。自人民之友逝世后,加莫林追随马克希连,他的思想为雅各宾派的主流,并经由各有关的分支社团传遍全法国。在宣读会议纪录时,他的目光巡视赤裸而悲伤的墙壁,这些墙逢会作为宗教裁判所长的精神子弟的居所,现在则是审理反叛罪犯,狂热的调査人员的集合地点。

  那里没有铺张的场面,但用言语实行国家最大的权力。它统治城市、帝国,颁布命令给国民公会。这些新秩序的工匠,是如此地尊重法律,纵使在1791年他们仍是保皇党。由于顽固的迷恋着宪法,他们在瓦伦复辟以后恢复为保皇党。他们是既定政权之友,即使是在练兵场屠杀以后,他们从来不是反革命的革命分子,他们不参与民众的骚动,在他们阴沉又强而有力的灵魂里,蕴育着祖国之爱,亦即是生产断头台之爱。艾瓦里士特欣赏他们的慎重,他们的多疑精神,教条的思想,对规律的爱好,控制的技术,帝王似的智慧。

  挤满大厅的民众发出一致而规律的激吼声,恰如门前那棵自由之树的树叶一般。

  那天,法兰西共和历第1月的11号,一位年轻人,前额秃亮,眼光锐利、挺鼻、尖颚、麻脸、神色冷酷,慢慢走上讲台。他的头发擦着白霜,一身蓝衣服显示出他的特质。他的姿态呆板,步伐考究,以致某些人讥讽说他很像舞蹈大师,而另一些人视之为“法国欧菲”。罗柏士比以清晰的声音发表一篇指控共和敌人的隽永讲演。他以形而上学及严峻的理论攻击伯力索及其同谋者。他说了很久,既丰富又和谐,翱翔在哲学的至上领域。他向匍匐在地上的阴谋者投掷雷霆。

  艾瓦里士特听到了也了解了。直到今天,他一直指控吉伦泰党的筹划复辟或奥尔良分子的得胜,计划摧毁这个将会解救法国和全世界的英雄城市。现在,听到智者的言语使他发现更高深和更纯正的真理。革命的形而上学在他心中孕育着,使它思想升华在粗鲁的琐碎事务上,不致再受感觉方面的错误影响,而稳踞在绝对真理的领域内。世事本身就错综复杂并充满着混乱,世事的复杂往往令人迷失。罗柏士比替他简化了,并以简单而清晰的格式将善与恶启示给他。联盟主义,不可分割,在统一和不可分割性得救;在联邦主义里丧亡。加莫林尝到信徒的深深喜悦,他已知道关系得救与丧亡的关键字句。自今以后革命法庭,一如古时的教会法庭,分辨出绝对的罪恶和口头罪恶的不同。由于艾瓦里士特具有教徒的灵魂,所以他以忧郁的兴奋心情接受这些启示。他的心雀跃,在想到今后他已拥有分辨罪恶及清白的标准时更为喜悦。你是一切之钥,信仰之宝!

  智者马克希连就那些想平分财富及土地、消除贫富,并为他指点要为所有的人创造幸福的庸俗家伙的阴险企图。受到那些人们理论的引诱,最初他赞成他们的计划,认为很符合真正共和党员的原则。但罗伯士比在他的致雅各宾派的讲词里,指给他那些人的诡计,并揭穿他们的企图,他们看来很纯正,但却包藏颠覆共和的祸心,他们威胁富人只是为着替合法的政权,激怒那些有力和残酷的仇人。的确,一旦财产受到威胁,全体人民便会骤然转过来反对共和,因为他们依恋其财产的程度是,拥有愈少的人反抗愈强。成胁利益就等于同谋。在策划全体幸福实施公平的外表下,那些提议平等及财产共有是值得共同努力目标的人士,就是叛逆,他们是比联盟分子更危险的罪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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