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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戴路麦尔推开她,并示意手榴弹兵前进。于是阿黛娜以最脏最粗的话痛骂官员和手榴弹兵。他们感觉皇宫及弗洛蒙多的尿桶都倾倒在他们头上了,然后她以充满整个提雍维尔广场并令好奇群众颤栗的声音大喊:

  “国王万岁!国王万岁!”

  加莫林女公民喜欢老普劳托,且认为以人的立场说,他是她从未接触过的最可爱和最值得尊重的人,在他被捕时,没有向他告别,因为她深恐冒渎权力,又因为在卑贱的情况里她视懦弱为一项必然。但她仍然受了打击使她无法恢复。

  她不能进食,正在她有足够能力满足食欲时,她竟悲愤地说无胃口。她仍然欣赏儿子,但她不敢想他所完成的可怕的工作,庆幸自己是个无知的妇女不必i批评他。

  可怜的母亲在箱子底层找出一串旧念珠,她虽不太会使用,但它仍可使她颤抖的手指有事做。直到老年她从未做过礼拜,现在反而热诚起来。她每天在炉灶旁边为她儿子及那位好先生普劳托的得救祈祷天主。爱洛娣常去看她,她们不敢相对面视,彼此随意谈些无聊的事。

  雨月的某一天,当飞落的大雪遮盖了天空,淹没城内的一切声息时,加莫林女公民单独一个人在她的住所里突然听到有人敲门,她惊跳了起来,几个月来些微一点声音就使他发抖。她打开门,一个年约十八或二十的戴着帽子的少年走进来。他身穿深绿色车夫大外套,三层领子正好盖满他的前胸和整个上身。脚上穿着英国式翻边鞋子。他栗褐色头发成卷地披在肩上。他走到工作室中间,好像在接受由雪晶产生的一切光亮。她木然和沉默地呆立在那里好一阵。

  最后,当加莫林女公民吃惊地看着她时:

  “不认识你的女儿·”

  老太婆握起双手:

  “茱莉……是你……这怎么可能·”

  “当然是我!抱我,妈妈!”

  寡妇加莫林女公民将女儿紧紧地抱在怀里,并掉下一颗泪在车夫外套上,然后她以担心的口吻说:

  “你在巴黎!”

  “啊,妈妈,我单独一个来就好啦!我,穿这服装别人认不出来。”

  不错,车夫外套掩藏了她的体形,使她与许多青年没太大区别。他们跟她一样,留着长头发,分在两边。她的面庞细嫩又可爱,但晒黑了,由于疲倦而下陷,为焦虑而硬化,带有勇敢和阳刚的表情。她身体纤薄,有双长而直的腿,动作自在——只有清脆的声音才能泄底。她母亲问她是否饿了,她说是。当面包和火腿一端来时,她就吃起来了,一个肘放在桌上,态度美丽又粗野,像在老包波木屋里的赛雷斯。

  杯子还在嘴边。

  “妈妈,你知道我哥哥会回来吗?我来找他谈谈那位妈妈很尴尬地看着她而不做答。

  “我一定要见他,我丈夫今早被捕,关在卢森堡里。”

  她将“丈夫”的名称给了福杜奈·沙撒诺,他是前贵族,并且是在依兵团的军官,当她在龙巴街做服装女工时,他爱上了她。他在八月十日事件后移民英国,也把她给掳走。他是她的情夫,但在母亲面前称他为丈夫比较庄重。她说穷困使他们结合,并说坏运气是件神圣的事。

  他们不只一次共同在伦敦公园的一张凳上过夜,且在匹加里的酒吧里捡面包肩吃。他母亲不说一句话,只是用忧伤的眼光看着她。

  “你不在听我讲话,妈妈,时间迫切,我需要马上见艾瓦里士特,只有他能救福杜奈。”

  “茱莉母亲回答道,“最好不要跟你哥哥讲。”

  “什么?母亲,你说什么·”

  “我说最好不要跟你哥哥讲沙撒诺的事。”

  “妈妈,但是必须呀!”

  “孩子,艾瓦里士特不原谅沙撒诺先生把你掳走的事。你知道他每次谈到他有多愤怒,他骂他甚至……”

  “知道,他叫他引诱的败类。”她干笑并耸一下肩。

  “先生,他受了死亡般的打击,艾瓦里士特发誓不再提沙撒诺先生。已有两年他半个字都没有提到他和你。但他的情绪未变,你了解他的,他从不宽恕人。”

  “但,妈妈,福杜奈既然娶了我……在伦敦……”’

  “可怜的母亲抬起眼和手……

  “只要福杜奈是贵族,移民就会令艾瓦里士特视他为敌人。”

  “但回答我,妈妈,你认为若求他在检察官及公共安全委员会面前,采取必要的行动营救福杜奈,他会不同意?但妈妈,他若拒绝简直就是怪物!”

  “孩子,你哥哥是个正直的人,一个好儿子,但别求他。喔!别求他为沙撒诺先生出面……听我说,茱莉,他未跟我谈过他的想法,无疑地我也无能力了解……但他是法官,他有原则,依照良知行事,不要向他要求任何事,茉莉。”

  “我看你现在认识他了,你知道他冷酷,无情,他是个坏人,他是个有贪念、虚荣心的人,你对他一直是偏心。我们三个人一起生活时,你常要他做我的榜样。他行动做作,谈话庄重给你好印象,你在他身上发现各种品德。而我,你总是贬抑我,数说我各种毛病,因为我直爽,因为我爬树。他从未容忍过我,你爱的是他。好!我恨他,你那艾瓦里士特,他是个伪君子。”

  “住口!茱莉,我对你跟对他一样是个好母亲,我叫你学个手艺,你没做个好女儿和找个门当户对的人结婚,不能怪我。我一直喜爱着你,现在还是这样。我宽恕你也爱你,何不要说艾瓦里士特的坏话。他是个好儿子,他一直照顾我。你离开时,孩子,你放弃你的职业、你的店铺去跟沙撒诺先生生活。没有他我会成什么样子?我早就死于穷困和饥饿,

  “不要如此说,妈妈。你知道福杜奈和我会用关心和照顾围绕着你,假如你不是受艾瓦里士特的怂恿而背离了我们。不要向我唠叨——他不可能做什么好事,是为着叫你讨厌我才装着照顾你。他——爱你?他有能力爱任何人吗?他没有心也没有思想。他无任何才干,如果想画出好东西,必须有个更亲切的本性。”

  她的眼睛在画布上看了一遍,发现进度和她离家时一样。

  “他的灵魂就在这里,他将它置于画布上,冷酷又忧郁。他的奥赖史特,愚蠢的眼睛,难看的嘴,很像受了刺伤的人,那就是他的整个人……总之,妈妈,你难道一点也不明白?我不能让福杜奈坐牢,那些雅各宾派人,那些爱国者,艾瓦里士特的那伙,你是知道的,他们会弄死他。妈妈,我亲爱的妈妈,我的小妈妈,我不要人把他给杀死。我爱他,我爱他,他对我那么好,而我们在一起吃了那么多的苦,看!这件车夫外套,这是他的衣月艮,我连衬衫都没有了。福杜奈的一个朋友借给我件背心。他在一家理发厅工作时,我曾到度佛的一家柠檬水店工作。我们很清楚回到法国要冒生命之险!但有人问我愿不愿意回巴黎完成一次重要任务,我们同意了,连魔鬼的任务我们也会接受的。他们替我们付旅费,交给我们巴黎一家银行的汇票。我们发现银行关了门,那位银行家坐了牢而且即将上断头台。我们身上半文也没有,要我们联络的和我们要找的人都逃之夭夭,或关进牢里。无处可去。我们睡在无头女人街的一个马厩里。一个跟我们一同睡在草堆里的仁慈的擦鞋匠,借给我的情夫一个盒子,一把刷子和一罐只剩四分之一的鞋油。半月之久,在罢工广场以擦鞋维持我们的生活。然而星期一市政府的一名人员将脚放在盒上叫他擦鞋。这人过去是肉贩,福杜奈因他偷斤减两曾踢过他屁股。当福杜奈抬起头要他付钱时,那坏蛋认出了他,叫他是贵族并威胁要逮捕他。于是聚集过来一群人,其中有些好人也有些凶徒。他们喊:‘移民死刑!’叫来了警察。那时我正替福社奈送汤。我目送他被带至委员会,关在圣若望教堂里。我想吻他但被推开。我在教堂台阶前过夜,像只野狗。今早他被带去茱莉无法说完,哽咽她室息。

  她将帽子丢在地板上,跪在母亲的脚下。

  “今早他被带到卢森堡监狱。妈妈,妈妈,帮我救救他,可怜可怜你的女儿吧。”

  一面哭一面将外套敞开;为着更表现出她是个情人和是个女儿,她更将胸脯露出来,拿起母亲的手掌将它紧紧地贴在跳动的乳房上。

  “我可爱的女儿,我的茱莉,我的茱莉!”寡妇加莫林叹息着说。

  于是她将流满泪水的脸贴在小妇人的面颊上。

  她们好一阵默默无言,可怜的母亲暗自思索帮助女儿的方法,而茱莉也在窥视她满是泪水的眼神。

  “可能艾瓦里士特的母亲自忖,“可能,他会软化,假如我跟他讲。他善良,热情,若不是政治使他硬化,若不是受到雅各宾派的影响,他不会做出那些令我惊恐严厉的事,因为我实在不懂。”

  他以双手捧住茱莉的头:

  “听我说,女儿,我去跟艾瓦里士特谈谈,我替你安排他见你,听你诉说,看到你他可能会生气,我担心初步的反应……但我了解他……这服装惹他生气,有关风俗,成规,他都很严格。我自己看到女儿打扮成男孩子都有些惊讶。”

  “啊,妈妈,为了移民和王国内的紊乱已使这类的乔装相当普遍。为了求职,为了怕被指认,为了符合借来的证件,人们都乔装。我在伦敦遇到小吉雷化装成女孩,真像个小女孩。你得承认,妈妈,那种乔装比我的还恶劣。”

  “我可怜的孩子,你不必在我面前解释任何事情。我是你母亲……对我你永远是无辜的。我会跟艾瓦里士特谈谈,我会说……”

  她停住,她感觉她儿子的为人,她感觉到但她不愿相信,她不愿知道。

  “他善良,他会为我……为你做我向他要求的一切。”

  两个女人都很累,住了口。茱莉睡着了,头靠在她孩提时常依着的膝盖上。同时痛苦的母亲拿着念珠,在这个脚步、车轮,天空,一切声音都沉寂的宁静的雪天里,因为感到厄运即将默默地逼近而哭泣。

  突然,她那由忧惧而练就的灵敏耳朵,听到了她儿子上楼梯的声音。

  “艾瓦里士特!”她说,“躲起来!”

  她把女儿推进她房间。

  “你今天好吗?我的好母亲·”

  艾瓦里士特将帽子挂在衣架上,脱下蓝制服换上工作装,然后坐在画架前。几日来,他用炭画出一幅胜利女神的轮廓。女神正在替为国捐躯的大兵头上安置一个花冠。他本可以极兴奋的心情去画这主题。但法庭占去每天的时刻,夺走他整个灵魂。他那与画脱节的手似乎感到又沉重又懒散。

  他哼着“没问题”。

  “你在唱歌,孩子加莫林女民说,“你心情愉快。”

  “我们该当庆幸,有好消息,万底被粉碎,奥国人被击溃。莱茵河的军队冲碎劳顿和威森堡的战线。凯旋的共和显示其仁慈的日子即将来临。为何阴谋者胆量的增长竟与共和的力量的加强成正比,为何叛徒不断蓄意在暗中攻击祖国,而每次敌人一旦暴露就被打垮·”

  加莫林女公民正钩着袜子,从眼镜上面观察她的儿子。

  “贝尔则说,你的老模特儿,来索取你欠他的十本书。我已交给了他。小若瑟芬因吃了太多的果酱肚子痛,是木匠给她的。我给他喝些柠檬茶。戴马希曾来过,没遇见到你他很遗憾,他想到一幅你的作品。他认为你很有才干,那个女孩子看了你的素描,很欣赏。”

  “和平恢复,阴谋剿平后我要重画奥赖史特,我不习惯自捧,但这个画很像大卫的手笔。”

  他画出庄严的线条作为胜利女神的手臂。

  “她伸出手掌她说,“如果整个手臂是手掌会更美。”

  “艾瓦里士特!”

  “妈妈·”

  “我有消息……猜猜是谁的……”

  “我不知道……”

  “茱莉……你妹妹的,她不幸福。”

  “她若幸福就算是丑闻啦。”

  “不要这样说,我的孩子,她是你妹妹,茱莉是不坏,她心地善良,是困苦磨练出来的。她爱你,艾瓦里士特,我向你保证她期望过一个勤奋、模范的生活,并且只想与亲人接近。没有理由阻止你见见她。她已嫁福杜奈·沙撒诺。”

  “她给你写信·”

  “不是。”

  “你是怎么得来的消息——母亲·”

  “不是由信得来的……是……”

  他抬起头,以可怕的声音打断他的话。

  “住口!母亲,不要说她俩已回到法国……他们既然要找死至少不要经过我手。为着他们,为着你,为着我,让我不知道她们已在巴黎……不要逼我知道这件事,不然……”

  “你想说什么?孩子,你要,你竟敢……”

  “母亲,听我说,如果我知道妹妹茱莉在这个房间(他以手指关着的门),我马上去本区监督委员会告发她。”

  可怜的母亲,脸色苍白得如同她的帽子,钩针从她顿抖的手中落下,叹息着以比最轻的低语还微弱的声音说:“我一直不愿相信,但我看得很清楚……他是个妖怪……”

  艾瓦里士特,跟她一样苍白,口中冒着泡沫,逃出去,跑到爱洛娣处寻觅遗忘,睡眠和提前品尝毁灭的甜蜜。

  隆格马尔神父及阿黛娜妓女在区委员会接受讯问,这同时普劳托在两名宪兵的押解下被带至卢森堡监牢。但门房拒绝收纳称已没有地方。老金融家随后又被押至司法大牢。他被带至登记处一间相当小的房间,中间还用玻璃隔为两间。当牢卒将他的名字登记在囚犯大门时,普劳托透过玻璃看到两个男人,他们各自坐在一块破旧的垫褥上,保持死人般的纹风不动的姿态,眼光呆滞,好像什么也看不见,盘子、酒瓶、剩余的面包、肉散满他们周围的土地。他们是死刑犯正在等囚车进来。

  前衣莱特贵族被带至一座牢房,在里面,借着灯光,他瞥见两个躺着的人影。其中一个粗野、残废,另一个则温文优雅,那两个囚犯分给他们一些腐烂和满是虫子的干草,免得他睡在粪便污浊的地上。普劳托在恶臭的阴影中跌坐在一张凳子上,头靠着墙,默默地,一动也不动。他的痛苦大得使他要撞墙而死,如果他有足够的勇气。他无法呼吸,眼睛模糊不清,一个很长的声音,平静而似有似无地冲入他的耳朵内,他感觉整个人浸浴在甜蜜的虚无中。在无可比拟的一秒之间,他是如此和谐,安详明晰,馨香,甜蜜,然后逐渐停止……

  当他清醒时,第一个占据他的念头就是怀念刚才的昏迷,他连在绝望的恐怖中,仍不失为哲学家。他暗想,在上断头台前必须再跌一次跤,以便再尝到他的器官从未感受到的满足。他试图再次失去感觉,但没成功。渐渐地,他相反地感觉到牢房中恶臭的空气,加上生命的热度给他的肺部带来不可忍受的苦楚感受。

  在同时,他的两个牢友视他的缄默为一项残酷的侮辱。普劳托善于社交,尽力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但当他们知道他就是他们所谓之“政治人物”,只是一项言语或思想上的轻罪时,他们便失去对他的敬重和同情。那两位囚犯所被指控的事实更有分量。年老的是个杀人犯,另一个则是制造假信用券的。他俩对目前的情况还很适应,甚至有些满足。普劳托突然想到他头顶上面、充满着行动、轻音、光亮和生命。宫殿的美丽女贩正站在她们的香水,杂货后面,朝着快乐和自由往来的路人微笑,这个想法更加强了他的绝望。

  黑夜,在牢房的阴暗和寂静中无声无息地到来,显得沉重和悲伤。普劳托假寐着,一条腿平伸在凳上,背靠着墙,他发现自己是坐在一棵茂盛的榉树下,小鸟在树上歌唱,西下的夕阳使河川覆盖上一层流动的火焰,而彩云的边缘染上紫红色,夜过去了。高烧侵蚀着他整个人,他贪婪地在他的水杓里喝足能增加他痛苦的水。

  翌日,牢卒送来汤,由于钱的关系他答应普劳托,一旦有空位就将他安置在单人房,当然很快就实现了。第三天,他就邀请老金融家离开他的牟房。毎登上一阶,便察觉生命和力量重新进入体内。

  当他在红色瓷砖的房间内看到一张有轮的小矮床上,盖着一床毛质破被之时,他快乐得哭了。上面有鸽子在接吻的镶金床,以前他曾为歌剧院内最美丽的女舞者订制过这样的,现在这已不似那样可爱也无法给他乐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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