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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幸福的一家人

  “今天晚上过得愉快吗?”吉尔伯特把她扶上火车,心不在焉地问。

  “哦,还行。”安妮勉强敷衍道。她突然想起珍·威尔西·卡莱太太的那句口头禅来,“在一只耙底下熬过了这个夜晚。”用这句话来形容今晚她的处境实在是太合适不过了。

  “你为什么要把头发弄成这个样子?”吉尔伯特仍然漫不经心地问。

  “这是最新流行款式。”

  “嗯,它并不适合你。也许有些人很适合,可是你的头发不适合。”

  “哦,我的头发是红色的,真太糟糕啊。”安妮冷冰冰地说。

  吉尔伯特突然意识到,他最好还是不要再谈论这个危险的话题,以免惹火烧身。他知道安妮一向对她的头发颜色非常敏感。他实在是太累了,不愿再说什么。他把背往后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安妮第一次注意到他的鬓角已经有了一些白发。但是,她还是狠下心来,不愿意答理他。

  他们默默地从溪谷村车站抄近路回到壁炉山庄。空气里弥漫着云杉和羊齿蕨的清香。月光照在被露水打湿的田野上。他们经过一栋废弃的老房子,昔日的窗户有着温馨灯光跳跃,如今玻璃全都破碎了,只剩下悲伤的空洞。“就像我的人生。”安妮无限感伤。这里的一草一木,似乎都隐藏着凄凉、哀怨。白色的飞蛾从他们的身边飞过,就像褪了色的爱情魂魄。她的脚不小心被一个棒球游戏的铁环绊倒,差点儿一头栽进一丛夹竹桃中。这些孩子怎么会把铁环留在这里?她明天非得好好教训他们一顿!

  “小心!”吉尔伯特淡淡地说道,伸出一只手来扶住她。要是克丽丝蒂娜和他一起重温月出的浪漫时不小心跌倒了,他还会这样无动于衷吗?

  一进门,吉尔伯特就急忙地去了自己的工作间,而安妮则一声不吭地回到他们的卧室,月光洒落在地板上,清冷、银白、惨淡。她推开窗户,眺望着外面。卡特·弗拉格家的狗一个劲地在狂吠,听起来让人撕心裂肺。伦巴第白杨的树叶在月光下闪着银光,房子在窃窃私语,好像怀着一丝敌意,仿佛要将安妮拒之门外。

  安妮觉得寒冷、空虚、难受。繁花似锦的人生突然变成了枯枝败叶。所有的东西顷刻间失去了意义。一切都显得那么疏远、虚幻。

  远处的潮水依旧与海岸进行着它们亘古不变的约会。现在诺曼·道格拉斯已经把他的云杉林砍掉了,她可以看见她的梦中小屋了。他们住在那里的时候是多么幸福啊!在他们的梦中小屋,他们心心相印,情意浓浓,一起编织着梦想,憧憬着未来,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每一个清晨都充满了五彩斑斓的色彩!吉尔伯特总是脉脉含情地凝视着她,眼里含着微笑,那笑容只为她一个,他每天都会找到一个新的方式说“我爱你”……他们一起分享生活的快乐与悲伤。

  可是现在……吉尔伯特已经有些厌倦她了。男人都是这个样子,或者迟早都会变成这个样子。她曾经天真地以为吉尔伯特会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但是她现在知道这只是自己的美丽幻想罢了。她该如何去打发今后的生活呢?

  “当然,我还有孩子。”她意气消沉地想,“我必须继续为他们生活。而且还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事,决不能。我可不想让人家来同情我、可怜我。”

  是什么声音?有人正在上楼梯,三步并作两步飞跑上来,就像很久以前吉尔伯特在梦中小屋那样。现在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跑过了。那不可能是吉尔伯特……是他!

  他冲进房间,把一个小包裹扔在桌子上,然后一把抱起安妮,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就像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直到他累得喘不过气来,这才停下来,站在银色的月光中。

  “我是对的,安妮,感谢上帝,我是对的!盖洛太太得救了,专家这么说的。”

  “盖洛太太?吉尔伯特,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告诉你吗?我还以为给你说过呢……哦,可能我觉得这件事太伤脑筋了,所以才没告诉你。最近这两个星期我都快担心死了,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脑子里都在琢磨这事,其他的一切都顾不上了。盖洛太太住在罗布里奇,是帕克医生的一个病人。他请我去会诊,但是,我对她的诊断与帕克的不一样,我们俩争执不下,还差点儿吵架了。我坚信自己是正确的,坚持说盖洛太太还有活下来的希望。我们把她送到了蒙特利尔,帕克说,她绝对不可能活着回来。她丈夫威胁我说,要是我弄错了,他绝对不会轻易放过我。自从她去了蒙特利尔,我天天提心吊胆、度日如年,我害怕是我诊断失误,害怕我坚持那样做,只会让她多遭受一些不必要的折磨,我差点儿就要崩溃了。刚才我在工作间看见这封信,天啊,还好,我是对的,他们已经给她动了手术,她活下去的可能性极大。安妮姑娘,我现在高兴得都可以跳到月亮上去了!”

  安妮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最终还是忍不住笑了。能够再次开怀大笑是多么痛快淋漓啊。突然间,一切都好了。

  “我想,这就是你为什么忘记今天是我们结婚纪念日的原因吧?”安妮开着玩笑地问他。

  吉尔伯特放开她,抓起他丢在桌子上的那个小包裹。

  “我没有忘记!两个星期前我就向多伦多的商店订购了这个,没想到今天晚上才送到。今天早上我没有礼物送给你,心里好愧疚啊,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我都不敢提起结婚纪念日的事情。我还以为你也忘了呢,我真希望你也忘了。当我走进工作间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我的礼物和帕克的信一同寄来了。快打开看看,你喜欢吗?”

  一条钻石项链!在皎洁的月光下,它光彩夺目,富有生命力。

  “吉尔伯特,我……”

  “戴着给我看看。要是早晨能够送来就好了,那样你可以戴着它去赴宴,就不用戴那条旧的珐琅心形坠链了。虽然那条项链戴在你白皙漂亮的脖颈上也很美丽。亲爱的,你为什么不穿那条苹果绿的裙子去呢?我很喜欢它,它让我想起你在雷德蒙的时候穿的那条有玫瑰花蕾的绿裙子。”

  (“这么说来他注意到了我的裙子了!而且他还记得我在雷德蒙穿的那条有玫瑰花蕾的绿裙子!他最喜欢那条了!”)

  安妮感觉自己就像从笼中释放出来的鸟儿,再一次展翅飞翔。吉尔伯特的双臂环抱着她,他们含情脉脉地看着对方。

  “你真的爱我吗,吉尔伯特?我对你来说只是一个习惯吗?你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说‘我爱你’了。”

  “我最最最亲爱的爱人!我以为你不需要我说出来就能感受到这一点呢。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你总是赐予我力量。《圣经》里有一首诗,可以用来形容你在我生命中的重要意义——‘她这一生使丈夫受益匪浅。’”

  几分钟前,生活还是阴云密布,了无生机,转眼间,云开雾散,一道彩虹飞越他们心间,生活一下子变得流光溢彩、生机盎然。钻石项链掉到了地板上,也没人察觉。钻石是珍贵的,但是有更多东西比钻石更加珍贵,那就是信任、和睦、令人愉快的工作,欢笑和宽容以及矢志不渝的爱情所带来的安全感。

  “哦,要是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该多好啊,吉尔伯特!”

  “我们还会有很多这样的美好时刻。我们该去度第二次蜜月了,安妮。明年二月份,伦敦将举行一场大型的医学会,咱们一起去吧,会后再去欧洲其他地方看一看。我们将迎来我们的假日,好好享受咱们的二人世界,就像我们刚结婚时一样。你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心绪不宁了。(“原来他注意到了啊。”)你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你也是,我最亲爱的。我真是太多疑了,竟然没注意到你也很劳累。”)我可不愿意听见有人对我说:‘鞋匠的老婆打光脚,医生的老婆死得早。’等到我们回来的时候,我们又会变得精神抖擞、神清气爽,幽默风趣。好吧,把项链戴上,我们睡觉吧。我困死了,这几个星期来,不是为双胞胎担心就是为盖洛太太焦虑,好久都没睡一个安稳觉了。”

  “你今天晚上和克丽丝蒂娜在花园里说了些什么,在外面待了那么久?”安妮随意地问道。她戴上钻石项链在镜子前照来照去。

  吉尔伯特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哦,我也不知道。都是克丽丝蒂娜一直喋喋不休讲个不停。不过,我记得她给我说的一件事。她说一只跳蚤可以跳到它自己的身高二百倍的高度。你知道这个吗,安妮?”

  (“原来当我妒忌得发疯的时候,他们只是在谈论跳蚤。我真是一个十足的傻瓜啊!”)

  “你们怎么会说起跳蚤呢?”

  “我也记不起了,也许是谈到杜宾犬的时候顺便就提到它了。”

  “杜宾犬?什么是杜宾犬?”

  “一种新品种狗。克丽丝蒂娜似乎是狗的行家。我心里一直担心着盖洛太太的事,根本就没心思听她说什么。只是偶尔听到一两个字,什么情节,压抑,新兴的心理学,艺术、痛风、政治,还有青蛙。”

  “青蛙!”

  “温尼伯研究机构的研究员正在做的一些试验。克丽丝蒂娜一向都是一个没有趣味的人,但是,现在她比过去更加糟糕了,而且还心怀恶意!她以前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她怎么心怀恶意了?”安妮明知故问。

  “你没注意到吧?哦,我想你不会明白的,你自己从来也不在意这些事情。算了,这也并没什么。她的笑声让我听起来有些不舒服。还有,她变胖了。谢天谢地,你没有变胖,安妮姑娘。”

  “哦,我并不觉得她有多胖。”安妮宽宏大量地说,“而且,她仍然是一个漂亮的女人。”

  “或许吧。但是她的脸苍老了许多。她跟你一样年纪,可看起来好像要比你长十岁。”

  “那你还跟她说什么永葆青春!”

  吉尔伯特面带愧疚之色,咧着嘴笑了笑。

  “人总是要说一些客套话。没有小小的伪饰,文明就不复存在了。哦,克丽丝蒂娜并不坏,虽然她并不属于‘认识约瑟的人’。不过,这也不是她的错。这是什么?”

  “你的结婚纪念日礼物啊。你要给我一分钱我才能给你,我可不愿意冒任何风险。就像今天晚上经历的这场痛苦煎熬一样!因为克丽丝蒂娜,我都快嫉妒死了。”

  “为什么,安妮姑娘,我从来没想过你会妒忌啊。”

  “哦,我会嫉妒的。多年前,因为你跟鲁比·格丽丝通信,我就嫉妒得发疯。”

  “我曾经和鲁比·格丽丝通过信?我已经忘记了。可怜的鲁比!但是罗伊尔·贾德纳又怎么说呢?锅可没权利说壶黑啊。”

  “罗伊尔·贾德纳?菲利帕前不久写信告诉我,说她见到他了,他现在变得好肥胖啊。吉尔伯特,穆拉医生虽说在你们这一行业声名赫赫,可是他看起来就像一张平板,而福勒医生看起来就像一个甜面圈。你在他们中间看起来是那么英俊……完美。”

  “噢,谢谢,谢谢。这听起来才像是我太太说的话。咱们礼尚往来,我也觉得你今晚看上去面色红润、眼睛闪亮,真是风姿绰约、光彩照人啊。不过,除了那条裙子外。啊,真舒服啊!没有什么地方比床更舒适的了。《圣经》里有一首诗……真奇怪啊,脑海里突然就闪现出我们小时候在主日学校里学的一些诗来!‘我将安然躺下,渐渐入眠。’我真的要睡了。晚安。”

  吉尔伯特话还没说完,就已经睡着了。亲爱的吉尔伯特实在是太疲惫了!今晚,也许有人呱呱坠地,也许有人撒手人寰,但愿没有人来打扰他的睡眠。我们就让电话铃一直响下去吧。

  安妮并不想入睡。她太高兴了,根本睡不着。她轻轻地在房里走来走去,整理着东西,梳理着头发,就像一位恋爱中的女人。最后她换上睡衣,穿过走廊,走进男孩们的房间。沃尔特和杰姆睡在大床上,雪莱则睡在一张小床上,他们都睡得十分香甜。小虾米已经从一只不懂事的小猫咪变成了家族里的一员,它蜷缩在雪莱的脚边。杰姆在看《吉姆船长的人生录》时睡着了,书还摊开放着。哎呀,杰姆躺在床上看起来好长啊!他很快就会长大了。他是一个多么健壮可靠的小男子汉啊!沃尔特的脸上还洋溢着笑容,就像知道一个快乐的秘密似的。月亮透过天窗照在他的枕头上,正好在他头顶上方的墙上投射下一个清晰的十字架影子。许多年后,当安妮回想起这个场景时,会惊觉那是否是库尔杰莱提战役的预兆……预兆了在法国某个地方阵亡将士陵园的十字架。但是,今晚,它只是一个影子……影子而已。雪莱脖子上的疹子已经消退了,吉尔伯特说得对,它的确不要紧。他总是对的。

  楠、黛和里拉在隔壁的房间。黛那头红色小鬈发被汗水打湿了,黏在了额头上,被太阳晒得有点黝黑的小手放在脸蛋下。楠长长的睫毛像帘子一样垂下来,在透着蓝色血管的眼睑下,有着一双像她父亲一样的浅褐色的眼睛。里拉趴在床上睡着了。安妮把她翻过身来,但是她依然睡得很香,眼睛仍紧紧地闭着。

  他们一个个都长得这么快。用不了几年,他们就会变成年轻的小伙子和大姑娘了。青春时代踮着脚向他们走来,他们满怀憧憬,带着甜美的梦想一路前行。一艘艘小船扬帆起航,离开安全的港湾,驶向未知的港口。男孩子们会离开,投身于他们的事业,追求他们心仪的姑娘;女孩子们,啊,戴着面纱的美丽新娘可能从壁炉山庄的老楼梯上款款走下。但是,现在,他们仍然是她的。任由她去爱,去教导……给他们哼唱着普天下的妈妈常常哼唱的歌谣。他们是她的,以及吉尔伯特的。

  她走出房间,来到走廊尽头的窗户边。她所有的猜疑、嫉妒和哀怨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感到自信百倍,幸福快乐。

  “布里兹!我是布里兹家族的一员!”她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个傻乎乎的念头,一阵巨大的幸福感如潮水般向她袭来。“这种感觉就和多少年前的那一天,帕斯菲克告诉我说,吉尔伯特的病情已经好转了一模一样。”

  在她的下方,夜晚花园展示了它的神秘和可爱。远处的山丘洒满了月光,就像一首如梦如幻的诗。再过几个月,她就可以在苏格兰的山丘上眺望月光,在美尔罗思,在颓废的肯尼渥斯,在莎士比亚长眠的阿文河畔旁的教堂,也许甚至是在罗马的圆形大剧场,在雅典卫城,在流经古老帝国的悲伤的河流上,与吉尔伯特共赏月色。

  夜凉如水,秋意渐浓。很快,凉爽的秋天就要到来了,然后是冬天里寒气逼人的下雪天,暴风雪肆虐的夜晚。不过,谁会在乎呢?温暖的火光将在温馨的房间里施展着魔法。不久前,吉尔伯特就说过他已经砍了一些苹果树枝,准备放在壁炉里烧。它们会让即将到来的灰色日子变得闪亮起来。当爱的火焰熊熊燃烧的时候,当春天即将到来的时候,寒冷的积雪和凛冽的寒风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离开窗边。她穿着白色的睡衣,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看上去就像绿山墙的安妮;像雷德蒙时代的安妮;像梦中小屋的安妮。内心深处的光芒一直照耀着她。孩子们轻柔的呼吸声从敞开着的门里传了出来。吉尔伯特平常很少打鼾,不过现在也打起鼾来。安妮嫣然一笑。她不由得想起克丽丝蒂娜那大惊小怪的感叹。可怜的克丽丝蒂娜,一个孩子也没有。

  “好大的一个家啊!”安妮乐不可支地重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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