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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唤醒梨花梦

东风唤醒梨花梦

星光洒在金汤城的长草之间,沙漠中没有水,自然也就没有云,所以星光分外明亮。入夜的金汤城又是另一番景象,星空静谧,但星光照耀之处却并不静谧,夜生活刚刚开始。

寒冷的夜风穿过这个角落,红将摇着头睁开疲乏的双眼,只觉得喉咙里像火烧一样。接着他看到开破头正蹲在小骆驼身边。他爬起来,走过去,问:“怎么回事?”

开破头指指小骆驼的额头。

红将把手贴上去,火烫,没有汗珠。

小骆驼生病了,他需要干净的水而不是马尿,需要药,需要照顾,而这些现在都没有。

红将想起那些规矩,他确实可以尝试找一个有钱的刀客,开门见山地表示自己需要钱,因此必须砍了他……但他不愿意。红将不想遵守这些万恶的规矩,他不允许自己成为飞沙万里盟那样的人,这是一个老江湖的原则和尊严,没有商量的余地。天地良心,他不想惹麻烦,但人都有没办法的时候。

所以他就笑了笑,扶住开破头的肩膀,看着老人。

“老叔,麻烦你看着我这小兄弟。”红将看着开破头郑重地说。

他正在嚼芨芨草,把嚼碎了带着绿汁的草叶吐出来给小骆驼摊在额头上。

“我去给咱们弄点水。”红将继续说。

开破头转回头去看着红将,夜色中的眼神又悲凉又麻木,声音简直好像劈柴干裂的时候发出的一样:“你没有钱。”

“没有。”红将摇摇头。

“那你怎么弄水?”开破头几乎没有任何疑问语气地问了一声,转回头继续专心地涂着芨芨草。

红将抬头看了看角落外面的金汤城,压低声音说:“我去偷。去白天派水的那个地方偷。”

“别去。”开破头立刻回过头,他的脸色即使在夜色中也能看出明显的抽动和挣扎,“晚上有人守,运水的车也时常有,去了就死。一开始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过晚上去偷水,可是没有用。飞沙万里盟有十七个最好的刀客,每天都有至少三个守在那里,谁去谁死,别去。”

“那我就去死吧。”红将笑笑,拍拍他的肩膀,解下那个不离身的包裹,打开,里面是一口刀和几个干烧饼。红将把包裹里的刀拿出来挂在腰上,烧饼塞进开破头手里,转身走出了这个黑黑的角落。

水是一种资源,在沙漠里的水就是生存。不难理解,泉眼就是飞沙万里盟的生命线。燕绝人非常懂得掐住资源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有了水,他才能让金汤城和周围大大小小的势力听他的,遵守他定下的规矩,才能建立起金汤城铁打的秩序。

所以,飞沙万里盟像看守自己的眼睛一样看着泉眼。盟下有十七个匪帮,每个匪帮最强的刀手组成了盟内的十七刀客,如同红将一样,他们也在江湖中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取而代之的是胡大、萧七、贺兰十三这样半排行半代号的略称。只有处在江湖最顶层的那些人拥有自己的名字,比如燕绝人。

胡大叫胡大,但他既不行大,在十七杆刀里也不是功夫最高的,只是因为他年纪最大又姓胡。

人总是会老的,镖师会老,红将会老,胡大这样的制度维持者自然也会老,自然也会不可避免地想要买一块地过完晚年,从此不必过问江湖中的任何事情。可惜他身在这样一种制度内,是没有这个机会的。因为他离开这个制度就无法生存,虽然这个制度像旋涡一样把他一点一点地吸向死亡,但他无力改变这一切。

所以他很绝望,所以他很喜欢喝酒也很喜欢杀人,前者使他麻木,后者让他发泄。出于这个原因,看泉眼是他很不喜欢的一项工作,因为从来没有人敢来动水。他没人可杀,只能跟十七把刀的另外两个在泉水旁的小屋里喝酒。

总而言之,这是个寂寞的活儿。胡大看看萧七,又看看贺兰十三,忽然很想问问他们真正的名字,不过看样子没有这种机会。他们跟他一起当班,也显然跟他一样无聊又寂寞,于是他们都喝了不少。

桌子上的蜡烛只剩一半,歪着几只空酒壶,一只烤羊只剩下一堆骨头。萧七已经睡熟,贺兰十三也趴在桌子上打盹。

夜很深,很静。胡大的脑子也开始不利索了,半是困,半是醉。他的思想变得非常悠远而空明,他想起自己少年的时候听过的江湖故事,如此激动人心,令人热血沸腾。他当时很向往那种江湖,当然,现在也一直很向往。可是他已经老啦,他知道那些不过是故事。故事中的角色是没有顾虑只有理想的。

而在他身居其中的这个江湖里,没有顾虑只有理想的人他只见过一个,他每次想到这里就想笑。他想象着有朝一日自己向别人讲述这个理想主义者的故事,别人想必会猜测此人最终放弃理想了,还是死了?于是他在自己的大脑中笑一笑淡然回答:他没有放弃理想也没有死,他只是非常可怕。理想主义者非常可怕。真正的理想主义者跟你们认为的那样完全不同,他为了理想可以毫不犹豫地做跟这个理想背道而驰的事情。

外面传来几声野狗的吠叫,随后一切复归宁静。巡夜的刀客们还没回来,但是胡大却在这种宁静中嗅到了一丝不一样的什么。他说不出来那是什么,只是觉得好像有一双眼睛在黑暗里盯着他,混沌、危险、不可捉摸。

胡大伸手摸到身边的刀,多少年来,他只信任他的刀。他站起来,深呼吸,低头走出小屋,走进清冷的月光里。他看着围墙,看着在泉眼边丛生的芨芨草和乱石,说:“出来吧。”

一个身影慢慢地从乱石中长起来,出现在月光下,看不清面容。胡大盯紧了对手,慢慢地、几乎察觉不到地握住刀柄。

银星一闪。

胡大面前闪电一般出现刀光,接着是飞针打在刀身上的铮铮声。胡大慢慢地、非常满意地垂下刀,看了一眼被扫落在地的几十枚从一个机关筒中射出的飞针:“十巧断魂针?这玩艺可不好弄。关内只有陈鬼手能做这个暗器,一共也就做了十多筒,筒筒都是天价。够下本钱的——可惜对真正的刀客没用。你是谁?”

对面的人影颤抖起来。

“我来问。”胡大回过头,贺兰十三带着一脸酒意从小屋中走出,“我就觉得这么多年了,也该来点乐子了。”

胡大点点头,转回头看着那个人影——接着,他全身一麻一凉。

一把刀干脆利落地从他后腰切入,划过他的肝、肺,切断肋骨,从他的胸口呼啸而出。胡大有些迷茫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膛,慢慢地,那里渗出了暗红色的血,接着他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头栽倒在地下,至死想不明白为什么贺兰十三会对自己出手。

红将穿过空无一人的长街向着城西的泉水走去,月光很亮,他在回忆。也许他看起来确实不算太老,但他已经走了太久的江湖。老江湖的脑子里总是写满了回忆,或者倒过来说,当你只剩下回忆的时候,你就已经老了。但是谁又能不老呢。

箭马?那个被他抢过的老镖师?或者是……燕绝人?再可怕的刀也会老。等你老了的时候,你就只会关心今天晚上有没有地方睡,明天早上有没有饭吃,就好像这些无处可去,在金汤城挣扎的人一样。你已经不关心江湖本身,更别说它用来吸引人的那些特质——血性、荣耀、侠义精神,它们或许存在过,但已经消失了很久很久了。

泉水近了,围墙的大门就在眼前,没有关,虚掩着。

红将蹲下身子,在地上抓了一把掺着沙子的土,用力搓在手上。然后恍惚间记起来已经好几年没有做过这个动作了。他认为这样会让他握刀更稳——一种没有来由的迷信。然后他站起来,四下看看,走进了泉水围墙的大门。

第一眼,红将就看到了倒毙在地下的胡大。接着他嗅到空气中的血腥味,非常奇妙地,血腥味让他冷静了下来。

一道刀光倏然而来。

红将一动不动,等刀架上了自己的脖子,才慢慢回头。

月光下,一个纤细的人影,一口刀,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你是谁?”

“我只是想弄点水。”红将说,“我的一个朋友生病了,我没有钱。”

刀慢慢地从他的脖子上移开,忽然之间,又重重地压到了脖子上:“那是什么?”

红将低头,看着血红色的狼牙:“这是一个朋友的护身符。”

“你撒谎,这是你抢来的!这是他妹妹亲手给他做的!”

红将猛地抬头:“你是谁?”

没有回答,刀移开了,对方把一只装满水的皮袋丢在地上,摇摇头。

“慢着!”红将完全失去了镇定,“你到底是谁?你怎么知道?”

“你的朋友还等水救命。”对方的声音恢复到冰一般的寒冷,“不要再问了。别跟来。我瞎猜的。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别碰泉里的水,下了毒。”

“你是箭马的妹妹!”红将大喊,“很多人找了你五年!”

“你认错人了……”黑衣人的声音里有些抽泣的颤音,看着逼上来的红将步步后退。忽然之间,毫无征兆地,她一个踉跄,软倒在地上。

红将冲过去,把她扶起来。

她黑纱蒙面,只露着两只眼睛,月光下的眼神非常空洞,眉宇之间似乎蒙上了一层青气——这是中毒的迹象。

红将的眼睛迅速向两边扫视,发现了地下散布着的银针,立刻把黑衣人的脚抬起来——她的鞋底上插着一枚银针,她踩上了刚刚被胡大扫落在地的暗器。

红将来不及多想,把皮袋栓在腰上,抱起黑衣人,跌跌撞撞地向着来处跑去。月色温柔,红将的心中充满了希望,一路小跑,心儿似乎都要飞出腔子了。

有水,有凉凉的草汁,小骆驼的年轻就是本钱。不过一夜,他就好了个差不多,虽然还有点虚弱,但看样子已经没有大碍。

黑衣人就不一样了,红将把针拔出来,用了一切他能想到的急救法子,她还是没醒。

“红将叔,你是说,她八成就是你要找的女人?”

三个人坐在离街道不远的、开满芨芨草的山坡上,嚼着干烧饼,小口地、珍惜地喝着皮袋里的水,看着被安置在一堆嫩草上、昏迷不醒的黑衣人。

在外面的街道上,一双双眼睛也从门缝里看着飞沙万里盟的大旗,旗帜依然在飘扬,但大门却紧闭着,派水的时间到了,烟花没有响,没有半点开门的迹象。

“多半是。”红将说,“就算不是,她也知道点什么。她看样子死不了,现在我们得想办法把她救活。”

“她得罪了飞沙万里盟。”小骆驼吸着冷气说,“救不救活她也得想办法带着她藏起来。”

“我得先给她找个大夫。”红将沉吟着,“等等,那些人怎么了?”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望眼欲穿地等着水的人已经动了。第一个人推开门,提着桶走到街上,然后是第二个人,第三个人,最后所有的手艺人都走到街上看着飞沙万里盟的大寨。他们依然沉默着,在慢慢上升的太阳中一动不动。

很久,不知道是谁在人群中爆发似的喊了一声:“派水!”

人群开始有节奏地喊起来:“派水!派水!派水!”

烟花终于在空中炸响,门开了,一支马队缓缓走出,后面跟着两辆水车,这群人马走下长长的坡道,停住不动了。

半晌,人群蜂拥过去,一边跑一边喊:“派水!派水!派水!”

红将和小骆驼也挤在人群中看风头,开破头还在山坡上守着黑衣人。

刀客们圈出一块地方来,让居民们排好队,接着,大门带着隆隆的巨响又开了,人群观望着,过了很久,才有两名少女打着一对宫灯出来,分列左右,接着传来一阵铃声。

铃声近了。四个年轻的波斯女奴抬着一具步辇从大门里走出来。她们轻纱蒙面,体态妖娆,依稀可以看到美丽的面容,短窄的上衣紧紧裹住身子,露出一截雪白的肚子,胳膊上戴着金环,下身是宽大飘逸的纱裙。

步辇上端坐着一个身穿大红锦绣袍的老者,手中握着一柄马鞭。

步辇上的铃铛随着移动发出清脆的响声。刀客们自动散到两边,让出一块地来。

老者穿过刀客来到众人面前,看着他们。他的脸有如刀砍斧凿的岩石一般,带着一望而知的风霜、经历和坚韧,还有深不可测的不动声色。

“这人是谁?谱摆得真不小。”红将轻声问。

“飞沙万里盟的总管,云放逸。燕绝人之下,就数他大。燕绝人只管定规矩,而他管那些不守规矩的人和事。传说他的刀法比燕绝人还要更高。”小骆驼悄声说。

云放逸淡然地扫视着人群,从他们蠢蠢欲动到逐渐安静,再到彻底安静。他指了指,四个女奴立刻抬着他走到水车边,云放逸伸出马鞭敲敲水车,那里传出了带着润意的、荡漾的回声。人群立刻被这种声音吸引,急切地伸长脖子。

“大伙儿前些年都过得不错。”云放逸说,“金汤城这个地方虽然不怎么好,可是没有战乱,没有朝廷来找麻烦,我们过得很安定。有‘飞沙万里’这四个字飘着,就没有人敢找你们的麻烦。我以为,没人不喜欢安定,可是我错了。还真就是有人不喜欢。”

人群中传出窃窃私语,云放逸停住话头,等了一下,然后抬起手做了一个“停”的手势,人群又渐渐安静下来。

“我们没有水了。”云放逸淡然说,声音平静,但这句话却不啻一声惊雷炸响在人群头上,人群嘈杂起来,激动万分。

云放逸又敲敲水车,敲了两次,人群还是在大声嚷嚷。飞沙万里盟的刀客们拿着鞭子抽过去,边抽边喊:“听云爷说话!”

人群好不容易静下来。

“昨天晚上,有伙人去泉眼边杀了我们的人,劫了一个,又给泉水下了毒,但,我们还有些存水。”云放逸的声音依然波澜不惊,“等泉水自然干净,起码要几个月,我们得找解药。下毒的人自己也要喝水,他们会有解药。放心,飞沙万里盟什么招数都有,他们难不倒我们。现在我们大伙得一起度过这个关口,不能让人毁了我们的安定。从今天开始,配水减半,咱们得省着点。有不愿意的没有?”

云放逸连问三声,没有人回答。他满意地点点头:“等会儿城里会出个告示,有看到昨晚那伙人的,有重赏。所有人都得想办法证明自己那个时候不在泉水边。不准收留任何不认识的人。看到可疑的人要赶紧报告。谁要是敢犯,就杀了他,还有他的老婆,他的孩子,他所有的朋友,烧了他的房子。今天没事的都别出门。”

云放逸结束了自己的话,他的话里甚至有一丝笑意:“今天我们要打猎。开始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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