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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第五章 凌晨开匣玉龙嗥

船帆高挂在天,大船转向东北,再次启程出发了。此时天色全黑,船上也飘起了炊烟。那老林本是三宝公麾下的火头,厨技甚精,便着意给宾客们做了一桌菜,但见醃肉酱菜、鲜鱼海产,一应俱全。也是怕和尚道士吃不得荤,另又煮了一锅大米粥,粥里添了香菇、竹笙等乾货,亦是色香味俱全。
那不孤子虽是出家人,饮食却不忌荤腥,眼看船上有酒有肉,自是张口大啖,便与七名徒儿吃了个畅快。那「鬼医」王魁与天绝僧却都茹素,只管喝些米粥、佐些酱菜,其余酒肉一概不沾。
苦海里水气浓重,大船虽只沿着外围来走,四下仍是淒风苦雨,天幸甲板上有棚子遮蔽,众人席地而坐,却也不曾淋湿。只见那点苍七小雄调皮贪玩,边吃边吵,不时追扑小狮子为戏,自又逗得老陈、老林哈哈大笑。
面前尽是陌生人,不孤子师徒、「鬼医」王魁,并同少林武僧天绝,诸人都是素昧平生,那崔轩亮生平头一次当主人,应对不免生嫩,老陈、老林便从旁照料,另找了几个贴心船伕,留在舱内看顾二爷。
此时崔风宪昏睡不醒,呼吸也甚微弱,老陈心悬二爷病况,便问王魁道:「王先生,我家二爷的伤怎么样了?何时可以下床行走?」
王魁喝了口粥,淡淡地道:「他这回能捡回性命,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要想伤势痊癒,少说是三个月以后的事了。」
崔轩亮恨恨地道:「那些朝鲜人出手可真歹毒,来日遇上了他们,非得报仇不可。」
王魁摇头道:「冤冤相报何时了,老弟,我看你也别想着杀人放火了。其实人家对你叔叔已是手下留情了。」众人讶道:「手下留情?是这样么?」
王魁道:「你没瞧那柄长剑透胸而过,却没伤到令叔的心脏,若非人家刻意避开要害,他怎么还能活?」
老陈咦了一声,道:「这么说来……那个姓柳的其实不想致二爷於死地了?」王魁叹道:「应该是吧。你们双方又没什么深仇大恨,动不动便要致人於死,天下哪来这么多人好杀呢?」
「高丽柳聚永、百济崔中久」,这两人过去都是「神功大王」的随扈,辈分极高,武功自也精强,当时崔风宪已无还手余地,凭那柳聚永的剑法,若要取他的性命,断无失手之理。想来对方真是有意放他一马了。
听得人家刻意相饶,崔轩亮也不知该说什么,他默默低头,想起婶婶还在家里等着叔叔回去,忍不住又红了眼眶。
不孤子问道:「小兄弟,听说那批朝鲜武官登上你们的船,便为了追捕一个倭寇来着,是么?」崔轩亮擦拭了泪水,道:「是啊,他们……他们一路穷追不舍,就是要找一个东瀛人。」
不孤子点了点头,又道:「我看崔中久、柳聚永这些高手都来了。那东瀛人到底是什么来历?怎能惊动这批宫廷侍卫?」
崔轩亮摇了摇头,道:「不晓得。反正他们强凶霸道的,先把咱们的船拦了下来,之后硬要搜咱们的下舱。叔叔不让他们进去,双方便打起来了。」
四下一片沈寂,那天绝僧原本默默无言,忽地问道:「崔小施主,他们要抓的那名东瀛人,可是叫做「大内荣之介」?」崔轩亮咦了一声,忙朝老陈、老林望了一眼,低声道:「对……那崔中久好像有提到这名字……」
不孤子微微一凛,忙道:「天绝老弟,你看出什么了吗?」
天绝僧点了点头,道:「据小僧猜测,这批朝鲜武官是为「不宿刀」而来。」
众人愕然道:「不宿刀?那是什么?」
天绝僧道:「传说东瀛匠人极善造刀,所铸兵器往往杀人不沾血,锋锐异常,可他们好胜心太重,即使有了这样的宝刀,心中仍觉不足,於是心魔作祟,便造出了一柄上干天和的「不宿刀」,从此为东瀛上下带来无限灾祸。」
崔轩亮喃喃地道:「不宿刀?到底「不宿」二字是何意思?」天绝僧道:「「不宿」之意,便是永不歇宿。相传这柄刀找不到相容刀鞘,故也无法歇息,只能永无止尽的杀戮下去。」
众人骇然道:「找不到刀鞘?为什么?」
天绝僧道:「据说这柄刀杀气太重,无论什么东西近到了刀锋一尺内,便会自行受力裂开,也因这柄刀找不到歇宿之所。只好以血做鞘,永不歇宿的杀人。」
众人毛骨悚然,猛听王魁一拍大腿,喊道:「对了,对了,这柄「不宿之刀」,该不会就是传说中的「南刀」吧?」耳听又来了一柄怪刀,不孤子不由哦地一声,道:「南刀?那又是啥了?」王魁解释道:「我少年时曾听九华先师提过,他说东瀛有柄不世出的凶刀,生具魔性,无论谁拿了这柄刀,便会不停的杀人,直到斩杀百万为止。我看天绝老弟说得这柄「不宿刀」,八成便是这柄「南刀」吧?」
「南刀」杀人百万,「不宿刀」杀人无宿,二者俱是嗜血魔物,性子确实有些相似。老陈、老林颤声道:「这……这应该是同一柄刀吧,不然东瀛才那么点大的地方,这个杀人百万、那个杀人不打烊,全国上下岂不早给杀光了?」
这话虽然好笑,可众人听在耳里,却是殊无一分笑意。不孤子喃喃地道:「杀人百万,这……这也太可怕了些,天绝老弟,世上真有这柄怪刀么?」
天绝僧静默下来,道:「当然有。据说不宿刀就是落在「大内荣之介」手中。」
「什么?」众人大吃一惊,一时间议论纷纷,崔轩亮呆呆忖想妖刀的模样,寒声道:「大师傅,这柄刀真那么厉害么?难道、难道会比那个柳……柳聚永的佩剑还锋锐么?」
天绝僧道:「柳聚永的佩剑是柄古物,传说此剑削铁如泥,乃是高句丽「大武神王」赐给名将怪由的佩剑。只是此剑虽说锋利,却仅是人间凡胎,若要与「不宿刀」的明王加持相比,却是天上地下,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崔轩亮骇然道:「明王加持?那……那又是什么东西?」
天绝僧道:「传说「不宿刀」铸造时触犯火戒,曾请「不动明王」下凡,以金刚火焰打造刀身,是以这柄刀是天界战神之物,一旦降生,便能为人间带来无穷战火。」
不孤子嘿嘿一笑,道:「金刚火焰,那可稀奇了。照这般看来,那批朝鲜人定是眼红这柄刀啦?」天绝僧摇头道:「那倒不是。朝鲜人向来自负,应不至去抢夺他国的东西。据贫僧猜想,他们此番进入苦海,当是想毁去这柄「不宿刀」。」
众人愕然道:「毁去宝刀?为什么啊?」
天绝僧道:「「不宿刀」能为人间带来战火,一旦东瀛国内给摧残殆尽了,战火迟早会蔓延到朝鲜,届时不知要有多少百姓死於刀下。」
崔轩亮颤声道:「大师傅,您……您是说,拿到这柄刀的人会攻打朝鲜么?」
天绝僧道:「父老相传,谁持有「不宿刀」,谁就是东瀛战神。倘使这柄刀落入枭雄之手,那可不单是杀人而已,而是要灭国了。」
众人交头贴耳,心下都感害怕。这才晓得那批朝鲜人为何执意登船,原来真是要寻出这柄杀人魔物,将之彻底毁去。
老陈想着想,忽然咦了一声,道:「不对啊……咱们捞那东瀛人起来的时候,也没看到什么刀啊?难道……难道他事先藏了起来?」崔轩亮也道:「对啊,那人要真有这柄怪刀,怎会打不赢那批朝鲜武官?」
众人言及於此,都是频频颔首,先前朝鲜武官登船夺人,双方生死相搏,那东瀛人几度垂危,若说他还藏住了宝刀不用,实难让人信服。
天绝僧沈吟道:「那人是否便是「大内荣之介」,贫僧不敢断言。不过那柄妖刀落在「荣之介」手上,却是千真万确之事。不然他凭什么一统各方势力,成为海上霸主?」
众人喃喃地道:「一统各方势力?他……他到底是什么来历?」
天绝僧淡淡地道:「此人就是倭寇之王。」
众人大吃一惊,又听天绝僧道:「据说荣之介拿到了妖刀后,立时逃往梦海,先杀了一名海贼,佔下一处小岛,其后更以此为根据地,开始收编各国海盗势力,凡遇不服者,一概当场斩杀。短短五年内,他便坐拥数千党羽,四出劫掠烧杀,为祸之烈,可说空前未有。」
众人骇然道:「难道……难道都没人去抓他么?」
天绝僧道:「三年前荣之介潜回日本,亲手将幕府大将军源义教刺杀。此后日本幕府再也无力围捕此人,只能任凭他隐身於梦海。」
不孤子蹙眉道:「梦海?到底那是什么地方?」天绝僧道:「梦海便是苦海。东瀛人自古以来,便坚信这片海域里藏了奇珍异宝,如梦似幻,故而以此相称。」
众人听得说话,方知那位「荣之介」竟是倭寇大头目,只是说也奇怪,这人既然手握「不宿刀」,手下又有不少帮凶,怎么连坐船也给朝鲜人打沈了,闹得仓皇逃生?可要说这人不是「荣之介」,却不不像,毕竟那「目重公子」何其厉害,凭着他的见识眼光,岂会闹出这等笑话?
那不孤子乾笑道:「天绝老弟,你的学问可真渊博了,怎会知道这些东瀛故事的?可是从哪本书上看来的?」王魁也笑道:「是啊,什么不动明王的,连老朽也没听过,可是有哪位高僧转告你的么?」
天绝僧淡淡地道:「王大夫说对了,这些事是「道衍大师」亲口转告的。」
听得「道衍」二字,不孤子与王魁都是霍地站起,大惊道:「道衍?你说得可是姚广孝么?」天绝僧颔首道:「没错。正是这位姚施主,他还俗前法名「道衍」。这位姚施主与我寺方丈有深交,还曾来过我少林寺挂单。」『TXT小说天堂在线书库HTTP://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经典书库http://xiaoshuotxt.com/』『电子书下载http://txt.xiaoshuotxt.com/』『幻魂文学网http://www.huanhun.com/』
不孤子与王魁对望一眼,二人深深吸了口气,神情颇为凝重,崔轩亮低声便问:「道长,到底谁是姚广孝啊?」不孤子低声道:「这人本来是个和尚,法名道衍,靖难后落籍还俗,方纔用了原本的名姓。说来你叔叔也该认得他的。」
崔轩亮蹙眉道:「我叔叔也该认得他?为什么?」不孤子道:「他便是永乐帝座下第一文胆,人称「姚天师」便是。传说靖难里所有大战,全是由他运筹帷幄。」
听得「姚天师」三字,崔轩亮吓了一跳,这才明白姚广孝是前朝大人物,万万小觑不得。王魁咳了一声,又道:「天绝老弟,你是怎么认得姚广孝的?」
天绝僧道:「道衍大师早年曾在嵩山修行,与我寺方丈本为旧识。多年前他自知大限已到,来日无多,便曾到我寺礼佛。当时我寺方丈与他秉烛长谈,小僧也曾随侍在侧。」
姚广孝是天下奇人,传说他精通兵法韬略,号称是天下第二智囊,只略逊於太祖的首席谋臣刘国师。听得姚天师临终前曾至少林,想来必有重大事情。不孤子自是心下一凛,忙道:「怎么?他……他可是有什么遗言要交代你们么?」
天绝僧道:「道衍大师来访时,身子已不大行了。他说自己一生光明磊落,了无遗憾,却只有一件事始终让他耿耿於怀,他希望我寺方丈念在多年交情的份上,能为他了结这桩最后的心愿。」众人哦了一声,忙道:「什么心愿?」
天绝僧道:「他有个朋友住在东瀛,因故不能返国。道衍大师挂记他的近况,便盼我寺方丈能替他过去一趟东瀛,能将那人带回中土,安顿於少林后山。如此他才能安心离开人世,再无一分遗憾。」
听得那人如此要紧,居然得劳动少林方丈亲自出海接人,众人自是错愕不解。不孤子讶道:「好小子,这般劳师动众啊,后来呢?你们方丈去接人了吗?」
天绝僧摇头道:「没有,敝寺方丈两次造访,却都没找到人。」不孤子讶道:「他奶奶的,少林方丈三顾茅庐了,那小子还敢拿跷啊!他到底是什么来历?可是什么东瀛贵族么?」天绝僧摇头道:「不,那人并非东瀛人,而是个汉人。」
众人微微一愣:「汉人?那干啥住到东瀛?他到底是谁啊?」
众人频频追问内情,天绝僧却只低头喝粥,置若恍闻。王魁拂然道:「老弟,话别只说一半啊,到底那人姓啥叫谁,姚广孝又为何找他,你漏点口风吧。」不孤子也道:「是啊,老弟猛卖关子,大夥儿听了难受,快说吧,咱们只是听一听,又不会传扬出去。」说着朝七名徒儿瞧了一眼,道:「你们快发毒誓,绝不外传此事。」
「发毒誓啰、发毒誓啰……」点苍小七雄嘻嘻哈哈,正要胡言乱语,却听天绝僧叹了口气,道:「众位施主,出家人不打诳语。非是小僧不肯说,实是我已经答允了方丈,终身不提此人的名字,请诸位莫让小僧为难了。」
这话甚是厉害,一次堵上众人的嘴,众人再想追问,也是无计可施了。不孤子悻悻地道:「也罢,不问便不问,那老弟你上烟岛是来干啥的,总可以说说吧。」
天绝僧听了说话,却只闭目养神,好似打起了禅七。众人见他一脸的莫测高深,莫不暗自咒骂,不孤子捋起了袖子,骂道:「来来来,你这臭小子,老是装神弄鬼的,不如老道陪你玩玩吧。」点苍七小雄摇旗呐喊,喊道:「师父要打人了!快来下注啊!快来下注啊!」
老陈怕他们打了起来,忙道:「来、来,酒菜都冷了,快吃、大家快吃。」说着举箸夹菜,给众宾客各夹了些乾笋醃菜,又为不孤子倒了一大杯酒,频频陪笑。
不孤子呸了一声,便又坐下喝酒,他连喝了五六杯,心思便又转到「不宿刀」上去了,不禁嘿嘿一笑,道:「我说那帮倭寇怎能如此张狂?原来是仗着那柄臭刀来着,说不得,老道这回要是遇上了他们,顺手便除了几个,也好给百姓减些祸害。」
不孤子乃是点苍耆宿,武功高强,等闲不出海,若有他出手剷除倭寇,那天下人都是有福了。老陈、老林听到耳里,纷纷鼓起掌来,点苍小七雄当仁不让,便一一抱拳答谢。
不孤子听得连番吹捧,自又飘飘然起来,便道:「其实真说起来,你们家二爷也真是莫名其妙,你想想,那东瀛人涉嫌如此重大,搞不好便是什么「大内荣之介」,怎么崔震山还硬是护着他呢?难不成真是老糊涂啦?」
日本倭寇作奸犯科,早已是东海诸国的心腹大患,不说朝鲜国有意派兵进剿,便中原朝廷也想将他们一网打尽。倘使那名东瀛人真是倭寇之王,那是人人得而诛之了。不孤子正要再骂,却听老陈道:「道长,都说来者是客。那东瀛人既给二爷救了起来,便算是咱们船上的客人。那帮朝鲜人没凭没据的,二爷岂可随意交他出去?」
不孤子嗤之以鼻:「什么话?这倭寇禽兽不如,何其歹毒,咱们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崔震山堂堂的爱国老将,这次怎会如此糊涂?」
老陈不知如何辩驳,一时哑口无言,却听崔轩亮道:「道长,你弄错了。我叔叔不是那种人。」不孤子拂然道:「不是那种人?照你说来,你叔叔是哪种人?」
崔轩亮道:「道长,我叔叔是个尽本分的人。他常说做人要问心无愧,该你做的事,一样都不可以少,否则便是王八蛋。他既然救起了那名东瀛人,便会好好守着他,绝不会随意交他出去。」
崔轩亮此际侃侃而谈,把叔叔平日的教诲一一道来,竟颇有名门之风,大将之貌,王魁等人一旁听着,自是暗讚在心。不孤子却是大大的不以为然,摇头道:「照此说来,令叔便算事先得知那人是个倭寇,还是一样会救他起来啰?」
崔轩亮喃喃地道:「这……这我倒没想过……」正感犹豫间,一旁老陈、老林却道:「道长放心,二爷便算事先得知对方是个倭寇,他还是会把人救起来。」不孤子愕然道:「为什么?」
老陈道:「咱们讨海人有条行规。只消看见溺水之人,不论对方身分是高是低,为人是好是坏,咱们都得救他起来。否则便是违背了做人的本分,与禽兽无异。」
不孤子嘿嘿一笑,道:「好个无异於禽兽啊。那我问你们一句,要是你们的杀父仇人溺水了,你们救他不救?」
孟子有言:「嫂溺援以手」,却没说见到仇人溺水时该当如何,想来「敌溺援以脚」,不妨多踢两下。众船伕茫然相顾,却听老陈喃喃地道:「那照道长的意思,若是倭寇溺水了,咱们便不该救他了?」
不孤子冷笑道:「那还要说么?倭寇杀人如麻,手上沾满了汉人的鲜血,你救他一个,不等於害死了十个汉人同胞?」说着拍了拍崔轩亮的肩头,道:「小兄弟,咱们做人要讲大是大非,你可千万别学你二叔,满脑子的妇人之仁,只会害人害己,知道么?」
众人听他把话说得重了,都是敢怒不敢言,老陈、老林虽想出言反驳,却也想不出什么大道理,一片寂静间,忽听天绝僧笑了一笑,自问王魁道:「王大人,你行医救人前,可会先问病患是好人坏人?」王魁摇头道:「当然不会。」
天绝僧微笑道:「为什么?」王魁低头喝粥,淡然道:「悬壶济世,职责便是救人。咱们眼里只看得到活的死的,哪知什么好的坏的?」
不孤子怒眼斜瞪,喝道:「好你个老王!当真是行屍走肉啦?你怎么不怕救活一个坏人之后,却反而害死了成千上万的无辜好人?」
王魁皱眉道:「你可真是无聊。我又不是包青天,哪知谁是好人、谁是坏人?难不成我看诊前还得升堂审案,查他个祖宗八代再说?」
众人听得哈哈大笑,不孤子却是恼羞成怒,大声道:「放屁!放屁!看你这般善恶不分,难不成连你的杀父仇人上门问诊,你也要乖乖给他治病了?」王魁打了个哈欠,道:「老头儿七老八十了,哪还有爹,可不须担心此事。」
不孤子呸了一声,正要提气再骂,天绝僧却是微微一笑:「道长别问旁人了,倒是您自己呢?倘使你的杀父仇人遇上了灾祸,你救不救他?」不孤子哈哈笑道:「这不是废话么?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难得老天有眼,收去贼人的性命,老道定要引吭高歌,鸣炮庆喜,大大的幸灾乐祸一番,哪里会想救他?」
点苍小七雄听得兴起,纷纷替师父鼓掌助威。天绝僧微微一笑,道:「说得好。只是贫僧想请问道长,你报仇是为了什么?便是为了亲眼看到仇家死去么?」
不孤子冷冷地道:「你这不是废话么?我辈侠客之人,向来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若不亲眼看着仇家死了,怎能称心如意?」说着转望众爱徒,道:「徒弟们,你们说是不是啊?」
点苍小七雄喊道:「没错!谁要杀死了师父,谁便是咱们的仇人,咱们定要杀光他全家!鸡犬不留!」不孤子笑道:「说得好!不过没人杀得死师父,你们可不必担心啦,哈哈!哈哈!」
一片笑声中,听得天绝僧淡然道:「原来如此。只是道长口中的侠客,与贫僧所知略有不同。」不孤子嗤了一声,冷冷地道:「那照老弟说来,侠客该是什么样子?」
天绝僧道:「贫僧生平所知的侠客,是一群执迷於恩仇的人。你若帮助过他,他至死都不忘恩情,可同样的,你若害了他、杀了他的亲人,他便会不计一切代价,死也要你偿命。」
不孤子笑道:「老弟啊,你口中的侠客便是我啊,却有什么不同呢?」
天绝僧淡淡地道:「用心不同。」众人蹙眉道:「用心?」
天绝僧点了点头,道:「杀人不过头点地。毕竟死者死矣,无论怎么残杀仇家,却永远无法让死者复生,纵使报仇得手,却又能改变什么?是以贫僧所知的侠客复仇,用心本就不在杀人。而是在於贯彻公道的是非。」不孤子大吃一惊,颤声道:「公道的是非?」
天绝僧颔首道:「正是。人死不能复生,然而天下的公道却不能死。所以侠客复仇时必然不忘自己的良知,无论结果如何,他们也不会背叛起初下海的志向。否则心中的公道已死,又何必再奢谈天下人的是是非非?」
众人听了这话,都是微微一凛,各自思索天绝僧的话意。
武林中人快意恩仇,动辄杀人全家,手段残忍,犹觉不足。然而细问这些人报仇的用意,却往往道不出个所以然来。说到底,其实这些人复仇的动心,都在於泄愤而已,徒令双方子孙冤冤相报,永无休止的一日。
大侠不同。大侠复仇,用心本就不在杀人,而是要贯彻公道的是非。正因动心如此,他们的报仇之路总是崎岖坎坷,种种良心教条,将他们紧紧捆缚。然而复仇之路越是艰辛,天下越是侧目,到得身死殉道、而公道犹不能雪的那一刻,每每上震朝廷、下动万民,足使天地哭而鬼神泣、乱臣忌而贼子惊,那气势便如圣光降临,足以一举撼动整个天下。
大侠之仇,是谓「国仇」。众人身心俱醉,遥想着大侠的风骨点滴,都不禁为之动容。
天绝僧道:「诸位施主,崔老英雄或许救了一个坏人,但他并未做错事。他的所作所为,全都本於做人的良知,纵使外人以刀剑相逼,他也不曾改变初衷。在贫僧眼中,他实乃顶天立地的侠义中人,足称「国之大侠」而无愧。」
天绝僧说法已毕,众人尽皆合十。只听不孤子长歎一声,拱手道:「惭愧了,惭愧了,老道活了七十多岁,见识却还比不上你一个小老弟,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正叹息间,身边几名小道士嘻嘻哈哈,笑道:「师父说不过人家,变成老狗了哪。」不孤子怒道:「咱是老狗,那你们几个算是什么?」赤川子愕然道:「对啊,我……我变成赤狗子了。」说着指向同伴,一一派名:「你是玉狗子,他是海狗子、那是天狗子。」
话声未毕,忽听一名小童哭道:「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进香肉铺哪!」众人回头望去,那哭泣小童正是「黑川子」,想起黑狗多半活不过冬至,不免大哭了起来。
众人说了一阵话,崔轩亮忽地怔怔掉下泪来,王魁讶道:「小兄弟,你又怎么了?」崔轩亮擦拭泪水,低声道:「我不想要叔叔做大侠。」众人愕然道:「为什么?」
崔轩亮哽咽道:「做大侠一点好处也没有。叔叔行侠仗义,却是好心没好报,差点就给坏人杀死了。等我日后练好了武功以后,我才不要学做什么大侠。」想起叔叔还躺在舱里,昏迷不醒,更是泪如雨下。天绝僧一旁看着,忽道:「崔小施主,你觉得那些朝鲜武官很残忍么?」崔轩亮忍泪道:「没错,他们明知叔叔是好人,却还要这般对待他。真是没天良了。」
天绝僧道:「小施主莫要动气,其实他们也是身不由己的。」众人茫然道:「身不由己?为什么?」天绝僧合掌道:「他们是国士。故而不受善恶所律。」
众人错愕道:「国士?」
天绝僧解释道:「国士者,报国志士也。他们的一切动心起念,全在於「为国为民」四个字。故而不受善恶是非所节制。」
不孤子嘿道:「为国为民不是很好么?怎给你说得像个坏人似的?」
天绝僧笑了笑,道:「道长……为国为民,有时是要杀人的。」他见众人满面错愕,便又解释道:「就拿崔中久、柳聚永他们来说吧,在汉人百姓的眼中瞧来,他们恃强杀人,满手血腥,乃是十恶不赦之徒。可在朝鲜百姓的心中,他们却不是坏人。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并非为了一己之私,而是为了普天之下、千千万万的朝鲜同胞。故而他们虽然犯罪造孽,却非坏人,因为他们是代全朝鲜世世代代的百姓受辱受过。」
听得这些朝鲜武官胸怀高洁,众人俱都吃了一惊,慌道:「这样说来,他们……他们也算是侠客了?」天绝僧摇头道:「众施主,他们不是侠客,他们是武士。」
听得武士之名,崔轩亮又是一愣:「武士?这……这和侠客有何不同吗?」
天绝僧道:「武士者,上焉者为国为民,号为「国士」,下焉者为知己死,人称「死士」,他们为国家、为百姓、为主上知遇,都可以抛却性命,甚且杀害自己的亲人家小,在所不惜。不过这些人无论看来多壮烈,他们都不是侠士。」
侠士、武士,二者本为一家,却是什么时候有了分别?崔轩亮喃喃地道:「大师傅,我……我不懂……」
天绝僧道:「侠者之心,不为国法、也不为公理,而在於心中的是非。无论国法公理,均不能与他们的良知相左,否则这些人便要以武犯禁。可武士不同,他们没有自己的是非,也不奢谈对错。他们以国家之「是」为「是」,以百姓之「非」为「非」,只要於国家有利,他们可以抛头颅、洒热血,舍却一己性命。同样的,为了这些情由,他们也会杀死你叔叔这样的好人,绝无分毫犹豫。」
众人闻言、尽皆叹息,这才明白了「侠」、「武」之别。
国家曰是,便为大是,百姓称非,即为大非,举国上下皆曰可杀,我就出手去杀,这就是「武士」的本心。看柳聚永剑法高超,守礼知份,本该是个光明磊落的大侠,可当崔风宪妨害了他的国家大计,纵使心里不想杀人,他还是只能先下手为强,当胸刺落一剑。这一切的缘由,就在於柳聚永是个武士,所以须得以旁人的对错为对错,却守不住心里根本的是非,此即「武士」与「侠士」的最大不同。
侠者不守法,因为他们压根儿不信法,他们带着一柄剑,游走於国法与良知之间,举国皆曰可杀,吾独曰不可,於是悍然与天下为敌,至死不悔。可武士不同,武士的刀,是国家的刀,武士的剑,是百姓的剑,这听来很是伟大,可一旦到了两国开战之时,武士们往往摇身一变,成为敌国百姓眼中的恶魔……乃至於杀人放火,无所不为……
崔轩亮叹道:「原来如此,难怪你会说那些朝鲜武官身不由己………」
天绝僧微微一笑,道:「苟利於国家,生死尚且置之度外,何况荣辱是非?故而武士与侠士虽都佩剑,却不是同一种人。他们彼此鄙夷、相互不耻,你若将这两种人混为一谈,真可谓谬之极矣了。」
众人听了一席话,均知面前这位天绝和尚见识深刻,乃是一位哲人,绝非寻常武夫可比。王魁咳了一声,道:「天绝老弟,听你这番侠道见解,当真让人茅塞顿开。却不知你自己是个武士、抑或是个侠士?」
天绝僧笑了一笑,摇头道:「施主误会了。小僧既非侠士,亦非武士。」
少林武僧行侠仗义、精忠报国,二者兼而有之,可说集国士、侠士於一身,怎能说什么都不是?众人面面相觑,王魁皱眉便问:「那照老弟来说,你自己算是哪种人?」
天绝僧微笑合掌:「贫僧是出家人。心中所繫者,并不在公道是非,亦不在国家兴亡。」
侠者执着於公道是非,武士则以国家兴亡为己任,说来均是奋不顾身、不计生死之人。王魁心下一凛,忙道:「你……你连是非都不在意了?那……那你还在意什么?」
天绝僧道:「种什么因、得什么果,释门中人所求者并非众生的对错,而是六道的因果,此即贫僧毕生所求。」
众人静了下来,一时只在思索话中深意。天绝僧也不再多言,只管低头喝粥。
也不知过了多久,崔轩亮忽又想起一事,忙道:「对了,方纔那群朝鲜人里,还有个厉害人物,他……他个子生得好大,背后好像还负了口棺材,你们……你们认得他么?」
众人面面相觑,只见不孤子摇了摇头,王魁也是一脸不解,二人望向了天绝僧,齐声问道:「老弟,你晓得这人的来历么?」
这天绝僧形容枯瘦,年纪约莫是在三十以上、五十以下,虽不算江湖耆宿,见闻却极为广博,他见众人望向自己,便点了点头,道:「崔小施主说得是「目重公子」华阳君。他是方今朝鲜国主李祹的至交,也是当今朝鲜无双国士,精力武功,俱在巅峰时候。」
崔轩亮喃喃地道:「华阳君?他……他姓华么?」天绝僧摇头道:「不,「华阳君」是他的封号,这人本姓明,只名国勋。」
众人微起愕然:「名?哪个名?」
「名!名!名!来报名!」点苍小七雄活蹦乱跳,大嚷大叫,不孤子望他们脑门上各赏一拳,骂道:「别吵!」忙又来问:「天绝老弟,到底是哪个「名」啊?」
天绝僧道:「左日右月,天光地明。这便是「目重公子」的姓。」
众人吃了一惊,看朝鲜姓氏多与汉人相同,最常见是金、李、朴、安、张等五姓,亦有不少崔姓、柳姓之人,却没听过这个「明」姓。自也不认得这些异邦之人,喃喃便道:「明国勋﹖这名字倒也神气,他……他背上不还负了口棺材么?那里头装得又是什么东西?」
天绝僧道:「据我猜测,那石盒里藏得是柄刀。」
众人微微一愣,齐声道:「又是刀?」
天绝僧道:「若贫僧料得没错,当年朝鲜开国大君李成桂的佩刀,便藏在那石匣子里头。」
王魁大吃一惊:「什么?李成桂的佩刀?你……你说得是「神功震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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