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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何处笙歌(1)

  苍茫大地一剑尽挽破,何处繁华笙歌落。

  红灯高挂,爆竹新禧,寒冷的空气中浓浓的喜气还没有被冲淡。

  梅香满楼的屋子里暗香浮动,大堂中店小二里里外外地忙活,把破损的桌椅摆设搬走,再搬来新购置的换上。

  寂寞的酒楼,寂寞的梅香,全因白日里那一场闹剧。

  艾笙歌独自一人坐在客房里,窗外月明星稀,月色挥挥洒洒落满枝头。

  她望着窗外远处的灯火人家出神,迷茫眼神里透出几分担忧。

  白日里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一向自视甚高,目中无人的楚轻城被平日里冷漠如冰的锋剑不出鞘一击震飞,最后面如死灰地被四个下属抬出了梅香满楼的大堂。这位可怜的拜剑山庄少庄主,前段日子刚摘得长安“天下第一剑”比试的头魁,被人抬出去时脸上惊骇欲绝,临出门连一句狠话都放不出来。

  可那个身怀绝世剑术的锋,竟说我是他妹妹?

  虽然锋在那之后把当年发生的事简明扼要地跟她说了,其中凶险之处,听得她心底冷汗涔涔。可艾笙歌,这么聪明的女子,又何尝听不出锋对其中几处关键地方的遮掩。可她没有点破,也无须点破,只因她,一样有事瞒着对方——

  我是爹爹的女儿,从出生起便一直待在娘身边,我的人生与锋公子口中描述的故事相去甚远,怎得平白无故多了这样一个哥哥?可他,一位杀人的剑客,双手沾满了魔教中人的鲜血,令魔教乃至中原武林都闻风丧胆。这样的人,又何必大费周章编个故事来哄骗我这样一位弱女子?

  她伸手从身前的紫衣里拿出那枚雕着孔雀的碧色玉牌,又想起之前在酒楼大堂锋看见这枚玉牌时眼中近乎丧失理智的激动。她被锋当时的样子吓坏了,她从没见过那样的锋,只得含含糊糊应了下来。

  当锋问起她这些年来的经历,她只是巧妙地回避,锋也不追问。

  锋大概觉得,他与妹妹分开时襁褓中的女婴不过半岁,半岁的孩子不记事儿也属情理之中。可艾笙歌看得出来,锋的眼中藏着深深的愧疚。

  十九年前的那个雪夜,究竟在他身上发生了些什么?是什么,造就了如今这般嫉恶如仇的无情剑客。

  艾笙歌起身走到桌边,向香炉中添了一把凝神静气的沉木檀香,又辗转回到窗侧,沉浸到往事的回忆中——

  这些年一个人独自离开长安的家游历江湖,在四海抚琴参透乐理的同时,不敢称阅人无数,尝尽人生百态,亦结识了各色各样的人。上到王侯将相的富家公子,下到街头巷尾卖米糕的花甲老人,总之走四方路,识四方人。

  可锋给她的感觉始终是——

  看不透。

  这个人,远远瞧去,如同雾里看花,聚精会神仍看不真切,这是艾笙歌多年来都未曾遇到过的。

  让她看不透的还有一人,就是那个整日与锋形影不离,同自己年纪相仿,乍一看风风火火的鬼灵精小昶。

  小昶姑娘,为何在你的笑脸下,我隐约感到有一种刻骨铭心的悲哀……

  酒楼西侧的客房里,锋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索性起了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子,对着寒风追忆起近来自己身边发生的种种。

  十九年了,过了这个冬,这条复仇之路便走到了第十九个年头。

  十九年前的那个雪夜,他至今都无法忘记。

  是上天的恩赐么,让这位失散了十九年的妹妹,又突然间出现在我的面前……

  经过流沙般时间的打磨,关于那一晚的回忆,其中太过惨烈的部分多半已经淡去,只是小然落下断谷时盯着他看的那双眼睛,是他心中永远无法抹去的两点烙印。

  再也不会把小然独自扔在冰冷湍急的流水中,再也不会让她独自面对那种孤独和寒冷,不会……

  顾剑生!是他害得我和小然家破人亡,他和那些魔教的人一样该死!

  杀了他之后,我就带着小然远走天涯,再也不问江湖事。

  锋对着苍茫夜色呼出一口白气,心中有了决断,抬头间发现窗外的木栏上安静地落着一个黑色的影子。

  小黑落在锋客房窗外的木栏上,一身乌黑的鹰羽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这才发现,小黑本是一只苍鹰,三年间已长到了不容忽视的大小。若是年幼时没从风涧崖上掉下来,恐怕现在也是一方天空的霸主了吧。

  小黑没发现主人正注视着自己,只是安静地立在木栏上一动不动,任由夜里的寒风吹拂自己身上的羽翼。苍鹰之眸凝视着夜色下遥不可及的苍穹,幻想着从那里俯瞰茫茫大地,视野里会是哪般壮丽的山河。

  一声轻叹,看着凝望苍穹,却一生不得展翅的小黑,纵使是锋这样的亡命剑客,又如何能不为其感到惋惜。

  小然回到了我身边,我的归属已经找到了。你这可怜的家伙若不能翱翔于天际,你的归属,又该是何处呢?

  叹息罢,锋正准备关了窗进屋睡觉,余光突然瞟到另一侧客房的窗户边上有一女子正怔怔地望着自己出神。锋也是怔了怔,露出一个略显生硬的微笑,也不知隔着冷冷的夜色对方能否看到。

  “小然,夜里风大,快关了窗回去睡吧。”

  艾笙歌回忆间恍然看到对面窗台上的一人一鹰,还没回过神,锋已对着自己问候了一声。

  “哦,好,你也早些休息吧。”回应着这个有些生疏的称呼,艾笙歌的心底惴惴不安。

  握了握手中的玉牌,她记得,那是小时候爹爹给她的。

  她的心底,一直有一个秘密——

  艾笙歌三年前遇到锋,并不是一次偶然,她是被爹派出来的。

  锋的事迹在江湖中无人不知,但没人知道这位年纪轻轻的剑客从何而来,更没人知道他究竟为何执意要杀尽魔教中人。

  或许是出于好奇,又或许是担心这位剑术冠绝天下的剑客杀光魔教中人后会做出什么难以估量的事来。为此中原武林广发帖文,想要找到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亡命剑客。

  艾笙歌,不过是其中一人。

  可当两人真的相遇时,艾笙歌发现锋完全不像传说中那么嗜血,相反他拥有着过人的心性,似乎还到达了剑胆琴心的至高境界。

  这样的人,怎么会是恶人?

  我寻了他三年,都未曾跟他说上过几句话,如今却莫名其妙成了他的亲妹妹。若是他发现我不是他要找的人,他会不会一去不返,从此消失在我的眼前……

  漫漫长夜,怀揣心事未曾入眠的,又何止锋与艾笙歌两人。

  瓦当熟睡,木格窗子半开半合。小黑不在身边,小昶裹着厚厚的毯子,独自坐在梅香满楼的楼顶对着夜空中的月亮发呆。

  我跟在锋的身边九年都没听他提过自己的身世,怎么如今突然冒出来个妹妹,妹妹就妹妹了,为何还偏得是那个讨厌的女人。

  跟着他东奔西跑这么多年,遇到事儿了一点儿都不向着我。今天都不帮我打架,一看到那个臭女人被欺负就忍不住了,哼,一对狗男女。

  她的眼神变得略微阴郁,如水的月华透不进她的眸子。

  而且,那件事……

  一阵寒风掠过屋顶,小昶觉得冷得有点儿吃不住了,不禁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紧了紧裹在身上的毯子。她一有心事,就喜欢坐在屋顶对着月亮发呆。

  往往夜深人静时,伴随着如潮的月色,有种东西会以平日三倍的分量向你袭来,那便是寂寞。

  小昶对着月亮发呆,觉得心里空空的……

  次日,锋,小昶,艾笙歌三人很有默契地没有在酒楼里遇到。

  在习俗里,这日是江陵的河灯会,是年后江陵的老百姓点河灯,向河神祈福的日子。

  锋足不出户,或许在考虑日后该如何面对这个失散了十九年的妹妹,顺带着等右手的伤养好。

  艾笙歌心里有事,见了锋反而尴尬,索性在房里弹琴,半晌过去,却连一支流畅的曲子也弹不出来。

  小昶则无心练剑,在院子里逗着小黑玩儿了一天。

  直到夜幕再一次降临。

  锋坐在屋内冥想,倏地听到门外有叩门声响起,起身开门。

  门开时,看到艾笙歌立在门外,正微笑着看向自己,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龙兰草的香味。似乎不论遇到谁,她的脸上都永远挂着这般万年冰雪不冻的微笑。

  略微尴尬,还不待他说话,艾笙歌手里捧出一物,递到锋的面前。

  “桂花糖,江陵本地有名的小吃,尝尝看。”

  锋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对方,默默捻起一块放入嘴中,粗粗咀嚼了几口,眼睛则看向比眼前桂花糖更远的从前,“记得小时候跟爹娘去长安看过一次花灯,路过江陵的时候吃过城里的一家黑芝麻糊酿圆子,记忆里的那味道,之后都再没有尝到过。”

  听了这话,艾笙歌眼里含笑,“再没吃过?你每年都来江陵跟你朋友喝酒,都没去找过那家店?”

  锋神色一滞,微微摇头,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看他这般木讷的样子,艾笙歌暗暗觉得好笑,又觉得说不出的苦涩。大眼睛溜溜一转,也不忌讳,拉着锋的手大步往屋外走去。

  “去哪儿?”

  艾笙歌头也不回,声音说不出的动听,“我虽然不像你年年来江陵,可江陵哪儿有好吃好玩儿的,我可是比你清楚多了。走,找上小昶姑娘我们一起看河灯去。”

  就这么,近乎是中原剑法第一人的青衫剑客被手无缚鸡之力的紫衣女子牵着,也不反抗,一路出了梅香满楼,朝着远处河边的万家灯火走去。

  一侧小桥流水,一侧灯火阑珊,空气中洋溢着其乐融融的氛围。曲曲折折的巷子,男女老少彼此欢笑着擦肩而过,遗忘掉前一年的颓然与伤感,向新一年的生活祈福。

  彩灯高挂,火光通明,原本静默的夜空此时映衬着各种各样的颜色,遥遥望去,仿若一卷光与影交织的奇美画幅。

  锋的手被艾笙歌牵着,一路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过大大小小的巷子。身后小昶嘟嘟囔囔极不情愿地跟着,小黑倒是欢快,在墙头一蹦一跳。

  他偏过头看着前面艾笙歌一路带笑,曲线柔美的侧脸。这一切,美好得那么不真实,就像是追逐着一场穿透了十几年,随风而来,又随风而逝的梦。

  恍惚中,锋一下撞到了前面突然停下来的艾笙歌,才发现自己到了一条热闹的青石巷子。

  “老板,三碗黑芝麻糊酿圆子,热乎的。”不顾被后面人撞疼的手臂,艾笙歌熟络地跟一家街头小店里卖圆子的小贩打着招呼。又看了眼一双黑豆眼儿盯着自己的小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老板,再来一碗,四碗。”

  “好嘞,马上就来!”

  这家街头小店其实不大,甚至不能算是店,只是在街边支了个大棚。晚上出来看河灯的人来这儿打牙祭,把五六张旧木桌挤得满满的,这小店只有卖圆子的小贩一个人里里外外地忙活,生意甚是红火。

  艾笙歌好容易等到一张桌子,笑着拉着锋坐了下来。小昶一脸不情愿,带着小黑坐到了桌子的另一边。

  看着眼前四碗热气腾腾的黑芝麻糊酿圆子,艾笙歌挽起衣袖把其中一碗推到锋的面前,“尝尝,看跟你小时候吃的味道一不一样。”

  其实江陵十几年前卖黑芝麻糊酿圆子的小贩早就换了人,配方味道也不知变了多少,只是锋那晚看着巷子里笑容慈祥,匆匆忙忙赶着看河灯的人们,觉得手里那碗黑芝麻糊酿圆子里有说不出的香甜。

  “小昶也吃啊,很好吃的。”艾笙歌又笑着看了看一脸气鼓鼓的小昶,递过去一个汤匙。

  “哼,我才不吃,你说好吃的东西,肯定难吃得要死。”小昶把脸一横,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小黑已经在一边埋头吃了起来,一脸满足的表情。

  “这个圆子里,是不是还加了别的香料,怎么有股桂花的味道。”锋拿着汤匙,一脸认真的样子。

  艾笙歌也端起一碗尝了尝,竟认真地和锋探讨起这个问题。

  桌子上,只剩下小昶坐在一边,神情扭捏,不断有吞口水的声音传出……

  “老板!再来一碗!”

  “姑……姑娘,不是我不卖给你,是我带出来的食材实在是都用完了……没东西再给你吃了。”卖黑芝麻糊酿圆子的小贩看着小昶一旁堆得跟小山似的几十个空碗有些无语,那边还有客人等着买,这边已经被她吃了个底朝天。

  又是一个空碗被堆在一边,小昶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随意地抹抹嘴,打了个饱嗝,样子十分滑稽。

  “没啦?那就算了,我也吃得差不多了。”说完竟不管不顾,拍拍屁股带着小黑出了棚子,融入到街上赶着去看河灯的人群中。

  艾笙歌苦笑着付了钱,和锋一同跟了上去。

  天空中突然飘落了零星的雪花,那是江陵那一年下的最后一场雪。

  那本该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与往年一样的河灯会。但下了雪的夜晚,总归要与其他的夜晚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在这样一个下着小雪的夜晚,人们总盼望着会有一些美好的事情发生。

  一路上总有些好玩的玩意儿能吸引小昶的注意,好像这个十八岁的少女从来就没有长大过。这里瞧瞧,那里看看,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这样一个夜晚,是自她懂事以来就一直渴望得到的。

  同锋一样,小昶在遇到锋之前,也曾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她整日强颜欢笑,一心只为学好剑法报仇雪恨。她功夫不弱,只是锋从不许她用剑伤人。

  有一次,她跟锋到北方搜集西域魔教的情报,路遇赌神轩辕风侯的儿子轩辕绝,小昶跟轩辕绝打赌赢了一串冰糖葫芦,轩辕绝翻脸不认账,小昶一怒之下用剑伤了对方,锋知道后关了她足足一个月禁闭。

  就是这样,每当锋独自一人踏上西域昆仑雪山,用生命去闯那龙潭虎穴,小昶只能在乌苏里关外的驿站中,站在这条血路的尽头等着他。

  当锋渐渐在杀戮中变得麻木,或许小昶就成为了他和他人性一面唯一一座沟通的桥梁。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不知不觉中,艾笙歌逐渐融入到了说成相依为命也不为过的这两个人的圈子中。

  小昶也不知道。只是在她吃光那几十碗黑芝麻糊酿圆子的时候,她恍然发觉,若是以前,拉着锋陪自己看河灯,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一件事。

  “嘿嘿!老板,这个朱红叠彩烧瓷釉是不是也归我啦?”小昶扔出的竹环套上了一个朱红色的瓷碗,她的身边已经堆了一大堆大大小小的玩意儿——瓷碗、花瓶、画卷、酒盏,琳琅满目,不一而足。

  小昶得意洋洋地把最后那个朱红瓷碗捧在手里,假装没有注意到身边那个小贩脸上欲哭无泪的表情。也不知从哪儿抖出一块麻布,把那些套环游戏套来的“宝贝”一件件小心翼翼地装到那块麻布卷成的包袱里。

  这倒霉的小贩是做小本儿生意的,本寻思着趁人们都出来看河灯这个热闹劲儿,出来摆个摊赚点儿小钱,怎料碰到小昶这号人物。场子还没坐热呢,带来的东西就被人一把捞了个干净。

  那些古玩虽说都是赝品,值不上几个钱,可毕竟是小本生意,怎么能不让他心里疼得直滴血。看来有段日子,他是要喝西北风了。

  小昶看着有自己半个身子高的大包袱笑得嘴都合不拢了,提起包袱转身往河边走去。艾笙歌趁她转身的过档,往那位赔得血本无归,哭丧着脸的小贩手里塞了一锭银子,苦笑着安慰了一句,“过个好年。”

  还没等那小贩从悲伤中回过神儿,艾笙歌和锋已经朝着小昶的方向跟了过去。

  默默地把这一切看在眼里,锋无声地笑了笑,突然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江陵的河灯会,是这里一年一度的盛会,艾笙歌三人来到河边的时候,各式各样的河灯已经把河水装扮得犹如银河一般璀璨。

  烛光温暖了大半片河水,两岸的人们要么点燃河灯,向河神祈福新一年美好的生活,要么驻足观赏,被眼前难以言喻的美丽深深震撼。

  小昶放开手中的河灯,那是一朵手工折出来的莲花,雪花落到莲花上的同时就消融在烛光的温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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