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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空山灵雨(1)

  锋醒来时,已经过了晌午。他躺在紫竹小筑偏舍屋内的床上,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

  好久没有睡得这么踏实过了啊,昨夜与师父彻夜长谈后,那些总也挥之不去的噩梦也没有来缠着自己。

  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锋下床,推门而出。

  紫竹小筑外阳光明媚,是个难得的大晴天,他一时被屋外的日光刺得有些睁不开眼。

  师娘韶晓音在篱笆旁的空地上摆弄着几个笸箩,笸箩里晒着各式各样的药草。金银草、朱罗果、马钱子、决明子……还有一些锋不识得的药草。锋自幼生活在师父师娘身边,对于药理也多少了解一些。

  看到锋从屋内出来,韶晓音的脸上露出温暖的笑意,“锋儿你睡醒啦,你师父他去帮我采草药了。饭食在灶台上,你一会儿自己去拿了吃。对了,小昶姑娘说她去后山散散步,你吃过饭去把她带回来吧,我怕她迷了路,赶不回来吃晚饭。”

  锋应了一声,也没如韶晓音所说去吃些东西。

  小昶这丫头玩儿性太大,自己跑去后山别出什么事情才好……不会出事吧,后山又没什么野兽,那丫头身手也还可以,应该出不了什么岔子。

  锋走出几步,步子又慢了下来——

  不得,我还是去看看吧,别真出了什么岔子。

  “师娘,我去后山把她找回来。”说着锋便转身朝后山的方向走去。

  韶晓音正在将手中的川乌分类,听到锋的话抬起头应了一声,眼里满是笑意。“锋儿你早去早回啊……哎,你吃点儿东西再走啊,这孩子。”

  “不了,晚上回来再吃。”锋的步子很快,说这话时人影已经走远,消失在山路的另一头。

  尘缘谷位于栖霞山上,过了山腰那一片紫竹林,整座山头都是成片成片的枫叶林。

  时逢春末夏初,一路上莺莺燕燕,翠翠红红,一边枝头的鸟儿在纵情高歌,另一边潺潺的流水与之深情对唱。

  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山间四时之景各不相同,漫步其中,会让人忘记尘世中名与利的争夺。

  走在山道上,锋几乎到处都能看到自己小时候的影子。他还在溪水边的一棵老枫树上看到了当年自己与霍少枫练剑时留下的痕迹。

  他走走停停,对于一个时辰的流逝浑然不觉。人故地重游时,眼前的景色就像是从梦里走出来的。锋在山路上渐行渐远,又行了一段,恍闻前方有隆隆水声。

  隆隆声似落雷般传入锋的耳朵,越往前行声响越发激荡。雷鸣般的水声让锋的脑袋醒了醒,为了能在日落前带回小昶,他不觉间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他心里知道,后山已经到了,那隆隆的水声,便是后山的悬龙瀑布。

  “嘿嘿,你还跟我嚣张,等我抓到你就把你脑子敲碎炖猴脑吃。”果然,小昶的声音混杂在隆隆水声中传到了锋的耳朵里,若不是锋听力远超常人还真不容易分辨。

  又绕过一块耸立的巨岩,眼前豁然开朗。

  面前的峭壁上一道瀑布彷如银河倒挂,飞流直下,又如一条凛凛生威的飞龙从九霄云外俯冲而下,重重地砸在峭壁下的岩石和深潭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强烈的视觉冲击不断震撼着一袭青衫立于瀑布下的锋,因过度的杀戮而被掩埋在内心深处的记忆重新解封。

  他几乎已经忘了,这年少时经常与师弟少枫前来玩耍的故地。

  悬龙瀑布下一旁的枫树上,小昶正在追逐一只金丝灵猴。她显然未尽全力,时而嬉皮笑脸地追着,时而又张牙舞爪地吓唬那只灵猴,那只金丝灵猴也不知身后人为何要抓它,只是怕其对自己不利,闷头在前面疲于奔命地逃窜。

  锋在一旁看着,也不知那边的树上究竟是谁更像猴了。

  小黑立在潭边的一块岩石上,一只爪子不停地刨着岩石表面,嘴中发出尖锐的叫声,倒像是在为小昶加油助威。

  “嘿嘿,抓到了,让你还跑。”小昶剑法平平,身法放到武林上却也是高手中的高手,在错综复杂的树枝间穿梭如履平地。逮到一个空档,脚尖一点,轻飘飘落到了那灵猴的身侧,一把将其抱住。

  小昶倒提着金丝灵猴的尾巴,得意洋洋地看向不远处岩石上的小黑。那金丝灵猴被她追了半天早已疲惫不堪,尾巴被人提着也不反抗,晃来晃去活像一只西洋挂钟的摆子。灵猴“吱吱”地叫着,心想究竟哪座山里冒出来的这位煞星。

  “小黑你等着,晚上回去把它炖了我请你吃猴脑。”

  小黑叫得更起劲儿了,一边叫还一边扭着身体以示应和。

  “吱吱,吱吱。”那金丝灵猴倒也通灵,好似听懂了一般,在小昶的手里玩儿命挣扎。

  “叫什么叫,再叫我现在就把你炖了!”

  “呜……”灵猴不叫了,嘴里发出小孩子般的呜呜声。

  “胡闹,快从树上下来,师娘等你回去吃晚饭呢。”

  “唉?师父!”小昶看到站在巨岩边的锋,愣神儿间提着猴子尾巴的手一松,那灵猴得了机会,一手挂住树枝,掉头就跑,几个翻腾就在树林间消失了踪影。

  小昶无奈,也从树上翻了下来,一面往锋这边走心里还不停地泛嘀咕:死小黑,师父来了也不提醒我一声,看我一会儿不拔了你的鸟毛。

  来到锋的面前,小昶窘迫地挠了挠头,陪着笑脸道:“我说师父,我不就是来这玩儿了一小会儿么。你看这边景色这么漂亮,我都还没看够呢,玩儿会儿再走,玩儿会儿再走,哈……”

  这丫头……锋心里暗暗觉得好笑,小昶跟在自己身边九年,到哪都是这么贪玩。

  “那也得回去,师娘等着我们回去吃饭呢。”锋的脸上义正言辞。

  “喂喂,我说师父,你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师父师娘夫妻俩吃饭聊天,你说咱俩这时候回去是不是不太合适?”

  锋无语,论嘴皮子,他就从没在小昶面前占过上风。以前要是小昶做错了事也懒得跟她斗嘴,直接罚她关个禁闭什么的。可这是在尘缘谷,他也总不好在自己师父面前让小昶太难堪。

  “没大没小,我师父师娘你应该叫师祖师祖母。”

  小昶假意做错了事情般地眨了眨眼,“可是,是韶师娘让我这么叫她的。师父你太不懂女人心啦,女人的青春都是很宝贵的。要是我一个不小心把她叫老了,她一个不高兴了去找你师父,你师父肯定就算拉着脸也得来教训教训你,说你管教无方。你说到时候我挨批评是小,他老人家要是再罚你个面壁思过啥的,不就耽误了师父你报仇的伟大事业么……”

  虽然明知道这丫头嘴里都是些歪理邪说,可锋就是找不到什么词句来出言还击,不由得生出一种被完全打败的深深无力感。

  瞧出锋的无奈,小昶心知诡计得逞,嘴上更加猖狂,“师父啊,你看我都跟您学艺这么久了,要不今天咱俩过过手?”

  “胡闹。”

  听出锋语气中的不屑,小昶的嘴立马撅了起来,“怎么怎么,比剑法我是打不过师父你,可是比轻功吧,嘿嘿,您‘老人家’还真不一定是我的对手。”小昶故意在老人家三个字上加重语气,以示挑衅。

  锋的脸上不动声色,心底倒是觉得一丝有趣,“不想欺负你。”

  这不咸不淡的语气瞬间气得小昶眼都直了,“哼,我们就比爬瀑布。”说着指向一边如银河倒挂的悬龙瀑布。

  阳光穿过水幕,反射出绚丽的光晕。一些岩石从水幕中延伸而出,瀑布打在上面炸开丈许高的水花。这些岩石在瀑布长年累月的冲刷下早已湿滑不堪,寻常习武之人根本无法在上面落脚。

  瀑布高悬,隆隆水声炸响耳畔,仰头望去大给人一种恢弘壮丽之感。

  也不知究竟多高的悬龙瀑布下面,是一汪深潭,虽然深,但潭水清可见底,只是滂沱的瀑布不断落下狠狠砸入潭中,荡起一圈圈激烈的波纹向四周扩散开去。潭子里零星立着几块巨大的岩石,岩石的上部高出水面,足以立脚。

  此时锋和小昶便站在这些高出水面的岩石上,瀑布砸入潭中的气势和所带起的气浪不能影响这二人的身形分毫。

  小黑远远地立在潭边的岩石上,有趣地看着瀑布下并肩而立的两人。

  “比不比?”小昶抿抿嘴,站到这瀑布的正下方她才蓦然发现这瀑布所依的崖壁远比自己想象中陡峭得多,与地面几近垂直,水几乎是悬空落下的,当下心底露了怯。可这比试是自己提出的,若是出尔反尔怕被锋这个师父瞧不起,如今已是骑虎难下。

  锋眉头微蹙,戏谑地看了一眼身边还在逞强的小昶,声音中少有的调侃,“你是想让我先出发?”

  “哼。”被锋看穿了心思,小昶俏脸一横,脚下一动,抢先朝着瀑布掠去。

  踏着潭中的巨石向瀑布掠去,几个起落,小昶踩上了第一块从瀑布中延伸出的岩石。岩石表面已被打磨得光滑如镜,不断有水花在岩石上炸开,发出激烈的声响。

  小昶小心翼翼地落在上面,如同一只轻盈的飞燕。

  站稳步伐,心里有了底气。扭过头对着仍旧待在原地的锋做了个鬼脸,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锋看着她笑而不语,待小昶又向上飞掠了三四丈的距离后,他身形一动,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感受到下方骤然传来的气势,小昶心中一凛,怦怦跳快了几拍,棋逢对手的感觉来了。她清楚地知道,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的锋,不仅剑法超然,轻功一样强得变态——

  那次锋独闯西域魔教,被地煞、地冥、明空三位尊者埋伏,身受重伤。他一路浴血奋战,且战且退,而后被成群的魔教弟子围逼到了雪山的山崖边上。别无选择的锋,持剑毫不犹豫纵身跃下山崖,贴着山崖一路下落的同时,他凭借高超的身法,以双脚与手中的玄铁黑剑三点借力,竭力维持自己下落的速度,最终摔进山下厚厚的积雪里。

  虽然那下摔得很重,却不致命。小昶在山脚下找到他时,发现他身受重伤,却不知他如何能在千丈高的山崖上坠落还没有粉身碎骨。几个月后养好伤势的锋又一次杀了回去,当然这都是后话。

  还有一次,小昶亲眼看到锋和他师弟在江陵梅香满楼楼后的院子里比剑。两人脚不着地,在院子里那一小片梅林上比斗剑招。剑气纵横间,盛开的白梅雪花般纷纷扬扬挥洒空中,那是那一年的冬天,全江陵独有的一番奇景。霍少枫在梅林的枝桠上辗转腾挪,与锋互换剑招,然而锋的身体如同没有重量般立在一处看似弱不禁风的梅枝上,直到比剑结束脚下都没有移动过分毫。

  小昶见锋赶了上来,哪里还敢怠慢,脚下连忙提速,力争在锋之前到达瀑布顶端。

  又过了片刻,她已飞掠过了半个瀑布的距离。越接近瀑布顶端,可以落脚的岩石分布就越是稀疏,岩石露出瀑布的长度也越短。

  岩石湿滑,小昶每一次借力都要将气聚集于脚底,才能勉强稳住身形。可锋的步法犹如行云流水,每一次踩踏在岩石上都毫无滞涩之感。

  渐渐的,两人间的距离只有丈余……

  两人不多时都已跃到了高处,如果这时两个人停下来转过身子就会发现,整个栖霞山后山的秀美都可以尽收眼底。

  眼下落水滂沱,潭清鱼现,远望苍林翠竹,鸟群飞鸣。太阳正在西沉,再有一个多时辰,半边天空就会被染成寂寥又惹眼的橘红色。

  可小昶无心欣赏美景,她知道锋就在自己下方,可能下一个起落间就会超过自己。

  不想输,不想输给他……

  她念头一转,放弃了既定路线,没有跃向右手边较近的一块岩石,而是突然转身,朝着反方向较远的一块岩石腾跃而起。若能成功,她离悬龙瀑布的顶端便仅有一步之遥。

  可那块岩石,太远了。

  纵是以小昶的天赋异禀,加上她苦练多年得来的绝世身法,那块岩石对她来说,也终归是太远了。

  小昶跃到与那岩石平行的位置时,还差一个身位的距离,她下意识伸手去抓,右手的中指指尖与那湿滑的岩石表面堪堪蹭过。无处借力,小昶的身体开始随着奔腾的瀑布径直向下坠去!

  不好!锋心中一声低喝。

  与小昶相识九年,名义上作为小昶师父的锋,这一次,还是低估了这个丫头的倔强。

  他在半空中强自扭转身体,纵身转向,同样朝着小昶下坠的方向笔直落去。

  锋的脸,突然变得苍白。

  他看到,小昶正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

  或许小昶心里已经被吓懵了,那一瞬间心中的恐惧还没有时间转化为惊骇欲绝的神情。她只是茫然地看着同样朝这边坠下的锋,没有意识到自己下一个瞬间就会摔死在深潭中凸起的岩石上,摔得粉身碎骨,血肉模糊。

  锋脸色苍白地看着一脸茫然的小昶,这一幕,竟像极了十九年前的那个夜晚!襁褓中闪着灵波般大眼睛盯着自己的女婴的身影与眼前飞速下坠的红衣少女缓缓重合,令锋的眼中出现了短暂的恍惚。

  笛声哀婉,在空无一人的中庭里缓缓流淌。四周太过空旷,笛声传不多远就消散在透明的尘埃中,化于无形。

  紫衣女子停下手中的动作,笛声戛然而止。艾笙歌抬起头望向西北方的天空,似乎在那片天空下,将发生一些她不愿发生的事情。

  最近十余日,武林中形形色色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聚集在这碧山山顶的剑雨楼。其中尽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有些甚至是她只闻其名未谋其面的。什么青城派的掌门、丐帮的长老、武当的道人、少林的罗汉,在这些人中她还看到了前些日子遇刺身受重伤的绝谷师太。

  艾笙歌猜测父亲顾剑生召集这么多人前来,定是为了谋划什么大事,但顾剑生从不让女儿参与其中,只把她束缚在惊鸿阁内。

  这批人集结了半月有余,直到今天凌晨,才在拜剑山庄庄主楚云城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出了长安城。顾剑生在处理完手头的一些事情后,也于今天下午离开了剑雨楼。

  艾笙歌这才得出空子,下了惊鸿阁,到剑雨楼的其他地方走走。

  她的内心并不似她的笛声那般平静,因为她,还在惦念着那个人。

  我想见你,无论你在哪儿,我都想要立马飞奔过去见你……可是天地之大,我又该去何处寻你呢?

  自从江陵一别后,随着时间的累积,艾笙歌蓦然发现,锋的身影频频闪现在自己的脑海中越发难以驱散。她每日只有以吹笛作为消遣,但每每笛子一到嘴边,吹出的调子总是离不开那支《欲借问此生何必》。

  举目望向西北的天空,广袤无垠,风轻云淡。武林中那批人出了长安后,就是朝着那个方向去的。

  可是锋如今又在何方呢?艾笙歌不知道,她又想起了那日锋离开剑雨楼时坚忍的神情,决然的话语犹在耳畔。

  他终究,还是恨我骗了他么……

  可我,大概是爱上他了,这就是命吧。

  艾笙歌下意识将手中的短笛握紧——人再强,强不过命。

  霍少枫沿着碧山曲折的山路一路上行,那夜离开梅香满楼后他本想回尘缘谷找师父阻止师兄去杀顾剑生,怎料路上被事情耽搁了。待他再度动身时,听到风声,说是他潜杀峨眉剑派绝谷师太并把其一剑重伤。自从武林中这消息传出后,他就很少在人前露面了。暂且搁置下回尘缘谷见师父的打算,他要赶在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前证明自己的清白。

  其实他在刚听到风声时就猜到那刺客是谁了,论容貌与自己分毫不差,武功造诣又足以重伤峨眉剑派掌门绝谷师太,那普天之下他只想得到一人——他那位身在魔教,本以为早在十九年前就死于魔教内乱的孪生哥哥。

  哥哥,原来当年魔教发生叛乱时你真的没有死么?这些年,你究竟都在哪里啊……爹死了,你又该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霍少枫将身法催到极致,直奔剑雨楼。

  他注意到凌晨时分有大批武林人士出了长安城,往西北方向去了。他在为首的几人中没有看到所谓顾剑生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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