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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剑无锋(1)

  长安,笔画不多的两个字却包含了太多内容。

  这里自古就有太多的繁华。墨客朝代几经变迁,关于长安,不知留下过多少诗词歌咏,久经传世,永垂不朽。

  盛唐时的长安是整个国家鼎盛时期的缩影,可那个朝代的强盛已经过去了,人心的强盛却还远没有达到。如今的长安城,虽然乱,可百姓们依旧沉浸在这繁华如逝水空梦的红尘中,对武林即将发生的惊天巨变浑然不知。其实知道也无妨,就像他们不关心当朝皇帝是谁一样,他们亦不在乎是谁在执掌这个武林。于他们来说,比起江湖上的勾心斗角,吃饱穿暖显然更为重要。

  可百姓不关心,有的人却无法置身事外。长安城外十里外的古道上,蹄声急促,尘土飞扬,两匹略显清瘦的马儿正朝着长安的方向直奔而来。

  一路的风尘中,景色渐渐由秋入冬,借着近几日寒意的累积,忙于赶路的锋也把这些年来发生的一些事渐渐看得清晰——

  如这九年来自己诛杀西域魔教净坛七尊者,不过是为顾剑生完成了一桩桩最为纯粹的复仇。在自己尽情宣泄仇恨的同时,却是被别人当做手中的棋子。

  如一直为自己送来魔教各个分坛情报的那位神秘人并不是顾剑生,而是修罗场的掌权人渊无疑。那神秘人拥有奇异的碧色双瞳、晶莹如玉的手掌,因为自己报仇心切,在顾剑生把修罗场的情报扔给自己时,居然忽略了这些本不该被忽略的细节。这么说来,即使顾剑生离开了西域魔教,修罗场依然是他手中的工具。

  又如数月前集结了近乎中原武林全部有生力量对修罗场进行的围剿,不过是顾剑生所下的一盘很大的棋。目的就是让中原武林和修罗场两败俱伤,自己趁机把正道领袖的位子坐得更高更稳。现如今各派菁英死伤殆尽,就算有人心生怀疑,也不敢明着挑战顾剑生的地位,况且中原各剑派从来就没有想象中那么团结。

  马背上,锋把这些推测向师弟霍少枫一一说了,却没有得到回应。锋知道他心中所想,如果推测属实,那渊便是这盘棋局中的弃子。自己的孪生哥哥被两人的亲生父亲设计至死,他心里又该是怎样的感受。

  秋冬交际的灰白色缓缓覆盖了长安的上空,无所谓阴霾,只是令人心生压抑。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长安城,锋突然勒住马缰,疾驰的马儿前蹄高高扬起,朝天嘶鸣。

  霍少枫见锋停下,当即勒马回头,眼神似是询问。

  锋向着广袤的天空吹响哨音,回应他的是一声嘹亮的鹰啸。小黑俯冲而下,却没有落向锋,而是在他的头顶低空盘旋,等待主人的指令。

  多少年了,我已经记不清了……当初是小昶救了你,若我不说,你恐怕会一生守护在她的身边吧……我杀过那么多人,却从没有为了救一个人像这般千里迢迢地赶路。此行上剑雨楼,已经不能单单用凶险二字来形容了,是生是死,真的未可知……

  你已经是天空的霸主了,既然如此,不如先还你自由……

  锋猛然指向天空的最高处,嘹亮的喊声直传入滚滚云层中。

  “去吧,自由翱翔吧!飞到那天空的最高处,那里才是你的家!”

  “嗷!”回应他的是一声更为嘹亮的鹰啸。得到主人的命令,小黑振翅高飞,化作一阵黑色的飓风直冲天际,向着天空的最高处飞去。鹰击长空,很快便消失在云层的彼岸。

  小昶,今次我定当拿出所有的无畏,带你离开这个纷乱的江湖。

  一旁马背上的霍少枫看着锋坚毅的眼神默然不语,此去剑雨楼,他又何尝不是抱着莫大的决心。

  惊鸿阁的楼顶,顾剑生只身立于碧瓦上,灰色的衣衫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这里是碧山的最高处,站在上面,仿佛把整个天下踩于脚底。高处不胜寒,顾剑生已经不年轻了,只是眼神中透出的那股忧郁气质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比起三十年前初入中原时,多的是城府,少的是凌人的盛气。

  他的身材并不十分魁梧,浑厚的内力使他不惧寒风。立于惊鸿阁的最高处,他没有环顾脚下大好的河山,而是低头把玩着手中一枚碧色的玉牌,上面细细雕琢着的孔雀图案惟妙惟肖。玉牌上光泽流转,昨日女儿的话又回响在耳畔——

  “你既然不爱娘,当初为什么要亲手做这支笛子给她!这笛子做得那么用心,现在你却把娘逼死了!为什么……为什么!”艾笙歌手中拿着一支做工精美的竹笛,笛身表面被打磨得水滑。她哭喊着对自己的父亲大声质问。

  “这支竹笛本来就不是做给你娘的,不过是别人不要的弃物,那个蠢女人却把它当做宝贝一般看待。你若是喜欢,就留着做个纪念吧。”冷漠的表情,冷漠的言语,冷漠得把艾笙歌的心击得粉碎。

  顾剑生仍旧把玩着玉牌,他似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碧山后山,往事如风般透明——

  夏梦娴,时至今日我都没能找到一个确切的词来形容你的美貌……

  三十年前,我一人一剑入主中原,欲为日后谋取中原埋下伏笔。没人知道我从哪里来,师承何处,只道我以技压群雄的剑术一举夺得了“天下第一剑”的名号。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遇见了方当韶龄的你。

  我从没想过中原会有你这般淡然出尘的女子,也从没有像爱你那样深爱过另一个女人,即使是对艾翩然也没有。

  我被当时广纳贤才的剑雨楼沈老楼主看重,招入楼中,他到临死时都还不知道正是他那颗轻信别人的心害死了他。他还天真地以为中原武林可以为盟,真是可笑。

  何为盟?江湖一心,才是盟。能当盟主的只有掌握最大的暴力。

  我们曾深深地相爱过,你我本是天作之合。你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是西域魔教历代最年轻的魔尊,可你却在我如日中天的时候离我而去……

  究竟因为什么?我至今都不明白。你只道我心计太深,不理解我为何要毒杀沈老,却没想过人生苦短,我来中原的目的本就是要征服它,为此我不愿浪费一寸光阴。等他把剑雨楼楼主的位置传给我,太久了。你没想过我征服天下以后,就可以把所有反抗我的人踩为齑粉,那时你坐在我身边,就是这个天下的女主人。

  可是你为何离我而去,却跟了那个叫做长孙默离的懦弱剑客。你说他虽胸无大志,却为人光明磊落,心怀侠义二字。

  可笑,可笑至极!男人若不谋取至高无上的地位,何颜立足于天地之间。

  我亲手制作的那支竹笛还没来得及送给你,你便离去了,带着这块贴身的玉牌。我记得你说过孔雀很美,与凤凰的美不同,孔雀之美不存在于神话传说中,乃是真实的美。可在我眼中,你的美才是最真实的,其余的一切根本不及你初妆的千万分之一。

  后来,我遇到了艾翩然,她疯狂地迷恋上了我,还硬要我把那支为你制作的竹笛赠予她。世事当真如此难料么,我为你亲手制作的竹笛最终却成了我赠予他人的定情信物……可我知道,自己当初就是被她的笛声打动的。

  娶她为妻之后我才蓦然发现自己并不是真的爱她,即使她为我生了两个儿子……我把他们秘密送回了西域魔教,作为日后使用的重要棋子。后来她又为我生了一个女儿,艾笙歌,我把她留在了身边,却极少真的把她当做女儿看待。

  知道你和长孙默离成婚后,你无法想象我当时有多么愤怒。这么多年我往返于西域和中原,不断在魔尊和正道领袖之间转换身份,为最后的时刻布局,你却在和别的男人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这让我如何能不愤怒!

  我本想利用自己剑雨楼楼主的身份一步一步瓦解掉中原武林各大门派的势力,只是因为你,只是你,令我愤怒得失去了理智。我率人血洗葬剑阁的那晚,用剑杀死你的瞬间我就后悔了,难以名状的悔恨暴风雪般将我湮没。

  那一夜,我状若疯魔得不知杀了身边多少下属。他们都以为我疯了,可我只是愤怒得忘记了自己。我一时忘记了初衷,带着人马直奔中原,不顾后果地要与中原武林开战,只因你和你丈夫都是中原人!

  我败走西域后,那些分坛的坛主想趁我重伤篡取我魔尊的位置,这些愚蠢的人还以为我对此毫不知情。可他们错了,他们在圣灵坛上杀死的不过是一个戴着面具的傀儡。

  在那之后,我又开始谋划一个漫长的报复……

  回忆这些做什么呢。过去了,都过去了……

  如今中原武林元气大伤,西域魔教也已经不复存在。只是可惜了渊,他是一个好棋子……现在仅差一步之遥,我就可以成为这天地间的主宰,再没有人能阻拦我了,没有。

  顾剑生回过神来的时候,天地间有白色飘落。

  虚虚实实的雪花让碧山山顶的惊鸿阁逐渐变得模糊,他一人孤身站在绝高的楼顶,比起独钓寒江雪的渔翁还要更显寂寥。

  雪花还没沾上他的衣衫就被无形的力量消融了,顾剑生望着眼前纯白飘零的雪花怔怔出神——

  今年的雪,来得这般早么……

  这场雪下得无声无息,夕阳渐冷,装点着灰白色的天空。

  锋与霍少枫沿着惊鸿阁前的石阶拾级而上,笑红尘与不了剑已然出鞘,分别提在两人的左手与右手上。石阶不长,但脚下的步子并不轻松,每一步都伴随着强而有力的心跳。身侧是飘零的白。

  偌大的剑雨楼中空无一人,一路走来,没有相向的兵刃,没有四伏的杀机,仿佛武林中这座集合了世间名利权柄,爱恨悲欢的楼从来就不属于任何人。

  二人站在惊鸿阁的巨大木门前,推门而入,古奥威严之感扑面而来。

  眼前是一座太过恢弘的殿堂,穿过红木门,像是来到了另一处时空。里面是从外面看去难以想象的巨大空间。殿堂一角架起一层层宽而长的雕花木板,那是惊鸿阁内一道壮丽景致的始端,雄伟的红木楼梯贴着殿堂边缘的柱子螺旋状盘旋而上,直通惊鸿阁最高处的几间屋子,宛如一条通体赤红舞动九天的巨龙。殿堂四周,成千上万支碗口粗,尺许长点燃的红烛呈高低起伏状排列,上万光点连成一片,组成瑰丽梦幻难以言说的长明灯,将惊鸿阁内由下至上照得灯火通明。

  与之相比,皇宫中皇帝用来上朝的大殿都显得太过奢靡与世俗了。

  不计其数的红烛围出一片极大的空地,整个殿堂中央的高台上,无数红烛的簇拥下,是一把做工极尽人类所能想象极限的座椅,那是多少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权力王座,象征着至高无上的地位。

  此刻的王座上,一位灰衫老者淡然而坐。岁月在他脸上磨砺出硬朗的线条,风霜将他的头发染白了大半,也赋予他年轻人所不能具有的独特气质。单外表论,很难看出这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他的气息渊深如海,没有泄露分毫。

  殿堂内的红烛安静地燃烧着,火苗平稳,不见丝毫起伏。

  王座左右两侧分别设了一座偏台。右手边的偏台被高高垂下的朱红色帘幕遮住,看不出什么名堂。左手边的偏台上置一紫檀雕凤凰涅盘椅,椅子上正坐着一名昏迷中的妙龄少女,少女面容恬淡,红衣如火,与殿堂内的长明灯交相辉映。

  小昶!

  看到椅上那人锋的心中先是一震,他霎时克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得惶恐不安。他不能让顾剑生知道小昶于他来说是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人,

  她,是他的亲生妹妹!

  锋身旁的霍少枫眼睛紧紧盯着王座上顾剑生的脸,手中的不了剑紧了又紧。他至今仍不敢相信座位上的那人就是传闻中早在十九年前便已死去的亲生父亲。他从没见过顾剑生,但他还记得那张脸,在他四岁前顾剑生还作为魔尊而活的时候。

  魔教中几乎没有人见过魔尊的真容,但霍少枫见过,虽然只有寥寥几面,但他记得,那张黑色铁质面具后的脸,那张曾把亲生儿子抛弃的男人的脸——

  真是讽刺啊,长明灯簇拥而起的,却是天底下最阴暗的人……

  短暂的静默后,先开口的倒是坐于王座上的顾剑生。

  “还要寒暄么?”顾剑生淡然一笑,道。话语中不逝风华,很难有人可以揣测出他此刻心中所想。

  锋上前一步,语气同样淡然地应道:“不必了吧。你我都心知肚明——今日一战,不死不休。”

  看到顾剑生嘴角的笑意,霍少枫抢前一步,厉声道:“你凭什么认为你可以胜过我们两人联手?以一敌二,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不,是一对一。”一个声音突然从上方传来,来得那般突兀。

  锋与霍少枫猛然抬头,循声望去,一人身着略显宽松的黑衫,梳着奇异的发髻,正从惊鸿阁内巨大环形楼梯的高处拾级而下,白玉般晶莹的手上握着的赤血剑散发出冷冷红光。

  对于渊的出现,顾剑生似乎并没有显露出多少吃惊。渊一步步走到两方对峙的人中间,看着霍少枫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此刻却布满惊诧的脸,讥诮地轻笑一声,“你不会以为我真的会为了一个多年不见的弟弟跳崖自尽吧。”笑声轻蔑,说话的人仿佛早已看破生死。

  “他利用了你这么多年,如今你还要帮他!”霍少枫怒道。

  “我不是帮他。”渊的话依旧平淡,却残忍地令人心胆生寒,“杀了你后,他一样得死。我活着的意义,只剩下复仇了。”说完用余光瞟了一眼身后的顾剑生。

  闻言坐于高处的顾剑生缓缓起身,抚掌轻笑道:“今日之会,若是少了琴乐助兴,岂非不美?”他走到右手边的偏台,一把拉开偏台上的朱红帘幕,帘幕后的女子登时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此时的艾笙歌换了一身淡紫色的华服,束腰紧绣,风姿绰约。脸上轻妆淡抹,神态端庄,比起几个月前更显女人风韵之美。她修长美丽的双手轻按在身前古朴的百年老杉木古琴上,似是有意要赴这一场血与火交织的盛会。

  艾姑娘……妹妹!

  这次轮到霍少枫震惊了,看到艾笙歌的瞬间他几乎惊呼出口。台上翩然而坐的艾笙歌所表现出的那种超乎寻常的美带却给他一种莫名的恐惧——

  为何我会从她那双失神的眼中,读出一种即将离自己远去的疏离感?

  顾剑生!

  再也按捺不住,他平举不了剑,化作一阵白风笔直向高台上的顾剑生掠去。渊身形一动,挡在霍少枫身前,红芒闪逝间,清脆的金铁相击声荡响在惊鸿阁的殿堂内。

  “我说了,你会死在我的剑下。”渊脸色漠然。

  “哥哥,是你逼我的……”面对眼前的渊,霍少枫的眼中几乎烧出火来。

  另一侧,锋左手提着笑红尘横向走出,绕开霍少枫与渊,来到殿堂内的另一处空地。高台上的顾剑生握着剑缓步而下,他同样没有看另外两人,似乎从不担心自己两个儿子的生死。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不远处的锋,嘴角噙着一丝莫名的笑意。

  “我将剑雨楼的所有人遣离了长安,将这里作为我们最后的战场,可好?”

  锋沉默不语,默默将内息灌注到笑红尘中。

  艾笙歌抚琴而动,素手流转间,如有战马声滚滚而来,排阵列队,只待一战。殿堂四周的千万支红烛仿佛受到了指引,光影跟随着琴声的旋律起伏跳跃,为这一场旷世之战的序曲拉开帷幕。

  锋出手了——第一剑,以雁落沙丘起式,以流水三千收式,漫天剑光瞬间压过了殿堂内跳动的烛影,每一道都快到了极致。

  顾剑生出剑时锋没有看清对方手里那柄剑的剑身——不知是用什么材质打造,薄如蝉翼的剑身几近透明。顾剑生以何处笙歌起式,以空山灵雨收式,细不可闻的剑光幻化成缠绵的细雨,百转千回,清脆的换剑声不绝于耳。

  琴曲倏而婉转,像是旋律到了尽头处不可思议地转了一个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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