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剑无锋(3)

　　“他只是……放下了。”又是一声轻笑，霍少枫挣扎着站起身，腑脏传来的剧痛令他几欲昏厥，他一步步走向那柄插入地面的笑红尘，话语中再没有一丝迷惘——

　　“哥哥，我不是武功不如你，只是曾经的我太过软弱了……”他走到笑红尘旁边，火光为笑红尘的剑身镶上金红色的边，一如被火光映红的霍少枫坚毅的脸庞。

　　他将左手覆上笑红尘的剑柄，将其一寸一寸拔出地面。

　　“生命中有许多你想做却不能做的事，这就是命运。生命中有许多你不想做却不能不做的事，这就是责任了……”

　　“锋已经接受了他的命运，而我，是时候拾起属于我的责任了。”霍少枫无声地笑了笑，右手不了剑，左手笑红尘，步伐坚定地迈向这篇乐曲的终章。

　　眼看着向自己走来的亲弟弟，渊的嘴角也流露出一抹莫名的笑意。全身紧绷，赤血剑回握，为他的最后一击红雉蓄势。他明白，接下来的一击凭血玉手是无法接下的，因为他发现，霍少枫的眼神变了……

　　霍少枫握剑的双手交叉胸前，曾几何时，他亦练就了双手熟练用剑的技巧。

　　不断有被烈火烧毁的断木带着燃着的火苗从殿堂上方坠落在两人四周，飞舞的火星犹如一场华美的金雪，翻腾、旋转，装点着这处血与火交织的战场。

　　渊出手了，血红的雉鸟嘶鸣着向霍少枫飞速扑来，耀眼的红芒令四周的火焰霎时显得黯然失色。飞身而起的渊向对面的霍少枫猛然冲去，那个瞬间画面定格，他在眼皮不足一眨的时间里看到了……光……

　　不可计数的十字光芒在他眼前点亮，那是满树的白梅，迎着冲天而起的火光傲然绽放。那种美，足以令整个世界为之震颤！清风拂面，满树绽开的白梅飘零而下，凌空飞舞，在与红雉相交的刹那，就将赤血剑上散发出的红芒湮没。

　　渊没有看清霍少枫的动作，只知道自己倒飞而出，重重撞在王座边高高立起的一根承重木柱上才止住去势。他靠在柱子上吐出一大口鲜血，手中的赤血剑从原本的缺口处断为两截，那个缺口，正是那日在昆仑雪山之巅与锋对决时留下的。

　　当渊发现自己已经无力提剑的时候，他知道，他败了……

　　花枝颤，花开花谢尽沧桑。人影如梭，怎堪熙攘，话不尽，是凄凉。

　　“放下你手中的剑吧，然后——死。”熊熊烈火环绕下，顾剑生的话冷若冰霜。

　　眼看着楼梯上向自己走来的顾剑生修罗般的身影，锋动了动左臂，痛得忍不住咬牙。他的左肩肩井和胸前各有一处大伤，鲜血早已将他身前的衣衫浸透。

　　我明明已经被逼入绝境了，可是为何，我的内心会如此平静……

　　从楼顶的破口处飘入的雪花因为高温还没来得及落下就已消融。锋抬起头，看向上方透入的十几处毫光已经被染成了醉人的绯红色。

　　大概外面也已是残阳晚照了吧，他想。

　　蓦然地，锋左手一扬，笑红尘在顾剑生略微吃惊的目光中被他从楼梯上抛了下去，那是他第一次在顾剑生的脸上看到负面的情绪。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笑红尘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后，朝着霍少枫的方向直直落去。

　　黑剑离手的刹那，锋只觉得心中说不出的快意，好像一下子卸去了背负了十几年的重担。他倏地发现眼前的世界是如此清晰，许多曾经看不真切的东西都渐渐变得明朗起来。

　　“是该放下了啊……”他口中喃喃，“只有放下一切，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既然你已经准备好拥抱死亡了，这便是最后一剑——繁华落。”

　　面对再次消失在原地的顾剑生，锋并没有显得惊慌失措。眼前这比方才更快更虚明的一剑于他来说，反倒是变得清晰可闻，枉生剑透明的剑身在他的脑海中陡然成形。

　　锋双手的食指与中指并伸，呼吸吞吐间，指尖竟有无形的剑气凝聚。那种感觉如沐春风，屏气凝神的同时让人浑然忘记了生死。

　　剑由心生，聚气成剑——

　　聚剑诀！

　　迎上顾剑生的枉生剑时，他脑海中闪现出那日在浮灵寺内无方师叔所施展的惊天一爪。

　　锋以左手双指“叮”的一声弹开迎面而来的剑，右手循迹而入，刹那间点在顾剑生的胸口。这看似轻描淡写，不着痕迹的一指，宛如一颗石子丢入明镜般光整的湖面，荡起层层波纹状的涟漪。

　　顾剑生惊觉自己被锋的手指点中后，浑身的剑气在瞬间消散于无形。他匆忙中拨开锋的手指，身体沿着螺旋状的楼梯向下翻滚出数十级才止住去势。他从楼梯上爬起来，惊骇地发现不管自己如何调转内息，力气都无法运入体内的四肢百骸，气海空荡如也，仿佛苦修了几十年的内力突然之间凭空消失了一般。

　　“这……这是当年那个人……这究竟是什么剑招？”顾剑生难以掩饰地用惊恐的双眼看向锋。

　　然而锋此时脸上的神情说不出的淡然，他轻轻舒了一口气，缓声道：“这一招，叫做放下。”

　　“不可能！我血洗葬剑阁，杀了你全家，又杀了你师父师娘，夺走了属于你的一切，你怎么可能放得下！”看着锋如水般澄澈的眼神，顾剑生目眦欲裂，他突然发狠般地一咬牙，用没有持剑的右手一撑木栏，纵身跃下了殿堂。

　　锋见状心中一凛，立马跟着掠了下去……

　　两岁枯荣，又浸叶黄，纵断肠，谁家姑娘。天各一方是无常，流浪四海是儿郎。

　　一曲终了，连艾笙歌自己都没有发现，此刻的她已经泣如雨下。冰凉的泪水沿着竹笛光滑的表面滑落，滴入红尘，消散无形。

　　这一曲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演绎到了极致，终在这一场绝世的烟花中绽放，余音绕梁，久久不能散去。

　　精致的竹笛从她如玉的手中滑落，她觉得天旋地转，强烈的眩晕感几乎令她站立不稳，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艾笙歌心中了然，之前服下的断肠草的毒，开始发作了……

　　从天而降的顾剑生飓风般落在殿堂中央的王座前，横移三步，用剑抵住了左手边偏台上小昶的心口。

　　锋紧随其后，可毕竟慢了半步，见小昶被人用剑抵住，心中大惊，落在高台下，与台上的顾剑生四目相对。两人已然被火海包围，火势极猛，并有向这边蔓延的趋势。燃着火的木梁不断从上方坠下，带着滚滚浓烟。火星飞舞，夹杂着“刺啦”的声响。

　　小昶见到锋安然无恙，心中悲喜交加，可身中剧毒的她正忍受着常人无法忍受的巨大痛楚，她浑身无法动弹，只得靠坐在那张紫檀雕凤凰涅盘椅上。她愣愣地看着锋，泪水从眼角溢出。因为她知道，生命中的那个人一定会跋涉千里，克服重重险阻来到她的面前。

　　在顾剑生将剑提起的同时，一枚圆形物体从他的袖口滑出，伴随着“骨碌碌”的声音转着圈儿从高台上滚落——

　　正是那枚雕着孔雀的碧色玉牌。

　　离高台不远处早已是强弩之末的霍少枫和渊此刻分出了胜负，霍少枫并没有急着取渊的性命，此刻见到对峙中的顾剑生和锋，两人不约而同停下了动作，向这边移步而来。

　　渊猛烈地喘息着，刚才霍少枫那一剑可谓究极的梅花载雪，令他周身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十字剑伤，此刻一抬手都感到锥心的刺痛。他转过头，突然注意到从高台上滚落的物体，原本已然黯淡的双瞳霎时精光爆射。

　　他做梦都不会忘记那枚改变他一生命运的不祥之物——

　　当年顾剑生，也就是他的父亲西域魔教教主魔尊率部血洗葬剑阁后，马不停蹄展开了进犯中原的计划。魔尊把他的孪生弟弟带在身边，征战八方，却把他留在了魔教总坛。

　　年仅四岁半的渊因为贪玩儿，也正赶上那是一个晴天。就在葬剑阁被灭门的次日，他孤身一人来到玉丘山下。他不知爹何时回来，就没有上山，只在玉丘山山脚下转了一圈。就是那日，他在山脚下一条湍急的溪水边捡到了那枚玉牌。

　　孩子毕竟是孩子，年幼的渊因为觉得新奇，就把玉牌挂在脖子上，也没多想，又只身回到了魔教总坛。

　　后来，魔尊兵败翠屏山，重伤归来的他看到儿子颈上挂着的玉牌突然之间勃然大怒。年幼的渊知道爹的脾气不好，可他从没见过那样的爹——暴怒的青筋，嘶吼的嗓音让他觉得当时的父亲简直与野兽无异。

　　魔尊夺取玉牌后不问缘由一掌将年仅四岁有余的渊扇翻在地。更是在那一日，魔尊的一句话，将他的亲生儿子送进了那个名为修罗场的人间炼狱……

　　渊浑身战栗着，碧色的双瞳中散发出妖亮的光，对台上的顾剑生怒目相瞪。一旁的霍少枫不知他为何如此愤怒，只是面向顾剑生持剑而立。右手不了剑，左手笑红尘，屏息凝神，伺机而动。

　　顾剑生的脸被熊熊火光映得妖红如血，面对高台下面色各不相同的三人，他蓦然间仰天狂笑，像是从地狱逃出的恶魔在嘲笑苍生。那一刻，惊鸿阁的大火在他狰狞的笑声中烧得更加旺盛了。

　　笑毕，顾剑生面带嘲讽地看向锋，语气似问似答，“你还在等吗，等我告诉你要怎么做我才不会杀了她。你一定还以为我不知道她是谁吧……可我知道，她是夏梦娴的女儿，你的亲妹妹……”

　　锋心中一紧，心脏好像在那个瞬间跳漏了一拍。他脑中有根神经敏锐地跳动了一下，似乎是刹那间预想到了下一刻会发生的事情……可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不要！”他只来得及下意识喊出这两个字……

　　顾剑生手中，那柄薄如蝉翼的枉生剑毫无征兆地刺入了小昶的心口，将她钉在紫檀木椅的椅背上。这一剑不偏不倚，笔直地贯穿了小昶的心脏。

　　锋双眼圆睁，嘴巴微张，双脚僵硬在了原地，竟是呆住了。

　　看着锋的表情，顾剑生残忍地一笑，手腕一抖，枉生剑剑锋倒转，在小昶的心口上绞开一个豁口。刹那间，鲜血奔涌而出，溅满了顾剑生身前的灰衫。

　　锋心如死灰，双手指尖的剑气瞬间凝聚，抢身欲上。霍少枫也已经迈出了步子，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个魔头格杀剑下。

　　“谁敢！”顾剑生一声断喝，一个闪身又转到另一侧偏台上，用剑指向艾笙歌。

　　锋与霍少枫见状大惊失色，赶忙顿住身形。

　　小昶心口的剑被拔出，顷刻间血如泉涌，生气迅速从她的脸上褪去。她的身体无法动弹，只有嘴还能勉强发出声音，可她已经痛得说不出话了，每一次呼吸都在加速她的死亡。她出神地看着锋，蒙胧的双眸中竟含有一丝迷茫与不舍——

　　是真的么……原来我是他妹妹。为什么，这么晚……才让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