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剑无锋(4)

　　虽然依旧维持着站立的姿势，可体内毒性发作的艾笙歌，脑海中的意识已经与外界隔绝开来。她对自己的父亲正用剑指着自己浑然不知，而是无法自拔地陷入到往事的回忆中——

　　“……你究竟是谁，为何要一直缠着我不放……”

　　“……可是朱散人的那首《欲借问此生何必》……”

　　“……我一介江湖浪子，又怎会懂得音律……”

　　“……别公子公子的叫我，我，不过是个杀人的剑客……”

　　“……我这种人不需要朋友……”

　　“……记得小时候跟爹娘去长安看过一次花灯，路过江陵的时候吃过城里的一家黑芝麻糊酿圆子，记忆里的那味道，之后都再没有尝到过……”

　　为何脑子里满满的都是那个人的身影，再也挥之不去。看着他单薄而寂寥的背影越走越远，她蓦然感到某种异样的悲伤，这一切，似乎再也回不去了。当回忆走到尽头，她的意识中又一次闪过那句话——

　　人再强，强不过命。

　　“你当真丧心病狂，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要杀么！”锋怒喝道。

　　回答他的只是冷笑，“女儿？呵呵，在我眼中，她不过是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你在乎的，只是你的妹妹吧。我的耳目遍布天下，区区一个天行尊者如何能避开我的探子。我不过是当时受伤太重，又心知其他几人意欲谋反，一时脱不开身料理被他收养的夏梦娴的女儿罢了。”

　　顾剑生瞟了一眼右手虎口处，那里有一道细长的伤疤。他冷哼一声，继续说道：“当年那一战，我用剑的右手被废，假死圣灵坛后千里迢迢秘密潜回剑雨楼继续做我的楼主。我用了十数载苦练左手剑，又创枉生剑法，欲再寻那人复仇。这些年来，我派出的剑雨楼和修罗场的探子不计其数，可那人就好像从人世间蒸发了一样，再也寻不到半点踪影。”

　　“后来，我开始了复仇，你们不过都是棋盘上的棋子。直到你来剑雨楼的那一日，我发现你竟是当年夏梦娴和那个人的儿子，你竟然也没死！可你们都被我利用了，艾笙歌离开剑雨楼的那日，我派人暗中跟踪，发现了枫叶林里的隐居之所……”

　　说到这时他目光一变，隐隐透出难以名状的疯狂，“罢了、罢了，多说无益。既然今日总归是要死，我就拉上她们两人陪我下地狱吧，让你们活到最后的，痛苦一生！只是可惜啊，一生的霸业，今日就随着这惊鸿阁付之一炬了……”话音落，枉生剑的剑尖倏地点向艾笙歌心口，无形无迹的剑身映着火光流转出罕见的红芒……

　　早有准备的锋和霍少枫同时消失在了原地……

　　“噌！”利剑刺入胸膛的声音……

　　就在这个瞬间，艾笙歌恍然发觉自己眼前出现了一道光，她隐约注意到有一个身影挡在自己身前。她没法看清那人的脸，却会心地笑了一下——

　　他来了，是他来接我了……

　　终于眼前一黑，仰面向后倒去。淡紫的衣衫轻轻舞动，乌黑的发髻流云般舒展开来，两行含笑的清泪如断了线的珍珠打散在地面上。

　　眼前的那抹光消失了……艾笙歌重重摔倒在地，失去了意识……

　　然而顾剑生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挡在自己和艾笙歌之间的人，嘴角微微抽搐，声音沙哑而无力，“为何，你……”

　　是渊。

　　一袭黑衣的渊抢先一步，在千钧一发之际用自己的胸膛挡住了刺向艾笙歌心口的剑，早已使用到极限的血玉手上红色褪去，仅凭肉掌紧紧抓住枉生剑薄如蝉翼的剑身，令其无法再前进分毫。鲜血从指间滴下，绽出一朵朵妖红的花。

　　渊的头发披散，碧色的双瞳中除了愤恨，竟还挟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伤感。他的唇微微动了动，断断续续的话语里已经听不出是什么意味——

　　“我已经恨了你一生……别再让我，瞧不起你……”

　　大口的鲜血从顾剑生嘴中吐出，他已经无力言语了。不了剑与笑红尘分别从他的两侧肋骨间深深插入，透背而出。霍少枫抓着两柄剑的剑柄，双目赤红，尽管已经下了千百万次决心，可直到最后一刻仍不敢相信，他会手刃自己的生父。

　　右手扬起间，一道红芒闪过。

　　尚在出神的霍少枫眼角瞟见红芒，心头猛然一跳，条件反射般想要躲闪……

　　断剑赤血在顾剑生震惊的目光中笔直地穿透了他的喉咙，直没剑柄。

　　顾剑生，这位曾经在整个中原武林乃至西域翻手为云覆手雨的人物如今终于是陨落了。

　　“你……”霍少枫惊愕地转过头看向渊。

　　渊的伤太重了，说起话来已经是有气无力，“我是魔教……的人，弑父的凶名……还是……由我来背负吧……”

　　哥哥，我欠了你一生。没想，到了最后，还是要我欠你……

　　就在方才霍少枫手中双剑刺入顾剑生两肋的同时，锋几近疯狂地奔到陷入深度昏迷的小昶身边。她的胸前依然血流不止，如火的红衣被血浸透后鲜艳得更加触目惊心。锋用颤抖的双手将她抱入怀中，巨大的惊恐与空虚感充斥着他的胸膛。

　　惊鸿阁此刻已经被大火烧得满目疮痍，盘旋升空的红木楼梯开始坍塌，升腾的热浪透过滚滚浓烟扑面而来，火焰龙卷无风自起，演绎这最后一支悲壮的血与火之歌。

　　再不离开，在场的所有人都将葬身火海。

　　“我要救她，我要救她，我要带她离开……”状若疯狂的锋终于恢复了一丝理智，他赶忙封了小昶周身几处大穴，帮她的伤口止血。抱起昏迷中的小昶风般向惊鸿阁外掠去，眨眼间，消失在火幕的另一头……

　　他记得那天天很冷，有风，或许是下雪的关系，比寻常意义上的深秋还要更显萧索一些。天色介乎黑与灰之间，身后的惊鸿阁还在狂躁的火焰红莲中燃烧着，远处夕阳的最后一缕残红即将被无垠的黑暗吞没。

　　他怀中抱着小昶，一直跑，一直跑……穿过一座座高耸的门殿，眼前的石板路好像总也看不到尽头。怀中的小昶仍在昏迷，她气若游丝，微弱的心跳声心细不可闻。他不敢低头去看她，生怕再看一眼就会是永别。

　　终于，他跑出剑雨楼的山门，找到了下山的路。他抱着她拼命地朝着山下狂奔，恨不能直接从山顶跃下。

　　他只知道不能让她死，却不知该去往何方……

　　雪，依旧簌簌地下着，四周都是令人哀恸到心痛的白……

　　“醒醒，醒醒……”霍少枫不断摇晃着怀中的艾笙歌，他在最后一刻将她救出了已然化为熊熊火海的惊鸿阁。从外面看去，惊鸿阁早已被烧得看不出本来面目，冲天的火光将一方穹幕照得亮如白昼。滚滚浓烟翻卷升腾，消逝在肉眼不到的夜色中。

　　霍少枫不知艾笙歌服毒一事，只以为她是吸入了过量的浓烟。看着她清瘦的面容，薄如剑锋的嘴唇，霍少枫心急如焚——

　　为何我的心中会如此忐忑，这种不安的感觉是怎么回事……笙歌，笙歌，醒醒……

　　一声声轻唤传入艾笙歌的耳中，迫切地想要将之唤醒。

　　良久，霍少枫惊喜地看到艾笙歌的眼皮轻轻跳动了一下。柔水般的眸子虽被烟熏得有些泛红，可还是说不出的好看。

　　下一刻，霍少枫的表情僵了僵，虽然眼前的双眸仍如灵波般迷人，可他从那双好看的眼睛中，看到的是一个陌生人的影子。

　　艾笙歌轻轻咳嗽了几声，嘴巴微微张开，迷惘地盯着映入眼帘的那张俊逸的脸庞，梦呓般悦耳的声音从她口中传出。

　　“你……是谁？”

　　锋怀抱着小昶狂奔在碧山下山的路上，每一次起落都要跃下数十级石阶。纵是以他冠绝天下的身法，竟在几次落地的时候险些因重心不稳而摔倒。他不顾自身重伤，燃烧生命去透支自己最后的体力。

　　雪，下得更大了，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铺满了锋下山的路……

　　借着山顶惊鸿阁火光的映照，碧山山脚映入锋的眼帘。

　　下了山，就是长安城，就可以请到最好的大夫。小昶，我不会让你死的，绝不会……

　　就在这时，他明显感觉到怀中的小昶动了一下。赶忙顿住步子，关切地望向怀中的红衣少女，苍白瞬间布满了锋的脸庞。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原本圆润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血色，取而代之的一种病态的紫，紫得令人心底发冷。

　　断肠草的毒在今日凌晨的时候便已深入到小昶的腑脏，这不是天底下最毒的毒药，可若是错过了医治的时机，即使大罗金仙在场也回天乏术。

　　加上方才洞穿她心脏的那一剑……

　　“锋，你停下，我有话对你说……再不说……就来不及了……”小昶不知在何时醒了过来。醒来的同时只觉得经脉欲焚，浑身没有一丁点儿力气，强烈的恶心感让她几欲呕吐。她意识到，生机正在离自己远去。她承受着体内难以言说的巨大痛苦，嘴角抽搐着轻声说道。

　　“不，你不要说话，我这就带去你找天底下最好的大夫。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不会……”第一个字出口的刹那眼泪便决堤而出，师父师娘已经去了，锋再也无法忍受那种眼睁睁看着至亲至爱之人在自己面前死去，却无能为力的感觉。

　　话音未落，锋再一次足下发力，朝着长安的方向奔去。

　　“锋，你听我说……”小昶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突然一把抓住锋的肩膀，示意他停下。

　　锋哽咽着停下步子，喉咙里已经泣不成声，“好，你说……”

　　“笨蛋，韶师娘已经不在了，我如今毒入腑脏，天底下哪还有人医得好我……”

　　“不，有的！师娘不在了，我就去找师娘的师父，神医侯冷晴，她医称国手，一定医得好你。”锋立刻争辩道。可他从没想过，侯冷晴在韶晓音离开师门后已经在江湖中销声匿迹多年，江湖之大，此时此刻他又能去哪里寻那个人。

　　“妹妹，你是我妹妹。我弄丢了你十九年，整整十九年！我们才刚刚相认，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离我而去，不行！绝对不行！”

　　“原来……你真的是我哥哥。”小昶虚弱地笑了笑，白色的精灵飘落在她的鼻子上，她轻轻嗅了嗅寒冷的空气，凉意从她的鼻尖蔓延开来。

　　远处的火光把锋的面庞照耀得明暗不定，小昶静静地看着眼前那张泪痕未干的脸，轻声说道：“锋，我只想告诉你，我并没有失忆。在尘缘谷的时候，我骗了你，是韶师娘的主意。可我，一天都没有忘记过你，一天……”

　　眼泪再一次滑下，滴落在小昶的唇边，带给她一丝温热的感受。锋也咧开嘴，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声音在喉头打转儿，显得含混不清，“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别说了，我带你去找大夫……”

　　像是怕锋再次抱着她跑开似的，小昶再一次扯了扯锋的衣角，只是这一次，已经使不上力气……

　　弥留之际，她缓缓偏过头，看向空中翩翩起舞的雪花，斑斑点点的白闪耀着稀稀落落的红，如同一场在寒风中专门为他们两人绽放的烟花。远走西域的那几年，他俩在一起不知一同经历过多少场这样的雪，可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安静地欣赏过——

　　原来，我曾错过了这么多美好的东西……

　　她说：“锋，不要太过悲伤，也不要太在意过去，我们都只是……恨错了人……”

　　说完她疲惫地笑了笑，笑容在最灿烂的时间里被定格成永恒。

　　锋怀中最后的那两点光亮湮灭在苍茫夜色中，他抬起头，看向方才她看向的方向，仿佛天地间，安静得只剩下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