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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救世主(13)

  逃出来又怎样呢?唐门经营几十代,怎容他一个小小子孙挑战唐门权威?他一天活着,唐门的人就一天的找他。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对于唐门子弟来说,这真的是从他一生下来,就已经定好了的命运。所以当在他在长安城大雁塔看到唐追向自己走来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逃了。

  他颤声道:“没用的……我……我消灭不了唐门……”这话说得大逆不道,他旁边的追哥悚然一惊。可是这个想法却真的是他在逃忙路上不止一次想到的问题:如果他能瓦解唐门,并因此获得下半生的自由--那么,可能,他真的会毫不犹豫的向生他养他的家族下手的。

  他道:“只要我灭不了唐门……我就一定会被它毁掉……”

  李响低下头,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不是简单的劝解能够起到作用的了。他的血从他的手臂上,腿上流下来,溽湿了他的衣裤,这使得他的脸已经有些苍白。叶杏紧紧的扶着他,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这场谈话或者赌斗。

  那九弟道:“所以……你们走吧……你们不需要面对唐门,你们应该能……选择自己的路!”

  唐追冷笑道:“听到没有!我也可以不再计较你们的冒犯。马上滚,那个使盾牌的小子还有救!”

  李响蓦然抬头,咬牙道:“你毁不了唐门,我也毁不了铮剑盟,叶姑娘无法胜过金龙帮,舒展更灭不了七爪堂,常兄弟无法救出重耀……每个人都一样,与那些势力相比,我们每个人的力量,都太小了。小到我们的反抗,都显得如此可笑。可是如果我们团结在一起,会不会有所不同呢?会不会有一个新的江湖在等待我们?在那儿,善恶有报,人人平等;有一种对错,超越人情、规矩、势力、现实而存在;你可以活得很有尊严,也很快乐,因为在那儿,没有人能逼迫任何人去做他不愿意做的事,一切的路,由你自己选!那是一个造反的江湖,自由的江湖,反骨让每个人都敢于表达自己的意愿,而每个意愿,都成为别人不能忽视的声音。”

  叶杏和舒展身子一震,心有所动,同时抬起头来盯着李响。天山弃徒李响,平日吊儿郎当,爱骂人爱沉默爱出神的李响,这是他第一次说出自己的抱负。而这个抱负,却又是如此的惊世骇俗。叶杏想道:“若真有那样的一个世界,女子岂非不必再被关在家中,为女红、饭菜、丈夫、儿子而忘掉了自己?”舒展想到:“若有那样一个世界,我的抱负岂不是便可以堂堂正正的昭示天下?纵然不能实行,也不会成为笑话;便是做个官,做个师爷,也不必奴颜婢膝,谄上压下。”

  突然之间,两个人的心中充满希望,只见李响对树林伸出手道:“我们和你一样,对对各门派、这个江湖、对天下间处处存在的陈规陋习充满厌恶。但是,我还想要博一下!他们也想!你呢?你愿意加入我们么?”

  他的手就那么轻轻的在树荫下张开。树叶割碎的阳光,一点一点的洒在他的掌心里,手腕上垂下的布条,轻轻在风中摇摆。他的手,就像一面神奇的镜子,慢慢的映出一个美好的将来。叶杏、舒展也慢慢张开自己的手,向着树林里,那个已经濒临绝望的同伴,发出了召唤。

  那边林中稍一顿,唐追冷笑道:“嘴上说的漂亮,实则只会躲在别人身后。现在那个帮手已经没有了,你还想让谁来替你挡我的杀招!”

  李响咬牙道:“不错,我的功夫,即使在天山也不算多高的。可是我与你不同,我决不愿强把自己想法加诸朋友身上的人。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要求我的朋友们来涉险。由始至终,我真正指望着来替我接你杀招的……”他的手指举起,虽没有詈天指的霸气,却仍然坚定,道,“其实是他!”手指直直的指进树林。

  树林之中只有唐追两人。李响的手指指来,唐追一愣,忽的哈哈大笑,道:“你说的是我这九弟么?”“蓬蓬”有声,似乎在拍打那九弟的肩膀。

  李响正色道:“是!”

  唐追笑道:“若是他不来帮你,你又如何?”

  李响微笑道:“那就是我咎由自取。硬吃你剩下的五镖,死我也认了。”

  唐追怒道:“你们不怕死?”

  李响瞠目喝道:“那得要看怎么活!”

  唐追冷笑道:“那你就等死吧。他绝不会帮你的!我告诉你,”话说至此,竟也颇有萧瑟,“唐门子弟一生的束缚,不在身上,在心上。我这九弟,没人看着他的时候,他也许猪油蒙心,还敢出逃,可是从我--或者任何一个唐门人--找上他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放弃了反抗。”

  李响闭上嘴,甚至也闭上了眼。面对唐门的暗器,他根本没有一点点的胜算。如果方才的话仍然不能够说动那个唐门子弟出手,那么,也许他今天真的就得死在这里。

  三只阳光下充满希望的手掌,静静的等待答复。

  传说印度有人养象。将幼象以铁链束缚于石柱上,幼象拼命挣扎,也不能挣断脱困。到后来幼象长大。养象人仍以原来的铁链拴它,这时大象的力气原本可以轻易挣脱,可是却因为绝望,而再没有抗争的冲动。于是,永远的失去自由。

  “沙沙沙”的脚步声慢慢响起,越走越快。一条白色的人影从树林中快步走出,冲着叶杏、舒展及刚睁开眼李响微微一笑。那一笑,如晨曦初现,满是温暖与希望,那人旋即回头,活动双手,道:“追哥。我接你的暗器。”这个人,真的挣脱了铁链,来到外边了!

  李响的身子微微发抖,抖得叶杏的身子都被感染了。这一注,他们下得太大、太险,可是也终于赢了。唐追嘎声道:“唐……璜!你想和我动手……你终于想杀我了?”

  叶杏大惊,道:“唐璜?”

  原来这白衣人九弟竟是唐门第二十一代内房最具天分的子弟,被唐门赞为百年一遇的奇才。十四岁练成了唐门外房绝技‘万树银花’,十九岁练成内房绝技‘天堑’,二十二岁连败唐门两房七支四十九高手,为唐姥姥允为唐家最大希望的唐璜--原来他们一直在争取的,竟是这么样的一个大人物。

  唐追惨笑道:“不错……唐璜!唐璜,就连他们都知道姥姥多疼你,你对唐门多重要……可是你现在,却真的要与唐门为敌了么?你终于,想用唐门的暗器,来对付唐门子弟了么?”

  这时候那唐璜已经凝身站定,从背后看,白衣瑟瑟,两条溜肩软软的,似扛不起半分重量一般,道:“追哥,我怎么能对你下手呢?我所以反出唐门,便是不愿再滥杀无辜。唐门与雷家、大风堂的恩怨纠缠几百年,我们根本不知道当初的结怨,起因到底如何,只知道绵延至今势不两立。十几年来,就我亲眼所见,三家已有上百人因之丧命。我觉得荒唐,所以我才逃出唐门。你来寻我,我杀你,我便仍与在唐门无异。而我若手下留情,却又一定赢不了你。赢不了,不想死,无路可走,这才只有跟你回来。”

  追哥踌躇道:“那你现在……”

  唐璜道:“现在在我面前,又有一条路了呀!追哥,我现在不孤单了!我现在仍不能与你动手,可是他们我一定要保护。雷家人的性命,我不能轻取;唐门人的性命,我不能轻取;天下人的性命我不能轻取。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能做主的,大概就是自己的生死。追哥,我要空手接你的‘万树梨花’,谢你成全!”斩钉截铁的说来,再也没有更改的余地。

  唐追沉默半晌,道:“其实,即使这次你能走,以后你也会明白,所谓江湖,与唐门仍是一般。处处都是规矩,你一天活着,就一天不自由。他所说的,不过是一个孩子的梦罢了……”他顿一顿,道,“你还想试么?”

  唐璜深深吸气,道:“是!”

  唐追幽幽道:“唐门的规矩,出手无情,你自己看着办!”林中猛的窜出一道黑光,那黑光落在地上,突的一弹,复又纵起,激射七尺又在树上一撞,一时间东窜西蹦,如活物一般,向那唐璜袭来。

  这物来得好快,李响叶杏给晃得头晕眼花,却见唐璜左手于胸前一划,一个身子以单脚着地,滴溜溜连旋十数转,好不容易停下,对李响道:“这位兄弟,我该替你挡几招?”只见一黑亮的物事却托在他右掌掌心,正一颤一颤的动。李响笑道:“你的事,多一些,四招!”

  唐璜将手腕一翻,那物事已给他不知如何拆成大小不一的碎片,洒在地上,扬手相邀道:“追哥,还有三招!”

  唐追哼道:“你虽然练成内房专破天下暗器的‘天堑’手法,可是却少了金手套银网兜,徒手来接,下一次,还能这么幸运么?”

  唐璜淡然道:“只需三次。”

  两人于是都不再说话,风吹树叶的声音沙沙作响,好象唐追同时放出了许多许多的飞刀。李响与叶杏右手在叶杏肩头相握,彼此都已感到对方手心中冷汗涔涔。唐门暗器手法之怪异毒辣,他们今日终于得见,果然非同小可。

  突然间唐璜猛的掉过头来向二人冲至,人还未到,手爪已如蛟龙探海,从二人颈间穿过。

  “噔”的一声,唐璜的手臂在二人身后一震停下,慢慢垂下来缩回时,掌心里流出血来。血从他虎口流出,却没有滴到地上,在空中慢慢横飘三寸,才叮然落下。李响等人这才看到,原来在他的手中已抓了一把弧形飞刀。只是那飞刀纯做透明之色,若不是染血,便是在他的手中,二人也是看不到。

  唐璜将飞刀抛开,甩甩手上鲜血,道:“两招!”李响叶杏背后冷汗“唰”的下来,这一刀来无踪,去无影,竟从身后袭来,若非有唐璜在此,只怕看那刀的锋刃,二人已是身首异处了。

  李响长松口气,道:“还有两……”

  却见唐璜猛地向前一冲,道:“一招!”然后放有一道锐啸骤然响起又戛然而止。原来方才唐追已放出了第八道暗器,只是着暗器来得太快,竟在唐璜将之接下后,带起的风声才传将过来。只见唐璜接了这道暗器,突然间身子一挺,一袭白衣“砰”的炸开,虽然不碎,但已是袖脱背裂。李响叶杏相顾骇然,唐追道:“唐门铁蒺藜之后,我已黔驴技穷,第九招,便只剩下‘万树梨花’了!”原来方才那一击,便是唐门最实用、最招牌的铁蒺藜了。

  唐璜将两手在衣服上抹了抹--这时他已是两手鲜血了--赤红的血掌印抹在他破碎的白衣上,越发触目惊心,道:“我准备好了!”

  早晨清新的空气突然泛起涟漪。无数暗器宛如透明的飞鱼,游过树林与大道中的一片空间。它们如此之多,如此之快,以至于所过之处便如空气猛的一涨,便又恢复了正常,只让人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因为眩晕而眼花了一下。

  唐璜拔地而起,双手展开如千手观音,一个旋身落在李响的身前,两手一松,亮晶晶的暗器落了一地,道:“四招,撑下来了!”叶杏喜道:“厉害!”

  可是接下去,唐璜身子一晃,已扑倒在地。二人这才看到,在唐璜的背后,密密麻麻的,已中了数十记暗器。

  李响叫道:“唐璜!”

  唐璜抬起头来,挣扎道:“要赢……”

  李响咬牙道:“一定赢!”

  他再抬起头来,目光炽热如烧,在众人的努力下,十招之赌已践九招,只剩下一击之后,这唐璜便可回复自由了!只是这最后一击,却如黎明前的黑暗,来的格外的深沉,格外的无情。

  “唰”的一声,一道银光从树林中飞出,直袭李响脖颈。那银光飞的并不快,形同圆环,旋转之时左右颤动,呜呜作响如千魂夜恸。唐追冷笑道:“你们要逞英雄,我便将你们的脑袋一个一个的砍下来!”

  环还未到,那森森光芒已夺人心魄。别说是血肉之躯,便是钢筋铁骨捱上一下,怕也要骨断筋折。舒展惊叫一声,闭上了眼,叶杏看清它的来路,奋力推开李响,欲以自己来迎那飞轮。李响奋力撑住,不让她如愿。眼看那刀锋已近在咫尺,叶杏猛地将眼一闭,脸上两道热辣辣的泪水划开那将至的冷冰冰的杀气。

  一瞬间,她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如果李响死了,她该怎么办,有该去哪里?几个月来她随着李响乱走,虽然算得上无所事事,可是那种没心没肺无拘无束的自在,却正是她梦寐以求的。可是这种快乐便要到此结束了么?当霍二回家,李响死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陪着她任性胡闹呢?

  突然间李响身子一沉,拖动叶杏的两个一起仰面跌倒。那飞轮“呜”的一声从二人头顶上呼啸飞过,消失在后边的树林里。

  一霎那,叶杏不说话,唐追不说话,舒展不说话。李响坐起身来,一边抚胸压惊,一边东张西望不明所以。蓦地里树林中唐追气急败坏的大叫道:“你闪了!你怎么闪了?”

  李响大怒,骂道:“我什么时候说我傻站在这不多不闪让你砍了?你过来让我砍两刀玩玩?”

  叶杏倒在地上,这时坐起来,头上沾了枯叶黄草,木然道:“我都忘了……我还以为只能是挨打呢……”

  原来此前九招,开始的李响也好,后来的常自在也好唐璜也好,都是与那暗器正面相抗,能破就破,不能破就硬挨。尤其李响,更擅长流血战法。这唐追好不容易放翻唐璜,一时疏忽,竟以为最后这一击李响会凭一口气,以死相拼。故此还特意将飞轮放得格外慢,格外有气势,格外的清清楚楚。结果竟给李响叶杏轻轻松松一闪而过,登时崩溃,乱叫起来。

  李响仰天大笑道:“唐追,你还叫什么,难道你还不明白,唐璜离开唐门已不容置疑。此前他想要离开唐门,还是畏首畏尾。可是现在,他却已经将唐门‘精忍狠’三字家训一齐破掉。他再也不会唐门啦!”

  唐追兀自混乱,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你们都疯了……”

  李响笑道:“疯是没有的,只是我们明白,人,生而自由。什么家规门规,圣旨圣训,全与我等无关。随心而动,坚持己见--这样的人,你没见过么?”

  那唐追道:“没见过……可惜,没见过……”声音就此沉寂。李响本还等他的反驳,可是待了一会,居然没有,又“喂”了两声,再没人答话。那神秘残忍的唐门弟子,竟然真的就这么简单的离去了。旁边舒展轻抚心口道:“他走了么?总算活下来了!”

  李响轰然倒下,攥起拳头,狠狠捅向蓝天,喘息道:“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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