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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怎么说分手

  1.

  我想我最近真的是魅力无极限,穿过操场的时候,居然有男生冲我吹口哨,而且是很嘹亮的那种,跑很远都能听得见。可是那个男生真的好矮哦,刚开始我还以为是“花儿”乐队的大张伟来了呢,瘦的像个发育不良的孩子,梳着一个发胶过多的朋克头,一件大红色的黑人头T恤,大肥裤子,别提多拽了。

  宿舍的女生都笑坏了:“你别丑美了,那个男生是刚过来新生,他不是花儿乐队的,他是花痴乐队的。”我以为她们只是开玩笑,谁知道他真的是“花痴”乐队的,都不知道学校什么时候有这样一支乐队。迎新联谊会的时候,他和另外几个男生,抱着吉他就上去了,蹦着唱着,嘻唰唰,嘻唰唰……

  我混在人群里,那个长得像大张伟的男生看见我了,把别人送给他的花朝我这边扔过来,好大的一捧马蹄莲,可是我没有接到,被旁边的男生抢了去,送给了身边的女孩子。

  联谊会结束之后,那个长得像大张伟的男生,居然跑去找那个女生,想要把花要回来,可是那个女生的男朋友不肯,一群人在操场上推推搡搡的。等到他把花抢回来抱到我面前的时候,花已经全烂了。他问我:“你还要吗?”我说:“要呢。”他就嘿嘿地傻笑,额头上还流着血呢。他把我送到女生楼下的时候,又说:“我叫董小武,你呢?”我假装没有听见,抱着花蹬蹬蹬地跑上楼了,站在走廊上还看见他被门卫老头拦在门口,探头探脑地朝里面张望着。那捧马蹄莲被我养在宿舍里,居然奇迹般地开了很久。

  董小武一直都不知道我的名字,于是就找我们宿舍的女生打听,那帮女生骗了他一大包橙子之后,居然告诉他我叫张爱玲,而且他居然相信了。宿舍的女生全都笑翻了,一边啃着橙子一边说:“姐妹们虽然拿人的吃人的,嘴巴可不软,没有把你出卖给那个小不点。”其实董小武那个小不点有时候还真让人有大感动,他居然开始给我写情书,一封又一封,一封又一封,锲而不舍。

  门卫老头也被他收买了,每次看见我都会喊:“那位张爱玲同学过来一下,有你的信。”蓝色的娟秀小楷,一行一行写满胭脂水色的信页,执著而温情。很喜欢这样收信的感觉,和看电子邮件的感觉不同,有可以触摸的真实感。

  宿舍里每天都是一地新骑士橙,那些女生也慢慢开始嘴软了:“其实那个男生还不错啊,善良,温柔,而且还会弹好听的吉他,虽然是个子矮了一点,可是他才17岁,还会再长也说不定。”其实想想也是呢,青春期的孩子什么都说不定。于是,董小武又一次冲我吹口哨的时候,我就回过头,给了他一个微笑。

  他抱着吉他屁颠屁颠地跑过来说:“张爱玲,我唱歌给你听好吗?”我说:“我不叫张爱玲,我叫林唱。”他带着我跑到草坪中央坐下来,月色很好,风又轻柔,他就那样抱着吉他轻轻地唱:如果你有天回来,什么都不必说,只要静静坐在身旁,让风并肩吹过……

  2.

  董小武为了长个子,每天都去打球,好几次路过篮球场,都遇见他,混在一堆高高大大的男生里面,像个猴子一样跑跑跳跳的。看见我,便一脸仿佛遇见天使的表情,冲我吹很嘹亮的口哨,还做各种各样的鬼脸,额角还贴着纱布呢。

  他打球的技术也进步神速,他所在的那个球队居然在校际联赛拿了个三等奖,虽然只有五个学校参赛,而他也只是个候补队员,但他还是开心。比赛结束之后他要请我们啦啦队的女生去电影院看电影,那几个女生都不肯去,呼啦啦全跑开了,临走的时候还冲我挤眉弄眼的做鬼脸。其实我也不想去的,可是看见他一脸期待的表情,又不好意思拒绝。

  电影院里放的是一部很老的恐怖片《吸血僵尸之惊情四百年》,他老是问我怕不怕,其实我很怕呢,我怕他会过来吻我,坐我前排的那个死男人老是把脸侧过来吻他身边的女孩子,挡住我的视线。那天是我的生日,我没有告诉他。散场之后,他请我去电影院后面的巷弄里吃牛肉米线,他把自己碗里的牛肉都夹给我,自己只留一片。有些感动。

  他每吃一口都会停下来看着我,昏黄的灯光里,他的表情那么珍重,满满的期待,我不敢看他,只能一直低着头,那个沙锅好大哦,比我的脸还大。有卖花的女孩跑过来说:“大哥哥,姐姐那么漂亮,买支花送给她吧。”我慌忙说:“不要不要。”

  董小武把花举到我的面前,我楞在那里,不肯接。他说:“林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喜欢你。”巷弄里那么昏暗,我看不见清他的脸,但我能感觉他脸上的忧伤。

  董小武就那么一直把花举着,我就那么一直都不肯接,路过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隔壁的几个路边摊已经打烊了,董小武还在坚持,好心的老板也要打烊了,收拾好了一切,却不催促他。我说:“董小武,每个女孩子都做过白马王子的梦,我也做过,但是你不是我梦里的样子,我的王子应该比我高,最起码和我一样高。”

  董小武握玫瑰的手无力的垂下去,眼泪夺眶而出。我说:“董小武,你千万不要难过,我不是嫌你矮呢,真的,我嫌自己高,你是好男孩子,善良,温柔,又会弹很好听的吉他,你一定可以遇到比我更好的女孩子。”董小武又冲我笑,然后转身跑掉了,只是一闪,便消失在暗黑的巷弄里。

  3.

  董小武依然每天抱着个篮球跑来跑去,头上还扎个束个发带,弄得像个凤梨,宿舍的女生笑我老土,这是今年最流行的鸡冠头,可以显个子呢,可是到校际音乐节的时候,董小武居然剃了个光头,说是要和过去告别,校长觉得他的发型太难看,是根本没有发型,光光的,不想让他参加音乐节的演出了,可是他们那个“花痴”乐队呼声太大了,有六支演唱曲目,像是小型的演唱会,连总部的学长学姐都要过来看,后来校长没办法,只好答应让董小武戴一顶帽子参加演出。

  舞台是露天的,在篮球场,七个男生抱着吉他呀,贝司呀,键盘呀,站成一排,清晨的阳光融融地镀满他们青春的脸庞,他们都穿着白衬衫,站成一道鲜亮的风景。下面的女生齐声尖叫起来:“花痴,花痴,花痴……”有些外校的老师和学生不明白,还以为喝倒彩呢。董小武戴着一顶长长帽沿的棒球帽,抱着话筒沉闷地说:“这首《吻痕》,我要送给我的一位朋友,她叫林唱,歌唱的唱……”校长急坏了,怕他瞎说,赶紧往前台挤,想要阻止董小武,全校同学跟商量好了似的,故意挤在一起,不让校长往前。

  忧伤的过门之后,董小武压低帽檐,轻轻地唱:“一个再怎么聪明的人,两个心相碰到就笨,三生本已修得缘分,轮回到今生才相认……”舞台下面,所有的人都高举着双手,跟在后面打着拍子。有漂亮的小女生上去鲜花,抱抱董小武,是纯纯的百合,还有马蹄莲,还有玫瑰,董小武怀里满满的,舞台中央堆成了一座小山。

  董小武又开始唱下一首歌,人如潮,花如海,我踮着脚挤在人群里,一次又一次被淹没,我不知道董小武有没有看见我,但是他的眼睛明明是看向图书馆那个方向的观众,可是扔的花朝着我的方向飞过来,大家好象明白什么似的,全都让开去,洁白的马蹄莲,还带着露珠,落在我的脚下。我拣起来,抱在怀里,朝台上的董小武挥挥手,董小武也朝台下挥挥手,然后整个人群都在挥手。

  最后一首歌,居然是刘若英的《很爱很爱你》,摇滚版本。唱到“很爱很爱你,所以愿意……”这句的时候,董小武整个人都蹦起来,然后一下子跪在舞台上,嗓子都喊哑了,带着哭腔。

  音乐会结束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董小武站在台上,帽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丢掉了,一脸的泪水和汗水,夕阳就落在他的身后。

  我抱着我的马蹄莲,混在人群里往回走,听见身后有人叫了一声林唱,好象是董小武,我回过头去,却看见舞台上面空落落的,我不知道是我听错了,还是董小武嗓子哑了,声音太小了。我一直站在那里,人去夕阳斜,原来喧闹过后竟是如此的落寞。

  都不知道,那居然是我最后一次听董小武唱歌,音乐节之后,他就要走了,去广州做增高手术。在教务处,我看见他,还有他爸爸,捧着一大堆的材料站在走廊里,我想应该是在办休学手续吧。他一直站在他爸身后,低着头,不说话,很乖巧的样子,不像是从前那样意气风发。我想跑过去和他说再见的,可是他没有看见我,扭头走了,空荡荡的走廊里,只剩下高大的梧桐树落下无数的阴影,因着风过,明明灭灭的,让人觉得恍惚,好象他从来都没有来过。

  我逃了课跑回宿舍,头疼得厉害,又好象是心疼,又或是五脏六腑都在疼。打开宿舍的门,一屋子的马蹄莲,百合,玫瑰花,床上,桌子上,茶杯里,全插满了。宿舍的窗子开着,送花的人应该是顺着落水管爬上来的,四层楼那么高。我知道一定是董小武,这些花都是音乐节上别人献给他的。

  4.

  没多久,便收到董小武从广州写过来的信,日记的样子,好象每天都在写。还寄了许多照片,是他在病房里拍的,背景是一面刷白的墙,他的双腿打满了石膏和钢钉固定在牵引床上,他笑呵呵地做着鬼脸,好象不是很痛苦的样子。据说就是那张床能把董小武的个子拉长。董小武的字还是那么漂亮,他在信里说:

  x年x月

  林唱,今天是我手术的第一天,本来医生要我好好休息的,可是我趁她们不注意,还是偷偷掏出笔来给你写信。手术很顺利,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恐怖,我都能听见医生拿着凿子锤子的那种叮叮当当的声音,还有电锯,那感觉像是在锯木头。我爸还问我怕不怕呢,我心里一点也不怕,而是兴奋,感觉自己像是一粒种子,终于掉进了肥沃的土地,我要发芽了。

  x年x月

  林唱,你看我的照片,长高了吗?其实还没有呢,医生说要到创口稳定了才能开始牵引,那时候我就开始长个子了,可是许多人看见我的照片,都说我长高了一些,其实没有,是我瘦掉了,所以看上去像是长高了。我在广州一切都挺好的,就是有点寂寞,每天都得躺在床上,看到的世界就是窗口那么大,我还跟我们乐队的其他几个花痴吹牛,说我天天看深圳的世界之窗呢。还好那个窗口不寂寞,外面是一大片园子,每天都有不同的花三三两两地开起来,有木棉,有紫堇,有三角梅,还有凤凰树。

  x年x月

  林唱,有段时间没有给你写信了,因为上次给你写信被那个凶巴巴的护士姐姐抓到了,她说因为我老动老动,所以伤口恢复得有点慢。今天她过20岁生日,和同事去吃饭了,所以我才有机会偷偷给你写信。还有,我又拍了许多照片给你,知道为什么我老是寄照片给你吗,不是我臭美呢,我是想让你看见我一点一点在长高,长成你梦里想要的样子。

  董小武的信总是让人那么感动,还记得我说他不是我的白马王子的时候,暗黑的巷弄里,他满脸的忧伤,我想我是伤到他了。他带我去看《情颠大圣》,带我去电影院后面的巷弄里吃米线,把碗里的牛肉全都夹给我,自己只留一片,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却为了我不经意的一句话就跑去了遥远的南方,砸碎了自己的膝盖。

  我捧着那些照片说:“董小武好象真的长高了呢,只是也变得好瘦。”宿舍里有女生说:“当然啦,就算一根橡皮泥,你把它拉长了,他就会变细啊。”唉,要是人也像是橡皮泥就好了,想要长多高就捏多高,那该多好啊。宿舍里又有女生说:“可是不管是拉长了,还是压扁了,他心里的那些东西都不会变。”我说:“什么东西?”那个女生回答:“爱。”谁都不知道董小武小小的身体里到底埋藏着怎样巨大的爱在里面,好象我们喜欢一个人和不喜欢一个人,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5.

  董小武又有信过来了,我才发现,这么久了,他给我的每一封信的信封上都还写着张爱玲收,想一想,多遥远啊,那时候他连我的名字都还不知道,而现在却每天都在给我写信,他在信里说:

  x年x月

  林唱,读到这封信的时候,应该是圣诞节了吧,可是我还不能下床去给你买礼物,我估计我已经开始长个子了,因为我感觉到我的双腿像是灌满了铅,不断地下沉,下沉。最近,我开始有点害怕了,因为隔壁房间的那个两个病人手术全都失败了,每天看见他们坐着轮椅在我的窗前的转过来,转过去,我的心就会楸得很紧,我会不会连给你去买礼物的双腿都没有了。

  x年x月

  林唱,夜深了,我在给你写信,好温暖。你知道吗,今天医生给我测量身高,我居然长了1cm那么多,我开心死了,好象这半年来的苦和寂寞一下子就全都值得了。好多人都说我瘦了,嘿嘿,其实不是呢,你们不要看我长得瘦,我骨头里面在长肌肉。医生还说,等到明年春天,我会到达生长高峰期,你听听,我多像是一颗种子,我要拔节生长了,我要长成你梦里的样子了,你高兴吗?也许是明年夏天,或是更快,我就可以回去了。

  x年x月

  林唱,我现在是坐着给你写信的,神奇吧,我居然可以坐着了,一动不动地被固定了大半年,才发现,原来能坐着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医生说我恢复的非常好,那天几个护工用担架抬着去手术室做第六次手术,路过医院的小卖部,我让他们停下来,因为我没有给你送生日礼物,没有给你送圣诞礼物,没有给你送新年礼物,所以我想给你买情人节礼物。可是那个小卖部很小,里面的东西也很少,我躺在担架上选了很久,我选的时候那两个护工一直在催我,说我好重,是啊,我最近胖了一些了,多好。

  x年x月

  林唱,是你在读我的信吗,好想念!今天医生帮我测量身高,我居然已经长了7cm,是不是很快,知道为什么吗,是因为现在是春天了,我要疯长了。现在的7cm,加上我原先自己有的168cm,我就有175cm,你有165cm,这样的话,你的头侧过来,刚好靠在我的肩膀上,听说这是情侣间最美丽的距离了。而且我还在不停地长,那天在电视里看见世界第一巨人鲍喜顺的访谈,他说他年轻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女孩子,可是因为自己个子太高了,所以就一直没有勇气对她说。想想还是我们小个子的男生比较幸福,因为高个子没办法变小,小个子却可以去医院长高,多幸福。

  x年x月

  林唱,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吗,就是我坐在学校的双杠上对着你吹口哨,然后你回头对我笑的那一次,我觉得你好美哦,像个天使。可是后来我知道,我不是你像要的王子的样子。你这样说的时候,我偷偷难过了好久。可是我不死心,我那么喜欢你。我跑去女生楼下弹很好听的吉他,想要被你听见,我跑去打篮球,因为别人说打篮球的男生会很高,我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想要吸引你,让你看见我,一个小不点男生的巨大感情。

  董小武的照片,厚厚的一叠,一张一张看过去,好象他真的是长高了,一开始是一粒豆子,后来变成了豆芽,后来又变成了豆苗,再后来就变成一棵大豆秆子了,整个人都瘦得干掉了,躺在那里,全身裹着白色的床单,只能看见一个大脑袋,脑袋上一对大眼睛,脸都塌陷下去了,那表情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他的脸已经瘦到没有足够的肌肉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只能用手做着一个一个胜利的手势。

  6.

  董小武回来的时候是初夏,我们已经快要毕业了,他又剃了一个光头,穿着满是椰树和海浪的夏威夷衬衫和白色的面口袋裤子,笑眯眯的站在学校门口。他好象真的长高了,因为我看见“花痴”乐队的那帮男生冲过去,把他紧紧围在中间,他居然还能从缺口里漏出一小片光头。

  我在图书馆遇见董小武,在走到三楼的楼道口时,他从楼上下来。不知道是刚好遇见,还是他一直在等我。我赶紧闪到一边,那么窄的楼道口,居然让出了那么宽的地方,而那么宽的地方,董小武居然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先过去。

  两个人就那样隔壁着很远的距离站在走廊里,谁也不说话。过了好久,我说:“我要去上课了,再见。”董小武也说:“再见。”可是我刚跑两节楼梯,董小武又在后面喊:“林唱。”我回头问他:“什么事!”董小武追过来,想要抓我的手,可是我的手上捧着厚厚的书。

  董小武站到我的旁边。他说:“林唱,我们交往好不好?”我不说话。他便过来扶着我的肩膀,他的鼻息在额头痒痒的,我怕他会过来吻我,我躲闪着,窄窄的楼梯,我刚想说:“对不起。”董小武就一脚踩空摔下去了。

  我蹲在医院的走廊里,把脸埋在膝盖里。董小武的爸爸赶到医院,一言不发地瞪着我,董小武在观察室里面喊:“爸,你别怪她,我就是为了她才去长个子的。”医生过来叫他爸爸进去,隐隐约约听见他们在说:“这孩子骨骼怎么这么脆弱,轻轻一摔就全碎了。”他爸说:“他刚刚做完增高手术,才从广州回来,还在恢复。”医生说:“我刚刚也看出来了,你怎么能给孩子做这样的手术,太危险了,这种增高手术还不够成熟。”

  董小武的爸爸从医生办公室出来的时候,还是不说一句话,他哭了,四十多岁的人,呜呜呜地哭得像个孩子。董小武还在喊:“爸,你不要怪林唱,大不了我还回广州继续长。”他爸只是摇头。我知道,董小武再也不会长个子了,因为医生说他可能要坐一辈子轮椅。我在医院的走廊里蹲了整整一天,蹲得腿都麻了,我真想趁自己腿麻不知道痛的时候把自己的腿截下来让给董小武。

  7.

  毕业晚会,本来董小武和他的“花痴”乐队要过来唱歌的,可是董小武却不能来了,只剩了另外几个大男生,抱着吉他站在舞台中央寂寞地唱。黑暗里有男生点起了蜡烛,又有女生点起了蜡烛,然后很多人点起了蜡烛,在歌声里轻轻挥动着双手,那微弱的火焰在风里左冲右突。董小武不能来给大家唱歌了,大家便一起跟在乐队后面自己唱:那个唱歌的少年,已经不在风里面,你还在怀念……

  董小武又裹进了那木乃伊一样的白色床单,闭着眼睛躺在那里,知道我进去,也不睁开眼睛。我问他:“董小武,你还喜欢我吗?”董小武不说话。我说:“如果你还喜欢我,那我也喜欢你,我们现在开始好吗?”董小武不说话。我说:“如果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我还是喜欢你。”

  董小武还是不肯理我,我就站在那里,把怀里的巧克力盒子打开,里面满满的,全都是董小武写给我的信,还有他的照片。我说:“董小武,你看,这些信都是你写给我的,上面还有巧克力的味道呢。”董小武一抬手就把我手里的巧克力盒子打翻了,那些信和照片哗啦啦散落一地。董小武冷冷地说:“林唱,我不要你可怜我,我也不要任何人可怜我,我知道我的腿碎了,我什么都碎了。”我说:“董小武你千万不要这样想,腿碎了就碎了,我要的是一颗金刚不坏的心。”董小武不再说话了,护士过来撵我走,连她们都讨厌我。

  后来,我又去找过几次董小武,可是他都不肯见我,我买的那些花呀水果呀放在他的床头,可是我人还没走到楼下,那些花和水果便已经从窗口扔到楼下了,大捧大捧的马蹄莲零乱地飘落风里,还有滚落一地的新骑士橙,让人感觉好象又回到了从前。可是董小武早已经对我关紧了所有的门和窗,不再是那个送我回宿舍,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张望的少年了。

  董小武又恋爱了,是在医院认识的一个女孩子,长发飘飘的,穿长长的白裙子,真的好漂亮,要是再在头上画个圈,后背加两个翅膀的话,那一定就是个天使。而且她还对董小武特别好,看见她的时候,她坐在董小武的床头,正在给他削苹果,削好了之后还切成一小块一下块的,盛在盘子里,插上牙签,很温柔的样子,董小武也一直在微笑,那是一种过尽千帆的,释然的笑。我在走廊站了半天,转身离开了,也许我不该再来打扰他了,该退出他的生活了。

  8.

  董小武出院的时候已经是初秋了,我在听歌。手机突然响了,是一条短信:董小武要走了,去南方。发短信的手机号码是隐藏的,我也不知道是谁发的这条短信。

  我赶到的时候,“花痴”乐队的几个男生正在连人带轮椅地把董小武往外搬,我慌忙闪到停在外面的一辆汽车后面。那个女孩子也在,一直站在电梯口,董小武回头喊:“快点过来啊,我们要走了。”那个女孩又休息了一下,才开始朝董小武这边走,居然是一瘸一瘸的,穿堂风呼啸而过,掀起她长长的白色裙角,我看见她的左腿,冰凉的金属颜色,原来是假肢。女孩还在一步一步地朝着董小武的方向走过来,伸展着双臂好象随时都会摔到,又好象随时都要起飞的天使。

  我蹲下去,把整个身体都隐藏到汽车后面,生怕被他们看见,可是那辆汽车却突然开动了,开到住院区门口的台阶旁边,对着人群喊:“慢一点,慢一点,我把后面的车门打开。”原来这辆车就是来接董小武的,现在所有的人都在朝我看,而我就像是一只鸵鸟,蹲在地上,把脸埋在膝盖里。董小武本来都要上车了,可是他有把轮椅退回来,退到我的身边。董小武说:“林唱,再见。”我哭着不说话。董小武说:“谢谢你能来送我,我很开心。”我抬起头问董小武:“董小武,你还喜欢我吗?”董小武颤抖了一下,不知道是摇头,还是点头,这个动作让人感觉好熟悉。他说:“你不用可怜我,忘了吧,我现在挺好的,最起码没有谁可怜谁。”

  那个白裙子的女孩在问董小武的那几个花痴朋友。她说:“那个蹲在地上的女生是谁啊?”他们说:“是董小武的学姐啦。”女孩子又问:“那她为什么那么伤心呢,还要蹲在地上哭。”他们说:“因为就是她把董小武推到楼下的。”女孩子说:“哦,我明白了,原来她就是林唱,董小武说她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呢,可是我看不到了,她现在在哭。”我转过脸去,擦掉眼泪,然后重先回头,对着董小武努力地笑。

  董小武终就还是走了,看着那辆车缓缓地开出医院,滑进无尽的车流,我就知道,这也许是我们这一辈子最后一次见面了。想想人和人之间真的好难琢磨,原本那么亲密,或是纠缠不清的两个人,却说分开就分开了,从此在这个世上形同陌路,空气一样消失。让人觉得恍惚,那些人,那些事,是不是曾经来过,曾经发生过,又或是只是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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