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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视妾今日,何如畴昔美;受于我者,须要偿也

  假若不是当年狐母在王太常膝下躲过雷霆劫难,小翠也不会将人生中最好的五年时光,献给王太常痴傻的儿子元丰,并为此屡屡遭到公婆的呵斥和责骂。满腔真情和一世的恩泽,换来的不过是对另一个女子容颜的思念。而爱情才刚刚开始,便已接近了尾声。报完了恩的小翠,犹如载人渡了河的舟楫,形单影只地飘去何方,与已经上了岸远去的那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小翠这个舟楫,不只是尽职尽责,而且付出了一片痴情。想必当初被母亲领到王太常夫妇面前的时候,就知道了自己与傻小子元丰的五年情缘。所以她在母亲连彩礼也不要,便扭头离去之时,“殊不悲恋”,就像她只是来这里走亲访友,小住几日。而嫁给元丰,对于十六岁的她,也不过是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多了一个年少的玩伴而已。

  这个玩伴陪她度过了三年快乐的时光,但也同时因为他而与公婆起了这样那样的矛盾。作为人家屋檐下儿媳的小翠,尽管嫁的是个“不能知牝牡”的“绝痴”,但照例要低声下气地服侍公婆。小翠究竟爱不爱元丰,不仅王太常夫妇想要知道,小翠其实自己也在努力地寻找答案。刚刚嫁给元丰时,王太常夫妇曾经怀疑过小翠会“憎子痴”,所以对她的宠爱中便带着一点讨好的味道,怕一不小心,小翠便生出厌恶,逃匿而去。这场好不容易捡来的婚姻,烟消云散是小事,遭来周围人的奚落则是大事。

  所以当有一天王太常被小翠迎面踢过来的沙包给正中了脑门时,他看着自己的痴傻儿子还乐颠颠地奔跑过来捡拾,即刻便生了气,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一颗砸向儿子的石子,其实是想要砸在小翠心里的,就像王夫人气愤小翠将儿子的脸涂成可笑的大花脸,杖打儿子来惩罚小翠一样。小翠初始还对这样的责骂默不作声,甚至顽皮孩子似的“俯首微笑”,但在元丰真的被母亲杖打之后,她才现出内心疼痛,“色变,屈膝乞宥”,而且像抚慰孩子一样,“拉公子入室,代扑衣上尘,拭眼泪,摩挲杖痕,饵以枣栗”。每一个动作中,都可以窥见小翠对元丰的爱与柔情,尽管他是一个傻子,连男女之事都不明白。可是她嫁给了他,即便是为了报恩,也要在这命定的五年里,好好地爱他一场。

  可是这样的深爱,王太常夫妇却不明白。小翠在他们的眼里,只是一个儿媳,如果触犯了他们家族和仕途的利益,那么毫无疑问,她也不会被尊严和体面地对待。这种婚姻,类似于当下许多为金钱和声名而嫁人的女子的遭遇,两者都带了鲜明的目的性,只不过小翠的目的是报恩,而当下女子的目的则是名利。大家族的荣耀一旦遭到触犯,那么首先牺牲的,则是外来的那个交换者。

  小翠第一次惹怒了王太常,是因为她扮作吏部尚书戏弄了他的敌党王给谏。正是考核官员的重要时期,不知小翠意图的王太常夫妇“怒甚”,不仅仅是“诟让之”,甚至想要将她赶出家门。而明晓一切的小翠,对于这样的辱骂,“惟憨笑,并不置一词”。即便是后来敌党误以为吏部尚书与王太常交好,怕仕途不利,熄了报复之心,小翠也未曾告诉王太常,她的初衷原本就是为了消除他官途上的障碍。

  而等到王给谏看到小翠将元丰打扮成皇帝的模样,嬉闹玩乐,立刻生了坏心,在皇帝面前诬告王太常想要造反。王太常闻此几乎吓得尿了裤子,认定小翠乃“祸水也”,而且必将带来灭九族的灾难。这一次,棍杖不是落在元丰的身上,而是指向了小翠。在小翠早有防备,紧闭了房门时,王太常甚至像对仇人般,拿来斧子愤怒地砍门。这样恩断义绝般的仇恨,换来的只是小翠含笑向他们保证:刀锯斧钺,妇自受之,必不令贻害双亲。这样的淡定,不只是因为小翠对于事态未来的走势,早已明了于心,更因为她对这份五年的缘分,有了云淡风轻般的认命和平静。所以在皇帝查看了所谓的黄袍后,治了王给谏诬陷罪,并将其发配云南充了军。王太常怀疑小翠“非人”时,小翠依然“但笑不言”,似乎,所有的解释都是多余。

  这一对“颠妇痴儿”还是有了近一年的正常夫妻的生活。只是小翠在帮元丰恢复正常时,被误以为杀了他,再次遭来夫人怒骂与责打。后来真相大白,元丰成为正常的男人,王太常夫妇“如获异宝”。而小翠也不再疯癫,两人如影随形,她终于有了天下女子可以享受到的男人的爱抚与疼爱。

  这样大的恩情,王太常夫妇本应将小翠视为恩人供奉才是,但他们却将这一次次转危为安的事件,当成了偶然和巧合,对自己恢复正常的儿子“如获异宝”,对小翠却不懂得珍惜和敬重。不过是一件为恢复官位而贿赂所用的价值千金的玉瓶,被小翠无意中打碎之后,王太常夫妇便再一次“呵骂”。这一次,小翠终于对这样比头发还多的诟骂不再沉默和隐忍,坦白了自己“非人”的身份,“盛气而出”,不再归来。

  两年后她与元丰再见,一句“二年不见,骨瘦一把矣”,不只可以窥出元丰的痴情,也足见小翠对元丰的想念与珍惜。虽然她认定“又相邂逅,足知前因不可逃也”,但是她心底的深爱,却不是一个“前因”和“缘分”能够解释的。这样的深爱,让她甚至完全牺牲掉了自己,要变成未来元丰妻子的模样,来让他适应此后没有她在的漫漫人生。她问他“视妾今日,何如畴昔美”,其实是对他未来妻子的微微的嫉妒和醋意。所以当他回复“二十余岁,何得速老”时,她终于可以因这容颜上的胜出,而欣慰,并平静地烧掉那张自己旧日的画像。

  这一看似微不足道的比美,其实是小翠向元丰索要的爱情的答案,即她在他的心中,究竟深到几许,会不会被她安排好的新的妻子,比了下去,并在日后琐碎的人生中,将其无情地忘记。

  元丰在娶得新妇的那天,看到小翠留给自己的一枚表示永别的“结玉玦”,便知道她永不会归来。而那个他未曾相识便在小翠这里熟识了的新妇,在他的一生中,不过是一个用来替代小翠的符号。尽管她的初衷,是为了让他忘记,可是这样的忘记,却换来了她在他心中永远不息的回忆。

  所以小翠还是一个聪慧的女子,忘记与回忆,在她这里,都逃不过一个“爱”字。

  总怀疑丑狐是蒲松龄专门创作出来,讽刺那些他曾经写过的被女人给予金钱和精神支助的文弱书生们的。他大约有些厌倦了美艳女狐们不求任何回报的付出,也不想他笔下的男人们如此好命,要了女人的身体,又拿了女人的钱,功成名就之后,还未必会给女人一个正室的封号,所以便假借了这样一个没有美貌也不会毫无节制地将美德进行到底的女狐,将那些贪得无厌的书生们,酣畅淋漓地戏弄上一番,而后转身离去,毫不留情。

  所以读到丑狐,女人们大约都会欢喜,而男人们怕是会吓到一身冷汗,似乎那丑狐惩罚的,是在某个角落里同样见不得人的自己。那些只有付出没有索取的爱情,不只是让蒲松龄自己觉得不可相信,放到当下男人女人皆自私到等待对方付出的各式爱情中,也显得虚空而无力。

  犹如丑狐一样的女子,并不少见。她们没有如花似玉的容颜,却有男人贪恋的金钱。以貌取人的男人们,心里明明拒绝,却又不舍她们口袋里的银子,迷恋物质带来的安逸与奢华,所以便假情假意,先骗了那钱来再说。这就好比当下买不起车、房的男人们,对于那些家境殷实到可以拥有一座房子的女人们,心境总是复杂,想要一劳永逸,白白住那房子,却又羞于启齿,因此要靠女人们主动开口,将他们勾引了去。

  丑狐与穆书生初次相见,便用穆生躲不过的金银,诱惑了他。长沙人穆生真是穷到家徒四壁,冬日里连棉衣都没有,而榻上也冰冷到没有御寒的棉褥。如果贫穷能够有气节也就罢了,偏偏他有所有书生的懦弱和自私。丑狐直截了当告知自己狐仙身份,又道出登门目的:怜君枯寂,聊与共温冷榻耳。穆生如果稍稍有点涵养,可以婉拒,或者因为不喜,而冷淡置之。可是他的表现,却让后人嘲笑,竟然“惧其狐,而厌其丑,大号”,简直像个没有出息的孩子,因为寻不到糖吃,便立刻一屁股坐在地上,涕泪横流。不过丑狐显然对穆生的心思拿捏得一清二楚,哄孩子似的,即刻拿出元宝一锭,放在案上,引诱穆生说:若相谐好,以此相赠。穆生的反应,丢了天下所有男人的脸,竟然即刻转忧为喜,“悦而从之”。

  由此看来,金钱的力量自古以来,就非凡无比,爱情在它的面前,几乎相形见绌。让穆生厌恶的一张脸,因为这一点可买一床卧具添置一身棉衣的银两,即刻变得动人妩媚起来,连身体都可以爱抚和交合。原来男人贱起来,比女人还甚,身体算什么,不过是获得利益的一个工具,而爱情,那不过是丑狐一个人的事。

  临走时丑狐一句“倘得永好,勿忧贫也”,将穆生的妻子也一起给收买掉了。这一对世俗中的夫妻,在讲述丑狐的痴傻时,是怎样一副阴鸷又惊喜的表情,我们不能够从文中看到,但是其妻急急地为丑狐购来新的卧具,则将穆生这个男人,推入到更深的对物欲的贪婪中去。

  被“包养”了的穆生,让这个昔日破败不堪的家,不过是一年有余,便“内外皆衣文锦绣”,迈入了小康。这时的丑狐,在完成了资助的“功德”之后,便慢慢减少了金钱上的给予。而这样的改变,换来的结果,则是穆生内心的厌恶,甚至因为厌恶,而要找来术士画符驱赶她。这种近乎无耻的举止,当然招来了应有的报复。丑狐根本不惧门上的道符,闯入穆生家中,忿忿指责这个“背德负心”到极致的男人,一句“若相厌薄,我自去耳”,可以看出,丑狐是爱过这个恶俗的穆生的,所以甘愿付出金钱上的代价。而她心内也一定对这个男人爱财的软肋非常清楚,可是又因为爱他,便利用并轻而易举地原谅了他的物欲。而又一句“情义既绝,受于我者,须要偿也”,则彰显出丑狐这个女子,独特不羁的个性。她迥异于那些一心付出且不求任何回报的美狐,她爱则深爱,不爱则要收回昔日花费在这场爱情中的所有的金钱。

  假若当下很多经济独立到可以养活男人的女人们,也能如丑狐一样,在男人得了钱又无情到翻脸不认人的地步时,即刻断掉供给,而且通过法律索回所花的金钱,或许心中的痛苦,也会减少一些。至少没了男人的体温,自己还有物质给予的安全感。

  丑狐当然没有法律可以依靠,但她的法力,比之于法律,更为有效。穆生请来的作坛的术士,还没有摆开架势,便被隐匿的丑狐割去了一只耳朵;而装修得富丽堂皇的房子,也被从天而降的盆子般大小的石块砸得满室狼藉。这还不够,丑狐还抱来一只狸猫,将躲在床底下吓得瑟瑟发抖的穆生的脚趾,“脆爽有声”地咬去了两根。

  在将穆生家中的资财全部敛走之后,丑狐并未满意,而是又“限十日,偿金六百”。就是这样的要求,让穆生最终又回复到昔日家徒四壁只有一条破被的窘困之中。这一场始于金钱的情爱,最终又散于金钱。

  只是,丑狐有所有女人的天真,这场情爱,依然没有让她对男人的贪婪真正警醒,她又将相似的一段复制给了近村的于氏,而且,于氏家中的华衣美服,一半来自于昔日穆生家所用。穆生见到这些,心中当是五味杂陈,但却“不敢问”。他在野外见到行走的丑狐,“长跪道左”,究竟是想要乞求丑狐的原谅呢,还是奢望从丑狐那里能再次得到一点接济呢,或者二者兼而有之?尽管很难完全窥视到穆生的内心,但我们却可以从丑狐的“无言”和将“裹五六金”的素巾“遥掷之”的举止里,洞悉到她在丑陋容颜下的一颗柔软的心。因为她爱过这个男人,所以她在他贫困的时候,依然会忽略他曾经的忘恩负义,接济他。

  那个受了她同样金钱馈赠的于氏,幸亏早逝,否则不知会不会上演与穆生一样的悲伤剧目。但是爱人一去,丑狐也不再给予支助,而且,还将昔日所付,假借拜访的名义,一点点地从于氏子孙那里“偷”走。是于氏子孙诚挚地“参拜”,恳请她说:父即去世,儿辈皆若子,纵不抚恤,何忍坐令贫也?这才让丑狐止了步,再一次将最后的善良给予了不肯放手钱财的世人。

  这一转身,丑狐当不再对人间情爱存有奢望。尽管宽容地给两个男人都留下了钱财,可是她的心,却是彻底地离去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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