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第17章 不念畴昔之义,而欲乘人之厄;惓惓深情,妾岂不知

  时下也有不少女子,像神女一样,曾经因为有一个男人,有权有势,可以帮助她,或者给她恩惠,便向他示好,不想这男人却像闽人米生,仗着女人有求于他,于是趁机想要揩油,占一把便宜。假若他能够得手,大约是女人们想要报恩,或者是经不住男人火辣的诱惑,但若像神女一样,报恩报到将自己全部贴了进去,也并不怎么多见。

  想来神女在迷恋“笙歌繁响”的米生无故闯入自己父亲的寿宴时,就已注意到他。只是那时神女在琉璃屏后为来客奏乐,而米生则好奇于寿筵声势,未曾关注过屏后所坐的女子。但神女一定是对米生入了心的,否则不会一年之后,在路上遇到遭了冤枉官司的米生,还能记得起他的面容,并在得知他困顿之时,从髻上摘一朵可换百金的珠花给他。而这米生,脱不了男人好色的本性,如此落魄之时,还不忘偷窥一下神女“绝代佳人”般的美貌;而且还很功利,不问名姓,先问门第,想必是希望在神女给予物质帮助之外,还能攀上权贵,帮助自己恢复昔日因官司而被除掉的声名荣耀。还好神女车行已远,来不及听他索要更多,否则看清了米生的功利面目,断不会有后面的故事。

  两人再见,又是一年。米生同样是为了获取功名而去应童子试。神女诧异他为何还没有恢复声名,米生便讨好般地摘下珠花,说:“不忍弃此,故犹童子也。”这样听来,似乎米生失去功名,全是为了珍惜神女所送的这朵珠花,而不是因为被官员“上下勒索甚苦”,更不是因为米生看到珠花“上缀明珠,非凡物也”,因此觉得其有收藏价值,而不愿轻易兑换成金。女人就是逃不过男人的甜言蜜语,这样一个“不忍”,连不会轻易对凡人动情的神女都“晕红上颊”,并再一次犯了天下女人们在情窦初开时都会犯的傻,拿来更多的钱,资助穷书生去考取功名。

  米生也果然是争气,考了第一,又将神女所送的钱交由兄长经营。这对兄弟,依靠一个女人,一个有了功名,一个兴了家业,彻底改变了昔日贫穷家境。可是受神女恩惠的米生,当神女的父亲有难,需要他来相助时,却在神女的兄长傅公子跪地恳求时,无情无义,说与傅公子不过是一饮之交,受不起他这样跪地求拜。是到神女丫鬟来求,他才“惊起”,并在婢女质问“君忘珠花耶”中,极力掩饰。而他在得知昨日所来是神女兄长时,不仅没有因拒绝其跪地祈求而心内惭愧,反而“窃喜”,原因当然很好解释,这样便可以引来神女本人,亲自求他帮忙,而他,也可以送神女一个莫大人情;还不还他的人情债是小事,能否再次见到这个“绝代佳人”则是大事。所以他顺口撒谎:“此难相信。若得娘子亲见一言,则油鼎可蹈耳;不然,不敢奉命。”

  这次米生当然如愿以偿,引来哭泣前来的神女,并在此暴露出他作为男人,最为猥琐的一面。如果米生在神女的泪眼婆娑中,只是信誓旦旦,向其承诺可以卖命,或者为昔日拒绝神女兄长再次圆谎说只是为了怕答应后再也见不到神女,也就罢了,那么他的正人君子形象,还可毫发无损。可惜,他在安慰之后,显然是有意地挽住了神女的袖子,又很色情地“隐抑搔之”。这一动作,让他的形象,不仅在神女心中,而且在后世人的眼中,完全改变,他成了一个“不念畴昔之义,而欲乘人之厄”的轻薄书生,曾经吃过的那桩冤枉官司,而今看来,也是命中注定的惩罚。而神女愤怒自责自己看错了人时的伤痛,米生怕是到死也不能够明白。她对他寄予了最真纯的厚望,以为这个受过她恩惠的男人,也会在她危难之时,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不想,却是错认了这个乘人之危的轻浮男人。

  若不是米生追出,长跪在神女的旁边致歉,又有婢女为之求情,神女怕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够原谅他对她的挑逗和戏弄。但终究神女还是希望米生能够“不忘旧义”,为她求之,并将自己神女的身份透露给他。米生回去后“惊惧不已”,不知他究竟是因神女身份而惊,还是因神女之怒而惧。总之,这次米生是上了心了,辗转反侧,终于将那朵珠花送给了巡抚宠姬,并因此换来了神女所需的官印。

  米生再一次邀功请赏,目标依然是神女本人,只是他拐弯抹角,非要让人转告神女,为她而抛弃百万黄金,他都在所不惜,但是那朵因此被送了人的珠花,却是需要她来偿还的。这句话听起来带着一点暧昧与色情,就像一个男人帮助了一个落难中的女人,于是便需要她用身体来作为回报,但是却不明说,而是意味深长地问一句:你打算用什么来报答我呢?一个有貌却无钱的女子,除了汁液浓郁芬芳的身体,又能用什么来报答呢?

  所以在米生拒绝了用来代偿珠花的黄金与明珠后,终于引出了神女,而且,被神女之父以报恩的名义,嫁给了米生。有神女为妻,男人应该满足了吧,又是绝色美人,又懂得贤惠孝敬,还有不凡的家世背景,算是上上品的婚姻。可惜米生还不知足,为了传宗接代,又纳了一个容颜清婉可人的小妾。而且,她头上所戴的珠花,恰是被米生送了巡抚之宠姬的那朵,一路被人辗转出售,竟是又物归原主,且珠花成双。

  天下的百般好,似乎都被这俗世男人米生给占了去,有妻有妾,还一胞生了两个儿子,且年过八十才闭目离世。即便是死去,神女也不离不弃,平静地躺进棺材,与他一同瞑目。这样的一生,应该是孤独一世的蒲松龄幻想而出的,也是天下所有男人的终极梦想,既有神女一样守护个人贞洁的正室,还有黠慧可爱的小妾,膝下又儿女成群,真真是功德圆满。

  或许这尘世总是充满悖论,有多少神女般完美无瑕的女子,便有多少米生般轻薄花心的男人。所谓的完美,只是男人的臆想和意淫。

  青凤与耿生,一个有情,一个有义,只是中间隔着那古板保守的阿叔,便横空里多出了一些波折。不过郎才女貌,才子佳人,总是归于团圆喜乐,倒是蒲松龄用一个缘字来解,反而有些牵强,不如说他是借此,倒出了千百年来,男人们的心声,以及对今日早已幻化成凶神恶煞之“岳母”形象的长辈的耿耿于怀。

  耿生第一次与青凤相见,便是先窥见了那“冠南面坐”的阿叔。在与青凤眉目传情之前,蒲松龄毫不吝惜笔墨,将耿生与阿叔初次交手,从家世背景,到祖上功业,细细叙来。就像那初次拜见岳母大人的女婿,被横挑竖拣,相看两都厌。不过耿生与阿叔,倒是相谈甚欢。尽管阿叔之欢,在于耿生所讲祖上功德;耿生之喜,则是在一旁侧耳倾听的青凤之美。耿生二十一岁,正是年少轻狂,或许在夸夸其谈之时,便早已让阅尽世事的阿叔,窥去了心中非分之想。而他不只“瞻顾女郎,停睇不转”,还大胆地轻踩青凤之三寸金莲,简直就是当众调戏良家女子了。及至耿生借醉酒之机,口吐狂言,向青凤表白说“得妇如此,南面王不易也!”更是触犯了阿叔之为长辈的尊严和清规戒律,当即便被阿叔归入不可交往之列。

  所以当耿生为求与青凤再次谋面,不听妻子劝阻,夜读于荒宅,这阿叔终于对其袒露了心内厌恶。只是他假扮成鬼,试图吓走耿生,可惜耿生狂放不羁,是一无神论者,所以用墨汁自涂,与其“灼灼然相与对视”,让这阿叔,在此次回合中,惭愧败下阵来。等到耿生终于有了机会,于无人处与青凤互诉衷肠,这才得知,阿叔已是怕了这可畏后生。但青凤是阿叔手心里,一张价值连城的牌,他知道耿生紧紧追随,不过是为了想从他手里夺走此牌,所以便看得愈发地紧,甚至要以搬家来逃避耿生的这份狂妄“痴情”。

  阿叔在这里,虽为狐身,但其实却是所有古板父辈的化身,儿女在他们心里,犹如私人的财产,大小规矩,皆不可逾越。倘若稍稍出轨,轻则打骂,重则恩断义绝。当下父辈,显然开通得多。但是女人们喊着“婆婆来了”的时候,“钱程”未卜的男人们,则同样对于王母娘娘似的岳母,对于她们在房子车子和孩子上的不封顶的要求,心内惶恐。

  倒是青凤,面对阿叔设定的种种戒律,阳奉阴违,所以才成全了这份两厢情愿的爱情。初识耿生时被其暗踩金莲,她只是“急敛足,亦无愠怒”。半夜相遇,明明知道耿生所说“不敢望肌肤之亲,但一见颜色足矣”,只是托辞,但还是开门迎接。被耿生一把捉住,拥抱入怀,便也不管阿叔所立森严“闺训”,向耿生直接表露心中同样的思念,又庆幸能有缘分一见,否则“过此一夕,即相思无用矣”。

  不过还是对阿叔惊惧,在与耿生欲要交欢之时,这坏事阿叔推门闯入,青凤即刻“羞惧无以自容”,随后被阿叔责骂羞辱了门户,只是嘤嘤哭泣,却不敢有丝毫的抗议之词。不过这样的恪守“妇道”之举,倒是换来耿生愈深的疼惜和痴爱,直冲阿叔喊出一句“刀锯斧钺,小生愿身受之”的心痛之语。由此看来,女人若是能够适时示弱,而不是总是叛逆、任性,就如同青凤恰到好处的弱态生娇,在男人心里激起的,倒反而是更深的缠绵。像那古代兵法,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强弱之间,爱情的拉锯战奏出的曲子,听起来很是打动人心。

  等到青凤落难,被一恶犬相逼,再次示弱哀啼,被耿生生了怜惜救回家中,两人才算是自此相守梦圆。而青凤这次依然是刚柔并济,知道阿叔必以为自己已丧于犬口,所以干脆居留下来,与耿生“坚永约耳”。如果两年后阿叔没有遭难,不知青凤会不会大胆到一生都不与阿叔和家人联系,只在耿生这里自得其乐,连名分也不计较,甘愿做藏在金屋里的娇妾?但蒲松龄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来考验耿生这个女婿的大度,和对青凤一家人的恩情。所以想要娶得美人归,后面那美人的一家,是甩也甩不掉的。正如现在身在重压下的男人,希望妻子房子车子孩子之外,不再有世事烦扰,却发现那个紧随妻子而至的岳母大人,常常是个更难伺候的主人,娶的本是一个人,嫁过来的,却成了一家人。

  因此与青凤不过是安闲度了两年,青凤的哥哥便来求耿生,救阿叔一命。耿生耿耿于怀阿叔当年半夜时分打扰了好事,又大骂了青凤,谎称既然青凤已命丧黄泉,不能亲自前来相求,那么他也爱莫能助。这一招果然是厉害,不仅报了昔日怨怒,又给了青凤一个人情,让其明白,尽管他如此不喜阿叔,但是因为他那么爱她,所以还是要出手相救。青凤虽然微笑劝其“忍哉!”,但感激之情,定是萦绕于胸,并愈加笃信了自己选择的正确,是要非耿生不嫁的。

  耿生即便是在出手相救之时,依然没忘了在嘴上刻薄,在向俘获了阿叔的晚辈索要阿叔时,谎称要剥了这狐皮来补缀破旧的裘衣。假若当时阿叔清醒,闻得此言,不知是否会以头抢地耳?好在耿生刻薄之后,救下阿叔,让其在三日之后,依靠青凤怀中体温醒转过来,并化为人形。阿叔知晓青凤与自己先后被耿生相救始末,心生惭愧,下拜乞求耿生原谅。

  结局当然是皆大欢喜。耿生接纳了青凤,也接纳了青凤乔迁而至的全家老小,几乎就等于是入了赘,给阿叔当了上门女婿。只不过这女婿经此波折,救下青凤全家,便成了值得阿叔敬重和仰视的恩人,自此相谈甚欢,不复昔日猜忌隔阂。

  但还是忍不住猜想,假若青凤当初葬于犬口,会不会此次阿叔遭难,耿生真的如其所言:“卿果死,定不相援”?十有八九,耿生当会拒绝相救。因为,失去了青凤,错过了美人,耿生与阿叔,不过是形同陌路,恩怨皆无。

小 说t x t-天堂T xt ~小 说天,堂

同类推荐 道可道 历史的尘埃 圣堂 九州·华胥引 神墓 锦衣夜行 凡人修仙传 师士传说 仙剑神曲 搜神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