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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逾墙钻隙,何能白首;妾家即君家,何必南

  相比于侠女的冷硬和理智,同样行侠仗义的红玉,更有素常女子的可爱与娇美。侠女会大仇报完,即刻离去,连亲生儿子,都置之不顾;而红玉则在所爱的河北书生冯相如冤情昭雪之后,接纳了他已故妻子的儿子,并视为己出。这样的区别,也让女狐红玉,可以在蒲松龄的笔下,穿越重重障碍,与冯相如在尘世白头偕老。

  红玉趴在墙头上窥视月下书生冯相如的时候,很像邻家某个俏皮的女子,听见隔墙有男子的读书声,便暗生了情愫,每日里翻来覆去,想象他的容颜,终于还是大起胆来,翘起脚跟,偷偷窥视那个梦中的书生。所以她才会在冯相如微笑招手时,既不过墙,也不离去,而是羞涩地等他再一次请她下来,才逾墙而过,与之共寝。当然,她隐瞒了女狐的身份,假扮成邻家女子,让丧妻之后却又因为家贫而娶不起亲的冯相如,当即爱悦之,“与订永好”。

  只是好事不长,半年之后,他们的私情便被冯相如的父亲发现。不仅冯相如被骂到跪下言悔,连红玉也跟着被羞辱成不守妇道的放浪女。红玉不堪忍受这样的玷辱,坚持断掉缘分;倒是冯相如,哀求红玉为了这份真情,权且忍下这份气。这样的哀怜,反而让红玉更加地坚定离去不归。想来红玉其实更希望冯相如能够为了自己,请求父亲答应这门亲事吧。可惜冯相如胆小怕事,不能给红玉一个明媒正娶的名分。所以红玉才会用“逾墙钻隙,何能白首”告诉冯相如,既然她得不到其父的承认,那只能自此分离。

  不过红玉对冯相如的好,并未因为他的懦弱,而少上丝毫。她如此爱他,爱到竟可以大度地出资四十两白金,指点他去吴村一户姓卫的人家,聘他们十八岁的女儿为妻。而冯相如呢,则对红玉的离去,似乎并没有多少的感伤,他很快地劝说父亲同意了他去聘亲,但却隐瞒了红玉对他这最后的好,让红玉在他父亲的心中,永远都是不洁之妇的形象。

  有了这笔钱,冯相如果然如愿聘到了美艳的卫氏之女为妻。此女勤俭善持家,而且还很快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如若没有后来的故事,冯相如应该不再会记起红玉,红玉在他的心里,不过是一只舟楫,渡他穿越一段寂寞的时光,抵达而今琴瑟和谐的幸福。而因为有了日后的波折,看起来,这个卫氏之女,反倒成了连接两人之间的浮桥。

  是清明时节,卫女抱子登墓,恰被一位横行乡里的宋乡绅给窥去了容颜,于是强行要以金子来换取卫女。对此,冯相如的反应是初怒形于色,既而觉得斗不过乡绅,便收敛了怒容,笑脸相迎。由此想来,假设这被夺去的是红玉,或许冯相如依然会这样惊惶,而不是像其秉性耿直的父亲一样,当即大怒,毫不畏惧乡绅权势,冲出家门,对乡绅仆人“指天画地,诟骂万端”。而宋氏则借此冲入冯家,“殴翁及子”,并趁势抢走了卫女。这样大闹一场的结果,是冯相如的父亲,气愤不过,呕血而死,而他的妻子卫女,则做了宁死不屈的“烈女”。冯相如一次次诉讼,却无奈人微言轻,寻不到公正;一度想要刺杀了那飞扬跋扈的宋氏,却又惧怕其出行时重重的侍卫,和无人可以托管照顾儿子。

  也就是在冯相如无路可走的时候,红玉再一次出现。只是她化身成了“虬髯阔颔”的侠客,提醒他说:“君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而忘报乎?”冯相如被宋氏给吓怕了,处处小心,以为来者是宋氏刺探消息的亲信,便撒了谎应付他的问题。红玉终于对他失望,“怒眦欲裂”,忿然道:“仆以君人也,今乃知不足齿之伧!”这句话倒真是没有冤枉冯相如因为就在红玉代其去杀宋氏的时候,信誓旦旦要“卧薪尝胆”为父报仇的冯相如害怕此事会殃及自己,抱了儿子便连夜逃走。也就是在那夜,宋家五人被杀。而逃走的冯相如,首当其冲成为被怀疑的对象,并被官役捉拿归案。这时的冯相如,还觉得冤枉,试图申辩自己未曾杀人,而县令则质问他:“不杀人,何逃乎?”

  这句话算是问到了生性胆怯的冯相如的痛处,或许也可以算作上天对冯相如的一个惩罚。他的孩子被官役丢弃,他自己则因为这一逃窜,而入了牢狱。假若此时冯相如在狱中见到红玉化身的那个侠士,当会痛哭流涕,力陈其罪吧。好在红玉再一次施以援手,夜至县令卧室,并未杀人,而是用一短刀,让其魂飞魄散,并很快将冯相如无罪释放。

  冯相如出了狱,依然是六神无主的一个弱男人,既为终于报了大仇而欣喜,又为灭门之祸而日日落泪哀伤。如果不是红玉再一次及时出现,这个男人,怕是一生都会郁郁寡欢、无所作为,没被判死刑也会抑郁而终。不过有了红玉,这个男人便成为命运的宠儿,该成亲时有红玉送白金聘妻,该报仇时有红玉代其杀敌,而今该重整旧山河了,照例有红玉前来相陪。而且,这一来,便是一生“明媒正娶”的好伴侣。

  红玉作为拯救者的形象,出现在冯相如的一生之中,让这个男人,愈发地弱势下去。她在谷口救下他的儿子,并让其视己为亲生母亲,甚至连冯相如这个亲生父亲,都“不复能识”。她天未明便起来操持家务,让冯相如以为其要离去不归,“裸跪床头,涕不能抑”。他担忧生活贫困,不能自给,而她则让其“请下帷读,勿问盈歉”。他即将参加科举,忧虑还没有恢复的秀才之名,而她则早已贿赂了学官,使其“复名在案”。而等冯相如终于中了科举,他未曾经营过丝毫的家业,则是“腴田连阡,夏屋渠渠”。

  这样无法回报的恩惠,连同冯相如始终不知详情的复仇之功,让红玉在这份爱情中的付出,有男人不能承受的重荷。

  竹青若是素常女子,而不是汉江女神,还会如此坚守着自己在汉江的家,即便是相爱不舍,也不与鱼生南下归家吗?即便是她能够做到坚持己见,而男人鱼生呢?她怎么就能够确定,他一定会在某一天,弃掉昔日的妻子,奔她而去?所以如果这是现实版的男女情爱,两人相识时恰逢男人鱼生有难,竹青救了他,他又爱上了她,那么接下来上演的剧目,大致是男人离婚,而后将女人接到自己家中,娶为新妇。能像竹青这样,在鱼生无法立即决定为之留下时,既不强迫鱼生离婚另娶,也不牺牲掉自己的事业,追随他去,而是让时间作出抉择,那定是有一颗从容不迫的心,知道很多时候,慢慢等待是比焦躁催促更为有效的方式。所以且放那个男人回家,让思念来诱惑他的心吧。

  鱼生遇到竹青时,正是人生中最落魄不堪的时候,家境贫穷,科举落第,别说回程的路费,连吃饭的钱都没有,饥饿至极,却羞于乞讨,只能疲惫不堪地躺在吴王庙的廊下休息。昏迷中被人引荐,见到吴王,并被授予一身黑衣,化为乌鸦,在江上抢食过往旅客扔出的食物,并很快解决了饥饿的困境。几日后鱼生好运又来,吴王同情他孤单一人,将竹青赐他做妻。鱼生显然没有经过鸟类的专业训练,所以在江边觅食总是温顺而不机警,对人类充满了善意。竹青屡次劝谏,他都置之不理,终于被一过路士兵用弹丸射中胸膛,很快死去。

  鱼生与竹青的这一段情缘,如果排除掉婚外情感的因素,称得上动人心弦。乱世中两人相遇,尽管都为鸟类,但可以同飞同宿,又“雅相爱乐”,比起那人间伴侣,不差丝毫。假若鱼生没有中弹身亡,大约他是会乐不思蜀、不复为人的。那个家中的正室,还有尘世功名,与化身为鸟的他,已经毫无关系,他愿意与竹青江上飞翔,忘记晨昏,不知疲倦。

  死去的鱼生重新成为人类。三年后他再次路过吴王庙,不忘喂食群鸦,并呼唤竹青,希望她能够出现。他的这份思念,在中了乡试重新于吴王庙中拜谢祈祷的时候,终于传达给了竹青。两人久别后相聚,犹如新婚夫妇,“不胜欢恋”。但也因此有了究竟与谁归去的分歧。鱼生作为男人,当然希望竹青跟自己南下,不仅仅是科举后荣归故里,还娶了一个美妇回家。男人的荣耀,也不过如此。而竹青则因为身为汉江神女,无法放弃这份“职业”,去做一个人间的妇人,所以便希望鱼生能够“与俱西”。

  冲突暂时解决的方式,是竹青借助自己的神力,将鱼生乘坐的舟楫锁在了汉阳。鱼生醒来看到自己在高堂之中,而不是舟楫之内,大惊,问此地是何所。竹青笑答鱼生:妾家即君家,何必南!这句话竹青说出来,应该是带着一点女子的狡黠和小任性。她希望鱼生能够为她留在汉阳,尽管,她也清楚鱼生在湖南的家中已有妻室。但是这份源自患难之中的爱情,依然让她对鱼生的留下,抱有一丝期待。

  这样“乐而忘归”的生活,持续了两个多月。鱼生突然想归,并道出心中疑问,为何竹青愿与鱼生共享琴瑟之好,却不想跟其回去,哪怕只是认一下家门也好。而竹青,也道出昔日用“职业”来掩饰的真正理由:君家自有妇,将何以处妾乎?因为此句,让竹青无法跟随前往的其他理由都显得无足轻重。即便是已经修炼成汉江神女,她也不过是一个有素常悲喜的女子,她无法完全地拥有鱼生,也不能够卑微到做他的小妾。她在精神上的独立与自由,让她最终作出了决定:不如置妾于此,为君别院可耳。

  这一决定,大约是天下所有男人们都期待的吧。家外有家,不必为两个女子在同一屋檐下争风吃醋而烦恼,也不会因为日日相守而生出厌倦。距离让爱情变得更为纯粹,也愈发浓郁。尽管鱼生“恨道远,不能时至”,但这样的“恨”,因为他一定要离去归家,看上去便有些假,似乎是为了安慰竹青才说出的蜜语甜言。而竹青则在此时,拿出那套他们最初相识,鱼生变成乌鸦时所穿的黑衣,并告诉他:如念妾时,衣此可至。这一套衣服,竹青珍藏了三年有余,足见当初的那份真情,她是如何地眷恋和不舍。鱼生中弹身亡,重新化为人类,但他却不知竹青守护着他的尸体,有怎样的悲痛欲绝。看似不肯舍弃的一套旧衣,实则是一份不想忘记的深爱。

  因此竹青的个性里,不只是狡黠和任性,还有内敛与自尊。她不肯轻易地说出对鱼生的思念,她宁肯等待三年,让时间来为鱼生决定,她在他的心里,是否还有位置。她要等待他主动地召唤,而且,要两次听到外人传递鱼生的思念,才来见他。所以她在鱼生决定离去时,未曾再努力挽留,而是“大设肴珍,为生祖饯”。但是临别她所送鱼生的“新衣袜履”,还有绣囊中满满的旅费,则足以说明,她对他的离去,其实是多么地牵挂和不舍。

  不过是“归家数月”之后,鱼生便“苦忆汉水”,穿上黑衣,飞抵汉江。而竹青在这数月间,则为鱼生孕育了儿子“汉产”。鱼生在汉江,自此便有了一个完整幸福的三口之家。也就是这个长相愈发“秀美”的儿子,让鱼生的心,渐渐朝竹青靠拢。

  是到这里,鱼生的妻子和氏才出现。这个被遗忘的正室,不能生育,于是便将汉产当成自己的儿子。竹青答应让汉产陪她三个月,她却因为珍爱,十个月后都不愿放其归家。两个女人之间,看似出于母爱,实则暗暗隐藏着争夺鱼生之意。因为鱼生同样疼爱这个孩子,所以谁拥有了汉产,谁便变相地可以与鱼生多相守一段时间。竹青甚至为了召唤汉产回家,也让鱼生登门,而利用神力,让汉产在和氏家暴病而“死”。鱼生在见到汉产完好无损地待在竹青的床上时,问及缘由,竹青则说:君久负约,妾思儿,故招之也。这是一个有些拙劣的理由。鱼生如果聪明,其实立刻可以听出,竹青所指的负约,不是汉产停留的时间,而是他也因此在和氏身旁十月未归;而她因为思念所招的,当然不只是汉产,还有他。

  尽管竹青以和氏爱儿之故,又生下一对儿女,但这样的举止,最终让鱼生将一颗心,完全地放到了汉江。在和氏未曾死去的时候,他便以往来不便为由,而搬去了汉江定居;及至十几年后和氏逝世,他带儿女祭拜完毕,便“自此不返”。

  而神女竹青,自此也将男人鱼生的身体和灵魂,完全地拥有和占据。一场夺爱之旅,历经十几年,终于画下了完美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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