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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不能许君今生;愿矢来世耳,虚此位以待君久矣

  乔生这样义气又有肝胆的书生,在聊斋中少见。所以连城爱上他,愿意做他的知己,不能给他身体,却倾囊给他物质上的资助;而乔生,也甘心割下胸前的肉在病危时救她,并于她死后,一路追随她的魂魄到了冥间。所谓生死与共,大约说的就是这样不舍不弃的爱情。

  在穷酸的书生里面,乔生有才华又不失风度,为人豪爽大气,颇有北方男人的气概。朋友顾生去世,他尽管家贫,却不忘抚恤照顾朋友的家人;器重他的县令突然死去,家人无法回归,他则掏出所有的积蓄,将县令棺木及其家人一路护送至千里之外的故乡。可惜连城的父亲史孝廉只看钱财不喜文采,用女儿的刺绣“倦绣图”征诗择婿,却在乔生的一手好文面前违了诺言,不管连城如何地推荐赞赏称道,他都以其家贫,坚决拒之。

  但那首诗,却自此烙在了连城的心中,让她日夜不能相忘。知道在父亲那里得不到任何回应,便偷偷地接济他,尽管是假借了父亲的名义,但依然让乔生懂得,那是来自于她的馈赠。乔生一句“连城我知己也”,便算是将那份隐生的情愫,给坦露出来。

  连城被父亲许配给了商人的儿子王化成,但是不多久,连城便重病不起。有僧人开出药方,此病必须要男人胸前的肉一钱,捣入药中,方能治愈。这样的考验,在未来的女婿王化成这里,成了一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笑话。史孝廉无奈之下,只能传出声去,谁能够割肉给他的女儿,便将她嫁给谁。乔生听后毫不犹豫便割下胸前之肉,交给僧人。连城的病真的医治痊愈。只是史孝廉却违了约,怕王化成家起诉自己,于是只能设宴款待乔生,并将千金送给乔生。

  这样的感谢,换来的是乔生一句:“仆所以不爱膺肉者,聊以报知己耳,岂货肉哉!”乔生不是为钱而卖肉之人,连城之父却是为钱而卖女之人。昔日连城私密相赠,而今乔生也要以肉相送。只因为,他们彼此懂得。

  这样的付出,却让连城深感不安。她让仆人劝乔生说,以君之才华,必将会出人头地,如此,“天下何患无佳人?”而乔生则回复她说,“士为知己者死,不以色也”。再好的容颜,如果不能够有心灵的吸引,又有何用?而假若灵魂契合,即便是不做夫妻,也同样可以相爱一生。连城的容颜,蒲松龄未作描述,只说她“工刺绣,知书”。所以想来未必美到艳绝,人人争而婚之,否则不会如此吝于词句,而在乔生这里,亦不会只强调心灵的交融。

  但连城在乔生的心里,依然是唯一且最美的那个女子。所以不求与她结为连理,只求“相逢时,当为我一笑,死无憾”。这一笑,连城果真在一次相遇后,给了乔生。当连城“秋波转顾,启齿嫣然”的时候,在乔生的心中,应是有大浪掀起的吧,否则,不会只此嫣然一笑,便让乔生在数月后连城的葬礼上,因为过分悲痛,而跟随其同样奔赴了黄泉之路。

  可是知道自己死去的乔生,并无多少的悲伤,在去黄泉的路上,依然希望能够再见连城一面。是他生前的高义,让他遇到在冥界做一官职的旧友顾生,并助其找到了“泪睫惨黛,藉坐廊隅”的连城,以及与连城做伴的长沙太守的女儿宾娘。两人相见,乔生一句:“卿死,仆何敢生!”让连城也含泪吐出真情:“已不能许君今生,愿矢来世耳。”

  冥间的互吐真情,让乔生“乐死不愿生”,他更愿意跟着死后才得以相会的连城,不管去往何处,皆“与俱去”。死前他们有地位的差别,又有商人婚约的阻碍,死后则无人可以再将他们分开。连城在父亲的管制下,两次违背诺言,不能与乔生相守,但乔生未曾怪罪于她,只一心想着要见到她。而今相遇,他觉得死去原来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乔生的朋友顾生最终可以帮助他与连城重回阳世,而同行的宾娘却不能一起带走。这个小小的插曲,看似无足轻重,却可以再一次看出乔生品行的高洁。一个跟他毫无关系的女子,他本可以放手不管,任她如何哭啼并恳请做连城的婢女。只要他跟连城可以团聚,做恩爱夫妻,别人是否可以得救,又与他何干?但乔生却在朋友顾生已经明确表示不能再多救一个人的时候,依然哀求和坚持,对陌生女子的这样一份情谊,最终打动了朋友,让他违背了原则,允许宾娘与他们一起复生。

  这一程复生,连城的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不远的路途,她每行一里,便要歇息一次。其实未必是真的身体疲惫,而是恐慌复生后依然要遭遇重重阻碍,甚至有可能连现在在阴世的亲密也不能再有,而许下的诺言,更成为空头的支票。所以她“四肢摇摇,似无所主”。

  但也是从这里开始,连城由昔日不能违逆父辈命令,转而有了自己的主意。她“惧有反覆”,让乔生向父亲索要自己的骸骨,要在他的家中复活。尽管有女子的羞涩,但“恐事不谐,重负君”,她还是在未复活之前,便主动提出以鬼身的贞洁报答乔生。

  及至复活,果真有了变动。昔日的那个商人之子王化成,贿赂官役,连城再一次被迫归了王家。这次乔生不管如何“愤懑欲死”,皆无可奈何。但是连城,却很执拗地在到达王家后,“忿不饮食,惟乞速死”,又趁无人之际,上吊自杀。乔生之前曾说,如果彼此是知己,即便是不能成为夫妻,也不重要;但是在连城的心里,一旦归属于乔生,则一定要与之相守。所以假若不能实现,那么不如死去,再不复生。

  连城的执著寻死,最终让王家害了怕,将其送回父家。而她的父亲,这次也没有反复,将连城交给了乔生。两人在历经了共死同生之后,终于冲破重重阻碍,相守在一起。

  而那个“赖君复生”的宾娘,也认定了乔生是一高洁书生,值得托付,于是千里迢迢,让父亲将她从长沙送至北方的晋宁,与连城一起,共爱乔生。

  乔生的名字,叫年,字大年。向来在故事的起始便交代书生姓名的蒲松龄,将乔生名字放在最后,只是因为,想要让人记住这样一个值得女人深爱和男人敬重的书生。

  所以此篇写的是连城,赞的却是乔生。

  昔日的灰姑娘遇到了落魄中的富家小姐,即便是再如何幸福,在后者面前,终归还是自卑且拘谨,似乎互相知晓的那段过往,成了伤疤,永远都去不掉。灰姑娘依然是卑微自惭,而富家小姐也依然是有过去的尊贵与身份。所以狐女青梅尽管有其母的大胆与聪慧,却在本该属于自己独有的男人面前,不像她的狐母那样决绝,而是惶惶然将位置让给了富家女阿喜。

  青梅的狐母,是个特立独行的女子,看好男人程生,半路上便隐在其衣服间回了家。在为其生下女儿青梅之后,又劝程生不要再娶,因为她可以为其再生个儿子传宗接代。可惜程生受不了亲戚朋友的讥笑,很快又给湖东的王氏下了聘礼。她得知后大怒,连女儿也不要,便忿然离去,再不归来。

  青梅承继了狐母的美貌和灵巧,因此虽然之后父亲死去,被收养的堂叔卖给王进士的女儿阿喜做丫鬟,但是她的“能以目听,以眉语”,却让主人一家“俱怜爱之”。所以在选择男人上,她同样有母亲的一双慧眼。“自谓能相天下士,必无谬误”,看到租房住在王进士家的张生,对父母极其孝顺,便断定此人现在虽贫,但将来“必贵”。而这贵人,她首先想到的,便是给阿喜介绍。

  阿喜尽管是富家女,却没有青梅如此有主见,又是怕父亲厌恶张生贫穷,又是惶恐嫁给了他却等不到富贵,遭来天下人的耻笑。倒是青梅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当而且精细,力劝阿喜的父母,在他们面前盛赞张生将来必会大富大贵。可是阿喜的父母高高在上,从骨子里便瞧不起张生,唤女儿来,也不过是当做一件玩笑事,随便问问。所以当阿喜嗫嚅着说出自己有嫁给张生的想法时,便引来了其父一通诟骂和羞辱。不仅吓跑了媒婆,还气哭了阿喜,并彻底断了她嫁张生的念想。

  青梅到底是狐女生的,有着狐母的热烈与奔放,见小姐嫁不成,便在夜间毛遂自荐,主动登门告诉张生,自己想要嫁他。张生一脸文人的正气和清高,用仁义道德给了青梅一通义正言辞的训斥。尽管未曾完全拒绝,但先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和观点,即青梅不应没有羞耻之心,夜晚前来自荐,另外他也不能为自己婚事做主,需经父母同意,而即便父母同意,赎身之钱他也无处筹集。

  而没有父母的青梅,又能去求谁呢,她只能自荐且自谋出路。这一场婚姻,尽管阿喜资助她一些私藏的微薄银两,又在父亲即将离任时,在母亲面前说好话,按购买时的原价遣散了她,但是终归还是青梅付出了眼泪的代价,并在阿喜和张生父母间奔波来往,及时沟通,这才一切如愿。

  而阿喜的父亲,这个进士出身的官宦男人,未曾忘了揶揄嘲讽张生家人,说既然知道自己的儿子只配娶一个丫鬟,当初又何必不知天高地厚,狂妄要娶自家的千金小姐?虽然是因为“青梅太黠,恐导女不义”,才将其嫁出,但是还要顺手卖个人情,说假若“鬻媵高门,价当倍于曩昔”。这个一切“向钱看”的官员,最终因为贿赂之罪,被“罚赎万计”,并死于疫疾,也算是罪有应得。

  青梅对于自己的人生,有着清醒的认识和独立的掌控力。她在嫁给张生后,未曾坐等富贵生活的到来,而是辛勤刺绣,赚取家用,又一心一意侍奉公婆,不让张生的学业因俗事受任何的干扰。假若青梅是那个世俗人生中的灰姑娘,那么她的进取实用而且有效。她知道自己位卑,尽管有如阿喜一样的美貌,可是不主动出击,哪得幸福?所以外人的误解、奚落和张生曾经的冷淡,她都能很快地忘记,并为已经得到的生活一路朝那明亮处走。

  但是,她却忘不掉阿喜曾经的炫目与光华,忘不掉她说“子得所矣,我固不如”时微微的嫉妒。所以,这一程幸福,在她的心里,本应属于阿喜,她不过是借来,暂用片刻。而那个夫人的位置,亦始终空着,留待阿喜的到来。

  两人别后,便是灰姑娘和富家小姐位置与人生境遇的互换。不过是两年之内,阿喜的父母和唯一照顾她的老媪便相继去世。她孤苦伶仃到连安葬父母的钱都没有,想要嫁人,在听说只能做妾之时,大哭说:“我搢绅裔而为人妾耶!”这样的清高,终于在连饭都吃不起的时候,被弃之一旁,同意用嫁人来换取父母的安葬与自己的生存。可惜这种交换并没有好结局,她所嫁的男人,胆小懦弱,而他的老婆,则凶悍善妒,门都没有让阿喜进,便将其“杖逐而出”。

  富家小姐阿喜流落至尼姑庵中,试图削发为尼,却被庵中老尼拦下。但是外面好色的恶少们却拦不住,日日敲门扰乱,求助了官吏,一次次警告,后来又有贵公子窥其美,要招其为妾。阿喜无力承受这些骚扰,一次次自杀,都未如愿,是她突然醒悟了的父亲,托梦给她,告诉她耐心等待,必会满足夙愿。

  阿喜的夙愿,当然是嫁给张生。她的父亲,死了还不忘掌控女儿。但是这种托梦,依然让人怀疑他看中的,究竟是张生的人品,还是张生而今已经飞黄腾达的身份。但不管怎样,这个夙愿,终于在雨夜遇到“仆从煊赫,冠盖甚都”的青梅避雨庵中,而得以实现。两人相遇,地位置换,但青梅却换不了自己曾为阿喜丫鬟的心理位置。而阿喜,其实在落魄之中,遇到青梅,也不想失去自己曾有的尊严,一句“今日相看,何啻霄壤”,可以窥见其内心的尴尬与难堪。而顾虑“同居其名不顺”,则是她在青梅面前依然存有的富家小姐的骄傲与矜持。她终究还是放不下小姐的架子,就像青梅也终究放不下丫鬟的卑微。

  这一次,青梅终于操办成功了阿喜与张生的婚事。洞房花烛夜,青梅对阿喜说:“虚此位以待君久矣。”这样一句话,青梅说来内心一定有外人不能理解的感伤。而之后她始终以丫鬟的身份和礼数拘谨地对待阿喜,甚至夜晚连张生的卧室都不再敢进,似乎,那个床铺已经与她无关。

  而在张生的心中,也认可了阿喜为正室的位置,专程去曾经收容过阿喜的尼姑庵中,为阿喜建了王夫人碑。是到后来张生官至侍郎,向皇帝上书,青梅才与阿喜一样,“俱封夫人”。但是在这个男人的心中,阿喜这位出身“名门”的小姐,才是真正的夫人,否则,不会与青梅生下二子一女,而与阿喜则生下四子一女。

  门当户对,在男人的心里,即便是走至今日,也是一个跨不过的槛。女子昔日的光华与名贵,在虚荣的男人那里,始终有着正室般的尊贵与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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