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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岂有待丈人如此者;未有敦笃可托如君者 (1)

  搁在当下,假若一个男人在婚前“钻穴眠榻”,触犯岳母,婚后又“凿壁骂翁”,惹怒岳父,那么他的下场,多半是被所爱的女人开除“夫籍”,而且永不续嫁。但是青娥不,在人世时钟情狂生霍桓,不仅抛弃了昔日终生不嫁的誓言,而且不顾母亲的辱骂;成为仙后又可以忽略父亲叱责,重新跟霍桓回归人间。所以她对霍桓,爱与宽宥,可谓深矣。

  两人相识之时,青娥年仅十四,却因父亲隐居深山,成为道人,而效仿何仙姑,“立志不嫁”;霍桓也只是一十三岁“总角书生”,不辨“叔伯甥舅”,只一心读书。所以两人之间,算是初恋,懵懂无知,却又无限美好。就像霍桓于门外不过是一窥而已,虽“不能言”出细微起伏,却觉心中极爱。

  这种极爱,让霍桓在求婚不得却从一道士处得一把“坚石可入”的小鑱之后,第一个念头,便是凿墙去窥美人青娥。至于凿墙的后果和有失身份尊严的流言蜚语,还算是“童子”的霍桓则没有去想。所以这份初恋,是不掺杂任何杂质的。纯净到他只是想要去看一眼青娥,躺在她的绣被旁“略闻香息”,甚至他还像个孩子一样,毫无杂念地呼呼睡了过去。而在被发现之后,他则“目灼灼如流星”,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并不因自己如此大逆不道的举止,而觉得愧疚或者难堪。倒是在被人误为窃贼之后,觉得丢了颜面,流泪道出心中所爱:实以爱娘子故,愿以近芳泽耳。

  此言一出,在青娥的心中激起的细碎的波纹,当是绵密而且持久。否则,她不会在仆人们建议去向母亲控诉时,“俯首沉思”,用沉默的方式让仆人们明白,她其实已经对这个心底干净又胆大不惧的霍桓动了心。只是当仆人们深谙其意后,改为让霍桓家找人求婚时,她又出于女孩的内敛与羞涩,不发一言。不过青娥显然是真的爱上了这个夜半凿墙与她同榻而卧的霍桓,在他偷拿了她枕边一股凤钗珍藏时,明明已经看见,却“不言亦不怒”。

  但是在霍桓母亲没有派人求婚,却为儿子“别觅良姻”时,沉静的青娥却是着了急,也顾不得自己的淑女风度,使人将自己的一番情意表白给霍桓的母亲,这才盼来了霍家的媒人。可惜,有多事的婢女将“钻穴眠榻”的事情详细讲给了青娥的母亲武夫人听。这前来求婚的媒人,刚进家门,便被骂了个狗血喷头,一同被羞辱的,当然还有霍家母子。不过武夫人没想到的是,霍桓的母亲丝毫不怯她,来了更狠的一招,见人便诉说自己儿子曾经“钻穴眠榻”。话中的意思,当然是说不只是她的儿子言行不端,武家女儿也不知有没有因为这同眠共枕,做出什么有失妇道的事来。又是青娥使人出面,将自己对霍桓矢志不移的真情,悲切倾诉给其母,这才止住了这场瘟疫一样停不下来的流言。只是,两人的婚事,却也自此搁浅。

  假若不是因霍桓文笔极佳,一位县邑官员器重于他,并主动出丰厚聘礼代他求婚,那么这两个痴男怨女,或许就永远无法结为夫妻,更没有了下面霍桓与岳父的一桩过节。

  结婚后的霍桓,对青娥之爱,只一个将当初帮他凿壁的小鑱日日佩戴珍爱的细节,便可以管窥一豹。而成为人妇的青娥,却依然想着成仙,所以对于家务与孩子,皆有些漫不经心。而且不过是欢爱八载,便在“盛妆拜母”后,不给予霍桓任何解释,于卧室内停止呼吸,驾鹤西去。

  留在人间的霍桓,守着弱小生病的儿子与母亲,艰难度日。如果不是再次遇见了青娥,或许他因为生活,会再次结婚。事实上他也有了这样的打算,而且与青娥的相遇,也是因为他去找那位欲给他介绍佳人的老叟,夜晚迷失了方向,才误闯入仙人洞府,见到了青娥与他的父亲。

  这一见霍桓便又犯了年少时的痴病,一心一意只要带佳人走,而且忘记了是在仙人洞府中,坚持要青娥陪他共寝。这样的儿女情长,在抛掉俗世牵绊潜心修行的青娥父亲看来,完全是玷污了洞府的俗人举止。所以刚刚还对霍桓一脸热情的岳父,见霍桓对女儿拉拉扯扯,便毫不留情地呵斥让他离去。

  霍桓也就是在这时,当面与岳父大人对质起来。并甩下话说,让他离去不难,但必须让青娥一起跟随。这岳父与霍桓是一样的倔强男人,虽然成了仙,但照例是人间“俗骨”,有人的小奸小坏——招了女儿假装与霍桓同行,却是在骗他出了门后,立刻“阖扉去”,留一片没有丝毫缝隙可入的“峭壁巉岩”给月夜下寻不到归途的霍桓。

  那个曾经充当了“媒人”的小鑱,再一次做了连接霍桓和青娥的工具。悲愤生恨的霍桓,带着一股子无处可以发泄的怒气,边骂边奋力凿着厚厚的石壁,终于在即将凿穿洞府的时候,看到青娥被无计可施的父亲推出门来。

  当初嫁给霍桓的时候,青娥将那把暂时没收了的小鑱扔到地上,说:此寇盗物,可将去!看似怨语,其实含了娇嗔和戏谑,听来反而有感谢这把打通了姻缘之门的小鑱的意味。而今青娥说:既爱我为妇,岂有待丈人如此者?是何处老道士,授汝凶器,将人缠混欲死?依然是抱怨之语,但是却可以看出成仙后的青娥,所具有的宽容与大度。在触犯了历来被视为不可冒犯的岳父的情况下,她依然可以跟随他回到满是烦恼的尘世,而且,一待就是三十多年,并为其又生下一儿一女,在儿女各自成家立业有了功名之后,才与霍桓一同回归仙府。足可见她对他的爱,在最初他“钻穴眠榻”的少年时,便已经铭心刻骨,矢志不渝。

  而霍桓这个憨痴直爽的男人,能够得到青娥的如此眷恋,其实靠的并非是手中道士所赠的小鑱,而是他那与小鑱一样微小却“坚石可入”的执著与刚硬。

  时下女人们若多一些狐女鸦头的精神,见到可以托付一生的如意郎君,便即刻拿出一股私奔的劲儿来,而且有经济头脑,懂得如何经营家业、教育子女,怕是会少一些自怨自艾的剩女,并多一些让男人们迷恋又钦佩的妖媚狐性女子。

  尽管同为勾栏中妓女,但相比于贪恋钱财、爱慕虚荣的姐姐妮子,鸦头显然大胆而且更懂得如何把握时机,扭转命运。初次见到王文,妮子对这个贫贱书生理都不理,只是“频来出入”,讨好供奉她衣食的大商人赵东楼。而年仅十四岁的鸦头,则在看见王文后,如仙女般“仪度娴婉”,又“秋波频顾,眉目含情”,明显是主动引诱王文。这样的举止,果然奏了效。在妮子面前局促不安想要“离席告别”的王文,见了鸦头,便“惘然若失”,并主动从赵东楼处打探到了她的处境,知道她因不想接客,而屡次被母亲鞭打。这样的纯情与坚贞,让身无分文的王文先是默认痴坐,不敢存有奢望,也无金钱打理,却又迟迟不言归去。这样的心思被赵东楼看穿,助他十两银子,换得与鸦头一夜欢爱。

  不过鸦头的母亲显然不会如此低价地出让女儿,百般刁难。而鸦头则在此时再一次主动出击,诱劝母亲不要因为区区钱财,而放走了将来的财神。母亲果然上当,想这丫头平日如此倔强拒绝接客,今日竟然开口答应为她挣钱,尽管钱少,但无论如何都是好事一桩。成功与王文“欢爱甚至”的鸦头,再一次显示了自己在幸福来临时的从容与不迫。相反男人王文被鸦头问及“倾囊博此一宵欢,明日如何?”时,只知道“泫然悲哽”,拿不出丝毫的主意,似乎这天地将要塌陷,他也无路可走。而鸦头则像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安慰王文不必悲伤,今日遇到如他这样“敦笃可托”者,她愿意随其私奔走天涯。

  但事实上,这王文“敦笃”有余,是否“可托”却值得商榷。等到两人携仆人夜驰千里,终于逃出了鸦头母亲的掌控范围,抵达汉江口,并租了一间房子住下之后,理当有男人气概懂得如何养家糊口的王文,不知道最重要的是尽快挣钱,让妻子有衣可穿、有饭可吃,却先担心家徒四壁自己都难以养活,怕鸦头也终会嫌弃他。是有经济头脑的鸦头,一句“何为此虑”,“可鬻驴子作资本”,给他指点了迷津,开始“卖酒贩浆”做起小买卖来。而鸦头自己也没有闲着,做披肩、刺荷包,终于让这个她自己争取来的家,一年后便有了起色和盈余,甚至能够有钱雇佣婢女来做活,让男人王文不必辛苦奔波操劳。

  而等到鸦头的母亲派妮子来捉她回去时,王文同样手足无措,任鸦头一个人对抗妮子的铁索,并反抗说:“从一者得何罪?”是后来家中“婢媪皆集”,这才吓走了妮子。及至鸦头母亲亲自前来,怒气冲冲地将鸦头“揪发提去”,王文更是乱了方寸,“徘徊怆恻,眠食都废”。而且也只是到鸦头起初居住的地方寻了一趟,见“门庭如故,人物已非”便“悼丧而返”,且遣散了家中婢女,也没有原地等待鸦头,便“囊资东归”。

  这一别便是七八年。假若鸦头没有聪明地将所生下的儿子放入收养弃婴的“育婴堂”,那么王文或许这一生就再也不会想起鸦头,包括她为他生下的儿子,和在暗无天日的囚禁中她所受的“饥火煎心”的苦楚。鸦头在他的心中,只是一段浪漫的情缘,一旦过去,便只剩下一点甜蜜但却模糊的回忆。否则,他不会粗心到连鸦头怀孕都不知道,而且在儿子王孜告诉他自己被收养时,胸前有字“书山东王文之子”,他还“念必同己姓名者”,从不会考虑到这是鸦头留给自己的亲生骨肉。

  所以鸦头再一次用儿子王孜,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只是,时间太过漫长,她困在幽室之中,等了整整十八年。

  相比于鸦头的忠贞守候,她的姐姐妮子则在赵东楼花光了所有的钱穷困潦倒后,很快地移情别恋,开始攀附上权贵之人。赵东楼无比激愤,却又不舍离去,是鸦头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构栏中原无情好,所绸缪者,钱耳。”因此“青楼之好”,不是赵东楼体悟中的“不可过认真也”,而是他遇到的是索取无度导致“万金荡然”的妮子,不是从一开始就在母亲鞭打下拒绝沦为妓女,被捉拿回去后依然“矢死不二”的鸦头。所以,赵东楼落了个人财两空的下场,而鸦头则让十八年未娶的王文,既得了儿子,又得了妻子。尽管,这中间历经了无尽的等待与孤单。

  鸦头的儿子,明显是为替母复仇而生,“孔武有力,喜田猎,不务生产,乐斗好杀”。所以尽管鸦头在信中叮嘱,虽然她的母亲和妮子生性残忍,作为亲人,还是手下留情。但他还是在听说母亲的惨况后,“怒眦欲裂”,立刻如匪寇一样,找到她们的居所,冲进去便将两人先后击毙。而在母亲愤怒要求他将尸体埋葬郊野后,他假装答应,实则无情地剥掉皮放入了行囊中,差一点就让鸦头因过于悲恸,而“转侧欲死”。而他在鸦头训斥后的一句忿恨之语,“今得安乐所,顿忘挞楚耶?”则让鸦头的宽容与怜悯,反而显得有些缺乏价值。

  而王文自从鸦头回归,便兴了家业,而常常“恶声暴吼”的儿子,也被鸦头于半夜捆缚住,用巨针刺断了“拗筋”,并自此“温和如处女”,且被“乡里贤之”。

  这样的幸福人生,鸦头从看到王文的第一眼起,便没有停息过追求和努力。她从一个青楼妓女,到成为良家女子,有了圆满的结局,这样的命运,并非因为她爱的男人王文多么“敦笃可托”,而是完全由她自己设计且追寻到的。即便没有遇到王文,想要嫁给一个安稳男人且“从一而终”的迫切,亦会一路引领着她,走至这样开阔稳妥的终途。

  第二十二章 君尝愿破家相赎,犹记否;置之不以人齿,请赐离婚书

  梅女所遇男人,个个都自私自利。生前被本地典史官收取贿赂后诬其与盗贼私通,这贪官为救自己一命,还将妻子卖于青楼;死后投生新家,其父与兄长也对其贫贱婚姻怠慢为难;而她所爱的封云亭,也时时露出小男人的自私相。所以她不管是做鬼还是为人,其实都算不得太过幸福。即便是后来封云亭成了孝廉,她也可以夫贵妇荣,但这场自主选择的爱情,其实还是脱不了旧式婚姻团花簇锦的富贵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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