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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岂有待丈人如此者;未有敦笃可托如君者 (2)

  梅女初见封云亭时,这个丧偶的男人客居他乡旅馆,孤寂难熬,心中正蠢蠢欲动,所以白日里看到舌头伸在外面的缢鬼梅女,也“不大畏怯”。封云亭显然是个擅长嘴上功夫的男人,初次见面便以可以帮她伸张冤情来诱惑梅女。这好比现在有权势的男人,见到漂亮女人,随口便吹嘘可以帮其搞定工作,连带送一套豪宅一辆宝马,甚至包括照顾家眷。这样的甜言蜜语果然有效,梅女虽没有让其立刻帮自己杀了那逼自己自缢的典史,但还是恳请他能够帮忙焚烧屋梁,断掉泉下绳索。

  封云亭可谓尽心尽力,自己出钱劝说房子主人烧了屋梁。这样做的结果,是梅女再次出现的时候,封云亭便开始要求她的回报。当然,是来自身体的回报。但不想梅女却拒绝了他,她所给出的两个理由,其一是自己作为女鬼,有“阴惨之气”,对他的身体健康不利;其二是假若现在真的答应他的欢爱要求,那么当初被典史诬为与入室的盗贼私通,这个罪名更洗不清。这样的理由表面看去非常合理,但事实上却掩盖了一个最根本的原因,便是梅女其实还没有真正地想好,是否要将一生托付给封云亭,而封云亭又是否会为她报生前的仇恨。假若封云亭只是欢爱一场便离去不归,那么生前典史的侮辱,死后可算是应了验。

  所以梅女只是给了封云亭一个模糊但又饱有希望的回答:会合有时,今日尚未。而对于封云亭进一步地追问这个“有时”的具体日期,则笑而不谈。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寂寞在所难免。梅女为了解除这种寂寞和尴尬,可谓费尽心机,又是使出闺房之绝技——交线之戏,又是为封云亭施可以迅速入眠的按摩之术。但即便是如此,依然无法让封云亭完全摆脱掉与其交欢的强烈欲望,并在一次次呼唤梅女而不得时,对其说出海誓山盟:使卿而活,当破产购致之。

  这句话在梅女的心中,当是起了波澜,尽管她只是当作玩笑回应封云亭说:无须破产。事实上她将这句话深深地记在了心里,也因此对封云亭的“苦逼”欢爱,可以大度到找一“颇极风致”的青楼女子“聊以自代”。封云亭急不可耐,毫不犹豫便答应下来。不过是十六岁的梅女,在这件事上,却有已婚女子都不能具备的豁达,在晚间即将就寝时,不管封云亭怎样挽留,都飘然逝去,不打扰他与青楼女的好梦。

  但是梅女一直念念不忘的仇恨,却总是难以在封云亭面前启齿。几次她“有所言,吻已启而辄止”,之后被封云亭“固诘之”,也“终不肯言,唏嘘而已”。梅女没有告诉封云亭的是,死后她在人间已经投胎为延安展孝廉的女儿,但是由于冤仇一直没有得到伸张,所以在尘世间的她也是一副呆痴的模样,并因此没人敢去娶她。如果封云亭可以帮助她早早解决这个烦恼,那么她也会早日嫁他,也就是她昔日所说的“会合有期”了。但是又一直愧疚自己对于封云亭没有恩德,也不便拿这样大的重任让他担负。相比于当下的女子,梅女可谓是多虑而且自卑了,假若像她一样“姿态嫣然”、年轻貌美,这样的优势早就被时下女人们拿来做了最强有力的资本,去男人那里换取她们想要追求的物欲、房子、金钱或者职位。而且这样的交换已被认定为理所应当,所谓年轻就是资本,韶华可以挥霍,男人们爱江山,女人们也爱那握了江山从容不迫的男人。时下流行的“拼婚”,很大程度上,便是女人们拿容颜和年轻拼来的一个房子或者一个位置。

  假若没有一次意外事故,不知道梅女还是否能够与封云亭走到一起。或许封云亭会离开寄居的这个城市,回到故乡,而梅女则依然做她的女鬼,在人间亦是一副无人肯娶的痴傻模样。

  梅女所召的那个青楼女子,生前的丈夫,恰恰是诬陷了自己的衙中典史。这典史算得上梅女所遇的最俗恶不堪的男人,花钱买来官职后,横行霸道、傲气十足,且不分黑白只认金银。本来他死期将近,其父母“代哀冥司”,愿意将儿媳卖入青楼来换取他在人间的福寿。青楼女之所以在封云亭面前对自己的家世含糊其辞,大约也是羞愧曾为典史妻子却在几个月后便被公婆卖入冥间青楼的身世。典史前来本想让封云亭问冥间之事,不想却看到封云亭召来的鬼妓是自己的妻子。这无疑等于给他戴了一顶羞辱的绿帽子,而他在与冥间青楼的老娼吵闹的时候,恰好被梅女听了去。梅女一怒之下冲出来,“以长簪刺其耳”,几乎想要立刻将典史杀掉。

  而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封云亭则暴露出男人的自私和无情——他不仅没有帮助梅女杀了这典史,反而“惊极,以身幛客”,并说:倘死于寓所,则咎在小生。一边是所爱之人的仇恨,一边则是自己的名誉清白,封云亭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而梅女之所以迟迟都没有开口恳求封云亭,或许也是担心会有今日这般窘迫结局。

  但是梅女并没有苛责封云亭,报了大仇的慰藉,让她对封云亭的明哲保身很快地淡忘掉,而只记得他曾经说过的那句誓言,并提醒他:君尝愿破家相赎,犹记否?封云亭毫发未损,终于得到佳人,当然迫不及待去延安娶投胎到展孝廉家的梅女。而梅女的家人,在梅女痴与不痴之间对封云亭态度的转变,也尽显人性鄙俗。当初梅女痴到无人肯娶时,见到求婚的封云亭,即刻供奉家中所有,言语中有鲜明的笼络和小心;而及至看到女儿恢复正常,又觉得将如此貌美之女嫁给穷困书生封云亭,还搭上家中房产,实在是有些亏了,所以梅女之父及其兄长便生出怠慢和鄙薄。

  又是梅女,在窥出父兄冷淡之时,及时果断地“自出妆资”及车马费用,跟随封云亭回家,挽回了封云亭作为男人的尊严。

  封云亭也算是争气,终于举了孝廉,重新换来梅女一家的笑颜相待。如此看来,梅女昔日在封云亭面前自始至终都不肯献出自己的贞操,也算是为“拼”上封云亭这一支潜力股,所预留的自己的资本。只是因为之前封云亭一无所有,所以显出她这一场付出的可贵与可嘉。

  所以爱情中“破家”的不是封云亭,而是梅女。

  聊斋中能够主动提出“离婚”二字,而不是被动等待着男人一纸休书的女人,鼠精阿纤算是其中为数不多的一位。她的坚决和在是非面前的不妥协,使得她作为一个大家族中妻子的角色,始终是清晰的、有尊严的、不能被鄙夷的,而且,也因此换来了外人的敬重和仰慕,获得了她作为一个女子,在家庭中,应有的声誉和名望。

  连接起阿纤这一场婚姻的,是奚姓家族里的兄长奚山,这个行使了父亲职责为弟弟主动谋亲的男人,有所有兄长的威严和专断。当初若不是他见到“窈窕秀弱,风致嫣然”的阿纤,心内满意,并立刻向阿纤父亲提亲,怕也不会有之后的种种曲折,并给自己的脸上,抹上一层难堪的油彩。所以这是一场父辈之间的婚约,阿纤还未见过要嫁的那个三郎,便先被三郎的兄长给订下了婚事。最初她在这场婚约里,没有任何的选择,也没有言语的机会。似乎,她是沉默的一个背景,父亲与兄长奚山想要在她这里,画下怎样的约定,与她无关,她只能接受,而后孤单地等待。

  如果阿纤的父亲没有死去,像当初婚约中订下的那样,奚家提供一处房屋,举家迁去,或许阿纤的身份也不会遭来怀疑。但偏偏她的父亲死在一堵破墙之下,尽管母女两人度日并不艰难,而且堪称小富,但是在婚事上,却只能主动出击。尤其,是自从订下婚约便念念不忘的阿纤。

  所以当阿纤在一个月后去给父亲上坟的途中,可以很敏感地注意到擦肩而过的奚山,并即刻告知母亲,将他叫住,立刻兑现当初的婚约,让奚山带上嫁妆和阿纤回家与三郎成亲。这一场亲,奚家简直是捡了一个大便宜,阿纤的美貌,配三郎绰绰有余;而两千多斤粮食换得的丰厚嫁妆,也让奚家的生活,从温饱逐渐向小康过渡。阿纤算是个温顺勤劳又守妇道的媳妇,“寡言少怒”、“昼夜绩织”,对任何人,都谦卑有礼。怕奚家及外人怀疑自己与母亲的身份,也只是通过三郎转告常常出差故地的奚山,不要再对外人提及母女两人的过往和而今。

  故事讲到这里,是了无波澜的,平静的水面上看得到荷花朵朵。奚家日日奔那富裕的大道上去,而三郎也成了秀才,那功名亦指日可待。如果没有意外,阿纤便会一直坐在夫人的位置上,顶多,是添一个小妾,自己荣升为威严的正室。阿纤的形象,是平面的、模糊的、没有个性的。就这样一路庸常下去也不一定。

  只是,流言还是来了。奚山恰好入住在昔日阿纤家的隔壁,听邻人讲起三年前隔壁墙下压一巨鼠的诡异往事,又用房子一直荒废无人入住的细节提醒奚山,阿纤及其父母或许是妖类。人心一旦生了疑,便再也回不到昔日的风平浪静。尽管奚山也清楚,自己家族所有的好运,都是阿纤嫁入后带来,但他还是爱弟心切,怕一不小心,阿纤就将三郎的命给掳了去,所以归家后便如长舌妇般,将这一骇人消息迅速传播开去。

  这一秘密,犹如一滴墨汁,落入水中瞬间便扩散开来,拦都来不及。阿纤当然是个聪明的女子,察觉之后,即刻便祛除了她昔日的隐忍和妇德,夜里便决绝地告知三郎:今置之不以人齿,请赐离婚书,听君自择良偶。这一句说出来,几乎可以将阿纤等同于那个时代的先锋女性:既能自立谋生,不靠男人养活自己,而且还养活男人和男人的家族;在被人怀疑之时,即刻便以离婚的方式,断掉猜忌,而且不争财产、净身出户,宁肯独自生活,也不要做那秋后的扇子,使用完毕,便弃之一旁,再不想起。

  尽管为了三郎的一片痴情,阿纤哭泣之后勉强答应留下来,但兄长奚山却依然咬住不肯放松。他很快找来了一只“善扑之猫”,并偷窥阿纤遇到猫时有没有恐慌与惧怕。这一举止,终于让阿纤彻底冷了心,假借看望生病的母亲,消失不见。三郎疼痛不已,父兄却为之庆幸,而且很快花重金买妾,给三郎续了婚,免他孤寂相思。

  都以为除了三郎,无人再会想起阿纤,但奚家却于家境日益衰落、困顿中皆忆起她的好。这数年中,阿纤有怎样的境遇和生活,他们不忧虑,却独独念她“旺夫”这一点的好。金钱在这里再一次显示了它的巨大威力,那闪烁的光芒,完全可以折射到人的身上,而且,中间不会隔了玻璃或者障碍,让那光泽减弱或者改变方向。

  所以当奚家叔弟在异地偶遇死去母亲的阿纤,立刻百般劝她与三郎重归于好。而三郎也“星夜驰去”,接阿纤回家。但阿纤却在此时,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坚决和理性,一定要“与大兄分炊”,否则,死也不从。假若以传统的眼光来看,农村里小媳妇要求分家单过,似乎会被人指责,并留下恶名。但在这里,我们却不得不佩服阿纤的勇气和对家族的背叛与违逆,为了在家族中的尊严与地位,她不惜让人指点,也要与兄长奚山分开另起炉灶。

  照例是阿纤在金钱上,主动买单,不仅自己掏钱,从觊觎于她并在房租结算上百般刁难的房东那里“赎身”,而且还用私房钱,在自己与三郎的小家中建立起硕大的仓库,用来储备粮食。鼠精阿纤在这一点上,似乎无比擅长。不过是一年,三郎家便由温饱转为盈余,而后数年,步入“大富”之列,并将赡养父母的责任,从兄长奚山那里接替过来。相比于三郎家的小康,奚山几乎是穷困潦倒。这个昔日赶走了阿纤的兄长,终于遭到了阿纤的惩罚。

  不过,阿纤还是为自己声名留了后路。她并没有真的无情无义,与兄长在分家后老死不相往来,并忘记他的媒人之恩,而是时常接济兄长,解他生计忧愁。这样的善行与宽容,换来的不只是兄长的愧疚,还有丈夫三郎的欢喜与深爱。所以阿纤即便是放在当下的社会,也是一个“内务大臣”似的聪明媳妇,不卑不亢、有礼有节,所以才换来夫妻间的恩爱,妯娌间的和平共处。

  这真是蒲松龄讲述的一个如何处理家庭事务的优秀范本。阿纤的模范形象,忘都忘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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