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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泰山府君祭(2)

  智兴内供奉的脸颊依然憔悴不堪,但脸上已经恢复了血色。就在刚才,他多次吸吮浸满水的布巾,喝下了不少水。此刻闭着眼睛,发出静静的鼾声。

  他的枕边,坐着晴明、博雅,还有惠珍。

  “接下来……”晴明向惠珍说道,“有许多事情,不得不请你向我讲清楚。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听了晴明的话,惠珍似乎下定决心,仰起脸来点点头低声应道:“是。”

  “你们究竟做了什么事,被道摩法师抓住了把柄?”

  对晴明的问话惊诧不已的,不是惠珍,反倒是博雅。

  “喂!晴明,你怎么忽然问起这种话来?”

  “芦屋道满,说来就好比是寄生在人心里的蛆虫。是人的心主动招惹这个家伙来的。他去吞噬别人的心,仅仅是为了排遣无聊……”

  “……”

  “但即便是道满,如果不是你们自己有所贪图,他对你们也是无可奈何的。你们究竟要那家伙为你们做什么?”

  被晴明这么一问,惠珍低下了头。

  “犯……犯色戒……”惠珍声音沙哑着小声答道。

  犯色戒—就是说,身为僧侣而触犯戒律,与女性发生肉体关系。

  “你们……不如说是智兴内供奉吧,他到底怎样犯了色戒?”

  “是尸、尸体。智兴大师用女、女尸犯了色戒。”

  惠珍声音期期艾艾,说不下去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晴明追问道。

  惠珍嘶哑着声音,开始低低地述说起来。

  “从做童男时起,我便受到智兴大师的宠爱……”

  六

  童男,就是寺院举行法事和祭礼的时候,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参加仪式的童子。一般是七岁至十二岁的儿童,有时他们还兼任神灵降临时的媒介,称作乩童。由于戒律禁止僧侣与女色有染,童男有时便成为僧侣的发泄对象。

  惠珍亲口坦白,自己还是一名童男时,就已经成为智兴的禁脔。长大成人,正式当上僧侣之后,两人的关系依旧持续。

  “这样下去的话,难道我竟要连女子肌肤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就这么死去……”

  惠珍说,大约从三年前开始,智兴偶尔表露出这样的心思。

  今年,智兴已经六十二岁,身体已经衰老,体力也逐渐减弱。

  “死去之前,哪怕就一次也行,真想体验一下女人的身体究竟是什么滋味。”

  然而,戒律规定不得触犯色戒。

  这时,道摩法师出现了。

  一天夜里,惠珍正要从智兴身边离去的时候,智兴内供奉夹杂着叹息,再次喃喃感叹类似的话。就在这时,有一个声音钻了进来:

  “人生如梦,为欢几何?既然这么想做,又为何不真做呢?”

  朝外看去,只见夜晚的庭院中,道摩法师沐浴着月光站立在那里。

  “侍奉佛祖也罢,侍奉鬼神也罢,同样是为人一世,连女人肌肤的滋味都不曾尝过,这样的一生该是何等索然无味啊。”

  道摩法师得意地微笑着说:“喂,能不能给我弄碗泡饭吃吃啊。吃完以后作为谢礼,我会告诉你一件好事。”

  好奇怪的男人。双足赤裸,浑身肮脏,身上穿的是下人们穿的破烂不堪的窄袖便服和肥腿裤。他究竟是从哪儿钻进来的?

  然而,他却拥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吸引人的磁力。惠珍不由自主地准备好一碗泡饭,端了过去。

  道摩法师就那么在庭院里站着,一眨眼的工夫便把泡饭吃光了。

  “就叫我道摩法师吧。”说着,他把饭碗放在外廊内。这个人既没有剃发,也没有穿法衣,真不知算是哪门子的法师。

  “法师大人,刚才所说的好事究竟是……”惠珍仿佛鬼迷心窍似的,问道。

  “想知道吗?”

  “是。”

  “既不犯色戒,又可以跟女人干那好事哟。”道摩法师得意扬扬地说道。

  “那怎么可能?”

  “今天中午,后山埋葬了一个女人。刚刚死的,才二十四岁哟。你听好:死了的女人就不能算是女人,只不过是一件拥有女人肌肤的东西罢了。最难得的是守口如瓶。现在还没有生蛆生虫。但要是错过今晚,就不会再有机会啦。我说要告诉你的好事,就是这个了。”

  说完这些话,他丢下一声:“我走了。”

  道摩法师转过身去,便无影无踪了。

  “真是的!说些什么鬼话……”

  惠珍说着,转身回头看去。一瞬间,他将还未说完的话咽了回去。只见智兴两眼发直,身体微微地颤抖。

  站在那里的智兴,分明与惠珍此前了解的判若两人。

  七

  “结果,你们真的去了,是吧?”晴明问。

  “是。”惠珍点点头,“是我用铁锹把散发着浓烈泥土气味的女人挖出来的。然后……”

  “智兴内供奉做了?”

  “是。做了三次。”

  “三次?”博雅不禁惊呼。

  “第三次结束时,有个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

  “看见啦!看见啦!”

  那声音让人胆战心惊。回头一看,只见道摩法师浑身仿佛沐浴着月光,站在那里。

  “真做了呀!真做了呀!”

  道摩法师哈哈大笑。

  “喂,你知不知道,这个女人三月二十八生,是属蛇的女人哟。”

  他乐不可支地说着。

  “你玷污了与泰山府君同日出生的女尸。这件事意味着什么,你大概不会不明白吧……”

  道摩法师的口气似乎迫不及待。

  “你可是偷了本该奉献给泰山府君的供物啊。呵呵,后果会怎样呢?”

  说完,在月光下,道摩法师手舞足蹈地消失了。

  “那是十天前晚上的事?”晴明问道。

  “是。”

  回到寺院后,智兴就说头痛,身上感觉不舒服,便上床倒下了。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惠珍说道。

  “听说你还把道摩法师领来过一次……”

  “不。其实是道摩法师自己到寺院里来,说是来打听智兴内供奉是否无事。”

  “这大概是实话吧。”

  “他这又是为了什么?”

  “他的目的是说出我晴明的名字,好设下圈套让我到这里来。”

  “那法师……”

  “没错。迄今为止,大家都被这家伙玩弄于股掌之中。你是如此,我也如此……”

  听了晴明的话,惠珍不禁哑然。

  “真是危险得很啊。但现在已经没事了。”晴明说。

  “真的吗?”

  “请把我刚才交给你的咒文还给我好吗?”

  晴明接过惠珍从怀里取出的咒文,摊开来,拿起一旁还没有收拾的笔,把惠珍的名字涂去,在旁边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啊!”惠珍惊叫出声,“这样的话,晴明大人,您……”

  “我的事情,不用担心。”

  “喂!晴明,你要干什么?”博雅慌忙站起身来。

  “这里的事情全办妥了,我要回去了。你不妨这就去向圣上汇报,就说晴明说的,事情已经全部结束了。”

  “喂!喂!”

  博雅向着已迈步走去的晴明喊道。

  “我得抓紧时间。今天晚上还得做好准备,迎接泰山府君呢。”

  八

  在晴明宅邸的外廊内,两人在饮酒。和昨夜一样,只孤零零地点了一盏油灯。

  晴明背靠廊柱,悠闲自在地举杯送往唇边。博雅虽然也举起杯来,却显然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

  两人之间,另放有一只琉璃杯,盛着一个小小的蛋形物。这正是纸武士和狗从智兴内供奉体内赶出来的东西。

  夜晚的庭院与昨夜一样,漂浮着极其细微的水雾,难以辨明是细雨还是雾气。

  不知是因为将近满月,还是充盈在大气之中、宛似雾霭的水汽比昨天要少,天空中的青光似乎多少比昨夜明亮。

  湿润的植物气味浓浓地飘溢在两人周围的夜气中。

  “可是,到底是怎么回事,晴明?我现在觉得还是一笔糊涂账呢。”博雅一边端起酒一边说道。

  “我不是说了吗?”晴明回答。

  “你说什么了?”

  “是那位道满大人让大家陪他一起消遣、打发无聊啊。”

  “你说什么?为了消遣?”

  “没错。那家伙第一次出现时,怂恿智兴内供奉去搞女人,那时他就已经下了咒。”

  “又是咒啊?”

  “正是。而这恰恰是智兴内供奉心中渴望的事情,道满只是原封不动地把它说出来,这样就牢牢俘获了智兴内供奉的心。”

  “哦。”

  “在这次事件中,力量最大的咒大概要数泰山府君了。”

  “泰山府君?”

  “所以智兴内供奉才会惶恐不安到极点,体内自然而然便生出了这种东西。”

  晴明看了看琉璃杯中的东西。

  “这到底是什么?”

  “是智兴内供奉由于惊恐过度而在体内生出的东西,说得简单些,就是鬼了。”

  “你说得一点都不简单。为什么说这东西是鬼呢?”

  “对智兴内供奉来说,虽说对方是尸体,但毕竟还是犯了色戒。这种罪恶意识加上对泰山府君的畏惧,以及智兴内供奉苦修了几十年犹自割舍不了的种种欲念,都在这里面。”

  “哦……”博雅似懂非懂地回应。

  “等这东西孵化出来,我打算拿来当式神用。”

  “用这个吗?”

  “嗯。”

  “会孵出什么东西?”

  “这个嘛,就不得而知了。这原本是无形的东西,所以我只要下令,无论是什么虫的形状或者鸟的形状,大概都可以孵出来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就是这样了。这可是无价之宝啊,博雅。”

  “这算什么无价之宝!”

  “你想一想嘛,这可是那位智兴内供奉长年修行之后仍然未能割舍的东西啊,一定会成为强有力的式神。”

  “晴明,弄不好你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才到三井寺去吧。”

  “这怎么可能?”

  “值得怀疑。”

  “我是听说了道满的名字,感觉那家伙是在诱我出面,才去三井寺的。”

  “你刚才不是说,那家伙是为了消遣才做的吗?”

  “我是说了。”

  “你明知是消遣,还偏要赶去吗?”

  “我也想去消遣一下呢。道满大人究竟预备下什么东西来打发无聊,我也很感兴趣呀。”

  “可是,弄不好会出人命,对不对?”

  “嗯,是这么回事。”

  “而且照你的说法,这件事似乎还没有了结,是不是?”

  “嗯。”

  “泰山府君会来这里把你带走吗?”

  “这个嘛,大概是要来的吧。”

  “真的?”

  “真的。”

  “晴明,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所谓泰山府君,真的有吗?”

  “要说有,就有;要说没有,就没有。这次,道摩法师是用泰山府君的名字施了咒,所以应该会有吧。”

  “我听不懂。”

  “博雅,这个世界是由好多‘层’和‘相’构成的。”

  “……”

  “在这些‘层’和‘相’之中,有一个便是泰山府君啊。”

  “但是,我怎么也不能相信在某个地方有个地狱,那里有一个名叫泰山府君的东西,可以随心所欲地决定人的寿命,想延长就延长,想削短就削短。”

  “博雅,我不是曾经说过吗?虽说是泰山府君,归根结底也仅仅是一种力量。是这种肉眼看不见的力量支配着人类的生命和生命的长短,从这层意义上讲,泰山府君无疑是存在的。”

  “……”

  “当人们祭祀这种力,并将其称为‘泰山府君’,从那一刻起这种力就成为泰山府君了。而当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人知道‘泰山府君’这个名字的时候,‘泰山府君’也就消失了,只剩下这力还存在罢了。而且,如果改变对这种力量的称呼—也就是改变咒,这种力就可以既是泰山府君,又可以作为迥然不同的东西出现在这个世上。”

  “说来说去,使泰山府君成为泰山府君的,归根结底是因为人们施了咒?”

  “正是这样。博雅,这个世上所有的东西,其存在形态都是由咒决定的。”

  “我搞不懂。”

  “是吗?”

  “搞是搞不懂,但这位泰山府君今晚还是要到这里来,把你抓走吧?”

  “因为我把那纸上的名字改成我的名字了嘛。”

  “它来了的话,我能看见它吗?”

  “想看就可以看见。”

  “它究竟是什么样?”

  “总而言之,你觉得泰山府君是什么形象,它就会以什么形象出现在你面前。”

  “唔。”

  “那是一种无比强烈的力。但到这里来的,仅是这力的一部分。”

  “那么,你不害怕吗?”

  “船到桥头自然直。”

  晴明正这么说时,庭院里忽然现出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那是什么?!”博雅刚要起身。

  “是我。”那个影子答道。

  芦屋道满—道摩法师正站在庭院的草丛之中。

  “欢迎。”晴明淡淡说道。

  “我看热闹来啦。”

  说罢,道满穿过草丛,优哉游哉地向两人相对而坐的外廊走来。

  “看看足下与泰山府君如何了结啊。”

  道满得意扬扬地笑着,盘腿坐在外廊的一角,抓过放在外廊内的酒瓶。三个人喝起酒来,都沉默无语。唯有时间在流逝。

  也许是心理作用,天空的月色仿佛变得明亮起来。

  “博雅,笛子……”

  博雅从怀里取出叶二,贴在唇上。笛子的旋律流入夜空之中。

  时间流逝。突然—

  “来了……”道满低声道。

  博雅刚打算停止吹笛,晴明用眼神制止了他。

  博雅一边继续吹着笛子,一边纵目凝望庭院深处。

  只见在大枫树下的草丛中,依稀浮着一团白色的东西。夜色中,那白色的东西像是由沐浴着月光的细微水雾凝聚而成,又像是一个身穿白色官服便袍的人。

  仿佛是随着博雅在心中将它看作人影,那白影子便缓慢地变成了人的身姿。

  那影子似乎盘踞在草丛中,又似乎在侧耳倾听博雅的笛声。它无声无息,缓慢地移近前来。根本没看到它在走动,它却已在不知不觉中来到附近。

  一双冷静的眼睛,看上去既像年轻男子,又像女人。脸上毫无表情,令人不禁毛骨悚然。

  一种恐怖的气氛弥漫开来,让人觉得即使它冷不防张开血盆大口,露出狰狞的獠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当这个东西终于接近外廊时,晴明伸手举起那只装有白色蛋形物的琉璃杯。蛋形物在杯中裂开了。一种焕发着柔软的光芒、仿佛雾一般的东西漫溢出来,从杯口向外漫出,形状缓缓增大。

  它变成了一只麻雀大小的蓝蝴蝶。

  晴明左手从怀里掏出那张写有咒文的纸,递至蝴蝶前,蝴蝶轻飘飘地浮在空中,用脚抓住了那张纸。那只美丽的蓝蝴蝶,头部是晴明的脸。

  蓝蝴蝶就这样抓着纸,飘然向空中飞去。

  于是—

  白色的影子蠕动起来。看不见有任何动作,它便飘然浮到空中,将蓝蝴蝶拢在双掌内。

  刚感觉到银色的雾气在夜色中流动,一刹那,白色的影子和蓝蝴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晴明举目注视着白影消失的地方。博雅从唇边拿开笛子。

  “了结了吗……”博雅声音嘶哑,问道。

  “了结了。”晴明回答。

  “太好了。我要不是在吹笛子,也许会大叫大嚷着逃之夭夭的。”

  博雅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那就是泰山府君吗?”

  他问晴明。

  “没错。”

  “我觉得看上去很像你,是一个身穿白色狩衣的美貌青年男子。你看着觉得它像什么?”

  然而,晴明没有回答博雅的问题。

  “真是太绝了……”

  道满说罢,放下酒瓶,站起身来。

  “泰山府君把你做的式神,当成你带走了……”

  “是。”晴明静静地点点头。

  “嘿嘿。”道满小声笑了笑,朝院中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喂,晴明……”

  他回过头来,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下次再陪我玩吧。”

  转过身子,道满再次迈步走去。

  “愿意随时奉陪……”晴明静静地说。

  道满拨开草丛走去。月光静静地洒满他的背。

  不一会儿,道满的身影也溶入庭院的黑暗中,看不见了。

  晴明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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