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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针魔童子(1)

  一

  天高云淡。

  一条带状的白云在蓝天上流动。

  大气澄澈,秋风送爽。

  龙胆。桔梗。黄花龙芽。

  秋花秋草在庭院里摇摆。遮盖其上的片片枫叶,已经染上红色。

  明亮的阳光照射着庭院。

  源博雅酒杯在手,与安倍晴明相对而坐。

  这是在晴明家的外廊内。

  坐在二人身旁的蜜虫,待酒杯一空,便默默地为其斟满。

  二人悠闲地对饮。虽说是白天,但坐在木条地板上当风一吹,仍觉寒意侵肌。但有酒做底子,这凉风便正是惬意的程度。

  不时有枫叶离枝,在阳光中翻飞着落地。

  土地的气味。

  落叶的气味。

  这一切均非夏日所有。

  与血一般包含精气的夏日气息不同,有新鲜而强烈的东西在凋落。

  是秋的气息。

  “这样眺望着树叶掉下来,我不禁感觉不可思议……”

  博雅把酒杯从唇边移开,放在木条地板上。

  背靠柱子、眺望着庭院的晴明把脸转向博雅,说道:

  “博雅,什么事情不可思议?”

  “就是那些落下来的叶子呀。”

  “树叶?”

  “我刚才在想,那些叶子是活着呢,还是已经死了。”

  “噢。”

  晴明的红唇漾起一丝笑意。看来他对博雅的话产生了兴趣。

  “以刚落下的叶子来说吧,离枝前恐怕是有生命的吧。”

  “噢。”

  “那么,那些叶子是在离枝的瞬间终结了生命吗—这些事情,我始终不大明白。”

  博雅拿起蜜虫斟满的酒杯,望着晴明。

  “比如说吧,晴明,刚落下的叶子虽说已离枝,却仍像活着一样鲜亮。但是,也有些叶子不离枝,就这样直到冬天,在树枝上干枯了,也会有的吧。”

  “对。”

  “再比如说吧,晴明,如果我把仍留在枝上的叶子撕碎,那时候,那片叶子就死了吗?”

  “……”

  “哦,不说叶子了,说树枝更容易明白吧。假定我折断了带着花蕾的樱树枝,这枝条虽说被折断了,不是还有生命吗?因为折下的枝条若插入有水的水瓶中,花蕾不久就会盛开。”

  “噢。”

  “现在长在那里的那棵枫树,毫无疑问是有生命的。”

  “有的吧。”

  “它的叶子也是活的。”

  “唔,是活的。”

  “那么,刚落下的叶子又如何呢?是活的吗?如果仍活着,什么时候会死?如果已死了,是什么时候死的?还有,折一根枝条插在水中,让它活下来,这是将生命一分为二吗?再有,那些叶子,原本就各有生命吗?若有,那些树就拥有如此众多的生命吗?或者说,人的手脚,即便如树枝般被切下,也说不定还活着?”

  说到这里,博雅才把端着的酒杯往嘴里送。

  “晴明,我刚才就在想这些事……”

  “噢。”

  “我都弄糊涂了。我不明白生命这回事究竟是怎样的,最终—”

  真是不可思议啊—博雅这样发出一声感叹。

  “那是与咒有关的事情。”

  晴明嘟哝了这么一句。

  “又是咒吗?”

  “讨厌谈论咒吗?”

  “说不上讨厌不讨厌,只是你一谈咒,我就糊里糊涂,弄不清楚了。”

  “可是,即便没谈及咒,你刚才不也说不太明白吗?”

  “是那么一回事,可是—”

  “明白了。”晴明打断博雅的话,点点头说。

  “明白了什么?”

  “不谈咒。”

  “好。”

  “不谈咒,用水来作比喻吧。”

  “水?”

  “用水—唔,说得容易明白些,用河流作比喻吧。举例来说,生命就是河流那样的东西。”

  “河流?”

  “没错,是河流。”

  “河流怎么样?”

  “河流是什么,博雅?”

  “所谓河流嘛,就是……”

  博雅思索着,说不下去。

  “河流不就是河流吗?”他说。

  “这是没错的,但能否稍改一下,用其他说法?”

  “其他的说法?”

  “所谓河流,就是水流。”

  “水流?”

  “水由高处往低处流—这样的流动使水形成了河流嘛。”

  “对。”

  “鸭川也好,哪里的河流都行,假定这里有一条河流。”

  “噢。”

  “水在流动。”

  “噢。”

  “在这条河流中,有几条河流?”

  “有几条?既是鸭川,不就只有鸭川这一条河流吗?”

  “那么,假如用桶在这条河流中打水,提到高处去,从高处往低处一点点倒,结果呢?”

  “结果?”

  “那也是水流,虽然规模很小,但不也可以说是河流吗?”

  “虽然也是,不过,这种水流不是马上就会停止吗?”

  “折来插在水中的枝条又如何?”

  “树枝?!”

  “那样的枝条也能活一些时候,但不能比原本的树活得更久长。跟这种情况不是一样吗?”

  “唔……”

  “是一个生命,同时又有无数生命。是一条水流,同时又有无数水流。”

  “对、对对。”

  “一中有无数,无数又归一。所谓生命,并非树即树、叶即叶。就像河流—亦即水流并非水一样。”

  “……”

  “但是,如果没有形式,例如花鸟虫鱼、树木树叶,世上便没有所谓生命。水流也是同样。”

  “……”

  “不能从一棵树上只取出生命,就像不可能从河流里留下水,只取出河流一样吧……”

  “噢,噢。”

  “这个嘛,以佛家教诲而言,就是空。”

  “空?”

  “就是说,这世上的一切都下了咒啦。”

  “什么?!”

  “佛法的空和咒,原本是同样的东西,只是程度稍有不同。所谓咒,就是透过了人的内心的空。人在‘空’这个佛法原理上,加上了人的气息,于是成为所谓咒……”

  “喂喂,晴明—”

  “博雅,怎么啦?”

  “你最终还是说了咒。”

  “是吗?说了吗?”

  “说了。”

  “哦。”

  “你在谈论河流的比喻时,我感觉已经明白了,可你一提到咒,我不是又弄糊涂了嘛……”

  “对不起。”

  晴明道歉,嘴角却挂着微笑。

  “喂,晴明,不能一边道歉一边笑。”

  “对不起。”

  “眼睛还在笑。”

  “别发火嘛,博雅。”

  晴明把右肘架在支起的右膝上。

  “有一件事,博雅……”

  晴明改换了话题。

  “什么事?”

  “不太醉的话,待会儿就跟我来好吗?”

  “跟你走?去哪里?”

  “这个嘛—”

  “让我跟你走,你自己却不知道目的地?”

  “顺朱雀大路南下,噢,到罗城门一带就行了吧。”

  “什么?!”

  “有人委托我找东西哩。”

  “找东西?”

  “对。”

  “谁委托你?”

  “要说是谁,也挺有意思,就是照顾性空上人起居的那位……”

  “这性空上人,就是播磨国的—”

  “对,就是饰磨郡书写山圆教寺的性空上人。”

  “可是,性空上人为何还要你……”

  “不,不是性空上人。我不是说,来委托我找东西的,是服侍性空上人的那位吗?”

  “是谁呀?”

  “他来了你就明白了。”

  “来?来这里吗?”

  “对。”

  晴明点点头。

  二

  性空上人出生于播磨国。

  他是官从四位下的橘朝臣善根的儿子。

  他的母亲是源氏,生下众多子女,但每次都为难产所苦,在怀上老幺性空上人时,家中决定将此子流产。她服了毒药,但无效。

  正想怎么办才好时,母亲做了一个梦。毗沙门天出现在梦中说:

  “请于播磨国生产此子。”

  母亲把此事告诉了丈夫和家中的人。

  “与腹中孩子相比,你的身体才叫人担心呢。”

  “即使是伊奘诺与伊奘冉两位大神,在蛭子出生后,也让他顺水流走了啊。”

  丈夫和周围的人这样说着,无论如何都要让她流产。

  于是,母亲仅带了几个随身之人,隐瞒行踪,进入了播磨国。性空上人因此得以平安降生。

  性空上人出生时出现了几种奇瑞。

  据说天空响起钟鸣之声,天降金粉于其家宅。

  哺乳之时,乳母抱起上人,便感觉异样,不知不觉睡着了。稍后醒来时,发现抱在手中的性空上人竟不知所踪。

  家中大为恐慌,众人四下寻找,发现还是一个赤子的性空上人,竟独自坐在大宅的北墙根玩耍。

  这个刚出生的婴儿连走路也不会,究竟是怎样来到这里的呢?

  从年幼时起,他就不杀生,不合群玩耍,只是坐在幽静之处冥想。他笃信佛法,希望出家。

  十岁时已习八卷《法华经》。

  行成人冠礼是在十七岁之时。

  后来,他随母前往日向国。出家时年二十六。

  他在叫雾岛的地方闭门不出,日夜诵读《法华经》。

  这个时期也有奇瑞出现。

  性空埋头诵经,没有时间化缘讨得食物。但不可思议的是,当没有食物时,不知何时大门下就会放有三块烧饼。

  据说吃这些烧饼,仅一块就足以数日不食。

  他离开雾岛,移居筑前国背振山时,年三十九岁,已能背诵《法华经》。

  现在,他于出生之地播磨国饰磨郡的书写山上,结庵三间居住。

  不知从何时起,也不知是谁先叫开的,这所庵被人以“寺”名之,称为圆教寺。

  皇上也曾数度驾临。

  有一次,皇上带杰出的画师延源阿阇梨驾临,为上人绘像。绘画之时,大地轰鸣。然而,无论大地如何摇晃,却没有任何房屋毁坏、东西倒下的情况发生。

  皇上觉得不可思议,询及此事时,据说上人这样答道:

  “此乃写我形而有之,不必恐慌。”

  这样的传闻,博雅已在宫中纷传时听说过了。

  “就是播磨国的那位……”

  博雅的话就是因此而来。

  三

  “可是,要说照顾性空上人的那位……”博雅问。

  “哦,一步步说吧。博雅,我先问你:听说最近在朱雀大路发生怪事了吧?”

  “怪事?”

  “对。比如说,藤源清麻吕大人的事。”

  “噢,他的事倒是听说了。好像是他外出的时候,牛忽然发疯,大闹起来了……”

  “正是。”

  “据说牛车翻了,清麻吕大人的手负了伤。”

  “其他的呢?”

  “其他?说起来,还听说橘将隆大人晚上想到女方家去,在路上被虫子之类的东西刺了脖子。”

  “没错。”

  “据说是突如其来的。要是蜜蜂什么的,该听得见嗡嗡的振翅声的,可他完全没听到这类声音,冷不丁就被刺了。他慌忙用手去摸脖颈,虫子已不在了,似乎飞走了。”

  等博雅说完,晴明望着博雅,说道:

  “其实嘛,类似的事还有不少。”

  “还有?”

  “一个从西京来卖柴的男子,也在朱雀大路被虫子扎了屁股。”

  “虫子?”

  “哦,且把它当作虫子吧。”

  “还有吗?”

  “还有,是两天前的事。平行盛大人骑马走在朱雀大路上,也是马匹忽然受惊,行盛大人被掀落马下,肩部着地,造成肩骨脱位。”

  “噢,也是发生在朱雀大路上吗……”

  “对。”晴明点点头,“唔,据我所知,仅仅在这五天之间,类似的事已发生了八起左右。”

  “八起?”

  “对。”

  “你说陪你走一趟,与此事有关吗?”

  “对,有关。”

  “那,去朱雀大路吗?”

  “是这么一回事。”

  “陪你去很简单呀,该走了吗?或者……”

  博雅说这话时,晴明瞥一眼庭院,说:

  “是动身的时候了。”

  “是时候了?”

  “看来,刚才和我谈话的人已经回来了。”

  “什么?”

  “在你过来之前,那位大人在这里。他有事外出了,现在已经返回。”

  晴明话音未落,有人绕过屋角,向这边走来。

  分开秋野般的繁草现身的,是个年仅十四五岁的童子。

  “晴明大人……”童子走上前来,殷勤地向晴明俯首致意,“事情已禀报对方,答复是‘事既如此,宜稍搁置’。”

  童子说了这样的话。

  “这不是挺好吗。”

  “这也是仰仗晴明大人了。”

  “那么,请在那边等待。若找到了,我会立即奉上。”

  “谢谢晴明大人。”

  童子又低首致意。他的礼貌和口吻,颇有成年人的味道。

  “那么,我在那边等了。有劳大驾,不胜感激。”

  童子又数番道谢,才分开草丛走了。

  等童子的动静完全消失之后,博雅才将充满好奇的脸转向晴明,像泼水般一口气说起来:

  “刚才你们在说什么事?刚才来这里的童子,就是你正在等的那位在性空上人身边照料的人吗?你为何称这童子是‘那位’?我什么都不明白呢—”

  “一步步弄明白嘛。”晴明说。

  “别一步一步的,现在就告诉我。”

  晴明像听不见博雅的话似的,站起身说:“走吧,博雅。”

  “喂,晴明……”博雅也把重心由臀部移到脚上。

  “你不去?”

  晴明佯装不知地说。他眼看就要迈步了。

  “等、等等我—”

  博雅连忙也起身。

  “要去吗?”

  “去。”

  博雅点点头,站了起来。

  “走吧。”

  “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四

  晴明和博雅下了牛车,走在朱雀大路上。

  由北向南。

  在阳光中,二人悠闲地向南漫步。

  有卖柴的人在走,也有牵着驮马、同样走朱雀大路南下的人。

  正前方,远远望得见罗城门。

  望得见罗城门左边东寺的塔,以及右边西寺的塔。

  博雅边走边发牢骚。

  “晴明,你为什么对我一言不发?”

  博雅看来颇为不满。

  “没有那回事呀。”

  晴明边说边悠然前行。他左手提一个用带子绑好的酒瓶,里面装了酒。

  “不,你有。”

  博雅一口咬定。

  “你手里提的是什么?”

  “酒。”晴明说。

  “我当然知道。我要问的是,为何特地把酒带到这里来?”

  “我想,要是找到了那个东西,就在这里喝上一杯。”

  “所以我问你好几次了:要找的东西是什么?你总是不答复我。”

  “猜猜如何?” 晴明说。

  “你刚才说了会告诉我的。为什么非要我猜不可?”

  “没有信心猜中吗?”

  “不,我说的不是自信不自信的问题。我是说:你不是说过要告诉我吗?”

  “我什么时候说要告诉你?”

  “你说过的。”

  “我说的是,你终会明白。”

  “终、终会……”

  “我说的是‘明白’,不是‘告诉’。”

  “晴明,你这不是给我下圈套吗?我—”

  “所以嘛,猜猜看如何?”

  “猜?”

  “对呀,你应该能明白我现在要找的东西是什么。”

  “我不明白嘛,晴明。为什么我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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