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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寂寞而明亮的教堂

 第五章

  一
  半夜两点多,伊谷春警区并列的海峡双星大厦——厦门大厦和金门大厦的大堂都灯火通明。受周边两家建筑工地的影响,大厦进出通道设施及物业管理尚未全部到位,人员进出混杂,加上金门一期的防盗门不够坚固,溜门盗窃的家伙也频频在这里出现。
  四五个衣着整齐的警察和协警在大堂深处。进出大堂的人都被要求查验身份证明。
  一辆出租车开到大堂门口,两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下来,一前一后进来,一个还在信报箱那里拿了报纸,两人正往电梯而来的时候,伊谷春和辛小丰走了过去。辛小丰请他们出示证件。两个男人互相看了一眼,嘻嘻直笑,可以很明显看出他们的脚是酒后虚晃随时要趔趄的,他们似乎努力要稳住自己,舌头却很大,两人先后说,台……胞——我——们是一台——胞……
  辛小丰说,请出示你们的台胞证或者申报条。一个黑衣男人摸着脑袋,问白衣男人,你带——了吗?白衣男人嘻嘻……笑不停,连连摇手说,喝酒,谁……那个……
  黑衣男人打着酒嗝,步履蹒跚地往伊谷春身边靠,伊谷春出手扶住他;辛小丰也感到白衣男人靠向自己,很快,一只手已经塞进他的裤袋,一大卷钱已经在里面了。同样的,伊谷春裤袋里也鼓起了一块。辛小丰假装没有感觉,但看见伊谷春已经在一丝暧昧的微笑中,把自己口袋的钱掏了出来,给黑衣醉汉塞了回去。他抓着黑衣人胸襟,猛力摇晃,说,证件不带还想行贿警察?!
  辛小丰在伊谷春教训黑衣人时候,把口袋里的钱也塞回了白衣男人手里,男人推挡,钱掉在了地上。伊谷春也看见了。辛小丰把钱捡起,用力塞回白衣人口袋,白衣人摇摇晃晃的躲闪中,辛小丰发现他上衣裤袋每一个口袋里都是钱,根本没用钱包。他忍不住又按了一下那些口袋里的钱,看起来是帮醉汉塞紧,实际,辛小丰在温习刚才很刺激手指的很瓷实的有钱手感。从业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感到,别人的钱和自己的钱,好像也不是天堑。钱啊,这么难又这么容易到手的东西啊。
  伊谷春招手叫小丁过来,让辛小丰和小丁把两个台湾人送上楼去。回头,辛小丰和小丁下来,看伊谷春有点发愣,他机械地问,住多少号?小丁说,A座3806。我操,颠三倒四、醉醺醺的找不到台胞证。
  伊谷春看着辛小丰,说,你刚才闻到酒味了吗?
  辛小丰摇头。
  就是说,你也没有闻到酒味?
  辛小丰说,没有,贴近的时候,有一点隐隐约约的清甜味。说不定是昨天遗留的酒味。
  伊谷春眯起眼睛,轻轻点着头,说,妈的,他们竟然醉得走不好路——给我记着这两个家伙!记着房门号。
  伊谷春没有再跟辛小丰提钱的事,辛小丰却克制不住想到它,是三千?还是四千呢?
  忽然,辛小丰觉得伊谷春很让人生厌。这个人对钱是没有感觉的,因为他是有钱人。
  伊谷春的笑是什么意思,是职业猎人的讥讽和骄傲,他一向看不起收买他的人,因为他知道自己收买不了。这条疯狗,这条职业疯狗,他永远不知道急迫需要钱的人的焦灼苦痛。
  辛小丰以为自己被白衣人塞钱的活络心思,伊谷春不知道,因为他自己当时也正被人塞着钱,但事后证明,伊谷春一清二楚,他看到了白衣人的手从辛小丰的口袋里出来,看到了辛小丰反常的迟钝,看到了辛小丰还钱时惟恐人不知的张扬动作。伊谷春实在太聪明了,不久之后的一个抓赌案子,就使辛小丰彻底明白,自己什么也逃不过伊谷春那双有毒的眼睛。
  那天下午,辛小丰本来要请假的,因为尾巴在重症监护室抢救出来,见到辛小丰的第一句话是我要我的小金鱼。这是辛小丰半年前给她买的,一个有盖子的长方形透明塑料盒子,一本书大小,有提手。里面有三条小金鱼。分别有名字:白雪公主、小巫婆、红蝴蝶,尾巴和比觉一起命名的。确定住院那天,尾巴就说要把小金鱼接来一起住院,比觉说,小金鱼不喜欢医院的味道。在低心排并发症抢救过来后,乔教授和一个漂亮护士都肯定地告诉她说,小金鱼不会讨厌医院的味道。
  尾巴知道辛小丰和杨自道一向都比老陈好说话,果然,她一说,辛小丰就说,好的。我去拿。比觉不太赞成,觉得太麻烦了。他说,你怎么去?不上班了?
  辛小丰说,我跟姓伊的说一声。雇个载客摩托,一个半小时肯定到金元岛,再等个航班渔船,来回四个多小时应该就够了。
  没想到伊谷春不同意请假。尤其是辛小丰说请假理由是去拿小金鱼。伊谷春觉得荒唐。他臭着脸说,过两天再说。这让辛小丰很郁闷,伊谷春也看出来了,但辛小丰也没再说什么。
  当天晚上,他们捕获了一个专业盗窃团伙。盗窃团伙的材料做完批完,天已经蒙蒙亮了。队员们都离开所里到协警宿舍睡觉去了。伊谷春也疲乏至极,准备回楼上办公室后面的休息间歇歇,刚踏上台阶,却看到天井里,辛小丰蹲在哈修旁边,他猜他可能带哈修出去大小便回来,却听到辛小丰自语似地附在哈修耳边,你要是马,现在我们就可以走……
  伊谷春突然想起来,辛小丰请假的事。他又走下楼梯,哈修见到他,使劲摇尾巴。转脸看到伊谷春,辛小丰站了起来,准备离去。
  你还是要去拿小金鱼吗?
  辛小丰点头。伊谷春掏出他的高尔夫车钥匙,你开吧。
  辛小丰一愣,摇头,说,不,我雇个黑摩托。天再亮点,摩的就出来了。
  伊谷春说,那小鱼有那么重要吗?
  辛小丰答不上来,他笑笑,低头摸着哈修的脑袋。伊谷春看了看,把钥匙放回口袋,转身上楼去了。
  伊谷春在床沿上呆坐了一下,又套上外套,蹬上鞋嘭嘭嘭地下楼。辛小丰已经不在天井里。伊谷春到所后院跳上自己的汽车。天色灰蓝蓝地快亮了,楼房、树木、围栏和大道小路都在空气中,渐渐清晰起来。辛小丰走得很快,伊谷春追到菜市场口,看到他张望着走,在找载人摩托。伊谷春到他身边,停下,按了下喇叭。辛小丰回头,就看到伊谷春在对他歪点着头邀他上车。辛小丰还是有点反应不过来。
  伊谷春喊,上来!我送你!wWw:xiaoshuotxt?net
  辛小丰上来了。
  空旷的街道,路灯刚刚熄灭。空气中像充盈着蓝灰粉末,颜色重一点的,就是街景人物轮廓了。
  伊谷春的车猎豹一样奔驰。辛小丰看了仪表盘,竟然开到一百二。
  两人也不说话,一些清扫街道的工人出现了,走动的路人也慢慢多起来。伊谷春依然保持高速。有一次,差点撞上一个骑着垃圾车、突然转道逆行的清洁工。
  你累不累?辛小丰说。
  还好。伊谷春说,累了,就你开。
  辛小丰心里又起了感激,他担心伊谷春通宵未眠开车太累、太危险。伊谷春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说,系上安全带,你想睡就睡吧。
  辛小丰系上安全带,闭上眼睛。这么一段时间以来,因为案件高发,因为连续加班熬夜,因为尾巴病危,辛小丰的确累得要散架。几乎是合上眼睛后半分钟不到,他就发出轻微的呼噜声。伊谷春看了他两眼,心里也泛起一点温润,手下这些待遇不及正规警察五分之一收入的兄弟,是拿命在跟他干。
  对于辛小丰自己来说,好像才是短暂的合眼睁开问,伊谷春的车竟然就到了金元岛湿漉漉的码头。天完全亮透了,是个金红色的好天,海面上都是微红的太阳光。
  从码头上机帆船,轰轰地开了十多分钟,到小岛,搭上一个小机,一会就靠上林老板的鱼排。辛小丰一跃而上,却发现小木屋还关着门。辛小丰敲门,里面似乎一阵慌乱动静。好一会,那个替代比觉的临时工,才披着外衣来开门,却不让辛小丰进去。辛小丰说,来拿鱼。那人说,都死了。没了。
  辛小丰睁大眼睛,前天你怎么不跟比觉说?!
  那个人说,我又没看。他打电话的时候,我不在这屋里。
  辛小丰一把推开他,闯了进去。那人想阻挡,不及辛小丰快。辛小丰一进去,只见比觉睡的高低床的下床,一个女人迅速翻身向里。辛小丰感觉像海珠,但他没有兴趣细究。转头他就找小金鱼的透明盒子,窗下的小茶几上。盒子还在,里面最后一条红色的死鱼,还没有倒掉,肚子胀得大大的浮在水面。辛小丰心里一阵闷痛,感觉很不吉利,又难以发作。想了想,还是过去,把那个发臭的透明盒子提了出来。走出来,记起比觉要的背心,辛小丰又进了木屋,躺着的女人以为辛小丰走开了,便起来,不料辛小丰又进来,躲避不及,只得低下头来。
  辛小丰提着空盒子,上了汽车。伊谷春醒了,说,怎么,空的,都死了?辛小丰点头,说,没有人换水。
  汽车驶离码头。伊谷春说,早知道这样,你直接在花鸟市场给她再买几条不就好了。这么傻跑一趟,真是一根筋!
  辛小丰勉强笑笑,想说对不起,但没有说。一边开,伊谷春一边觉得辛小丰这事真是有点过分。在人群里,辛小丰怎么说,也是脑子比普通人清醒的人,这么一根筋的事,竟然把他伊谷春也带进去了。
  辛小丰没有说话,伊谷春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却听到他说,我总觉得,小金鱼好,尾巴就会康复。
  区际于道上,黑色的高尔夫风驰电掣。两人都补了点觉,精神比天亮前后好多了。辛小丰帮伊谷春点了枝烟,自己也点了一枝。伊谷春的车速比来时慢了下来,但还是凶猛,一路有惊无险地疾驰,辛小丰漠然地迎送着窗外飞速来去的险象环生的车辆景致。伊谷春觉得辛小丰就是这样的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再危险,几乎都激不出他的惊呼。一枝烟吸完了,他还是用左手指头慢慢拧磨而熄。伊谷春看着他,辛小丰似乎感到他在看,一开窗,把烂烟头扔了出去。外面是一片连绵的竹山。那个竹叶特别尖细,毛笔尖似的。远看一株株黄绒绒的,像小动物毛。
  伊谷春说,你们西陇,有一种夏天的笋,叫绿笋。好吃极了。以前我一直以为冬笋是最好吃的,到西陇吃过绿笋,才知道,天下还有比冬笋更好吃的笋,绿笋比冬笋更甜更清。
  辛小丰说,吃绿笋的时间很短。
  伊谷春说,绿笋是白色的,他们说是长在溪水边。我第一次是在师傅家吃到的。他老婆家乡是个出顶级绿笋的地方,叫宿安,对不对?师傅说家里人带了一编织袋来,不吃马上就老了,绿笋很娇气。师傅就叫我们几个单身汉,那天晚上到他家吃饭。全部是绿笋宴。师娘说,宿安的水质和沙质特别好,所以,宿安的绿笋颜色淡绿如玉,笋心最清甜。不过,挑选的时候,一定要挑马蹄形。伊谷春弯着手腕,打着马蹄手势,他说,锥子形、扁长形、其他奇形怪状都是次品。……没想到,第二天宿安水库就发生强奸灭门大案。师傅带我过去。因为天热,发现的时候,现场尸体都臭了,尸水遍地,一屋子蛆虫乱爬,那时,我看的现场非常少,别说看,那个说不出来的极其浓烈恶臭的尸烂味一熏,我当场就呕吐了。师傅他们在现场洒了三瓶高粱酒,若无其事地察看着勘验。我不断地吐,吐了再进去看,看了又吐。
  辛小丰笑了笑。伊谷春说,你去过宿安吗?
  辛小丰摇头。伊谷春说,都没有去过吗?其实离市区才十多公里。西陇大水库啊!
  辛小丰说,也算去过,小时候去春游,老师带着。看了什么我也不记得了,光记着吃了很多东西,回家都吃不下饭……
  伊谷春直接就把车开到老城区的大花鸟市场,停了车,和辛小丰一起到了最大的鱼店。
  二
  杨自道的车主借了一万元给他。杨自道把钱送医院,没想到伊谷夏也在医院。看起来,尾巴的精神还不错,虽然气息微弱,可是显然活泼爱讲话了。
  比觉站起来,打手势示意问杨自道钱的事。杨自道看他一眼,走出病房。比觉跟了出去,伊谷夏也尾随而来。杨自道说,我们兄弟有事,你进去陪尾巴吧。伊谷夏说,我也有事跟你们说啊。
  那你说吧。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你们在哪里吃年夜饭?
  我一样上班。杨自道说,不过,我会到医院和比觉、尾巴一起吃点。
  伊谷夏说,刚才我跟老陈说了,我叫我们家订年夜饭的酒家,给你们送点菜来。老陈说不要。
  杨自道说,是啊,在病房里大吃也不好。心意我们领了。谢谢了。
  第二天,伊家所定的酒家真的送来了年夜饭。比伊谷夏说的两样还多了一样:一锅水煮鱼,一盆猪颈子腊肉。额外还有一个两层蒸锅,下面是红菇鸡汤,上面是熟捞面条和上海青。店小二说,鸡汤泡面,吃了健康长寿,一定要吃的。
  辛小丰三点多就来了,带来了一种香酥花生,还给尾巴带来了一双鲜红的小皮靴子。
  三个人铺上报纸,就挤在尾巴床前开始吃年夜饭。看到这些菜,杨自道说,真想他妈的喝两口啊。辛小丰说,要不我下去买点啤酒?这花生就是下酒最好。
  不不,杨自道吃着花生说,还要开车呢。——这花生,好吃!
  看大家吃花生满屋香,尾巴也要吃,辛小丰给她喂了两颗,尾巴吃得居然呛咳起来,小脸咳得通红。比觉看得脸都白了,揪心地站在床边搂住尾巴的肩膀,生怕尾巴的心脏咳裂。杨自道和辛小丰也站起来看尾巴。
  辛小丰说,才两颗……
  比觉的脸很臭,杨自道对辛小丰使个眼色,让他不要介意。
  尾巴平息后,开始要看伊谷夏送的卡通画册。比觉说,灯光太暗伤眼睛,白天看。尾巴说,就要看!辛小丰看看天花板上的日光灯,说,看图应该没关系。
  比觉瞪了辛小丰一眼,妇人之仁!
  尾巴听不懂,但感觉是他在骂辛小丰,尾巴说,最讨厌老陈!
  杨自道拍了拍尾巴的头顶,笑着说,没有老陈早就没你啦!老陈也快被你弄死了。好吧,乖乖的,让我们吃完饭,我们就给你压岁钱。
  比觉说,海珠打我电话,说临时工很懒很笨,今年年关鱼也卖得不如别家好,希望我这些天能过去帮她一下,新买的小鱼苗很费心,那个临时工靠不住。我想,我要不要过去帮几天?
  那我叫人替一周班吧,我来医院陪。杨自道说,一周行吗?
  其实是不够,新鱼苗很难料理,一天喂很多次,每次都要把鱼食粉碎后才行。海珠的意思,当然是希望我去上班,说位置也不好一直空着等我。
  不然就拉倒,谁稀罕那个苦差事。辛小丰说。
  比觉说,你不知道我们急需钱吗?
  辛小丰说,我是说,她不要你,你还求她什么呀!
  比觉说,海珠那人我知道,她很难信任别人的。再说,她给我们这两千块是一时冲动,过后肯定后悔。若不要我干,她这钱就真是没了。
  咳,辛小丰说,我那天去鱼排拿小金鱼,知道吗,她就睡在那里!
  比觉很吃惊,但很快就缓和过来,说,也自然。
  杨自道和辛小丰,互相看一眼,再看比觉,三个人突然轻声笑起来。比觉说,我操,别想歪了,不是那么回事。杨自道和辛小丰嘴边还是笑。
  比觉说,说正经的吧。这次尾巴的费用,已经接近四万,春节后,尾巴出院估计要破四万。肯定还要借钱。更重要的是,出院后她的康复和营养要跟上,这也是一笔开支。乔教授说,康复得好,十个月后,就进行根治手术,那个手术,顺利的话,也要四万左右。所以,我们也要有所准备。十个月很快的。
  杨自道点头,辛小丰电话响了,他看了电话。号码很奇怪,辛小丰一接,听出是台湾设计师的声音,他走出了病房。
  杨自道说,对了,尾巴出院,再住你那鱼排是不是不妥?你最好问问医生,鱼排条件太差,而且万一有什么事,找医生也很不方便。比觉说,那你说住哪里?你们家一天到晚没有人,谁陪她?那个孤零零的石头屋子,不是更危险?而且,那个鬼鬼祟祟的变态的房东,我看尾巴还是少接触为好。
  辛小丰在护士台边接电话。台湾设计师说,原来计划春节前回去,和你一起辞旧迎新,结果孩子出国的事耽误了行程。今天中午打瞌睡,忽然梦到你被人枪毙,不,是注射死刑。我看到你绑在那,对我微笑,吓出我一身汗——呵呵,我们家的风俗,噩梦要说出来就破了。你都好吗?
  辛小丰说,都好。
  辛小丰也被台湾人的话激出微汗。
  真的很挂念你,小弟,你的眼神总让我牵挂。好好的,好吗?我初十前回来请你吃饭。Happy new year!
  辛小丰说,新年快乐。也给你一家拜年了!WWW、xiaoshuotxt.net
  三
 
  在酒家吃年夜饭的家庭多了起来,吃完,又都赶着回家看春晚。散席时间,酒家门口、大路边,三五成群,团聚着许多招出租的人。出租车就成了大家追抢的对象。伊谷夏给杨自道打电话要车时,杨自道正在送一家人从夜夜渔舟赶回七星小区。接到伊谷夏电话,他一路狂驰,不打空车灯,直奔七公里外的乾坤大酒店。路上至少四拨客人对他招车,他都飞驰过去了。
  用头巾把自己扎成北方大嫂的伊谷夏拉开车门,杨自道很奇怪,说,就你一个?其他人呢?伊谷夏笑嘻嘻地说,他们都回去了。过年好啊!
  杨自道愣了愣,开动了汽车,他说,那你为什么不一起回家?坐不下?
  伊谷夏hi——hi——hi地笑,说,太坐得下啦。我不坐。
  那为什么?照顾我生意?杨自道说。
  唉,你就是生意生意,知道吗,我想陪你过大年三十哪!
  杨自道恼火透了,但他说话还是很客气,我送你回家。杨自道掉头。
  到我家我也不下车!我还从来没有在大年三十的晚上逛过大街!我们就逛逛吧,绝对好玩!杨自道不说话,车子开得飞快。穿越筼筜桥的时候,伊谷夏大声赞美,——哇哈,多么美丽的夜色!今晚水面波澜怎么这么炫目啊。喂,你看那绸缎一样的灯光啊!……哇哈,水和光的一见钟情哪哈,喂喂!快看那桥!天哪,简直是冰片做的桥啊!这灯光怎么打的啊……太美啦——
  杨自道使劲捏着方向盘,忍着不说话。之前的四拨客人,最起码是一百块,今天晚上最好的赚钱时段就这么给毁了。按过去经验,八点之后,到零点之问,基本没有什么客人,零点之后会有泡吧的人陆续多起来,但是,杨自道不想要了。他原计划就是早点收工,明天一早到医院陪尾巴的,还要跟车主商量请假一周。比觉初二一大早就要回鱼排,这是已经说好的。
  杨自道心里堵得慌。一路飙车到伊谷夏家的筼筜丽景,两个年轻保安已经迷在电视的春晚前,咯咯笑着,半天不开启电动拉门。
  伊谷夏说,我不是说我不下车吗?
  杨自道说,你下车。
  伊谷夏说,我不下车呀。
  杨自道说,下车去陪你爸爸妈妈。
  伊谷夏说,我还要玩一下。现在他们看电视,不要我陪。
  杨自道说,下车。
  老头,你怎么啦?我好心好意陪你呀。
  杨自道说,拜托你,回家吧!
  嘿,老头,我得罪你了吗?我就是想和你再玩一下,反正大年三十你也没有什么生意……杨自道说,刚才最好的生意时段,已经被你糟蹋了。
  伊谷夏夸张地转眼珠子,转了好一会。保安也把电动门拉开了。伊谷夏从后面伸手拉住杨自道衣服,不让他开进去。杨自道不理睬,还是把车开进了小区。到了伊谷夏家楼前,但伊谷夏就不下去。杨自道一仰头头顶在靠背上。
  伊谷夏把车窗按上,说,干吗叹气啊,我就是顾客呀,我会付你钱的。别生气了,老头,我看出来你生气了。我们再走走肥,好吗?你随便开,爱开哪开哪儿,自由彻底,放松自己,兜兜风。
  杨自道知道她在夸张,也没有心情逗趣。他不吭气地掉头,把车开出了小区。坐后排的伊谷夏,目不转睛地瞪着他。杨自道视而不见,也不问她去哪里,一直开。
  这一晚,算是彻底泡汤了。这么一想,杨自道的心里反而有点释然。
  大街上的车子,明显稀少了,有也是疾驰如赛车的的士。平时拥堵不堪、突然空旷出的大马路,让每一个的士司机都有撒野奔驰的欲望。杨自道一下提速,车子在大街上疯狂飞驰,遇有红灯一律右拐,他根本不停。有一下和一辆突然掉头的橙白色的士差点相撞,但两个高手都精确地判断了对方,千钧一发之际,刷地一下都避开了。杨自道从后视镜,看伊谷夏依然围着那个可笑的头巾,似乎也不懂得害怕。杨自道觉得她真是对车太迟钝了。
  十车道的艺术中心广场大街,除了偶尔蹿出的、疯跑而逝的的士车,橙色的大街看不到什么人,空旷的大街明亮而寂寞,昨天的喧嚣繁华宛若梦逝。伊谷夏兴奋地指着大街,哇!真难以想象啊!太空荡了!跟人类遗迹一样!噢,火星!对了,我们现在就在火星上,整个宇宙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们被遗弃了!
  忽然,杨自道听到后面一阵动静,伊谷夏竟然从后座,跨爬到了前座。杨自道开车十几年,这是唯一在前后座之间爬来爬去的乘客。
  杨自道依然开得快如赛车。
  “哇,你太厉害了!”伊谷夏看了一眼车速表,怪叫起来,“加油,加速!”
  在厦大环岛路桥上,杨自道把车速开到一百七。这座沿海岸线平行蜿蜒的六七公里大桥,水晶般迤俪起伏,远看就像绕着星球的光环。桥面空无一人,灰蓝色的路面,白色的分道线,桥轮廓是雪青的灯条描边,扶栏上一个个橄榄似的柔和的橙黄色小灯,把路面照亮。在夜空里,这桥就像一条沿着海岸线腾起的天堂之路。杨自道说,不管是太阳下,还是月光下,我每次经过这里,都觉得可以一直开进天堂里。
  伊谷夏赞许地重重点头。她把车窗按下,狂舞头巾:
  新——年——好一啊——大桥——
  从环岛路掉头再上桥的时候,伊谷夏说,等下我给大桥大海再拜年的时候,我是说,拜年一句话的时间里,你能不能开过整座桥?
  杨自道说,行。
  杨自道检查了伊谷夏的安全带。
  上桥前,伊谷夏立刻把车窗全部按下,她伸出脑袋竭尽全力地大吼:
  大——海——新——年——好一哈——给——你——拜——年——啦——大——桥——新——年——好——哈——你——听——到——了——没——_有——啊——
  车速如箭,伊谷夏的声音,被迎面而来的疾风,激励如飞花四溅,又像夜空里的水晶焰火簌簌飘荡。等她喊得尾音全落,车子也才开了一半,杨自道哈哈大笑。
  吹牛啊,老头,我还故意拖长音,说啰嗦话了,你还开不了!
  这车不行,再快四个轮子都会飞走,我拿什么陪你?
  拿命啊!
  他们的车再度开过筼筜湖畔的时候,伊谷夏又按下了车窗。杨自道想说,你千万别喊了,市中心哪。伊谷夏已经扯起嗓门大喊了,新年好——喂唔喂——
  湖水——新年好一
  紫荆花——新年好哇——
  杨自道一手把她揪进来,说,好了好了,差不多了,快回家吧,去跟你爸爸妈妈说新年好吧。到贫磐丽景,伊谷夏掏出给尾巴的压岁钱。放在计价器旁,说,这是我给尾巴的压岁钱。杨自道看那薄薄的红信封,也没有在意地说,好,我明天给她。他以为是一百元。
  伊谷夏又掏出两百元,放在杨自道的零钱盒里。杨自道把钱还给她,说车费免了,谢谢你陪我过了大年三十。
  伊谷夏说,那好吧。不是车费,是我给你的压岁钱。
  胡扯!哪有小的给老的压岁的?杨自道把钱塞给她,快拿走!你别逼我给你压岁钱,因为我不想给你。快拿走!
  伊谷夏推门下车,转身又把两百元丢了进来。杨自道没有再把钱扔出去,他一路看着那个女孩,跳跃着转进自家门道里,心头隐隐一阵热。他把尾巴的压岁钱信封打开,发现竟然是一千时,心头又一阵潮热涌起堵在喉咙。wwW、xiaoshuotxt.net
 
  四
  杨自道已经习惯远在他乡的生活。不论过年、过节,这些人间欢乐,他都有隔岸观火的距离感,尤其是他母亲去世之后。离家十三四年来,他和陈比觉、辛小丰都有一种认识,那就是一这都是别人的好日子。
  今年的除夕夜,怀着一样的淡漠之心在大街上驰骋,心却好像越来越空荡荡。再看到冷清无人的大街小巷和周遭人间天堂般密集的万家灯火,一种很久没有体验到的寂寞,弥漫上心头。心里空虚却叉沉重如铁。他想。也许是伊谷夏下车所致吧。
  杨自道犹豫着是不是收工,却意外发现卓生发的旧皮卡车横过空寂的街头。一半是好奇,一半是无聊,杨自道就右转,跟着旧皮卡开。
  卓生发进入了造船厂宿舍区街。那十几年前是一群很不错的多层建筑,卓生发的车,绕过尖顶白墙的天主教堂,一直开到造船厂柳树围墙后面的拆迁地里停下。杨自道等了十几分钟,不明白除夕夜房东独自跑到这里干什么。忽然,皮卡车门开了,小卓先冲下来,急急忙忙地找到一个旧电线杆子翘腿尿尿。卓生发随后下来,一人一狗就站在围墙外的一个坡地上,看着围墙里面的万家灯火。他们要干什么呢?今天可是大年夜啊!杨白道看着那一人一狗,就那么站在万家灯火之外的黑暗之中。
  杨自道看看手机,竟然差两分钟十二点了。新年的钟声要响了。
  还没有等到新年的钟声敲响,围墙内外就响起零星的鞭炮声。在皮卡车面对的那栋楼,突然有几个孩子冲向阳台,笑闹着。随着新年钟声的敲响,一束束焰火咚咚射了出来。围墙内外一下就蓝蓝绿绿红红地亮开了。而柳树圈里,更多的阳台射出了焰火礼花,整个楼、整个夜空都突然活了起来。
  几乎是孩子们尖叫的同时,小卓欧欧欧大叫。杨自道看卓生发动作很快,他抱起小卓,就奔向汽车。汽车很快驶离了现场。杨自道也跟着离开了那里。经过那个白墙尖顶大教堂,杨自道不由又停留了一下,里面灯亮着,似乎空无一人。
  开过寂寞而明亮的教堂,卓生发早就不知所踪。杨自道把车子开到康乐新村交接地,步行回了天界山石屋。小石屋是黑的,卓生发连楼梯灯都没有开。杨自道看不出卓生发是否已经在楼上睡了,也听不到小卓的动静。辛小丰在医院和比觉一起陪尾巴过年。所以,楼下他们的屋子也是黑的。杨自道独自睡去。
  半夜,杨自道忽然被一种声音弄醒了,是哭声,很压抑的哭声,似乎是外面的深井里传出来的,断断续续地、有时像气管痉挛。听了一会,杨自道在这种饮泣中迷离睡去时,看到四五个人从水井里慢慢爬了出来,他们低垂着头,慢慢地走过院子,推开他的门,然后无声地站在他床前……
  杨自道浑身是汗地惊醒,定了定神,四周很安静,有一两声梦幻般的鸟鸣,再次迷糊过去,耳边好像又是如诉的低泣,又像是风过山谷或老树隙。
  早上在阳光中,杨自道的思维就回归清晰强劲。昨天楼上肯定又哭了。过去也是这样,半夜里,哭声柳絮一样飘来,杨自道就老是梦见井底有人从井口慢慢出来,慢慢地走过院子,慢慢地、无言地走到他床前。
  大年夜的跟踪所见,杨自道对辛小丰、陈比觉说了。他们也都觉得奇怪无比。后来,辛小丰通过派出所朋友,竟然查出了一个令人诧异的答案。原来,两年前,造船厂宿舍发生过一起伤亡多人的大火。这么一说,杨自道有印象,他在车上电台听过这条新闻,说有个男人,不顾危险,冲进火海救出了自己的妻子,还有户人家的两个儿子冲进去救出了自己父母,但一个儿子没有再出来。
  但是,辛小丰查到了报纸上没有披露的消息。说是有家人的岳父母、妻子、五岁的儿子都在大火中死去,只有男主人和一只狗幸免于难。当时,那户人家的女方亲眷认为那男人见死不救。而那男人辩解说,他去遛狗,回来已经大火熊熊了,消防员已经控制了火场,无法出入。而据消防部门的笔录调查,那个男人遛狗回来的时候,后面门卫说,当时的火势并不大,有些人家还抱着细软宝贝在仓皇的撤离中。这户人家的情况是,因为岳父母的耳朵不好,电视一贯开得非常大声。邻居作证说,他踢过他们家的大门,里面没人应,就以为他家都撤离了。也就是说,男主人如果勇敢地冲上楼的话,有足够的时间,救出一家人。换句话说,这个人比报上登的救人英雄的时间,多得多。女方家人因此闹得很厉害,怀疑女婿故意见死不救好赢得保险。
  糟糕的流言很快四起,一说,男的是发现起火后,带着心爱的狗溜之大吉的;二是,那男人故意纵火骗保,已经被传讯多次;流言蜚语在造船厂满天飞,无论是故意纵火、懦弱、贪生怕死,还是见死不救、骗取保险赔偿,任何一种,那个男人都吃不消了。最后他拿了高额保险,辞职走人了。
  而这个人,名字就叫卓生发。
  比觉听完这个,第一反应是笑起来。这是他最轻蔑的表情。杨自道也笑了笑,非常意外,太震惊了,楼上的竟然是这么个贪生怕死的窝囊男人。
  五
  除夕夜,伊谷夏回到家,爸爸妈妈正在看春晚的赵本山卖拐,两人在沙发上笑得像个孩子,妈妈笑得一直在拍打沙发靠枕。爸爸笑喘着说,你看你看,一个诈骗得逞,让全国人民这么开心,什么世道哟!
  伊谷春在楼上自己房间里看电脑。一会儿。伊谷夏嬉皮笑脸地进屋了。她知道爸爸妈妈好忽悠,就直接上楼去了伊谷春房间。一进门,她就大声惊叹感慨起来,哥!你逛过大年三十的街景吗,简直就是地球灭绝啊,没有人!所有的人,都用飞船接到火星上去啦!到处都是人类活动的遗迹……
  我也不是坐飞船回家的。伊谷春眼睛没有离开屏幕,他说,说吧,去哪疯了?
  伊谷夏说,去找宇宙飞船了,我们也要离开地球。我满大街找、环岛路、环岛桥、思明大街、宝岛大道、禾祥长安街……
  你去医院了是不是?
  没去。外婆说的,我害怕。我真的看街景去啦!骗你我不要压岁钱!——我这辈子都没有看见过这么寂寞伟大的街景,感觉真是特别……
  跟谁去逛的?
  Hihi——hihi——就我一个人,那个老头送我,反正他也没有生意……
  他收你钱了吗?
  Hihi——hihi——
  他收你钱没?
  他是个老财迷啊。
  伊谷春转椅扭正,直视伊谷夏眼睛,说,他主动要,还是你主动给的?
  哥,怎么啦,还不是一样的吗?
  我跟你怎么说的?
  嗯……你说,别欺负社会地位比你低的穷苦人……
  放屁!伊谷春给伊谷夏剥了个橘子,说,那不是我要对你说的,是你想对我说的。你别跟我耍滑头。你是不是很喜欢跟那个的哥玩?
  也不是喜欢啦,但是,他很有意思。从来不会色迷迷的,可又奇怪地难以捉摸。我不太喜欢他,但我又被一种狡猾不安的感觉吸引。
  伊谷春看着伊谷夏。有关这一块,他的脑子有点无序,的哥、辛小丰,还有一个在鱼排生活的男人。不结婚、非亲非故的心脏病女孩、都不回老家、辛小丰阴霾速逝的眼神……一想到这组信息中的一种,他脑子里总是纷乱芜杂。一种直觉的不信任笼罩着,这种怪异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他不愿意深想,也没有更大的动力去追索,只是伊谷夏不要和他们走太近,这是第一要紧的。
  电脑屏保出现了海底世界的美丽图案,一条天使鱼在吐着水晶般的气泡。伊谷春默默地看着。伊谷夏觉得自己搞定了哥哥,松弛地大吃杏仁果,又往伊谷春嘴里塞了几颗。伊谷春嚼着一颗颗盐煽杏仁,忽然隐约明晰了一个想法,会不会这些人都是同性恋关系呢?没有可能吗?他们和正常状态是不大一样啊。
  哥,你觉得那老头是不是很小气喔?
  伊谷春看着伊谷夏。
  这个小他八九岁的小丫头,没有当侦探,也许真是天大遗憾。她有足够的狡诈和足够的天真。在不同的情境下,她总能把天真和狡诈的份额,配置出最佳比例。比如现在,她明明就是想要套出伊谷春对那个的哥的总印象,但她就这么拿着小问题煞有介事地说话,简直和职业审讯里的巧妙诱供有一比。伊谷春也想知道伊谷夏到底对那个家伙怎么想,便说,哦,他收你的钱总不含糊是吧?
  其实我觉得他内心善良,嗯……也很。稳重,节制,气量大,不惹事,虽然小气,可是,很害羞……质朴,嗯……
  伊谷夏还在找词,伊谷春说,算了,你这辈子还没有用过这么多形容词呢。刚才你不是说,他给你狡猾不安的感觉?
  伊谷夏笑,嗨,那是我喜欢我猜谜的感觉。其实,这人真不错。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我远离他们三个。你这样职业病很可怜哪。我认识一个台湾的心理医生……
  你为什么说他害羞?
  我说了吗?伊谷夏问。
  你说了。你说他害羞质朴。
  也没什么了,有次我谢谢他跟他握手,他都不敢握。上次,就是送我去针灸推拿被警车司机打那次,我想摸他脸上的伤,他挡开了,一大把年纪的人哪,这么怕女人!哪像老哥你——我这辈子就没见过你脸红的样子。
  你摸他了?wW w.Xia oshuotxT.Net
  当然。
  当然什么?
  当然没摸成啦。伊谷夏过去从后面狠狠伏压在伊谷春的背上,双臂交叉勒着他的脖颈。哎,小气!小气!小气鬼啊!
  保姆和妈妈叫唤了一声什么,伊谷夏松开哥哥的脖子。伊谷夏一出房间,伊谷春就在电脑里打出搜索同性恋。相关条目太多了:名词解释、现象分析,伊谷春随意点开一条:同性恋的成因……
  伊谷夏送了一碟保姆切好的释迦果进来,伊谷春立刻把同性恋的窗口关小。绿皮白里的释迦果太甜了,甜得强悍而温柔,有一种别的水果没有的独特口感。这台湾水果贵,一个小甜瓜大小,就要一二十块。当时,他特意转送给辛小丰一箱,告诉他,切开就能吃,别吃皮,皮上有沙的感觉。辛小丰当时看了看,说,为什么叫释迦?伊谷春说,它表皮长得像释迦牟尼的头发。
  吃着释迦果,伊谷春不由又琢磨起辛小丰。
  这么多年来,伊谷春也算是阅人无数,而且都是撕开面具、入骨入髓地透视、逼视。辛小丰别的不说,单单对待那个心脏病孩子的反应,肯定不是一般的情感,亲骨肉也不会比他做得更细腻周到了,分明是不计后果的付出。那天,他和辛小丰蹲在观赏鱼店的大木桶边,一边打捞小金鱼,他一边在想这个问题。辛小丰非常专注地寻找着。伊谷春琢磨,一个没结婚的男人,说是毫无血缘关系,实在太难以理解;这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那个花白头发的男人,虽然那天只是在医院短暂接触,但那个人眼神的复杂老到让他印象很深,尽管那人力图消除这个印象,力图显得简单肤浅。伊谷春知道自己穿的是便装,隔天想起来问伊谷夏,那个杨师傅知不知道他是警察。伊谷夏说,当然啊。伊谷春就没有再问什么了。就是说,当时,对方就知道他的身份。
  伊谷春把人用弹性程度来区别优劣。在他看来,有智慧的、综合素质越高的人,弹性程度就越好,他能够理解、接纳很多事物,时时处处游刃有余;综合素质越低,弹性程度就越差,甚至毫无弹性,随便一拉扯,就弦断人亡了。花白头发的男人,应该就是弹性程度很不坏的人,他能装,否则他也吸引不了伊谷夏这样的小妖怪。还有一个男人,在医院里面从鱼排过来的那个,伊谷春没有见过,听伊谷夏零星说了几句,似乎也不是个简单人物。那人对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干最低等的体力活,却又有不相称的学识,用伊谷夏夸张的原话是“渊博”——那么,是什么原因,让那个人选择这样的生活?
  有些事情想起来很费劲。伊谷春叹了一口气。如果这三个人弄去做个亲子鉴定,估计就什么都明白了。但是,凭什么要人家这么干呢,没有道理。即使真是同性恋,和别人又有什么关系呢?伊谷春觉得自己太无聊了。出于费解和排斥感,他还是把同性恋的窗口全关了。但谜底真是同性恋吗?伊谷春心里又不太认同。
  为什么老琢磨他们呢,一个辛小丰就让他疑虑丛生,现在,三个都出现了,伊谷春感到有一点已经不可否认,这三个人是吸引他的。他们像黑洞一样,非常强烈地吸引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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