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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窃听的眉目初现

 第六章

  一
  大年初一九点半,心脏病房刚开始开放探视时间。花圃那边小道,一大呼隆粉红、粉蓝、粉紫、粉黄的气球群就过来了,气球底下走着伊谷夏。
  一进病房,尾巴果然高声叫唤起来,从重症监护室出来,尾巴还没有发出过这么大的声音:哇-哇-!
  她把两只胳膊张到最辽阔,以示形容和惊叹。辛小丰把气球接过,让绳子的一头系在尾巴床头,气球争先恐后地顶撞天花板。尾巴高兴得不行,每一种颜色都拽下,亲一口再放行。她大声说,如果还有这么多气球,我的床就可以飞到天上去!
  辛小丰说,是啊!是啊!
  对呀,真是喔!伊谷夏转脸看小丰、比觉,说,昨天晚上的菜送过来是不是都凉了?
  比觉说,很好很好!谢谢你!非常好吃!我们也给你拜年了——陈杨辛,说新年好没有?
  辛小丰的手机响了,他出去接。尾巴仰头看着天花板上泡泡海洋一样的气球,像欣赏自己的大好河山。她指着气球说,我要送一个给小旺,送一个……紫色的,我还要送一个给猫哥哥,也是紫色的吧。隔壁那个爱哭的佳佳,我们送不送,老陈?
  比觉说,送吧。都送,祝他们新年好。
  那你帮我拆出来。给佳佳粉红色的。小爸爸呢,我要他抱我去分气球。
  辛小丰进来了,说,你要给每个房间送气球吗?
  尾巴吃了一惊,想纠正,伊谷夏说,没关系呀,过年嘛,每个房间都送,护士阿姨也送都行,不够姐姐给你再买呀!买更多来!
  一个老护士进来了,一看到一屋顶的气球就笑了,说,嗬,每个气球都像扑了粉啊,真好看!老护士过来对比觉小声说,你要去楼下结账一下,我们医务科是没有放假休息的。比觉听了,声音倒很大,说,这么快呀,好像才交的两千。老护士从手里的几张单子中,挑出陈杨辛的那张,递给比觉。
  比觉看了,说,教授说,我们后天大概能出院,这三千多能不能到那时一起交?全部的费用,最好现在就给我们匡算一下,好有个准备。
  这个恐怕不行。老护士说,国庆到现在,已经逃跑了好几个病人,快二十万的费用都没着落了。院长非常生气,缴费管理更加严格规范了。要即时结清。现在,你这孩子的开支也比较稳定了,我估计,到后天最多五千多吧。
  比觉的声音不小,伊谷夏全部都听到了。床头,辛小丰和尾巴,在给气球写过年好,辛小丰拽下一个,扶着,尾巴就小心写一个。写好一放,就飞上去一个。伊谷夏走出病房,按了电梯下去了。
  正如比觉所料的,伊谷夏直奔一楼收费台窗口。
  报了陈杨辛的病床号和名字,就把三千八百七十多元缴纳了。听比觉和护士对话,伊谷夏以为就是三千,她没带卡,但口袋里有这个钱,下去才发现,三千之外还要八百七十多。她把零钱包里的钱全部都倒了出来。幸好,还够。她口袋里只有一枚一毛硬币了。她在手心里翻转这一小枚硬币,回味着这样的惊险救助,一路得意地笑起来。
  伊谷夏上去时,看到辛小丰抱着尾巴,尾巴手里拿着一个气球,正兴致勃勃地从一个病房出来。比觉拽着一把未送出的气球。他们又进入一个病房,远远听到尾巴的声音,大家过年好,我来送气球呀——
  有很多回致的问候声嘈杂欢乐地响起来。尾巴把新年的欢乐和憧憬,天真地送到了一个个沉闷的病房。伊谷夏没有再跟下去。等她转回病房,杨自道正好进来了。
  杨自道劈头说,你怎么又来了?他们人呢?
  伊谷夏心里有美好秘密支撑着,便大度地说,嗨,都去给大家拜年了。我也要走了。再见吧。
  果然,杨自道有点意外地看看,然后说,哦,走好啊。
  伊谷夏走出了病房。可是,直到下了电梯,她才想起自己口袋里只有一毛钱。犹豫着,是不是叫哥哥来接,但怕伊谷春骂。大过年的,爸爸的司机也不好叫。最后想,还是打的回家,到了再上楼拿钱。这以前也是有的,找不开钱的时候。不过,今天要是打的回家,家里人肯定要问,钱呢?也麻烦。
  伊谷夏又上楼回到尾巴病房。尾巴他们还没有回来。
  杨自道抬头一见她,很是奇怪。伊谷夏说,给我二十块钱吧。杨自道以为自己听错了,纳闷地偏着头看她。我要打的回家。伊谷夏说。
  杨自道开始掏钱包,说,那你怎么来的?
  我跟的士司机讲故事来着。
  杨自道疑惑地看着伊谷夏,把钱递给她。
  “谢谢啦,老头……”伊谷夏夸张地说,“我会还你的,别担心。”
  伊谷夏刚走,比觉、尾巴、辛小丰就回来了。
  尾巴一见,就大喊,道爸爸,看!我的礼物!
  辛小丰先走了。他说晚上过来陪床。杨自道和比觉看着他走,都没有问他去值班还是干什么。比觉看着小丰的走远的背影,说,好像有人追他哦,手机不离手,一看短信就删。昨晚,我无意中看到一条,“抱拥不是交换孤独,是我想在你忧伤的眼神里堕落。”
  比觉吃吃坏笑,说,小丰哪里吃这一套,这女孩是才女喔我的天。
  杨自道没有说话。
  二
  看到伊谷夏给尾巴的压岁钱是一千元,又知道她为他们结了账,比觉心里乐开了花,这意味着他们出院不再有难关。但是,他看到杨自道对他投来了狐疑的锐利目光。果然,尾巴刚吃过药,杨自道把他叫一边。
  谁让那个丫头去交钱的?!
  我不知道。比觉说,真不知道。也许她有心帮忙吧。
  杨自道说,你暗示她了!
  比觉说,没有。你可以问小丰。一上午他都在这里。你别太恶心,人家不过就是善良,同情尾巴。你以为人家要怎么你吗?
  杨自道咬着牙,还真无话可说。www/xiaoshuotxt/n e t
  半晌,杨自道说,反正我不舒服。你他妈的不要见利忘义,把我推进火坑,这害的不是我!你知道!
  好吧,我说两点,比觉开始收拾自己的零碎,一,你最好别神经过敏,我看那傻丫头和你是两回事,人家不可能招惹你,当然,弱智例外;二,你要是不愿意欠她的情,你去还钱就是,我和小丰都没意见。后天,你再准备个三两千,办理出院手续吧。我明天一早走,剩下的都交给你了。
  杨自道没有再说话,他站在尾巴床前看着小丫头。小丫头今天心情很好,脸色到现在都保持着红润。
  尾巴看杨自道在看她,笑眯眯地闭着眼睛,因为使劲闭,她的眼皮直跳。杨自道刮了她鼻子一下,轻声说,好了,不累就再玩玩吧。尾巴就睁开眼睛,说,我想吃巧克力。
  比觉把巧克力给她,说,尾巴去你们那住,真的没有问题吗?
  跟房东说好了。杨自道在帮尾巴拆开精美的包装盒子薄膜,反正那懦夫总是不阴不阳。小丰已经弄了个旧沙发回来,很好睡。我们也跟他打招呼了。比觉说,不是这个问题。那窝囊废、那狗我都不放心。你们还是留点神。另外,我觉得还是给他补偿点房租吧,这样大家都自在。
  住一周怎么算哪。再说吧。杨自道说。
  比觉说,还是要跟那窝囊废说清楚。还有,一周休假之后你要上班,谁来照顾小家伙?昨晚我跟小丰说,要不他辞了算了,反正才几百块钱,姓伊的又疑神疑鬼,不如走开各自安宁。
  小丰怎么说?
  你知道那傻B!
  他发火了?
  也不算发火吧。我告诉他姓伊的是定时炸弹,他说,如果是命中注定,要炸就炸吧——这白痴!不可理喻。
  别劝他了,我知道他。
  你的岗位是我们几倍的收入,这没什么可说的。我鱼排那边,收入也他妈的低,可是,我觉得我们三个也需要这个僻静地方呼吸。海珠送的治病钱,我是没有多大压力的。比觉停顿了一会,说,你那个傻丫头,我真没让她掏钱。你也不要有心理压力。
  杨自道摇头,声音很轻:我一直感觉不好,这两兄妹……杨自道再次摇头,也许我们是到……
  所以,我不是叫小丰别……
  杨自道挥手,随它去吧。
  杨自道次日给伊谷夏打了电话,假装刚发现她替他们交了费。连续多声的真诚的道谢后,杨自道说,我们兄弟商量好了,只要有能力,我们会先还你的钱。
  伊谷夏说,真的啊?那个法官,那个叫常胜的法官的钱呢?
  没想到她一直没有淡忘这件事,她连名字都记得一清二楚。杨自道有点尴尬,说,这个,记在账上呢,都会还的,万一我们还不了,会让尾巴长大自己还的。
  伊谷夏说,我问你,尾巴到底是谁的孩子?
  我怎么知道?一个弃婴。
  我觉得她跟你们有关系。一定有关系!
  自然了,我们都是她父亲。这你都看到了。
  不对,我是说血缘关系!只有血才浓于水,你们三个男人怎么可能这么倾心疼爱一个别人家的孩子?我不信!
  杨自道笑,那你就当她是我们亲生的孩子吧,这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可是,老头,我有一个想法,你敢不敢听?
  你都敢说,我还不敢听?说吧。
  伊谷夏声音低微而鬼祟:这孩子,说不定是你们三个轮奸了一个女人生下来的,那女人死了——hihi——hihi——
  如果伊谷夏后面没有跟上这个搞怪的笑声,杨自道几乎要崩溃,他只觉得脑子里刷地空白,阵阵发凉。
  伊谷夏还在hihi怪笑。
  杨自道说,连这都看出来了,原来我还以为你是个屁也不懂的小毛丫头,原来这么黄啊,好啊,小心啊,离我远一点。
  Hihi——hihi——我就喜欢和强奸犯谈谈——
  伊谷夏的语调非常顽劣也非常暧昧,就像在杨自道面前铺了地毯引他前行,杨自道假装听不懂,止步了。他承认,这个比他小十几岁的女孩,太有力量了。
  ——喂,你生气了?杨自道的沉默,让伊谷夏有了点自省,她说,言归正传吧老头,你们三个既然和尾巴没有血亲关系,那么,就处于和我一样的法律地位,所以,我帮她,你也没有资格拒绝我。我问过医生了,第二个根治手术,更要花钱,至少要准备四万,这还是顺利情况的预估;而现在到手术前的这十个月,要特别保证她的健康,尤其是营养,最好能注射点白蛋白,这些,一个月也要花很多银子的呀。所以,你跟我牛什么,别跟我牛,知道么老头?
  三
  初一和初二的下午,卓生发牵着小卓下山到花圃,开车到了春天大广场,小卓想下去。卓生发就带它在广场上溜达一圈,很多大人带着穿新衣的孩子在广场上放风筝。
  回到停车场,卓生发发现,一个六旬农妇,抱着一只鸡跟着他。卓生发开车门的时候,那个老妪过来了,说,这只鸡给你吧。我找不到儿子了。
  卓生发不明白。他以为是乞讨者的新创意。他说,我不吃鸡。我吃素的。
  老妪说,那就更好了。你不要杀它。
  卓生发说,为什么啊,城里不能养鸡呀!你要多少钱?
  老妪迟疑着。没有开口。她低头摸着鸡。鸡是只红脸膛的瘦公鸡,金铜色和金黑色相间的毛,嘴巴和小腿都是黄玉色。腿上还系着有点脏的红布条。这是一只精明强干的漂亮公鸡。卓生发看着老妇人在风中飘飞的白头发,心里有点酸楚:这么老了还抱鸡乞讨。便掏出了十元。谁知老人竟然摇头,只是用脸贴触着鸡。卓生发想想又掏出五十元,说,鸡我不要。钱给你吧。你找儿子去吧。
  老人抬起头看别处,眼睛里有层老泪在闪动,她说,你养我的鸡吧……儿子不好找,他搬家了……以前他爸爸看病时,我来过……城里太大了,找了几天了……
  卓生发说,你是外地……乡下来的?
  老人低下头摸鸡,看不出是不是在点头。卓生发拿出一百元,塞进老人口袋,说,那你快回老家吧,听你口音是华溪的,这一百块买汽车票足够了。回家吧回家吧,鸡我不要,带回家自己养吧。
  老人扑地一矮,竟然跪了下来。小卓吓了一大跳,后退着大叫,鸡也吓了一跳。卓生发把老妪拉起。老人把鸡使劲塞给卓生发,说,给你。它吃糠皮菜皮就行了。鸡在卓生发怀里扑棱挣扎,老人泪流满面,竟然跄踉地快步走了。卓生发看老人消失在夹竹桃林子那边,呆了半晌,闷闷地把公鸡放进后车厢。
  一路开车,只要刹车,拐弯什么的,都能听到后厢里公鸡的扑腾的动静。卓生发说,小卓,你看看,这都什么世道啊!儿子偷偷搬家,让老母亲抱着鸡,到处流浪。养这样的混蛋儿子,不如养你、养鸡啊。现在这世上的恶人,比鸡多……
  办好出院手续,杨自道就抱着尾巴回天界山。他一手提着出院的零碎行李,一手抱着尾巴,久了还真是有点沉。到公交站点,他把尾巴放下,找上车硬币。尾巴手里还拽着两个有点泄气的、但还能低飞的气球,一黄一蓝。因为气球,伊谷夏老远就看到了,她让的士停靠过去,
  嗨,——上来!www。xiaoshuotxt.Net
  尾巴眼尖,一看到伊谷夏,抬脚就奔向的士。一个把手里的各种报纸报头,展露如扇面卖报纸的男人,一不小心就和尾巴撞上了。尾巴一个趔趄差点摔下台阶,被赶上的杨自道一把抱住。杨自道心里一阵紧缩,生怕尾巴的伤口要撕开。他蹲下赶紧问尾巴怎样。
  伊谷夏的士后面的公交车进站被堵,粗暴地长鸣喇叭。伊谷夏大叫,上来!快点啊!
  尾巴不顾杨自道,又跑向的士。自己试图开后车门。伊谷夏推开车门要接她,杨自道也过来把后车门拉开了。后面的公交车实际已经开始上下客了,但司机还是狂按喇叭泄愤。
  杨自道报了天界山的地址,说,你刚好路过啊?
  伊谷夏说,嗯哪。
  说话问,就到了天界山脚下的废旧铁道旁。杨自道拍拍师傅,说,等等。然后对伊谷夏说,你就别下车了,回去吧。大过年的,太劳驾你了。谢谢!
  伊谷夏也没让师傅打票,把计价器上前一个客人的票,一把扯下,就出了汽车。还有事呢,师傅你走吧。的士车离去。杨自道看着。杨自道不太愿意伊谷夏去小石屋,他不愿意她出现在他最贴身的起居圈里。也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但他心里就是有抵制退缩的感觉,这跟她那个友善阴沉的哥哥好像也没多大关系。虽然,有这么个哥哥,她有点像伊谷春延伸过来的一个贴身探头。但是,杨自道清楚,这种退缩的感觉,还是伊谷夏本身引起的。即使他再抗拒,心里也清楚,这女孩很招人疼爱。
  走吧走吧!伊谷夏要帮杨自道拿行李,杨自道用手势拒绝。
  我早就想去你家玩了。拜年嘛。我玩一下就走,中午爸爸请客,家里来客人了。到点了我直接去酒店。我跟他们说好了。
  尾巴走了几步,就累了。杨自道把她抱起。伊谷夏说,我觉得她要慢慢锻炼,恢复体力。老抱不行吧。
  就行!尾巴说。
  伊谷夏说,你们三个老爸都太宠她啦。溺爱的小孩长不大。
  什么叫溺爱?尾巴说。
  就是淹死你的爱!
  尾巴大叫起来,淹死你、淹死你!淹死小夏姐姐!
  伊谷夏捶着杨自道的背大笑,哎,你淹死我吧淹死我吧……
  杨自道笑了笑,苦涩感油然而起。三人往石梯小径而上。转过大榕树,再上几个石阶,再一个小草地,一折,就是上小石屋的院子的青砖小台阶了。尾巴捕捉了一把榕树的气根说,姐姐!就是这个树爷爷!
  已经走过去的伊谷夏,又后退回来,说,就是这棵吗?——喔,真的很大喔!肯定是树仙,那我也要认识它一下。伊谷夏合掌而拜,嘴里嘀哩咕噜。杨自道说,你们在干什么?尾巴竖起指头嘘他,一脸严肃。
  等伊谷夏参拜完大榕树,尾巴问杨自道要不要拜。杨自道说,为什么?尾巴悄声说,上次我偷偷跟树爷爷说,我要来这里住。你帮我好不好。它就帮我了。看,我现在不是来了吗?它能听懂我说话。
  杨自道大笑,他问伊谷夏,你求树神仙什么?
  求树神仙让大爸爸不要淹死尾巴,要就先淹死我吧!
  尾巴神色大变,说,不行的!这样你真的会死掉的!你重说一个!
  看到伊谷夏真的重新合掌祈祷,并确认姐姐说的是,明天大吃一顿匹萨。尾巴便欢呼雀跃地向石屋奔去。她跑得挺快,杨自道在后面刚说小心,就听到她嗷的一声尖叫,脸色煞白地掉头往下蹿,一只公鸡极速追扑而来。尾巴护头大呼,摔在石阶下。公鸡几乎扑上她的肩头,勾头就啄,尾巴掩头哭叫着。
  杨自道和伊谷夏一开始还想笑,但是,尾巴惊恐至极和公鸡凌厉的追击,他们才明白这不是闹着玩的。杨自道快步冲了过去,踢开公鸡。他抱起孩子才发现,尾巴小便都吓出来了,背带灯芯绒裤子湿了大半。左半边眉毛的后小半段,以及鼻尖,全部被岩石擦烂了。血珠子一颗一颗在往外冒,有点地方还嵌着沙粒。杨自道心疼得闭上眼睛,呼吸都哆嗦起来。尾巴不断地哇哇哭叫。
  伊谷夏说,快啊,回去擦药!
  三人还没上青砖石阶,已经看到院门柱子上,站着那只神气活现的公鸡。尾巴一看又凄厉尖叫。伊谷夏挥手把它轰走,公鸡扑楞楞地且飞且走地回到院子里的石桌边,依然是傲慢地盯视着尾巴。尾巴害怕地把脸转开。卓生发和小卓已经站在大门口。杨自道恨得不行,说,怎么搞的!城里不能养鸡!
  卓生发看着伊谷夏,没有专注听杨自道的话。等他看到杨自道黑沉的脸色,才在脑子里回放杨自道刚才的话,他慢慢地说,居民区是不行。我们这里不是啊。我问过居委会了。刚才怎么啦?伊谷夏说,你的鸡,吓着小孩了!你看她的脸摔成这样。你家有药吗?
  卓生发说,怕鸡?哦,怎么会怕鸡?人怕鸡呀!我有双氧水,可以清洁伤口、杀菌消毒的。
  卓生发把双氧水拿下来,伊谷夏说,我来涂吧。尾巴睁大眼睛,一手抱着杨自道脖子。杨自道把她平抱,说,没关系没关系,你把眼睛闭起来,别让药水到眼睛里了。尾巴听话地闭紧眼睛。伊谷夏用双棉签,蘸得饱饱的药水,突然袭击眉尾。只是一下,尾巴就啊地尖叫甩头踢腿。
  双氧水在尾巴的伤口,泛起层层白泡。在涂鼻尖的时候,尾巴使劲摇头,不让涂。杨自道紧紧按住她。伊谷夏说,不疼的不疼的!只是小蚂蚁在搬家,不然细菌在这里住,你的鼻子要烂掉的。好啦,好啦,最后一下,全部干净啦……
  尾巴嚎啕大哭,你骗人……
  伊谷夏看到杨自道脸色灰白地站起来,抱着尾巴眼睛闭着一直轻声说,对不起对不起,都是爸爸没有保护好你。别哭了都好了……对不起……
  四
  和前一任警长相比,伊谷春的确是个疯子。没事他就在辖区里溜达。有时穿警服,有时穿便服。这样无所事事地走东家串西家,还是很有回报的。他会发现自己的手下到底受不受居民欢迎,会发现一些有趣的民间故事,更多的是案件线索。比如,那天,在老经纬大厦,他不乘电梯,而是从消防通道一层层往下逛,逛到第十层,发现安全通道的门一开,一户人家的门灯就亮了。再看看他家地边门缝,没有一丝光泄出来。伊谷春走到垃圾桶边,翻开垃圾盖,里面有十来盒快餐盒,十几个饮料罐头。他有数了。果然,等手下兄弟过来,一冲击,三桌麻将仍在,但人去楼空,只留下一个老阿嬷。老阿嬷带着伊谷春到阳台。那里,护栏上架着一个小铁梯,搭连到九楼,赌徒们由此全部跑光了。竟然又是何老板聚赌!这是伊谷春第二次和嗜赌的何老板过招。何老板是椰子汁等几个品牌的地区总代理,还有一座娱乐城和几家餐饮。
  和何老板第一次过招,也是伊谷春输。
  当时伊谷春、辛小丰他们也是看得准准的冲进去,里面乌烟瘴气仍在,烟灰缸里烟头还在冒烟,就是没有一个人。搜了好一会,才发现大橱后面有个一米见方的大洞。事后才知道,这房子是何老板的。何老板是一买两套,连通的。早就打好了洞。哪边有动静,就从另一边撤离。
  伊谷春恨得牙痒,但毫无办法。平时和何老板路遇,两人也还寒暄一把。何老板都会笑眯眯给他敬烟,聊聊辖区治安形势,甚至提点安全防范建议。过年过节,何老板还会主动来电话说,哎,弟兄们辛苦了,怎么样,招呼一下,明天晚上到我海上人家坐坐?
  所里布置抓赌,伊谷春本来也没有太上心,毕竟大过年的,但活该何老板在劫难逃。这天黄昏,辖区残疾人老张夫妇在拖辛小丰到家里吃饭。辛小丰似乎在拒绝。伊谷春有心帮那对残疾夫妇,便把车靠过去,这工夫,他感到那边居民楼,光明里三楼有户人家的抽油烟机出风口里似乎亮了一下。
  果然,一看到伊谷春,老张就说,伊警长!我女婿回来了,我们真心诚意请他,说了几天了,他就是推!老张妻子说,新领导你不知道吧,这么多年,我们家的换煤气、修马桶、换电灯水龙头,都是小辛做的。就是路上,看到我们菜重了,他也过来帮提。我们一家这样真心实意地感谢他,很过分吗?
  辛小丰满脸尴尬,说,大家都是顺便……我真的有事……
  老张夫妇眼巴巴地看着伊谷春,伊谷春又感到眼角外一闪,光源不强,肯定来自那个三楼的油烟机。伊谷春笑着说,这样吧,有事不勉强。反正初一不行,还有十五啊。没关系,老张,我来督促。我保证让你请成他一次!ww w.xIaoshuotxT.。Net
  伊谷春看着两个互相搀扶的瘸腿老人慢慢走远,说,他们是真心的。辛小丰没有说话。伊谷春说,我们小时候,就是春节家里有点好菜,这个时候,能请到喜欢请的客人是全家都很高兴的。
  那个……平时,也不过是顺便帮了。我心里并不亲近他们。
  你亲近谁啊,伊谷春一边说,一边看着旁边光明里居民楼的那个三楼。给我弄个竹梯来,我要琢磨那个抽油烟机。它在闪光。
  辛小丰抬头看,他没有看到,但他马上去找竹梯了。
  辛小丰找来一架不长的竹梯。伊谷春先爬上去察看,果然,一个探头,对着就是小区进楼小径。谁家需要把探头装抽油烟机通风口里?再仔细看,这个楼道的防盗门,以及三楼住户的前门上还各有一个探头。两人开始在这栋楼附近转悠,又发现,三楼住户后窗下出来一条视频线,借着三角梅匍匐到实验小学门口的芒果树上,再越过电线杆,那探头竟然直接对准派出所出来的路,也就是说,警察一有行动,它马上就发现了。
  辛小丰看到伊谷春在微笑。这些监控的布局,自然告诉他有一个非常用心的对手。辛小丰心里是很想回一趟天界山石屋的。尾巴告诉他,她被一只鸡追摔倒了。而且在描述伤口涂药的过程中,浮起了哭腔,杨自道后来是拿过电话,让他放心,说皮外伤,两天就好了。辛小丰还是惦记着会不会破相。好容易熬到下班,偏偏被老张老夫妇缠住,怎么也脱不了身。现在看姓伊的贼贼的微笑,就知道猫闻到腥味了。这猫哪里肯轻易离去?果然,伊谷春说,喂,我们在面馆随便吃点。晚上好好观察一下,这里绝对有好戏!这个时候,伊谷春还不知道里面就是他的老对手何老板。
  辛小丰迟疑,说,我回家一趟吧。我叫小丁他们来。
  伊谷春说,我刚让他们去看电影了。只留下高个值110。
  两人选择实验小学操场的单双杠处,透过一排鱼尾葵,观察那个可疑房间。一个多小时过去,两人都不断挪大腿换屁股位置。辛小丰一贯衣服单薄,夜风寒湿气重,他只好练两把单双杠。伊谷春很满意,正如他所料,那里进进出出的人,真是不少。那灯光也是比别家辉煌。伊谷春制定行动方案很快。看完电影的兄弟们一到,就悄悄地避开探头,从窗子,一起翻进了可疑人家对面的马家。
  一拨人又在马家呆了一个多小时,果然,十二点半,楼下有人送餐来了。楼道的防盗门啪地打开了,送餐的提着一个大篮子进了楼道。才上二楼,候在马家大门口的伊谷春,把送餐提篮接过,直上三楼。他把监控探头转向天花板,把提篮提到猫眼位置,又按了门铃。里面的人说,这么快呀。门就开了。伊谷春一步跨入,手枪顶在开门者头上,没想到竟然是何老板太太,一看清是警察,何太太一屁股坐在地上。里面,烟雾浓得微呛眼睛,烟雾灯影下,四桌麻将人马正打得欢。桌子边、柜子上,电视机旁,甚至腿边的包上,都是钱。这真的是新年快乐的豪赌盛宴啊,辛小丰冲击赌场无数次,从来都没有看到这么多的钱,感觉除了缭绕的烟雾,就是钱了。他站位的电视机边,就有两卷钱。起码有五千吧。辛小丰知道,他所经历的赌场,钱是最没有人认账的。人人巴不得说自己一分钱也没有,他们也知道,说了也是白说,赌资一律没收,你也拿不回来,而且说得越多罪越重,不如钱少罪轻,而且为了预防警察,赌徒也会先把“鸡蛋藏在很多篮子里”。清理现场的时候。还能发现这里一小叠、那里一小卷没有人认领的钱。总之,只要警察介入,这就是个最不要钱的混乱场合,但以前,他从来没有认为是混乱的,那是因为他心里有一个秩序。现在,他完全理解了这个混乱。
  伊谷春把一提篮快餐放到客厅中间的桌子上,一个家伙还真准备取,另外一个估计有好牌的家伙厉声咒骂起来,要提开篮子,但他看到了一枝手枪正指着他,提篮的手,顿时僵在那里。全场一下子鸦雀无声。
  伊谷春微笑,老何,你的防守还是有点漏洞。
  何老板嘿嘿笑,说,哪里,我可没有打!我不过是来看看。不信,你问他们。
  四桌赌徒鸦雀无声。有本地人有台湾人,都是清一色的生意人,他们没有一个人吭气,蜡像馆似的,一个家伙因为烟头烧到手,很突兀地跳了一下。
  这一夜,辛小丰没有睡。自然也没有回天界山。十八个人的讯问材料做完,已经初四上午八点多了。辛小丰带哈修在公园转了个小圈,让哈修放了把屎尿,就带回所里,准备回天界山了。在所门口,和伊谷春打了个照面。伊谷春盯着辛小丰,似乎要说什么,但转身把手里的烟头在墙上狠狠按灭,就进去了。
  辛小丰一路琢磨伊谷春的眼神。
  五
  杨自道买菜回来,看见辛小丰和尾巴一起蹲屋角,看一条被辛小丰打死的六七公分长的大蜈蚣。杨自道看到辛小丰的脸色青白,眼圈发暗,一看就知道又是一夜没睡。杨自道说,你去睡吧,尾巴跟我。辛小丰却跟着杨自道进厨房,劈头就说,还说没事!她脸都摔肿了!眉毛上的疤还这么深!!
  是啊,一下子没看紧。也不知道她那么怕鸡。
  她从小就怕鸡!你怎么不知道?!在鱼排上,你忘了,连绑住的鸡都敢啄她!孩子吓得大哭,你怎么就忘了,那次!!
  是,比觉电话说起这事,我才想起来。那时她一岁多吧……我真是忘了,呵呵,也许她上辈子就是蜈蚣,鸡是她前世的克星。
  那窝囊废,好好的为什么养鸡?
  算了,他也不是故意的。昨天还给我们药水,态度还不错。你先去睡吧,午饭好了我叫你。吃蘑菇牛肉面。
  辛小丰刚想说什么,外面尾巴又是一声尖叫,辛小丰和杨自道奔了出去。院子里,那只公鸡,撇着八字腿站在石桌上,尾巴则小肩头内缩地挨在家门口,畏缩的小人和嚣张的鸡,三米对峙。鸡似乎已经吃定了尾巴。看到辛小丰杨自道出来,鸡立刻飞向旁边的相思树。辛小丰冲过去捕鸡。这只鸡太灵活了,看辛小丰来意不善,立刻跳上更高的树枝。辛小丰去拿晒衣服叉子,不料角落里的青砖地青苔滑腻,竟然摔倒了,一屁股着地,两只脚翘得比头高。尾巴看了拍手大笑。杨自道忍不住也笑了,说,喂,没事吧?
  辛小丰把衣叉像标枪一样狠狠投射向树,树叶一阵哗啦,公鸡扑翅乱挣。空中,卓生发一声怒吼:楼下!你们太过分了!大家都扭头看二楼,卓生发在窗上说,这是我的家!这鸡我养定了!我答应人家的。它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跟你们没完!
  为了认真研究窃听成果,卓生发专门购置了一个硬皮黑本子,放在窃听装置旁边,以便随手记录。那个时候卓生发没事就翻开本子,玩味钻研这些记录,这些大浪淘沙的难忘句子,虽然卓生发不明就里,但他坚信,它们是值得琢磨的“密码”。
  比如,关于尾巴的一些对话:
  他怎么不理性?他已经把尾巴看成那个姑娘投胎转世,你看不出吗?!
  关于世纪末:
  姓杨的房客,质问那个姓辛的家伙,是否到过那个同性恋酒吧,语气是很谨慎的怀疑的,也可以说是很不满很排斥,姓丰的那小子否认了。
  关于结婚:
  你又为什么不结婚?你为什么不结婚,就是我为什么不结婚!也就是小丰为什么不结婚!——说这屁话干什么!
  关于打架:
  那个孩子的粗鲁父亲在骂:混蛋,你别跟我装圣人!没有你这下流坯,我和阿道绝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楼下肯定是发生了一件事,一件严重的大事。这件事性质非同一般,影响他们的未来,专家?博士?听上去可笑,可是他们似乎不止一次为此争吵打架。他们彼此是有怨恨的,那么,这和同性恋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无关,三个大男人不结婚,没有女人、彼此怨恨又相伴相守,就没法理解。
  这一切都迷雾重重。
  伊谷夏的出现,让卓生发大大亢奋起来。
  女人来了!楼下这个从来没有女人出现的地方,忽然出现了一个如此朝气新鲜的漂亮女孩!一看到伊谷夏,卓生发的脑子飞快运转——她是谁?
  伊谷夏说药水,卓生发简直就是高兴万分地上楼去拿了。他还关切地看望了那个刚出院的、哭泣不已的小女孩。之后,他很着急地回到楼上,很着急地想给楼下一个无人打扰的空间。他很着急地回到了窃听器旁。wWW。xiaoshuotxt=nEt
  小女孩哭得比他预计的要长,在这些哭声里,卓生发听到姓杨的格外温柔的声音,他一度以为是姓杨的对那个年轻姑娘说的,而再听才明白,他对那个姑娘并不温柔:
  喂,喂!你别乱翻啊!小丰不喜欢别人动他的东西!
  那个姑娘的声音:你的家和我想象的不一样呀,我不是说,被子不叠、桌上也不收拾的脏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噢,这个屋子里充满……烟垢……男人气……嗯,就是你不抽,这屋子里的空气中、家具缝隙里也到处都散发出来的……唔,有种神秘的感觉……
  那个鱼……它真的会跳舞吗?是那个孩子的声音。她不哭了。
  哦,是蹦蹦跳跳的跳,卖鱼的没有说它会跳舞一喂!嘿!嘿!拜托!别动那个抽屉!我的天啊,小时候你妈妈没有教育你不能随便翻动别人的物品吗?!
  有啊,是姑娘声音,那声音听起来真是天真无辜,可是,我没有把你当别人啊。我就是想看看,你看片子和我一样不一样。哎哟,这么多啊!哇,哇哇哇!
  卓生发不由笑起来,那个姑娘的声音憨厚又滑稽。
  唉,别玩了,你父母会等你的,还有客人不是。
  在我们老家,过年被主人留饭,很正常啊。
  走吧走吧!十一点四十了。我送你下山。尾巴,来,我背你!我们送姐姐下山。
  哎唷,痛!下来!是那小女孩的声音。
  哪里?!这里?这里?我看看,是这里吗……没有什么啊,是不是刚才摔的?
  肯定是扭到了,那个姑娘的声音:摔倒那地方有大岩石。手筋扭了吧。嗨,嗨,我走啦,我自己走好啦,灰溜溜的我走啦——
  卓生发对初三上午的窃听效果,十分满意。虽然没有什么惊奇的内容,可是,这样自由地探进别人的生活,本身就很令人满足。这一听之后,卓生发对那个叫伊谷夏的大女孩,很有好感。那个姓杨的,倒真他妈像个同性恋,似乎很不在乎这个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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