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回忆(1)

　　“我出生在2103年，相比100年之前，生活在这个蓝色星球上的人类并未因科技的飞速发展而过得更好。那些屡经战乱的地方依然硝烟弥漫，宗教清洗、种族歧视、暴乱、恐怖袭击、人体炸弹、凶杀、贫穷、疾病……所有你们知道的一切，在100年后依然存在。

　　“值得庆幸的是，我并没有出生在上述那些被联合国某些机构评为最不适宜人类生存，或者人权状况最差的地方。

　　“我父母都是曦光集团的员工，所以我能享受到专属于曦光集团的优渥待遇。

　　“从出生的时候我就被烙印上了‘曦光’两个字，母亲生我的医院隶属于集团，住的房子也是集团分配的，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一直到工作，所有的一切都是在集团的产业之下。

　　“我知道全球大约有超过千万的孩子拥有同我一样的经历，只要是曦光集团的合法雇员，就会自动获得这些。这也是曦光集团会成为唯一一家被评为21世纪最适合工作的企业和最受雇员爱戴的公司的原因。

　　“我还记得我出生的那年公司的再生能源部刚刚在太空中安装了超级巨大的太阳能电池板，那电池板与地球轨道轴向倾斜，可模拟永久夏至，在全年中享受最长的日照时间，最大程度地摄取太阳能资源。你知道我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吗，因为我出生时，父亲并没有陪在母亲身边，而是在公司的发射基地中做现场指挥。为此，在我儿时乃至整个少年时代，母亲都因此而耿耿于怀，但凡与父亲发生矛盾都要拿出这件事情来诉苦。

　　“或许诞生于世纪之交的人的命运轨迹里总是能和一些标志性、纪念性或者里程碑之类的事情搭上点儿边。现在想想，我的生命中这类的事情还真是不少，例如第三次世界大战，例如世界末日，哈哈，我不是宿命论者，只是每当我回忆起这些事情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这些倒霉事会发生在我的生命中？难道真是命中注定吗？”博士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生硬，没有表情的脸在光屏的闪烁中显得倍加苍凉，唯一灵动的双眼中更是流露出无尽的沮丧和悲伤。

　　“战争开始的时候，我28岁，刚刚结婚，妻子是儿时好友、大学同学，更是生物医学部的同事，她温婉而美丽。我曾经在结婚典礼上对她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却最终沦为一句空话。世界末日时我已近不惑之年，有个十岁大，乖巧可爱如同天使一般的女儿。女儿出生的时候我曾经暗暗发誓，要一直保护她，陪着她长大，看着她结婚生子。可我却整日忙于工作，连陪女儿过生日的时间都没有。虽然心中歉疚，但总是觉得以后的时间还有很多，可以慢慢补偿。谁知命运却再也没有给我补偿的机会。出事那天是女儿的十岁生日，我请好了假，给父母发了简讯告诉他们早点过来，妻子在女儿最喜欢的蛋糕店为她定了蛋糕。这本应该是一个美好的日子。但还未等我升到地面，恐怖袭击便发生了。强大的冲击波震塌了很多设施，我被一根钢梁砸在下面，腰椎尽碎。等我被救出来的时候，整个京都市已经消失了。地面上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坑洞，如同一个冰激凌被狠狠地咬掉一块。

　　“值得庆幸的是，时空裂缝所引起的风暴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十几秒，他们，我的父母、妻子、女儿，以及所有死去的人，应该没有经受什么痛苦。后来我经常做一个梦，梦见妻子，梦见女儿。梦中她们哭着对我说为什么还不回家陪她，随后便被巨大的黑洞吞噬。每次醒来我的心都痛得像要裂开一般。

　　“我多么希望这些都是一场虚幻的梦境，梦醒之后，女儿正趴在沙发边调皮地捏我的鼻子。窗外阳光明媚，没有战争也没有择人而噬的恐怖虫族。”博士背对着他们坐在那里，缓缓地说着，语调低沉，听不出什么感情波动。从他开始讲述，一直到光屏中出现尸骸满地，烈火熊熊的发射场，持续几个小时的时间中，高远和杨晓只是愕然地呆坐在那里，所有的一切对他们来说都虚幻得像一部俗套的好莱坞科幻大片。

　　但光屏上出现的各种画面资料都真实得令他们不得不相信。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杨晓急问。

　　“人类和虫族之间的战争持续了十年，被虫子占领的红区已经蔓延至世界各地，仅有几个地区还标着未被占领的蓝色，孤零零得如同血色海洋中的独岛。十年间，虫族开始不断地适应地球的环境，不断进化或者说变异，新的种类不断出现。

　　“没有人敢再次使用空间武器，由于之前那些空间武器使用得太过频繁，这个世界的空间壁垒已经变得异常脆弱，时空乱流开始在多个地方出现，时间尺度也变得混乱不堪，有的地方一分钟变得无比漫长，有的地方几个小时却在眨眼间流逝。据说，曾经有个孩子不小心闯进了一个时空混乱的地方，然后周围的人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几个呼吸间从小长大复又老去，最终化为一堆枯骨。除此之外，在那些时空风暴发生的核心区经常会出现多个平行时空相互纠缠的现象。没有人能说得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无序状态，时间和空间在那里都变得难以想象的混乱和诡异。

　　“对于人类来说，这场战争开始变得举步维艰，一个又一个的城市失守、沦陷，变成虫族的狂欢盛宴。阵亡的士兵越来越多，为了避免公众得知真相而发生恐慌，人类政府开始隐瞒其中的绝大部分数字，于是那些士兵消失了，既没有出现在阵亡名单中，也未出现在现役名单中。这种卑劣的手段不久之后就被媒体曝光，众多参与此事的政府高官和军界将领被愤怒的公众推上断头台，政府的公信力和权威性逐渐崩塌。

　　“慢慢地，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对这场战争失去了信心，人类战胜虫族似乎已经成了不切实际的幻想。绝望的情绪在人类世界中蔓延，精神崩溃的人数与日俱增，社会愈发混乱，选择自杀的人每天都难以计数，坠楼、饮弹、上吊、服毒、自焚……只要能结束自己的生命，各种方法层出不穷，没有家庭的选择孤身赴死，有家庭的杀掉妻子儿女，然后用枪轰掉自己的脑袋。

　　“而剩下的还能够理性思考的人类则妄图寻找一条得以保命的后路。根据当时的情况，那些位于人类社会顶层的当权者在经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争吵之后，迅速分成两个阵营，一类人倾向于移民月球，因为早在全面战争爆发之前，人类就已经开始对月球进行改造，那本应是人类走向太空的第一个殖民地，但却因为战争的拖累，导致月球殖民地并未建设完毕。那里的环境还不算完善，但却能够彻底断绝虫族的威胁，缺点是现有的飞船数量根本无法满足人类大批次逃亡月球；另一类人则想要退守地下，前期因为预防空间武器袭击而营造的地下城市，虽然大多并未修建完成，但暂时作为人类的避难所却不成问题，不过却有被虫族攻陷的隐患。

　　“其实，这两派人的心理状态都很微妙，选择移民月球的人已经对地球彻底绝望，有多远就想要逃多远；而选择退守地下的人类则始终抱着想要反攻地面的幻想。

　　“既然无法说服对方阵营同意己方的决策，两个阵营的人便不再浪费唇舌，迅速开始实施各自的撤退计划。相对于移民月球来说，退入地下显得更具有可操作性，同时也能最大限度地解决问题，因为局限于仅有的几十艘星际飞船，不要说全部人类，就是将现有人类的十分之一送到月球都变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很自然地，那些飞船的位置被各种利益集团和权力阶层所掌握，普通人根本没有资格登船。

　　“不久之后，第一批30艘飞船装载着不到15万所谓的精英人类准备升空，但就在点火发射的那一时刻，发射场遭到了虫族的袭击，于是，绝大多数飞船还未来得及升空就被炸毁在发射场，而那些成功升空的也被虫族的空中部队击落，仅有一两艘飞船成功地逃逸而去。据幸存者说，当时的发射场一片烈火熊熊，弹片横飞，浑身着火的人类在火中号哭惨叫，空气中充满了刺鼻的烤肉气息。

　　“被寄予了厚望的月球逃亡计划就这样以凄惨的失败而告终，人类别无他途，只有退入地下。

　　“不管承不承认，人类的末日真的到来了，地面之上已经成为虫族的领地，仅剩的人类只有钻进地下，靠着坚硬的岩石苟延残喘。

　　“退守地下的计划进行了三个月，最终进入到地下城市的人数超过500万。此前我说过新京都市的设计容纳能力为100万人，最大容纳能力也不过150万。如果没有亲眼目睹，你无论如何都无法体会500万人是多么大的一个规模。所有露天的场所全被没有分配到住所的难民所占据。空气中的氧气含量在极短的时间内下降了5%，老年人和儿童开始出现呼吸困难的现象。饮用水、食物和垃圾污水处理系统也遭遇了极大的压力。虽然已经做了很多预案，但这么多的人涌进来还是造成很多恶性的事故。例如最后一批难民进入时因为虫族追杀而引起数千人死亡的踩踏事件，还有抢劫仇杀等各种恶行。相对于庞大的难民群体来说，执法者和管理者变得大为紧缺。

　　“由于难民数量太大，整个城市的各项系统一直都处于高负荷的运行状态中。虽然在开始的一段时期内一切看似比较正常，但隐患已经慢慢埋下。起初，通往地面之上的出口并未关闭，而是由军队驻守，不过随着虫族的不断进攻，防守军队的阵亡人数越来越多，压力变得越来越大，有几次甚至几乎被虫族冲破防线。于是在防守了半年之后，就彻底关闭了通往地面之上的大门。就这样，被称为地底纪元的时代开始了。

　　“地底纪元的第一年，也即暗之元年，新京都市选出了第一届市政府，包括市长在内的各级官员重新被认命。与此同时，各项规章制度也开始颁布。我们开始告诉幸存下来的人们，这种隐居地下的日子将会持续很久，或许几年十几年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但都是为了将人类的文明延续下去。很多人都对此难以接受，因为他们还抱有返回地面之上的希望。但残酷的现实告诉这些人，那只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新的管理者多是来自于普通人，他们或是在撤退过程中做了卓越的贡献进而赢得普遍的赞誉，或是原本就在人类社会中有一定的知名度。这些人上任之初内心中多是在思考着如何管理好这座人类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特殊城市，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却逐渐成为新的掌权者，新的凌驾于所有市民之上的利益阶层。

　　我是这座城市的设计者和建造者之一，他们起初也曾邀请我加入到城市的管理者阶层，但却被我拒绝了。并不是我有多么高尚，而是妻子女儿的死早已令我心如死灰。我曾经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却最终没有那么做，因为我知道这座城市还需要我。

　　“为了使所有市民都有工作，同时也为了节约能源，几乎所有自动化系统全部暂停，而以人力来代替。但即便这样，还是有很多人无所事事。大量的社会闲散人员的存在造成了城市治安的每况愈下。然而，城市管理者却找不到有效的措施来解决。于是，越来越多的街区开始被黑暗势力所掌控。

　　“全息生态模拟系统的存在令人们能够继续享受阳光，甚至风云雨雾之类的自然现象，而且也是完全依照地面之上本地区的出现频率而产生。过渡期持续了大约三年，人类逐渐适应了地下的生存环境，但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人口数量从初入城市的500多万锐减到300多万，无法适应地下环境的人类被强大的自然法则淘汰了。

　　“虽然生存空间狭窄，生活质量低下，但好在还能够活下去。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即便是这种无比艰难的生活状态也开始变得难以持续。

　　“巨大的人口基数已经成了城市极其沉重的负担，就像一块重逾万斤的巨石拴在脚踝上，扯着你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中坠去。其他方面还好说，但食物短缺却成为最大的隐患。初期储备的巨量食物经过一段时间的消耗之后开始变得越来越少，而地下城市所附带的种植园无论如何都满足不了这么多人的食品需求。于是，公园、绿地，几乎所有能够种植的空间都被辟为耕种土地，同时，食物分配制度开始出台。每个人都只能按照配给领取一份少得可怜的食物。但不久之后，这种配给制度也开始难以为继。饥荒立刻席卷整个城市，老年人和儿童大批死亡，甚至有些街区爆出易子而食的惨剧。整个城市的秩序开始濒临崩溃，管理者和执法部门面对庞大的人群茫然无措。盗窃和抢劫事件频发到难以想象的程度，人性中的丑恶面开始淋漓尽致地暴露出来。

　　“地底纪元第三年的某一天，一名窃贼秘密潜入了市长的公寓，并在公寓地下的仓库中惊喜地发现了大量的食物。但他还未来得及动手就被市长的家人发现。为了偷藏和贪污的食物不被暴露，他们便将那窃贼杀死。不过他们没有想到是，这个窃贼并非孤身一人，接应他的同伙在暗中用随身携带的通讯设备将市长一家的暴行记录下来，并公诸于众。饥饿得已经近乎丧失了理性的人们狂怒着冲进了市长的公寓，杀死了阻拦的家人，抢光了所有食物之后一哄而散。但这却仅仅是一个开始，当人们确确实实地看到政府官员的家里藏有大量食物时，原本单纯的打砸抢事件便如同一个小小的火星投入到汽油桶中。

　　暴乱由此产生，并迅速蔓延至各个街区，进而扩散到整个城市。最先被波及的是各个官员的住宅，然后是各种店铺、机构，以及政府部门。暴乱的人数难以想象地多，赶来镇压暴乱的警察和军队迅速被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