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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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梅格能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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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应该是清晨三点钟。我在睡梦中听到教堂的钟声。
跟老巴黎头脑清楚的人一样,临睡之前,门窗一定仔细关好琐好;在密闭的室内烧煤当然不妥,幸好我们的窗子可以直通屋顶。总之,我们是琐好门窗上床的。
我梦见拿些狼。我在山上,狼群围绕环伺。我用力甩着古老的连枷,然後狼死了,梦也没那麽可怕了;只是我犹在雪路上跟跄挣扎,马的尖嘶也在雪地响起。接着,小母马变成讨人厌的昆虫,血肉模糊地踩进石头地板里。
有一个声音在耳边轻响:“狼煞星!”声音低沈而悠长。仿佛有人又似传唤,
又似致敬的呢喃悄语。
我睁开双眼——或者我以为睁开双眼了,屋里有一个人站着,一个高瘦而弯着腰的人影站在火炉前。火炉馀烬犹然,火光在上微闪,清楚地映着他的身子;在火光将暗未暗之际,又映现出他的肩膀和头颅;我察觉到自己正定定凝视着一张脸,剧场观众当中那张白森森的脸。心里清澈澄明,确切知道房里是琐着的,尼克睡在我身边,而这个人却不声不响潜入屋里。
我听到尼克的呼吸匀息,我审视这张在眼前的白脸。
“狼煞星!”声音再度响起,他的嘴连动也没动一下。身影靠近了,我看见那张脸并未戴面具,漆黑的眼珠,灵活而精明算计的黑眼珠,绝对白皙的肌肤。他的身上传来令人作呕的味道,就像是潮湿房间腐烂衣服的霉味。
我想我起身而立,也或许我是被举了起来,反正双脚落地的刹那,睡眠已如衣服滑落而去。我倚墙站立。
那个家夥手里拿着我的腥红披风。危急之间,我想起自己的剑於枪,然而他们却摆在床底下。红披风下似有尖锐的东西指向我,透过毛皮天鹅绒,我更感到有一双手正抓住自己的衣领。
我的身子往前移动,双脚似被拉拽离地而行。我对尼克大声吼叫:“尼克,尼克!”我看到半开的窗子,突然间,玻璃撞裂成千万碎片,木头窗框随而整个破碎。就在六楼高的天空,我飞越过了小巷道。
我拼命尖叫,手脚乱踢,红披风裹住了我,我用力扭动,企图松开身子挣得自由。
然而,我们已飞过屋顶,正往高耸的砖墙攀爬,我的身子在那个怪物的胳膊里摇摇荡荡。猛然地,我被抛掷在高楼的顶层。
躺在那里,我看到巴黎在眼前延伸——白色的雪,直的烟囱管,尖的教堂钟楼,低垂的天空,构成一个大圆圈。站起身来,挣出裹紧的皮毛披风,我拔腿就跑,跑到屋顶边沿往下瞧,只见一片几百尺的高墙;跑向另一边,情况一无二至,我差一点摔了下去。
我绝望地回转身子,气喘不已。我们身在不知何处的高耸方形搭顶,面积宽直不迂五十尺。四周没有更高的建筑了。那个家夥站在一边盯着我,一阵刺耳笑声正如先前呢喃悄语一般,在我的耳际响起。
“狼煞星!”所说依然相同。
“该死的人!”我大叫道:“你见鬼的是什麽人?”愤怒之下,我挥拳击出。
他动也不动,我的拳如打在砖墙上。我跃起身子却跌在雪堆上,奋身爬起又再次出击。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在蓄意的嘲弄里,还隐含着强烈的得意,那种猖狂比之嘲弄更令我愤怒。我跑向塔顶边沿,转过身又再次面对着怪物。
“你找我做什麽?”我大声质问:“你是谁?”除了张狂的笑声外,仍没有任何回复。这回我的手伸向他的脸和脖子,手如爪子般扯下他的兜冒。我看见怪物的黑发,一颗像人的头颅和柔软的肌肤;他依然冷漠无动於衷地站着。
然後他後退了一点,举起胳膊逗弄我,像大人推小孩似地,将我前後推拉。动作迅速得我什麽也看不见,只觉他的脸忽而在右忽而在左;正当我极力想抵抗他时,他的一切动作也似有却无;俨然我的用力,只不过拂到白色柔软的肌肤,偶尔一两次,轻轻扫过他美好的乌发。如此而已。
“勇敢的小狼煞星!”此刻,他以浑厚深沈的声音说着话。
我直直站立,汗淋气喘。两眼瞪着那张脸的细部,在剧场,我只瞄到深沈的轮廓,如今,他的嘴却拉扯成小丑似的笑容来。
“哦,上帝保佑,保佑我——”我一边说一边往後退。太不可思议了,这麽一张脸竟会动,竟会呈现表情,竟会以恋慕的眼光看着我。“上帝!”
“什麽上帝?狼煞星!”他问道。
我转过身,忍不住惊恐大叫。但觉伸近我肩膀的手其坚似铁,我死命挣扎,他猛一挥拳,我一转头,面对的是双眼园睁漆黑似墨,双
紧闭隐带笑意。然後他弯下身子,我只觉他坚硬的牙齿,戳刺进我的颈子。
儿童时听到的故事,古老的神话,在那瞬间浮上脑海。一个名称随之闪现,好像东西掉进漆黑的水面,闪起一阵亮光一般。
“吸血鬼!”我发出最後一声凄厉惨叫,倾全身之力推撞了怪物。
四周一片静默,无边的死寂。
我知道我们仍在屋顶,我知道他的手臂仍抓住我。然而感觉上却恍如我们双双往上浮升,十分轻灵地在黑暗里浮升遨游。
“是的,是的!”我渴望说道:“太棒了!”
一阵强烈的声音,环绕着我回响共鸣,声音像是深沈的锣,在缓慢用力的敲槌下,发出完美的节奏;声音似洗濯着我,使我的四肢洋溢着奇特的慵懒於无上的愉悦。
我的嘴唇轻张,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又有什麽关系?所有我想讲的话已清晰浮在脑际,此刻说或不说出来有什麽要紧?往後多的是时光,甜蜜的时光;那时,我能说任何想说的话,做任何想做的事。现在急什麽呢?
魂销魄荡!我好像说出这句话,说得很清楚;虽然我不可能开口,也不可能真正移动嘴唇。我察觉到自己已不在呼吸,有什麽东西却让我气息犹存,他为我呼吸,他的气息伴随着锣声的节奏吞吐起伏。锣声跟我的身体无关,然而我喜爱他,他的节奏旋律恍若绵延不绝;从而我不必再呼吸再说话,不必再有任何认知。
母亲对我微笑。我对她说:“我爱你……”她也说:“是呀,永远的爱,永远的爱……”然後我坐在修道院的图书室,我只有十二岁,修士对我说:“一个伟大学者。”我翻开每一本书,我可以阅读每一本书;拉丁文、希腊文、法文全难不倒我。这种启发智慧的文字,充满难以言宣的高妙美好。猛一回头我看见瑞诺剧场观众,他们全都起来欢呼,有一个女人移开脸上绘着图饰的扇子,她是玛丽安东尼皇后。她说:“狼煞星!”然後尼古拉斯对我跑过来,喊叫着要我回去。他的脸充满焦虑,头发披散,眼眶带血,他试图抓住我。我说:“尼克,离开我!”声音焦虑又痛苦。此际,锣声渐弱渐远渐逝。
我忍不住叫了出来。我恳求着,不要停止,拜托,拜托;我不想要……我不要……拜托你……
“雷利欧,狼煞星!”有声音这麽说,他抓紧我的手臂。咒语魅力解除,我哭了。
“不要,不要!”
我的身躯恢复重量,肉体还原为我,却伴随着苦楚、伤痛於窒息难过的叫声。我又被举抬被抛掷,身子垂挂在怪物肩上,他的手抓住我的膝盖。
我渴望说上帝保佑我,我渴望竭尽所能来求上帝保佑,却无法说出来。小巷道又在下面,远在几百尺的脚底下,整个巴黎以一种惊人的角度倾斜摇摆。雪在飘,风在刮!
2
我清醒了,觉得口乾舌燥。
我渴望能有一堆清冽的白酒可喝——冷冽一如从秋天的地窖里刚取出者;我渴望有新鲜而甘甜的东西可吃,一个甜熟的苹果倒不错。
我突然觉察自己已失去理性,为什麽呢?我并不明白。
睁开眼睛,我晓得此刻刚步入黄昏。光线有些像清晨,但时间经过许久了,应该是黄昏没错。
透过一扇宽阔,围着栏杆的石头窗子,我看得见远处山丛於树林全掩盖着白雪;无数细小的屋顶和尖塔隐约在望,告诉我离城已远。自从那天搭乘驿车以来,我已没见过这种景色,闭上眼,幻象历历犹在眼前,恍若我从来没睁开眼睛似的。
这可不是幻象,这是真实的。虽然有窗户,室内却很暖和,室内应该有火,我闻都闻得出来,火却已经熄了。
我想恢复理性,却没办法仰制对冷冽白酒於苹果的渴望。我似乎看到苹果,觉得自己滑落在苹果树枝底下,我还闻到身边新割的青草味道。
阳光闪耀在青翠大地上,闪耀在尼古拉斯棕色发丝,更闪耀在小提琴深色的亮漆上。曼妙的乐声飞翔至柔软飘浮的云端。在那里,我看见父亲古堡上的高耸城垛。
城垛。
我又睁开了眼睛。
我知道自己躺在离开巴黎好几哩外,一座塔楼里的小房间。
在我面前,一张粗糙小木桌上,正摆着一瓶冷冽白酒,一如我梦里所见。
好长一段时间,我定定地望着酒;酒瓶上满布结霜了的小水滴。我能够拿到酒而喝了他吗?难以置信!
我从未尝过如此口渴的痛苦滋味,不仅口渴,全身都在渴,偏偏四肢软弱无力,浑身又感到寒冷。
当我移动时,房间似也跟着转动。天空在窗外闪着微光。
我终於拿到酒瓶,拉开软木塞,一阵美妙、辛辣的酒香扑鼻。我拿起酒就往嘴里灌,一口气没停,未加思索也不在乎;我人在哪里?为什麽会有酒?喝了酒又会发生什麽事?
我的头向前摇摆,酒瓶几乎已空,遥远的巴黎城,在黑色天空里已消失不见,只留下小小的灯海忽明忽灭。
我把手放在头上。
我睡的床只是石头上铺着草罢了,我可能被关在牢房里。
可是酒从哪里来?对监牢而言,这个酒未免太好了,谁会供应美酒给囚犯?除非是对死刑囚有此有待吧!
又有另外味道飘送过来。浓郁强烈而芳香可口,引得我垂涎呻吟不已。
我四周张望,或者应该说我尽力张望,因为身子太软弱而动不了。不过香味的来源近在眼前,仔细一瞧,果然有一大碗牛肉汤在那里。汤浓又有肉,碗上热气腾腾,汤还挺热呢!
不管三七二十一,双手端了碗就往嘴里送,我贪婪地喝汤如刚喝酒一样。
我狼吞虎咽,好像这辈子从没尝过如此美食。碗光见底,我躺回草堆;吃太饱了,胃感到微微不适。
黑暗里似有东西走动靠近我,我依稀听到玻璃叮当声,却不能确定。
“还要酒吗?”有声音对我说,我认得这个声音。
慢慢的,我记起每件事。攀墙而上,上方屋顶,那张微笑的白脸。
那瞬间,我思潮起伏。不,不可能的,那一定只是一场恶梦。摇摇头,不是恶梦,这一切全是真实。我突然又记起那种魂销魄荡的感觉,还有锣的响声;我的头开始晕眩,我清醒的意识又要失去了吗?
意识不可以失去,不准昏眩;心里想着,然而恐惧却再度侵袭,我不甘稍动一下。
“还要酒吗?”声音又起。
一转头,我看见一瓶新的酒,瓶口紧塞,但就放在那里,瓶身对着窗子发出诱人的光辉。
我又口渴了,因为刚刚喝了咸的肉汤,这回尤其口渴难当。擦擦嘴,抓起酒瓶,我又大喝特喝起来。
我倚石墙而坐,用力猛张眼睛,企盼在黝暗里能看得清楚些,可是又害怕看不到不想看见的景象。
我酒意恐怕太浓了。
我看见窗子,窗外的城;我看到小桌子,当视线慢慢转向室内幽暗的角落,我看到他就在那里。
他没穿黑色加着兜冒的披风,他的姿势也迥异一般男人。
他好像只斜斜歪着身子,一只腿膝盖微弯,靠着窗子的厚实石头框,另一只细长的腿,懒散地伸在另一边。手臂恍如垂挂在身体两旁。
他给人的印象好像慵懒无力,脸上的表情却生气勃勃;眼睛大而漆黑,白皙的眼角,爬满深深的皱纹;鼻子长而窄,嘴巴呈现独特的小丑笑容,尖尖的獠牙碰到无血色的唇;一头黑色闪着银光的头发,覆在白皙的额上,也披散到肩膀於胳膊上。
我猜他在笑。
我惊恐得甚至叫不出声音来。
酒瓶从手里掉了下去,滚到地板上;我想移动身子,想让自己恢复理性,不再酒意恍惚而反应迟钝;这时,他瘦长的四肢立刻活跳起来。
他迎前而来。
我没叫,只发出惊恐愤怒的低低咆哮声,翻身下床,撞上小桌子,尽快跑离他。
他用冰冷强有力的白手指,一把就拽住了我。
“放开我,你该死,该死,该死!”我结结巴巴着,理性高耸我应该哀求;我改口说:“我只想离开,请求你,让我出去吧,你总得放开我呀!”
他瘦削的脸阴森森逼近,他的嘴咧得好大好大,不断发出疯狂的笑声,笑声似是无休无止。我挣扎着,徒劳地推着他,一边哀求一边结巴说着抱歉的废话。猛然间我忍不住大叫:“上帝保佑我!”他巨大的怪手蒙住我的嘴巴。
“在我面前别说这个话,狼煞星,否则我会把你丢进狼穴里去喂狼。”他微微冷笑着:“嗯哼。回我话呀,哼——?”
我点头,他松了手。
他的声音具有令人镇静的作用,他好像能够理性沟通,他甚至好像饱经世故富有教养。
他伸手轻拍我的头,我不自禁往後退缩。
“头发闪耀阳光,”他轻轻低语:“双瞳永远映照蔚蓝天空。”他细细审视着我,脸上若有所思。他的呼吸和身体并没有怪味,那种腐败怪味乃来自他的衣服。
尽管他并没有拉着我,我不敢乱动,眼睛却紧瞪着他的衣服。
褴褛的丝衬衫有宽松的袖子,和打褶的领子;脏旧的绑腿袜子,套穿着破烂的宽松及膝马裤。
总之,他的穿着乃几世纪前的款式,在我们家的壁毯上,在母亲房里悬挂着的卡罗基和拉杜尔的油画上,就有相同的服饰。
“你是完美的。我的雷利欧,我的狼煞星!”他说道,嘴巴大张,我又看到他嘴里仅馀的白色獠牙。
我发抖着,身子瘫软在地板。
但是,他若无其事以单臂举起我,又轻轻把我放在床上。
我的心底努力祷告着,上帝保佑我,圣母玛丽亚保佑我,一边默祷一边偷偷瞅他。
我看见什麽呢?那天晚上之前我又看见什麽?古老世纪的一个面具。这个露齿而笑的面具,精雕细刻着时光的痕迹;却冷酷无情,坚硬一如他的似钢双手。他不仅是活蹦乱跳的东西,他是一个妖怪,一个吸血鬼,一个墓木已拱,却潜逃出来吸血的精明妖魅。
他似柔弱的四肢,为什麽如此让我惊恐?他看上去绝对像人,行动之迅速飘忽却绝不像人。不管他是走是爬,是弯腰还是跪着,样子总令我嫌恶。但是他也令我着迷,这点我非得承认不可。我被他魅惑,我知道,这种魅惑的感觉,简直太危险了。
他深沈的笑着。膝盖大张,身子有如一个大弧形,包围住我,他冰冷的手指,摸着我的脸颊。
“哎呀——可爱的小东西。我的长相不忍卒睹吧?”他的声音极低而又轻轻喘息着。“化身成吸血鬼时我年纪已太老。你却是完美的,我的雷利欧,我的年轻碧眼儿,没有舞台灯光的照明,你看上去更加漂亮呀!”
白皙的长手抚弄我的头发,一缕缕撩起後又轻轻放下,赞叹不已。
“别哭,狼煞星。”他说:“你是千中之选,当今晚终了,你在瑞诺剧场的小小胜利,比起来根本微不足道。”
他又狂放地低笑了。
至少在此刻,我内心深信不疑,他乃来自魔鬼,而上帝於魔鬼确实是存在的;不久前我体会到的孤立之外,的确存在着另一个黑暗恐怖的王国,我却莫名其妙被吞噬进去。
我突然清楚地意识到,我是遭受天遣了;然而这岂非十分荒谬?世界上如我无神论的人成千上万,为什麽我该下地狱呢?一种残酷的可能性更在心里具体显现,那就是这个世界根本了无意义,人生也了无意义,这又是另一种惶恐……
“奉上帝之名,滚开吧!”我大叫,我不得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了,我非相信不可,这绝对是唯一的救赎,我在胸前画起十字来。
他瞪我好一刻,眼神愤怒不已,却迅即恢复从容。
他注视我以手画十字,他聆听我一次又一次向上帝祈祷。
他微笑着,他的脸又变成舞台观众席的那张面具。
我小孩般痉攀嚎哭着:“魔鬼统治天堂,天堂变成地狱——”我说:“哦!上帝,请勿离弃我……”我向每一个曾经信仰而敬爱的圣者求救。
他在我的脸上重重挥拳,我摔向一边几乎跌出床外。房间似绕转不停,酒的酸味溢满一嘴。
“反击呀!狼煞星!”他说:“别未反击就乖乖下地狱!挖苦上帝没用呀!”
“我不挖苦!”我驳斥。
再一次,他把我拉近身边。
我以前所未有的勇气拼命迎击抵抗,跟狼缠斗时也没这麽奋不顾身。我打他,踢他,抓他的头发;他是那麽强悍有力,我能斗什麽呢?只不过是对教堂的怪兽饰像挥拳吧!
他一迳微笑着。
然後,恍若时光顿然停止,他的脸上尽无表情;双颊深陷,双眼圆睁,嘴巴大张,下缩扭,於是我看到尖长的獠牙!
“该死的你,该死的你,该死的你!”我咆哮怒吼!但是他的身子越逼越近,獠牙戳入我的肌肤。
这回绝不行,我怒气冲天,这回绝不行;我绝不喂他血,我决定背水一战誓死抵抗。
但是同样的事再度发生了。
甜蜜和温柔覆盖着我,世界远离而去;甚至他於他的丑陋,也俨然并不存在,好像玻璃窗外的虫,再怎麽张牙舞爪也碰不到我们,骚扰不到我们。只是那锣声又起,那不可抗拒的愉悦随之而来;我完全迷失了,我无体无形,愉悦也无体无形;出来狂喜之外,我已毫无知觉,我渐渐滑入一张光灿如梦的大网里。
我看到陵墓,一个令人不快的地方;一个白色的吸血鬼在浅浅的墓茔上醒来,这个吸血鬼被铁链琐住,绑架我的妖怪就伏身在他旁边,我知道妖怪名叫梅格能。在梦里他仍是凡人,一个伟大,强有力的炼金术士。在薄暮之前最後一刻,他挖掘并捉住了这个昏睡的吸血鬼。
天色已暗,梅格能从无助的不死幽灵囚犯身啜饮被诅咒却具有魔力的血,这种血能让梅格能拥有不死之躯。不死幽灵的窃盗,这简直太乖谬,太旁门左道了;好像黑暗中的普罗米修斯去偷取光明之火一般;黑暗里传来笑声,笑声在陵墓回响,似乎回响了好几世纪;紧接着,那种销魂蚀骨的滋味,绝对深不可测於不可抗拒的愉悦,画下了休止符。
我哭泣着,躺在草铺上喃喃自语:
“请求你,不要停止——”
梅格能已松开我,我又自己呼吸了,梦境融化了。夜晚的星空,好像一张缀饰珠宝的深紫色面纱,上升滑行;我的身子却往下堕落、堕落。“了不起,我还以为天空是真实的……”
寒冷的冬天冷风在屋里轻微流窜,我感到自己的脸上有泪,全身因口渴而发热。
站在离我很远很远的地方,梅格能细细端详我。双手在他瘦细的腿边摆荡!
我试图移动,我口乾舌燥,不,整个四肢身躯都又乾又渴,我渴望……
“你要死了,狼煞星!”他说道:“你眼眸里的光辉已失,如同夏日已尽一般。”
“不,请你……”乾渴太难忍了,我的嘴张开,喘息不已,我的背疼痛。终於,最後的惊恐——死神他自己来临了。
“祈求呀,孩子!”他开口了。他的脸不再是露牙的面具,却一改为悲怜之神色,他看上去几乎像是凡人,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祈求了你当获蒙许。”他说道。
我恍如看见孩童时期的山泉,奔腾流下。“请帮助我吧!”
“我将给你所有的水中之水。”他在我耳边轻语。他看起来一点也不白皙,他只是个老头,坐在我的身边,他的面孔极富人性,甚至还露出感伤的表情。
当我注视他的微笑,注视他古怪扬起的灰白眉毛,我知道自己错了。他不是人类,他还是那个古老的妖怪,只不过,他饱饮了一顿我的鲜血。
“我当赐你酒中之酒。”他喘息着:“这是我的身体,这是我的血。”然後他的手臂环绕住我,把我拉向他,我感到一阵温暖的浪潮自他身上涌出,他的体内似乎不是流着我的血,而是流着对我的爱。
“祈求呀!狼煞星,然後你就能永生不灭。”他说道。但是他的声音听起来疲惫而毫无精神,他的凝视里,也隐约流露出落寞於凄凉。
我把头转向另一边,尽管躯体已然滞重湿透非我能控制。但我绝不祈求,我宁死也不求;我所惧的庞大失落感,所惧的死亡空无感横梗在前;然而我仍然说“不”在纯然的惊骇下,我说“不”;面对混浊迷失恐怖,我仍不肯俯首屈膝,我仍拒绝投降。
“生命当永垂不朽!”他轻语诱惑。
我只把头垂向他的肩膀。
“多麽倔强的狼煞星!”他以碰我,温暖而无味道的气息在我的颈上吸吐。
“不是倔强——”我低语,我的声音是这麽微弱,不知道他听得见听不见。“是勇敢而不是倔强!”只是,口舌之争有何意义呢?妄自尊大有何意义呢?如今什麽事是有意义呢?倔强也罢,勇敢也罢,多麽琐屑无谓之争?多麽残酷……
他抬高我的脸,以右手托住,同时举起左手,以尖锐指甲猛力刺破他的喉咙。
我的身体因惊恐憎恶不禁下弯,但他把我的脸压向他的伤口说:“喝!”我听到自己的尖叫在耳边回响,他伤口流出的血滴在我焦乾龟裂的嘴上。
乾裂的啧啧作响,我伸舌舔血,一阵鞭打似的刺激快感攫获了我。张开嘴锁住伤口,我用力寻找得以止渴的甘泉,我享到从未有过的止渴满足感。
血,血,血。不单是口的乾渴消融解除,我曾经有过的一切热望、欲念、苦恼和饥饿,也随着吮血化为乌有。
我的嘴张得更大,更用力地挤压他。我觉得血涌流进我整个喉咙里,觉得他的头靠紧我,他的胳膊抱紧我。
我紧贴住他,以致可以感触到他的肌肉,他的骨头,他手掌的每根线条,我摸清了他的身体底细。渐渐的,一种麻痹感觉在四肢爬行,紧接而来的确实蚀骨销魂的刺激;刺激穿透了麻痹之後,渗透力更加增强,终而变成满溢的、强烈的力量,使心荡神驰的感觉,俨然看得到摸得到。
我啜饮又啜饮,甜蜜甘醇的血源源注入,令我飘飘欲仙。
言语有时而穷,感觉无穷无尽;不,这不止是实质而非止感受;好像光穿透了我,红色的光芒,灿烂得令我目为之夺,心为之眩;所有过去生命中的强烈欲望,刹那间消失於无形。
他的身躯,我紧抓不放的鹰架,越来越不住了,他的呼吸已变成微弱喘息,然而,他依旧没制止我,松开我。
我爱你,梅格能,我想说;我非尘世的主人,纵然你是鬼魅妖怪,我仍然爱你,爱你;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想要而从来得不到的,你却将他给了我。
我想我快死了,如果我一直喝下去;我一直喝下去,但我并没有死。
突然间,我感到他温柔爱抚的双手轻摸我的肩膀;以他难以估计的巨大力量,把我往後推。
我惆怅大叫,感到失魂落魄;他推开我的身子,手臂却仍揽住我。
他把我带到窗前。我双手伸出窗外;血在血管里猛烈跃动,使我全身哆嗦,额头顶住铁栏杆,我站稳往外张望。
远处是一片黝黑山丘,在温柔的星光闪耀下,树影依稀可见。
再极目远眺,城里绵延浩瀚的小灯,闪烁明灭,沈入轻柔紫色的薄雾里。四周的融雪,发出幽冷的光;屋顶,高塔,围墙上,恍如布满深紫,浅紫,粉红的结晶薄片,看上去暖暖生辉。
这是杂乱蔓延的一座大城市。
眯起眼时,我清楚看见百万的窗户射出灯光;不仅如此,远远不知何处,我甚至看见人在走动,小小的人影站在小小的街道,他们的头於手陷入阴影;一个孤伶伶的人,像个小小黑点,攀登在风里飘摇的小钟楼。不错,上百万的幽灵镶嵌出一幅夜晚的图饰;此外空气中还传来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人间声音,有的在哭泣,有的在唱歌;我听到歌曲片段,更听到锺响的震动弱音。
我情不自禁呻吟起来,风轻拂我的头发,我听到自己的呻吟,那是我的声音吗?怎麽自己从未听过?
收回视线,城慢慢不见,百万人群也消失在庞大的紫丁香色阴影下,於黯淡的灯光里。
“哦,瞧你做了什麽?你究竟带给我什麽?”我低语着。
好像我的话语一直喋喋不休,叨叨唠唠杂在一起,变成巨大的吼叫於支离破碎的嗓音,即强调了我的惊恐,却也充分显现了我的狂喜。
假如上帝是存在的,现在也无关宏旨了;他只是某个枯燥乏味的国王,神秘早被劫掠,光明早已熄灭。我存在的这里才是生命脉搏震荡的中心,所有的错综复杂纠缠一起,所有的玄妙?秘魅惑无比……在我的背後,怪物的脚在石头上刮擦着。
当我转身,我看到失血太多苍白的他,只剩下一具空壳子。眼里沾满似血的泪,他伸手向我,好像痛苦已难以支了。
我将他拥在怀里,内心涌起从未有过的浓挚爱意。
“哎,你不明白吗?”在鬼魅的音调之後,随之而来的乃长而无几断句的低语:“你是我所精挑细选的继承者,我赠於你幽冥禀赋,此後,你将具备比十个凡人更多的勇气於更佳的资质。你将是一位多麽卓越的幽冥之子呀!”
我吻着他的眼皮,将他柔软的乌发拢在手里。对我,他已不复是鬼魅,只是奇特於白皙而已。他深沈的教诲,有如飕飕的风声,於灯光闪烁的城市,在好几哩外,对我殷殷呼唤~他深陷的脸颊,长长的喉咙,细瘦的双腿,这些都是他自然的一部分而已。
“不,我的小雏儿——”他叹惜说:“把你的亲吻保留给世界吧,我的时日已不多,现在,听我的吩咐,跟我来吧!”
3
他拉着我走下一道弯折的楼梯。周遭的一切令我凝神专注。粗割的石头似乎在前面莹莹发光,连黑暗里四周乱跑的老鼠,也自有一种奇特的美妙!
他打开一扇嵌饰铁钉的木头厚门,把重重的钥匙交给我,让我走进一个大而粗的房间。
“如我所说,如今你已成为我的继承者,你可以拥有这幢房子及我所有的宝藏。不过你得先按照我的吩咐去做。”他说。
栏栅的窗子使得云破月出的夜色,幻化成一片幽缈无限的景象;我看见远处闪烁柔光的城市,伸开双臂似乎在呼唤着我。
“等一下你尽可以开怀畅饮。”他说着,让我转身,面对站在地板中间一堆木头前的他。
“仔细想清楚——”他说道:“因为我就快离开你了。”他随便地对着木头做了手势。“有许多事你必须要知道。你如今已是不死幽灵,奇妙的天性很快会引导你找到第一个受害凡人;要迅速而没有悲怜之心,一旦受害人心跳即停之前,不管他的血是多麽鲜美,也要马上停止血的飨宴!”
“岁移时转,你将日益强壮,将能真正体会到神妙於伟大。目下,你只能暂时等候,不能急,否则骄傲会使你付出巨大代价。”
“你为什麽要离开我?”我焦急地问道,我仅仅黏附着他。受害人,慈悲心,血的飨宴……这些字眼撞击着我,仿佛我的躯体遭受鞭打一般。
他轻易地拉开我,使得我的手因他的举动而受伤。我紧盯着手瞧,惊讶於那种痛的感受,那可不像是凡人一般的痛呢!
他停下来,指着对面墙壁一块石头。那是一块很大的石头,被移来安置在墙壁之前。
“搬那块石头,把它拉离墙壁。”
“不行呀,它的重量——”我说道。
“把它拉开!”他以瘦嶙嶙的长手指指着我,又做了个怪脸,我只好勉力一试。
出乎我意料的,我竟轻易推动了石头,石头後面有一个洞口,正好大到一个人可以匍匐爬进去。
他咯咯笑着并点点头。
“我儿,这里就是通往我宝库的弄道洞口。”他说道:“这里的宝藏以及我在世界上的财产,你全可以任意花用。现在,我需要完成自己的誓言。”
又一次令我大为惊讶,他从木头堆里抓出两根细木棒用力摩擦,不久,木棒引燃起小小的火花。
木棒丢向木头堆,火立刻焚烧起来,火光照耀屋顶及屋内四壁。
我屏息且身子往後退,金黄的火花令我即眩惑也害怕。我感到屋内热度升高,心里却无往常的紧张;我不认为自己会被火烧到,相反的,火的温暖让我首次察觉自己有多麽寒冷,我身上有如冰冻一般,如今火把冷融化掉,以至於我舒服得差一点呻吟起来。
他又笑了,那种空荡的笑,令我屏息不安;他在火光前跳舞,瘦细的腿使得他的舞有如骷髅之舞。他的双臂抱头,躯干於膝弯曲,在火光前一圈又一圈环舞着。
“我的上帝!”我低语着,只觉头昏眼花,惴惴不安。如果是一个小时前,看到他这麽舞跳一定会吓坏我了;如今在闪烁的火光下,他曼妙的身躯,不由得吸引我注视他的每一动作。火飞跃在他的破衣服上,及膝马裤上,肮脏的衬衫上。
“你不可以离弃我!”我哀求着,努力使自己的思维清晰,努力了解他刚所说话的意思。耳边响起自己怪异的声音,我试图说得低沈些,柔和些:“你要去哪里?”
他抛出高亢的笑声,手拍击大腿,跳得更快也离得我更远;他伸出手去,好像在拥抱火一般。
粗的木块如今也引燃了火,小小的室内如一座大的火炉,弥漫的烟雾往窗外飘散。
“你不能往火里跳!”我纵身向後一跃,身体撞上墙壁:“你不能往火里跳!”
恐惧淹没了我,眼所见耳所听打垮了我,我再也不能仰制自己的张惶失措。我一边呜咽一边尖叫。
“我就是要跳!”他大笑:“我就是能跳!”他转回头,笑声变成长嗥。“正因为你我才跳,我羽毛已丰的小鸟!”他站在我前面,手伸直着:“回应我,以你凡人的荣誉立誓,我勇敢的狼煞星。否则我的身心虽然劈开成两半,我仍会把你丢进火里,自己再另外找一个人来继承,答应我,发誓!”
我说不出来,只能用力点头。
在闪耀的火光里,我看到自己的手变白,感到自己的下被戳痛,害我几乎叫出声来。
我的犬齿已变成獠牙,我感觉到了。惊慌失措地望着他;他却藐视着,好像津津有味地在品尝我的惊恐。
“现在发誓。等我烧死之後——”他抓住我的手腕说:“等火熄了,你必须把我的骨灰全撒光,听清楚,小家夥,撒光我的骨灰。免得我又附身回来,那时会变成什麽怪模样,我可不敢想。记住我的话,如果你敢让我还魂,让我比现在更恐怖可怕,我一定猎杀你烧死你,让你不能容身於天地之间,听到了没?”
我仍然答不出话来。这不止是害怕,这是地狱的煎熬。我感到牙齿在尖长,浑身在刺痛,狂乱着,我再度点头。
“哎,答应了!”他微笑地点点头。火舌跃向天花板,火舌也跃向他的脸上。“现在我只能祈求慈悲了。我将往地狱而去,如果有地狱的话;或许我能寻求甜蜜的赦免,但我实在不配呀;设想若有幽冥王子的话,我终於要跟他面对面了,我会在他的脸上吐口水呢!”
“撒光所有烧了的灰,一如我的命令。当执行完後,穿过刚才的入口到我的墓穴去,进入之後要确定石头已搬回原来位置;你会看到我的棺木在那里;白天时,记住把你自己密闭在棺木里,否则阳光将把你烧成灰烬。在地球上,除了阳光跟刚才你看到的火焰,再没东西能毁灭你了;即使是火,如果不是我说的撒尽一切骨灰,你还是毁不了。”
我转过头,不愿看见他和熊熊烈火。倘若不是我的手捂住了嘴,我一定又大声哭出来!
他拉着我离开火边,我们站在刚推开的石头前,他的手又指着洞口。
“请留下来跟我一起。请留下来。”我恳求着:“再多留一会儿,只一个晚上也好,求你!”我的声音再次吓坏了我,这一点也不像我的声音。我以手抱他,紧紧地抱他。他憔悴苍白的脸看上去美丽之至,他黑色的眼睛注满了奇特的眼神。
火光在他的头发,他的眼睛闪耀,他又咧嘴小丑似地笑了。
“哎,贪心的孩子——”他说:“成为不死幽灵能拥有全世界的飨宴,难道对你还不够吗?永别啦,小家夥。照我说的话去做,记住,灰要撒光。洞里的小室,藏着你兴旺成功的一切所需。”
我挣扎着要紧紧抓住他,他在我耳边低笑,似乎惊讶於我的力气。“一流,绝对一流!”他赞赏过後又轻语:“别了,永远活下去,我漂亮的狼煞星,带着你的禀赋於我加添给你的一切——活到永恒!”
他把我用力推倒,如飞似地跃向火焰的最中心点。
我看到他掉在火里,火舌舔向他的衣服。
他的头好像变成火焰,猛然间,他的双眼大张;他的嘴在明亮的火焰里,变成一个黑色的窟窿;他的笑声是如此尖锐刺耳,我不自禁捂起耳朵来。
他好像在火里四肢一致跃上跳下,我突然察觉自己的哭叫声已掩盖他的大笑声。
瘦长焦黑的手臂和腿抬高落下,抬高落下,陡然之间好像枯萎凋谢了。火光四窜咆哮,在火的最当中,我什麽也看不到了,只有火焰,无情的火焰兀自燃着。
我哭叫着,跪了下来,我双手蒙住眼睛,然而从闭紧的眼皮旁边,依然能看见巨大的火光一簇又一簇并发。我只得把前额禁压在石头上。
4
好像已过了好几年,我仍躺在地板上,注视着火将木柴烧成焦炭。
房间已经凉下来,峭寒的空气吹越打开的窗子。我一再啜泣着,哭声在耳边反射回响,使我已无法忍受。尽管知道周遭的改变对我意义深长,心里不但不觉安慰,反而觉得愁云惨雾吞噬了我。
偶尔,我会祷告,也恳求原谅;但该原谅神妙?自己也说不上来。我向圣母玛丽亚祷告,向所有的圣者祷告;我喃喃不断地说着:“圣哉、圣哉”,直到喃念变成毫无意义的单调声音。
我的眼泪是血,当我用手擦拭时,我的脸上留下血的痕印。
然後我平躺在石头上,不再祷告,嘴里却咕哝着语无伦次地恳求;对所有神圣的、有威力的,存在或不存在的伟大人物名字恳求。又喃喃说着:不要留下我孤独一个,不要抛弃我!哦!我在女巫广场,这是女巫广场,不要让我跌落得更远,今晚我已经够惨了。不要让这一切发生……“莱斯特,醒过来。”
梅格能的话一次又一次在耳边说着:“找到地狱,如果有地狱的话……设若有幽冥王子的话……”
最後,我抬起手和膝盖,觉得自己的头恍惚混乱而又晕眩。注视着火烬,我想也许可以重新升起火来,自己再跃进火焰里。
然而,纵使我努力想像纵身火里的痛苦於解脱,我知道自己决无此打算。
毕竟,为什麽我要自焚?我做了什麽恶事,必须承受如女巫活活烧死的命运?我也绝不想下地狱,分秒片刻也不干呢!再说,我更无意去向幽冥王子吐口水,不管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相反的,倘使我真该手诅咒,就让那个狗娘养的来找我吧,让他亲口告诉我,为什麽我要受苦受难,我还真的很想知道呢!
至於说到赦免,这个嘛,我们可以稍安勿躁,我们可以好好再多想一想……至少现在。
一种古怪的平静缓缓爬升上来,我很阴沈,身上充满了怨恨,却也充满了新增的魅惑魔力。
我不再是普通凡人了。
当我蹲伏在那里思索衡量,注视着馀烬灭绝,但觉体内巨大的力量源源而生;孩子气的饮泣渐渐停止。我开始审视自己的白皙肌肤,锐利邪恶的两支尖牙,审视在黑暗中兀自发光的指甲,好像它们涂上漆一样。
所有曾经熟悉的痛楚感已离我远去,木柴馀烬传来的热,让我浑身不舒服,好像有某种东西在轻覆着或轻裹着我似的。
时光似流逝又似未流逝。
空气中任何细微变化,此刻都恍如带来抚慰。远处城里的温暖灯光下,传来教堂模糊交叠的报时钟声;钟声似乎不在提醒凡人时光飞逝,它只是一种最纯净的音乐旋律;我惊栗的躺着聆听,嘴巴大张,眼睛盯着窗外的片片浮云。
我的胸口开始感到一种新的刺痛,滚烫的,似水银般快速滚动着。
痛楚在血管里流泄沸腾,揪紧我的头,又纠结在肠子和肚子里。眼睛半闭,头歪向一边,我察觉自己并未因痛而担心;相反的,我品味欣赏着这突来的痛楚感觉。
我找到痛的原因了。体内的排泄为我带来一大滩污浊,然而我控制不了;当我注视身上的污浊时,丝毫也不觉恶心反胃。
老鼠爬进房里,无声无息地靠近污秽,我也不觉厌恶。
纵然老鼠横行,在我身上乱爬,我又怕什麽呢?
事实上,对黑暗中的一切我丝毫不在乎,即使坟墓里蠕蠕爬行的昆虫,也不致让我恶心;让它们爬到我的手上脸上吧,管它呢!
在这个世界上,我哪里会对黑暗宵小退避三舍?莞尔之际,我进一步察觉,自己实乃黑暗族类的老大,同类碰到我只会避之为恐不及;想到此,我忍不住开怀大笑了。
不过,我的悲伤并未尽褪,它留连不去已变成一种潜在意识,而这个意识绝非虚妄而是事实。
我死了,我是一个吸血鬼;为了我的存在,有生物非死不可;我将吮吸他们的血,让自己活下去。我将永远看不到尼古拉斯、母亲和任何我认识於所爱的人,当然也看不到任何家人!我将吸血,我将永生不灭,这将是确切的事实。这个事实只是开始,它才诞生,而分娩过程中的阵痛不是痛,乃是我从来不知悉,未承受过的蚀骨狂饮。
我站起来,觉得自己轻快又强健有力;带着奇特的漠然表情,我走过烧焦的木头,往熄灭的火烬走去。
我没看到任何骨头,魔鬼似乎已经完全烧毁溶化了。我用手搜取所有的骨灰抛向窗外,当风吹走了骨灰,我喝梅格能轻声告别,他听见我的告别吗?我不知道。
最後,只剩下焦黑的木头了,我用手扫着地上的炭灰,再把炭灰却丢到无边的黑暗之中。
如今,是该探视里面的房间啦!
5
移动大石头一点也不费工夫,石头的里边还有一个拉环,当我进入地道里,可以轻易地把石头又拉回原来的位置。
要穿过黑暗的走道,必须身子贴地匍匐爬行,我趴下身望里看,里面一点光线也没有,我丝毫也不喜欢。
如果我现在仍是凡人,绝对没有任何力量,能诱使我爬进如此的小走道。
只是老吸血鬼说得够清楚了,太阳正和火一样,可以完全毁灭我;我别无选择,必须找到棺材。然而,恐惧却再次泛滥而来。
我伏身地上,像蜥蜴般爬进走道,因为害怕,我头也不敢抬,而地道又窄,根本不能转身去拉石头上的扣环,因此只能用脚去钩扣环,把石头推回原处。
一片完全的黑暗!手肘之外只有几寸的挪动空间。
我喘息不已,恐惧激增,脑子里狂乱地想着,我已不能抬头了;在恐惧中我的头真撞到石头,静静地躺在那里,我忍不住呜咽了起来。
哭能够解决问题吗?我必须找到棺木呀!
警告自己不准再窝囊无用,我开始往前爬,越爬越快,膝盖摩擦在石头上,手寻找缝隙好构着使得上力,头不敢乱动只僵僵地微抬,以至於脖子即酸且痛。
最後,我徒然感到前面已达地道尽头,我用力推撞,似乎有地方移动了,微弱的光透了过来。
我终於爬出走道,来到一个小小的房间。
屋顶低而拱曲,高处的窗子狭窄,围着厚重的铁栏杆,甜美紫色的光透过窗子映照进来,我看到另一面墙有一个大壁炉,炉边备好木头可以升火,窗子下面,是一具古老精美的石棺。
我那件腥红毛皮披风就放在石棺上面;在一张粗拙的凳子上,摆着有一套漂亮的红色饰金天鹅绒衣服,衣服上有意大利蕾丝;此外,还有红色的丝质及膝马裤,白色的丝织长袜,和一双红跟便鞋。确实设想周到,样样俱全。
把脸上的头发拂回背後,把额头上上的汗擦掉,汗是血红的,当我看到手上的血色汗痕,心里洋溢着怪异的兴奋感觉。
哎,我到底是什麽?未来又将会如何?我沈思着。有好一刻,我呆呆望着血迹,舔着自己的指头,一种美妙飕飕作响的欢愉渗透全身。欢欣之馀,我打起精神走近火炉。
我如老吸血鬼一般找出两支引火小柴,用力而快速的摩擦,火舌跃了出来,这不是什麽魔力,只是技巧而已。火温暖了我,脱下赃衣服,以衬衫擦拭身子上最後一丝凡人的排泄残存,把赃衣服丢进火炉里面。於是,我穿起新的衣服来。
红!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红,即使尼古拉斯,也没穿过这样华丽的服装。这是出入凡尔赛宫
穿得上的服饰。衣服上的织锈还缀饰珍珠和小小红宝石,衬衫上的蕾丝花边,是法国最高级制品,这种花边我只在母亲的结婚礼服上看见过。
我把毛皮披风挂在肩上,寒冷虽已自四肢离去,自己却觉得不啻是冰雕的生物。我闲闲的审视并品味着服饰,微笑之际,感到嘴角僵硬动作迟缓。我真的在笑吗?
在火光下,我端详石棺,厚重的盖子上,雕刻着一个老人於他的面像,我马上认出来这个像就是梅格能。
他似乎安祥地躺着,小丑似的嘴紧闭,眼睛温和地望着屋顶,浓密乌黑的长发,梳成整齐的大卷。
这具石棺有三百年了吧?穿着长袍的他,双手交叠胸前,石头雕成的剑,不知被谁削断了柄和一部分的鞘。
我呆呆地瞪视良久,发现削掉的部位,不但仔细,而且还花了不少工夫。
这个人有心铲掉十字状的部分吗?我以手指触摸,什麽事也没有发生,正如我不久前的喃喃祷告一般。蹲在棺旁,我在灰尘上故意描出了一个十字架来。
四周寂静毫无动静。
在灰描的十字架上,我又加了几笔,当作是基督的身体,他的屈膝和低垂的头;最後我又写下:“主耶稣基督”几个字,这是除了姓名以外,我唯一会写的几个字。仍然无事发生。
十分不自在的,我一边扫视写的字和十字架,一边试图举起石棺的盖子。
虽然我新增的力气不小,举起棺盖仍相当费事,换是普通凡人,绝对举不起来。
掀开棺盖的困难令我颇为错愕,看来,我绝比不上老鬼的力大无穷;大概我所拥有的,乃是三或四个人加起来的力量。正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馀呢!
那一瞬间,我对自己不由刮目相看了。
仔细打量石棺里面,只见空间狭窄,充满阴影,躺进去会是什麽感觉呢?我很难想像。棺壁的四周,刻满了拉丁文,可恨我一个字也不认识。
不识字真是一种折磨,字在说什麽呢?愚昧无用令我灰心气馁,令我即怀念梅格能,又恨他离我而去。思绪粉至沓来的当儿,强烈的嘲讽随之而来;在他跃入火里之前我多麽爱他呀,当我看到红色服饰时,我多麽爱他呀!
一转身,我竟然由爱转恨?
魔鬼真会彼此相爱吗?他们会手牵手在地狱散步吗?“嗨,你是我的朋友,我多麽爱你呀!”诸如此类的话他们会说吗?既然我不相信地狱,问这样的问题岂非太缺乏慧根?然而这些问题正於邪恶魔鬼的观念攸关,在观念中,地狱里的生物岂非只有恨没有爱?他们不但恨人,也彼此互相仇恨,不是吗?
至少过去的一生当中,这是我的认知。孩童时,这种认知极令我害怕;万一我进天堂母亲下地狱,我应该恨她吗?不,我不可能恨她。万一我们一起下地狱呢?又怎麽办呢?
视线转向一个木头箱子,箱子有一部分被石棺挡住,所以我一时没注意。木箱没上琐,打开时,腐朽盖子的链扣松了,盖子差一点掉下去。
老家夥说过留给我全部珍藏,听时如耳边风,亲眼看到才令我大吃一惊。箱子里塞满了各式金银财宝,数之不仅的宝石戒指、钻石项链,还有一串串的珍珠、银盘、银币等;形形色色,缤纷灿烂。
忍不住将手伸向成堆的珠宝,随便挑起一把,宝石的红艳,翡翠的碧绿,令我眼花缭乱;我看到从未梦见的五光十色,在眼底耀耀生辉;看到从未想像的千万财富,在眼底闪闪发光。这是加勒比海海盗船上的宝库,更是谚语中所指,国王的惊人巨额赎金!
如今这一切全是我的!
我更仔细地检查着,散布其中的还有不少个人的琐碎小物品,碎烂的缎织面具,丝手绢,一小块别着别针胸饰的碎布,有着金铃铛的皮带,穿进戒指的蕾丝,一堆鼻烟盒,天鹅绒缎带系着的项链小金盒。
我拿起一把包镶珠宝的剑,剑很重,根本不宜佩带;还有一双破鞋,恐怕因为扣环上有莱茵宝石,保留下来吧!
这些都是梅格能杀人之後的劫掠品吗?
看来梅格能是尽量在搜刮一切;然而他自己却穿得破破烂烂,是另外一个世纪的古董服装;他住在这里,也过着几世纪前的隐士生活,为什麽呢?我可不明白。
更奇怪的是,宝藏里竟还有灿烂宝石串成的念珠,念珠上还缀着十字架;我摸着这小小神圣的标记,不由摇头又轻咬嘴;多吓人呀,他连这种东西也敢偷!另一方面却不免觉得有趣,这不是上帝并非万能又一次证明吗?
不过想到此,我仍坚绝地认为,这仅仅是偶发例外罢了。
从木箱里,我取出一面珍珠把手精致的镜子。
下意识的,我看了镜子一眼,镜子里照映出一个普通男人的模样,只不过肌肤非常白皙,就像老恶魔一样;平常泛蓝的眼睛变成深蓝带紫,闪耀着彩虹光芒;我的头发本来就金光闪闪,此刻摸上去,更感觉到一种新而奇妙的活力从发丝透出来。
事实上,镜子里照出来的一点也不像是莱斯特,他似是以其他物质塑造而床的复制品。二十年岁月所带给我的脸上细纹似已消失,或者可以说是线条变得单纯而更深了些。
我凝视着镜里的反射,看到自己的影像,令我觉得惶惑迷乱;我揉揉脸,又擦擦镜子,终於,闭紧嘴以免自己大声叫出来。
我闭上眼睛又猛力张开,对着镜里的家夥温柔地微笑,镜里的他也笑了;不错,这真是莱斯特!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什麽恶意;不是很有恶意,只是以往的顽黠於冲动犹在;其实,这个怪物很可以变成天使;只不过,当他流泪时,眼泪是红的,给人的整个印象也多少是红色,因为他一身打扮腥红。当他邪恶的小尖牙从下
戳穿出来时,他看上去就绝对的恐怖吓人!一张再美好的脸,只要搭上任何小小的恐怖配件,美好就再也不存在了吧?
我徒然想起一件事,我正在注视自己的反射影像;过去不是有太多的传说吗?妖怪鬼魂是没有影像的,他们不是早已把灵魂出卖给地狱了吗?
渴望知道自己到底有多麽大的转变!渴望知道我到底如何跟凡人走在一起!我希望走在巴黎街头,用崭新的眼光,重温我曾体会过的一切神奇;我要好好看人们的脸;好好看花开,看蝶舞;看尼克,听他的演奏——哦,不!
断然放弃!我发誓。然而音乐的形式多着呢,不是吗?闭上眼睛,我几乎能听到歌剧的交响乐演奏,咏叹调在耳边响起,这麽高亢!这麽清晰!
只是再也没有事情是平凡了。喜悦痛苦,或仅仅是最简单的记忆,所有这些都将缠附着不寻常的光泽,即使为某些事引起的悲伤感觉,也永远失去了。
放下镜子,从木箱里取出一条古老泛黄的蕾丝手绢,我擦拭了眼泪。转身慢慢坐在火炉前,品享着脸上手上的温暖滋味。
我又闭上眼睛,一阵困倦欲眠的甜蜜感袭来,我突然沈入梅格能偷血的奇妙梦境里。蛊惑的感觉又起,那种令我陶醉的愉悦——梅格能抱着我,於我连成一体,我的血注入他的身体。我听到铁链擦过陵寝地板的声音,看到毫无抵抗力的吸血鬼,躺在梅格能怀里。此外,还有其他的事,更重要的事,一个重要的旨意;关於窃盗,背叛;关於绝不可投降,上帝也好,魔鬼也好,任何人也好,绝不可投降的旨意。
我在左思右想,半醒半梦间,最疯狂的念头突起:我将会和尼克谈起所有的经过,一旦我回到家里,我会叙述一切,有关梦境,象徵的意义等等,我们将畅谈——
惊骇之下,我张开眼睛。内心深处隐藏的“凡人”,无助地望着小室低泣起来;新生的“妖魔”还太年轻,犹掌握不了全局,所以哭声抽噎有如打呃,我只好以手蒙住自己的嘴巴。
梅格能,你为什麽离开我,我应该怎麽办?我如何活下去?
我蜷起腿,把头埋在膝上,渐渐的,我的头脑清楚了些。
哎,假装自己是吸血鬼不是挺有趣吗?身穿着这麽红艳的衣服,手抚弄这麽光闪的财富!但是你能真的当起鬼吗?你能仰赖别人的鲜血和性命苟活下去吗?即使你是个怪物,你的内心良知为泯,这是天性……上帝於魔鬼,善於恶,你不可能不相信这些而活下去——你不可能忍受这种行为——明天你将……你将……你将怎麽样?
你将找血啜钦,不是吗?
在木箱里,黄金和宝石好像燃煤一般,发出淡淡光亮;从窗子栏杆望去,远远的城市,在灰色的天空底下,泛着紫色氤氲。凡人的血,热腾腾的鲜血,不是怪物的血,味道如何呢?我的舌头下意识伸到嘴里的上颚,伸到我的獠牙上。
想一想吧!狼煞星!
我慢慢地站起身来;听从意至而不是身体的指挥,这可容易多了。我拿出从外面房间带来的钥匙串,宝藏即已在握,如今,我该去巡视属於我的整座城堡了!
6
一间间空的房间,一扇扇围着栏杆的窗户,城垛之上无边无际的夜色,这是我在上面的全部发现。
在塔楼底层,就在地牢楼梯的门外,有一支松脂火把放在烛台上,一个取火盒就摆在旁边的壁龛里,四处布满灰尘;当我最後找对钥匙时,上过油的门琐很容易就打开来了。
我点起火把,往狭窄而旋转的楼梯走下去,从底下远处传上来的臭味,令我感到有些不适。
我知道这是什麽味道,在巴黎的墓园附近,这是极寻常的味道;在圣婴公墓,其浓如有毒的瓦斯味,你却得和附近的店铺一起忍受;找人写信时更非闻不可;这是那种尸体腐烂的臭味。
尽管感到不适,使我忍不住退後几步;毕竟味道还不那麽浓,点燃的松脂香味,也使得臭变淡了些。
我继续往下走,纵使下面有死人在,我也不能逃开呀!
到了地底一层,却没有看到体,只看到一个巨大阴凉的埋尸间,生锈的铁门开向楼梯,里面有三具大石棺。这里很像是梅格能上面的小室,相同的低圆拱形屋顶,张开的壁炉,相同的一室简陋;只不过比上面的面积大了许多。
除了尚有其他吸血鬼曾经睡在此地外,想不出这里如斯布置的理由,谁会在地下墓室摆上火炉呢?至少我不知道。何况这里还有石头长几,石棺也和上面一样,棺盖上雕着人像。
各处的灰尘於蜘蛛网在在表示,此地已无吸血鬼留宿;挺奇怪的,睡在石棺里的他们到哪里去了?他们像梅格能一样烧毁了呢?还是他们仍存在某个地方?
我一个一个打开石棺,除了灰尘什麽也没有;没有痕迹证明曾有吸血鬼睡在这里,或者曾有吸血鬼的存在。
我继续往楼梯走下去,腐的味道越来越浓,越来越难以忍受。
味道来自下面的一扇门後,逼得自己继续前进倒也不易;如果我还是凡人,这种味道早让我掩鼻,此刻倒也不觉什麽特别的厌恶;我的新生躯体想逃开,然而,在停下脚步後,我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走向门边,决心要瞧瞧妖怪在那里乾了些什麽事。
哎!比起眼睛所见之况,鼻子所闻之味根本小巫见大巫!
在一个深坑里,堆了许多体,体溃烂腐败程度容或不同。残躯却爬满了蠕动虫蛆,看到火把,老鼠四处窜逃,甚至还碰到我的腿。我的喉咙哽塞,臭味已让我无法喘气。
然而我不能不瞪着这些体,这儿有极重的讯息是我必须理解的。首先我发觉受害尸体全是男人——他们的长靴和破烂衣服证明了身份——每一个都头发金黄像我一样。有几具体形犹在的,看得出他们年轻而身材高瘦;最新的一具,湿淋淋臭味洋溢,手臂伸向栏杆,更是跟我像得有如是亲兄弟一般。
在晕眩中,我走向前,靴尖碰到他的头,放低火把探头一看,我的嘴巴大张几乎尖叫;那双布满小虫蠕动的眼睛,赫然是湛蓝的!
身子踉跄後退。一阵惊骇恐怖的想像攫获了我,我觉得他还没真正死去,还会伸手抓住我的脚趾。老天!这可能吗?紧往墙边贴靠时,脚撞到了一般腐败的食物和一个水瓶,水瓶滚地打破,瓶里的牛奶流出来,更好像是他的呕吐。老天!他去世不久,他……
痛苦在四肢窜流,血涌上来,一如液体的火涌向喉咙,我的嘴巴不禁张开,一口血吐在我前面的地板。我走到门口,让自己镇定下来。
在一阵反胃之中,我盯住了血,我盯住火把照明下的闪耀腥红色,看着血色变黑,流进石头间的灰泥;血是新鲜的,味道甜美甚至盖过
体的臭味;饥渴的感觉赶走了反胃,我的背部痛了起来,我的身体越弯越低,血的味道令我欣喜若狂。
在此当儿,我的思潮依然起伏;这个年轻人进入此地窖时,犹是活着的,地上摆着的食物和牛奶,不是为了喂他,就是为了折磨他。他是活活死在地窖的,他被迫困在尸体中,完全意识到自己即将成为体中的一员。
老天!这是何等折磨!何等煎熬!所有这些金头发的年轻人,他们之间有哪几个曾经命运相同,也是活活困死呢?
我弯身跪下来,左手举着火把,头倾低,靠近地上的血,我伸出舌头一如蜥蜴,用力舔着地板上的血。唉!多麽过瘾,多麽甜美可口!
我真的在舔血吗?真的在舔地板的血,而非两寸以外的尸体吗?我的心是为舔血的美味而叹息呢?还是为两寸之外被梅格能抓来——如抓我一般——的死人在唏嘘?或者是为这个梅格能所虐死,没有化身不死幽灵的男孩而喟叹?
舔血时,污秽的地窖一明一灭,有如火焰在闪动;死人的头发碰到我的额头,他的眼睛如破碎的水晶,紧紧盯住我。
为什麽我没有被关琐在此地窖里?我通过了什麽样的试练?终使我不致在次摇撼栏杆痛苦尖叫?终使我逃过在小客栈预见的死亡惊恐?
舔血带来的战栗快感,穿越我的四肢;在此同时听到的曼妙声音,如血的腥红,如临死男孩的湛蓝眼睛,如闪动的昆虫翅膀,如蠕动的白色虫蛆,如火把的火舌闪耀,令我即惊慑又着迷;那是什麽声音?那有什麽声音?只不过是我惨不忍听到的嗥叫吧!
丢掉火把,我挣扎着站起身来,脚又踩到锡盘和水瓶。我转身跑向楼梯,用力关了地牢的门;只听见自己的尖叫声,一路从下面传到塔楼最高处。
尖叫声在石头墙壁回响,折射到我的耳边,我依然尖叫不止,我的嘴巴再怎麽用力也阖不上。
穿过栏杆围住的走道,穿过十来扇窄小窗户之上,我看见黎明曙光微现。我的叫声骤然停止;石头渐渐闪光,光渗透进来,如蒸气般包围了我,灼热了我的眼皮。
我并不想睡,腿却本能地向上猛冲,跑往最里面的小室而去。
穿过地道,小室充满了黯淡的紫光,宝石在木箱里闪烁,有如它们在滚动一般;当我举起石棺的盖子,我的眼睛差一点因宝石的光亮而失明。
迅速地,棺盖阖下来,脸上和手上的痛苦消失,我是安静的安全的,恐惧於悲伤,一起融入寒栗深沈无限的黑暗里。
7
口渴唤醒了我。
顷刻之间,我知道自己是什麽,在那里。
没有凡人的甜蜜美梦,没有梦见冷冽白酒,没有梦见苹果树下的青翠草地。
在狭窄阴暗的石棺里,我的手指伸向獠牙,发现它们即长又锐利,有如刀刃一般。
WwW/xiaoshuotxt.N et^T*xt-。小%说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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