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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侯爵夫人的临终圣餐

第三部侯爵夫人的临终圣餐
1
用吸血鬼的语法来说,我是早起的鸟儿。当太阳沉入地平线,当天空依然有红光照耀,大多的吸血鬼犹好梦正酣,我已经起来;因此,我比他们占有更多的优势,也就是说他们足足比我少一个钟头可资使用。以前我未曾提起此事,不过那时我自己也不晓得,一直到很久,我发现这个事实。
第二天晚上,天空嫣红有如着火一般,我已经往巴黎的路上出发。
在躺进石棺之前,我就先换好最最合宜的衣服。如今,我正追逐西下的落日,进入巴黎城。
城里宛如在燃烧着,光线明亮得叫我惊惶,然而我终於穿过圣母院大桥,来到圣路易岛上。
我完全没想到要说什?,做什?,也没想到要如何蒙蔽母亲。只知道自己必须抱着她,趁她还有时间陪伴她,跟她在一起。我还无法面对她即将逝世的事实,那是彻底的大灾难,应该属於燃烧的天空。也许我又暂时回归为人,相信只要我承诺实现她的最後愿望,那?,残酷的事实终将有所改变。
当我找到河岸边她的住处,薄暮刚刚驱走最後一丝光辉?
这是挺气派的大厦,罗杰办事真够俐落,一个职员等在门前带我上楼,我走进屋里时,两个女仆和一个护士正在走廊探看。
“先生,尼古拉斯先生陪着她,”护士说,“她坚持要穿好衣服见你,她要坐在窗边,看着大教堂的尖塔,先生,她还看见你骑马过桥呢。”
“房里的蜡烛留下一支外,其馀全部熄灭。”我说,“顺便告诉尼古拉斯先生和律师离开房间。”
罗杰首先走出来,尼古拉斯相继出现。
他为母亲也特别打扮光鲜,亮丽的红色天鹅绒套装,花梢的旧麻衫,手上还戴着白手套。这些日子的喝酒,使得他消瘦近乎形容枯槁,但也更突出他轮廓的俊美。当我们视线相遇,怨恨之色自他身上迸发,我的心灼痛了起来。
“候爵夫人今天好了些,先生。”罗杰说,“大夫说她咳血太多,不可能……”
他的话顿住,回头看看卧室。我很清楚他心里的想法,母亲熬不过今晚了。
“尽快让她躺回床上,先生。”
“为什?她非得上床不可?”我的口气阴沈不快,“也许她希望死在她妈的窗边,难道这也不行?”
“先生!”罗杰低声地哀求奢。
我恨不得叫他跟尼古拉斯赶快离开。
转变了心意,我迳自走进客厅,视线朝向卧室。母亲果然在那里。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了戏剧性的改变,我既不能动,也发不出声音,她就在那里,她命在旦夕。
公寓的各种声音嗡嗡作响,透过两道门,我看到一间可爱的卧室,漆成白色的床挂着金黄的床幔,窗幔是同色的金黄,连窗隙透出来的天空,也留下一抹金黄。此时此刻,这一切却显出模糊暧昧的恐怖!我能给她的只不过是豪华,而她的生命却在豪华之中衰竭;这样的吊诡,是让她狂乱呢还是让她大笑,我不知道。
大夫出来了,护士告诉我,她已遵令只留下一根烛火;药的味道混杂着玫瑰香精的芳馥,在两者之间,我更察觉自己正在捕捉母亲的思维。
母亲以阴的心情在等待我,瘦骨磷昀的地坐在柔软的天鹅绒椅子里,厚厚的棉被围垫在身旁,饶是如此,对她,剧烈的痛苦仍然是难以承受。
在母亲绝望的等死至馀,她想的是什??莱斯特!莱斯特!莱斯特!我几乎可以听到她不断的呼唤,此外她的心灵也在呐喊:让痛苦更忍无可忍吧,只有痛到最深处,我才甘心赴死;只有痛到我宁可死去,我不会太惊骇恐惧;我宁愿痛到连害怕都忘记呀!
“先生,”大夫碰碰我的手臂,“她不希望教士来呢!”
“不错……她根本不需要教士。”
她的头转向门口,如果我现在再不进去,她一定会站起身来,不管多?难受,她都会挣扎着来到我身边。
我好像仍呆若水鸡,不过总算推开大夫和护土,走进房里,随手关上门。
房内溢满血的味道!
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窗外的一抹淡紫隐约照着她;她穿着漂亮的深蓝色波纹绸衫上只手放在腿上,另一只手搭在椅背;金黄浓密的头发梳向耳後,中间系着粉红蝴蝶结,漂亮的大发髻被散在肩上;双颊还抹着淡淡的胭脂红。
在诡异的一刻,她看起来一如我儿时所见那麽美丽,匀称的脸容并未因时光疾病而稍有改变,闪亮的头发也浓密如昔。心疼的幸福感猛然袭来,我恍如又变成凡人,快乐天真无邪;跟母亲在一起,所有的一切只有美好,真真正正的美好。
没有死亡也没有恐惧,只有她和我一起在房间里,她将摭我入怀。我止住脚步。
我已靠近她身边,她抬起头,泪水盈眶;巴黎的衣服把她里得太紧;她瘦削得一无血色,手让我不忍卒睹,眼睛的四周更是一片乌青;我嗅得出腐败的死亡气息。
然而母亲依然光彩焕发,她依然属於我,也一迳是属於我的。凝聚所有的力量,我默默向她倾诉,告诉她美丽如昔,告诉她我所见的仍是当年的她,穿着古老优雅的服装,在精心妆饰之後,将带着我坐马车一起上教堂。
在那瞬间,我们灵犀相通,我诉说了我的爱,她不但听见了,而且也默默诉说她绵绵不尽的挚情。
我们都毋须开口,我们都相知相爱、!她极有默契,她的眼神清明,她完全了解。
我们毋须语言而可以心灵沟通,母亲觉不觉得奇怪,我不得而知;她脸上没有惊讶的神情,甚至一点愕然之色也没有。或许,此刻她唯一的感觉,只在倾倒内心所有的爱吧!
“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她说。
烛台在靠她手边的窗台上,我故意把火弄熄,我看到她皱了皱眉,她注视我时,蓝色的眼睛好像稍稍睁大了些,她端详我特别选穿的浮花织锦和蕾丝服饰,端详我佩的剑与镶珠嵌玉的剑柄。
“为什麽你不要我细细瞧你?”她问道,“※我来巴黎就是为了看你,把蜡烛再点起来吧。”她的话里并未真有斥责之意,我已来到她身边,这就够了。
我跪在她身旁,心里已准备好一番为人子该说的话,譬如说她应该和尼克一起去义大利。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已明确说着:
“太迟了,我亲爱的孩子,我绝不可能完成行程的,我已走得够远啦!”
一阵剧痛使她噤不作声,痛苦在她系着腰带的身子翻滚;为了隐藏痛楚,她的脸变成一片空茫,当她这样时,看上去就像个小女孩!我再一次嗅到她的病重气息,她肺部的腐蚀,她血中的凝块。
她的心里充满恐惧,她想大叫以表示她的惊慌,她想求我抱住她,一直到一切宣告结束;但是她不能。令我十分吃惊的是,我察觉她的想法,她认为我会拒绝,她认为我太年轻太无知,根本不了解她的痛苦与恐惧。
这简直太折磨人啦。
毫无意识的,我离开了她,在屋里面四处走动着;室内荒谬的细微末节一一印入我的脑海;小仙女在天花板嬉戏,亮闪闪的镀金门把,易碎的钟乳石烛台,垂着一串串的烛泪,使我恨不得把它捏碎。这个地方看起来丑陋浮夸,她会憎恶吗?她还需要这种无聊的房间摆饰吗?
我痴痴想着,明天之後有明天,之後又有明天——这是可能的吗?我回头望她,她手紧紧抓着窗台,天空在她身後变得更加阴暗,但是屋里的油灯,经过的马车,与附近的窗所带来的光,温柔地抚摸她变成多角形的瘦削脸庞。
“你不跟我谈谈吗?”她温柔地说,“为什麽不谈谈你所发生的经过?你带给我们多少无尽的幸福呀!”连说话都更让她疼痛。“但是你自己如何呢?你自己呢?”
我想自己正处在欺瞒的边缘;我决以所拥有的全部力量,幻化而散发出强烈的满足感;我决以妖魔的技巧来说凡人的谎言,我将口若悬河,但每句话都仔细推敲,免得露出破绽。静默的当儿,妄念顿生。
我想自己只静一止一刻而已,内心深处却有了微妙的转折。一个可怕的念头倏忽出现,在刹那间,我察觉某种巨大却震撼的可能性;也就在同一瞬间,毫无疑义的,我下定决心。
我尚未想妥说词,也无构想与方案;如果当下有人质疑,我一定满口否认;我将说:“不!绝不,万万不可能,你以为我是谁?一个什麽样的怪物……?”但是路已选好了。
我绝对了解想做的事是什?。
她已完全发不出声音,她又痛苦又恐惧,然而无视於痛苦,她从椅子站起身来。
我看见被子滑落了,她正向我走来,我原该阻住,却动也不动;她的手伸过来,她想拉着我;但是,猛然间,她身子退後,好像被强烈的风所吹袭。
她被磨损的地毯绊住,身体碰到椅子斜靠在墙上。意志力使她迅速的站直,尽管心跳如捣,脸色未见恐慌!相反的,在惊讶过後,她呈现了困惑与镇定。
我冷静迎向她,她也对我走过来。一边衡量她的反应,一边走近,直到我们又彼此面面相对。她凝视我的皮肤与眼睛,又突然伸出手来抚摸我的脸庞。
“不是活着的人!”母亲静默地表达了地震惊的认知,“转化成某种东西,但不是活着的人。”
我无言的默认,尽管这并不纯然正确。我传递出一阵冷凛的湍流,告诉她我实体转变的简单过程,告诉她在巴黎夜晚的某些琐细片段。锐利的刀锋无声地割裂了天地。
她发出喘息的微嘘声,痛苦使她的手握紧成拳,拳轻轻放开;她吞咽口水,嘴巴不敢稍张;眼光则如火焰,真正烧进了我的内心。她明白所有这些传达不是故作耸人听闻,而是实实在在的思维递送。
“怎会如此呢?”她质问着。
毫不考虑的,我将事情的始末一一说出:剧场窥探跟踪的妖魔,如何带我破窗而出;如何在高塔换血;我如何睡在石棺里;我的宝藏、法力与流浪飘泊;最重要的,我的嗜血天性,血的滋味跟对血的感觉;饥渴时的口焦舌燥乃至心推肝裂;为了满足那个唯一的欲念,我如何一而再再而三的夜夜饮血与杀人至死。
痛苦吞噬着母亲,但她似乎麻木没有感觉;她的眼睛瞪着我,眼神却全无光彩。尽管我无意如此揭露表白,却发现自己的表白已攫住了她,身子转动之间,从河岸经过的车辆灯火,全照射在我的脸上。
视线没离开母亲,我伸手去拿窗沿的大型银烛台,举起烛台,我以手指穿过银环轻轻一扭,烛台扭弯了。
蜡烛掉在地上。
母亲的眼睛暴睁,身躯往後滑落,她的左手抓到床幔,血从嘴里喷出来。
她一边猛烈咳嗽,一边咯血,身子跪倾着,血咯得一床鲜红。
我望了望手里的银烛台,烛台应手既弯有什?了不起?恨恨地丢了手上的笨东西,视线回到母亲身上。她正跟着痛苦与意识渐失勉力挣扎,脸靠在床单滞重的擦着,像是个呕吐的醉汉。终於,她的身子瘫软在地上。
我站在母亲旁边,我注视着她,那瞬间她的痛苦,比之我对她说的誓言,已算不了什?。仍然没有言词,只是沈默地注入我的思维,问的问题比任何言语所能表达的更严肃:(你愿意跟我一起吗?你愿意跟我一起来吗?)
我对你没有隐瞒,我的无知,我的恐惧,连我可能行使失败的惊恐也二让你明白;我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只能行使一次;也不清楚行使之後要付出什?代价;然而我愿意为你冒险,我们将一起探险,不管玄秘或惊栗,正如我曾独自经历承受一般。
她奋力地交出答案:我愿意。
“我愿意!”她突然大声叫出来。是她的声调,是我未曾听过的醉意盎然。她双目紧闭,头自左转到右,“我愿意!”
我倾身向前,轻吻她唇上的血,一阵飕飕的尖啸声穿过我的四肢,渴念飞跃而出,似乎眼前的她已转化为一堆美味的血肉。我的手揽住她,抱着她,我们双双站在窗前,她的头发被教,血又从肺部吐出来,不过,怕什?呢?
过去生命中的记忆,点点滴滴地环绕着我们四周,回忆的浪涛覆盖我们,使我们隔绝在天地以外。童稚时的温柔诵诗与歌唱,天花板闪烁的微光照在她的枕头,她的芳香幽幽袭来,她抚慰我的伤心鸣咽;我对她的怨恨与需要;我在成千关闭的门外失去了她;她无情的回答,她的复杂与恐惧,她的冷漠与难以摧毁的力量。
迷蒙之间,渴欲闯进回忆的河流,不是赶走怀念,而是沸腾了有关她的一切思虑;在我死命压挤的手与嘴里,她是肉是血,是母亲是爱人,是我最最需欲的总合。燎牙戳了进去,我感到她的震惊与僵硬;当热腾腾的血冒出来时,我感到自己血口大张。
她的心魄分离敞开,时光停驻,岁月止流。我的意识渐渐朦胧而忽视忽隐。母亲不复存在了,微不足道的需欲与惊恐消失了,她就是单纯的她自己,她是卡布瑞。
往昔的生活点滴出来抗辩。月月年年的寂寞与受苦,潮湿空漠小房间里的蹉跎岁月;书籍虽是唯一的慰藉,孩子却对她无情吞蚀和离弃,然後是所有的痛苦与疾病。特别是疾病,她最後的敌人,承诺解脱却缠住她有如朋友附身。超越言词与影像汹涌而来的,则是她秘密澎湃的热情,她的错乱迷失,她对痛苦绝望的抵抗与永不屈服。
我拥着地,把她抱起来,胳臂环着她的颈子,手支着她软弱的头壳。随着她血液的脉动,我的呻吟越见大声;她的心跳倏忽变慢,死亡好像即将来临;她奋力抗拒,不甘就死。我意犹未尽推开了她,静静抱着她。
我快晕厥了,饥渴之念恍如在吞蚀我的心,欲壑难填,难以餍足。我呆立着,嘴巴半张,眼睛冒火;我让她的身体尽量远离怀抱,远离了我!我似已一分为二,一个想压垮她,」个要偕她与我同行。
她的眸眼似睁似盲,刹那的一刻里,她已超越痛苦,只感到甜蜜与某些模糊的领悟。我突然听到她呼唤我的名字。
我举起右手腕,用嘴咬破血管後放在她的边,血滑进她的舌头,她动也不动。
“母亲,快喝呀!”我狂乱地叫,流血的手压得更加用力,她开始有了动作。
她的微微颤抖,嘴紧紧锁住我,痛苦抽打着我,绞缠着我的心。
她的身躯拉长拉紧,吞下第一口血後,她的左手更紧紧抓住我的手腕,剧痛益甚,使我几乎喊叫出来。我可以感到自己的血管,乃至四肢与每一块肌肉,都好像金属在溶解;其实她只不过吮回我从她体内啜饮的血而已。她已能用自己的脚站立,她的头只微微靠在我的胸前;强力的拉扯已使我全身麻木,然而我的心在跳跃,以脉动的血,喂她的痛苦,她的饥饿。
她越吮吸越快也越强劲,我感到她的手死命抓紧,她的身躯渐渐硬挺;我想推开她,但是却不能;当我的腿已无力,已支持不了,是她抓住使我不致跌倒。我身子摇摆,房间随之倾斜晃动;然而她仍然不放我,无边的阗寂淹没了我,下意识的,我终於推开了她。
她的身子跟随一下後站在窗前,她修长的手指放在张开的嘴上;我凝腺她白哲的脸容,她的身形在深蓝色波纹绸里,显得肿胀了,她的眼眸有如两颗水晶球,凝聚着光芒。片刻之间,我已软瘫在旁边的椅子里。
我觉得自己叫了一声:“母亲!”活像个愚蠢孺慕的凡人。紧接着,我闭上眼睛。
2
我坐在椅子上。好像已经沈睡了一辈子,其实根本一点没睡。我是在父亲的房屋里吗?在家里吗?
四处寻找火箝和我的狗,也张望着看有没有酒留下来;这时我看到四周的金黄窗幔,看到窗外的圣母院,闪耀在夜晚的星空下;然後,我看到了她。
我们是在巴黎,我们将永远活下去。
她的手上拿着东西,是另外一只大烛台,一个引火盒。她站得很挺,行动迅速俐落,她打出火花二支一支点燃了蜡烛。小小的火舌窜起,墙上绘着的花卉似乎滚向天花板,天花板上绘着的舞者,滑起舞步,然後又冻结成原来的一圈。
她站在我面前,烛台在她的右边,她的脸庞白哲光滑,眼睛下面的乌青已消失!事实上,她曾经有的瑕疵全消时,现在的她瞧上去十分完美。
岁月带给她的皱纹减少了许多,馀下来的却奇怪地变深。她的眼角呈显小笑纹,嘴角也现出细微的纹路;原来的双眼皮加深,轮廓更加鲜明,强调出脸上的匀称;樱唇则是最柔软的粉红。她看上去纤细优美,有如钻石的光被掠夺时的温润内敛。我闭上眼睛再睁开来,眼前所见绝不是幻影,她的沈默也绝非意味着幻影。我发觉到她的身体变化更大,此刻的她又恢复成一个年轻丰润的女人,因生病而萎缩的胸脯,在深蓝的波纹网衫里丰满鼓胀,淡粉红色的肌肤,微妙地反射着光彩;头发最令人目眩神迷,发丝活生生地飞扬,色彩的跃动使得发丝似」根根在扭舞,於是,亿万的小金绺,闪动在她白哲无瑕的脸上与喉间。
她喉咙上的伤口更已不见。
一切全不一样了,我只能鼓起勇气,深深注视她的眼眸。
自从梅格能跃进火中,这是我第一次以吸血鬼的眼睛,来看另一个跟我一样的同类。
我一定发出些声音,因为她轻微地反应着;卡布瑞;这是目前我唯一能喊的名字。“卡布瑞!”这个名字除了偷偷出现脑海外,我从未真正呼唤出口过,我看到她几乎微笑了。
我低头看手腕上的伤口,伤口也已消失,但是饥渴之念咬噬着我。血管对我说话,好像在下令一样。我瞪着她,看到她的轻微作出饥渴的姿势;她丢来一个奇妙而带有隐喻的表情,好像在问:“你还不清楚吗?”
然而从她身上我什麽也没有听见,只有一片岑寂。只有她漂亮的眼眸在凝视,也许还有我们彼此传达的挚爱在流露。为什?岑寂四面八方笼罩下来?我什?也探测不到,触摸不到。她关闭心灵了吗?我沈默地问话,她却好像茫然无识无知。
“现在……”她开口,她的声音比以前柔软而更有共鸣,让我吃了一惊。那瞬间我们快老又回到阿芙根,雪在飘落,她在为我唱歌,歌声在山谷回应。不过,这些光景已不再了。她说:“去吧,去做该做的事,快……现在就去!”她点头哄我,走近过来拉我的手。“你自己照照镜子!”她轻声说。
我知道的。我给她的血比从她那里吮吸的多得多,我饥火中烧,来看她之前,我根本无暇顾及先饱餐一顿。
我犹沈湎在雪飘歌唱的儿时梦幻里,一时之间对她的话未作回应。注视着她碰我的手指,我发现我们俩的血肉完全相同;我站起来,抓着她的双手,抚摸她的手臂和脸庞;我成功了,而且还活着;她真的跟我一起了,她经过可怕的孤独终而来与我相聚;此刻我什么事也不想,只盼抱着她,拥着她,再也不让她离开。
我抱起她,以手臂让她身子旋转,我们的身子在房内转了又转。
她仰头大笑不止,笑声越来越大,我不得不用手捂住她的嘴巴。
“你的声音会震破屋里的所有玻璃。”我低语着,回头瞄瞄门外,尼克和罗杰还在外面呢!
“就让窗子震破吧!”她说,脸上未带开玩笑之色。我放下她,我们相拥又相拥,像两个小傻瓜,我不舍得离开她。
别的凡人已在屋内走动,大夫和护士都认为他们应该进来啦。
我看她注视着门,她也听到他们的声音,可是为什麽我却听不到她的呢?
她从我身边走开,视线从一样东西移向另一样东西,她抓其蜡烛走向镜子,对着镜子里面细看自己。
我了解她是怎?回事。她需要时间来适应及衡量她的新意象。但是,首先,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
我如何赶走他们,把她带走呢?
“不,不能从那边。”当她看到我注视门时,连忙说着。
3
过河之後我很快找到杀害对象。当窥探到他时,一种古怪的深沈感觉油然而生以前是独来独往,此後却不免要连袂行动,杀戮时,她将在一旁注视我的举措,并从中学习,想到那种没有隐私的亲密,我的脸竟泛红起来。
我杷猎杀对象引出酒馆,挑逗他,激怒地再捕杀他。我故意炫耀表演,有一点残忍,却有更多的嬉弄,表演过程太激烈,当杀戮之後,觉得自己耗损了不少精力。
她喜爱之至。她仔细浏览,汲取任何细微未节,有如她也在吸血一般。我们再次携手共行,我感到她的热,她也感到我的热血在我的脑里泛滥奔流。我们相依相偎,就连覆遮我们身躯的薄衣,似也突然变成是异类,正探视着黑暗里两尊燃烧的雕像。
之後,夜晚顿失往常的次元与空间,事实上,自从成为不死幽霞以来,这是我所度过最长的一夜。
夜晚绵延不尽,深不可测,眩惑耀眼。偶尔,我想找出某些抗辩,来驳斥一切的玄妙与愉悦,但是竟一句也找不出来。
我一次又一次呼唤她的名字,希望能称呼得自然一些,然而对我,她仍然还不是卡布瑞,她只是她,我生活乃至生命当中唯一需要的伴侣,我此生唯一深爱的女伴!
她的死亡阵痛并未特顶太久。
我们找到一间空的地窖,留在那里等到痛苦过去。在那儿,我跟她手牵手,我不断地说话,把这段时日发生的种种,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和盘托出。
我告诉她塔楼的事,告诉她梅格能所说的话;说明那个幽魂的出现,我怎麽跟它熟悉又看不起它,所以也无意追逐寻获它。在谈话当中,我再三试图传送无言意象给她,但是都徒劳无攻。对此,我没作表示,她也相应不理。但是对我的话,她聆听得十分仔细用心。
我跟她谈到尼克的怀疑,这件事尼克对她一个字没提;我说明因为他,我的恐惧比前更甚;如今多了另一扇打开的窗,增加另一个乍空的房间;此外又增加一位目击证人,足以证明怪诞的事接二连三。
不过没关系,我会对罗杰说出一个具有说服力的故事,我将对尼克尽一份该尽的心力;设法化解我们之间的怀疑与猜忌。
我说的话她只感到模糊的兴趣,因为这跟她无大大关联,与她攸关重要的是,她的未来将如何。
一旦死亡阵痛结束,她已力不可挡。她可以攀爬任何高墙,可以穿过任何厚门,再陡峭光滑的屋顶也难不倒她了。
她好像不相信能千秋万世的活下去,似乎只认为,在这个生机勃勃的超自然夜晚,她应该知所当知!为所欲为,一旦黎明来临,死神终将攫获了她。她决意度过丰富的“最後一夜”。
许多次!我试图说服她回到塔里;时光在流逝,精神上的透支疲累,对我倾覆而来!我念於安静休息,再进一步深思熟虑我睁大眼睛,眼前却只是一片黑暗,然而她兴致勃勃,她要冒险犯难!
她建议我们潜入凡人住宅,找寻她所需的衣物,当我告欣她,自己总以正当方式购买方服时,她大笑不止。
“我们先探寻屋子有没有人——”她说着,迅速逡巡街道,眼睛望着黑暗中大楼的窗户,“仆人是不是睡了,我们也可以听得到。”
她的话很有道理,不过自己倒从来未做此宵小行径。我跟着她爬上屋後狭窄的楼梯,走到铺着地毯的走廊,既惊讶於此行的容易,对凡人所居住日常生活房间的细节,也感到兴味盎然。我发现自己喜欢碰摸私人使用的东西:扇子啦,鼻烟壶啦,屋住阅读的报纸啦,壁炉边的靴子啦,摸起来比在窗外看有趣多了。
她的目的地则截然不同,同圣哲曼区一座房屋里,她在女主人的穿衣间,找到一大堆新款的各式衣服,对她还挺合身。我帮她脱掉旧的波纹绸衫,让她穿上粉红的天鹅绒衣服,将她的头发一卷卷藏戴在鸵鸟毛的帽子里。看到她打扮亮丽,我再次目眩不已;想到自己跟她漫游在家具过多的房子,房内又充满凡人的气味,更不由滋生怪诞玄妙的感觉。她在化妆台上搜罗东西,拿了一瓶香水,一支小金剪刀,她又揽镜自照着。
我走过去亲吻她,她没有制止;我们一如情人的拥吻。当我们急急经过人楼梯,来到深夜的街道时,对旁观者来说,无疑正勾描出一幅恋侣的亲密图画。
我们我们相偕在剧院与歌剧院进出,经过大厅进入宫庭;凡人注视我们,却未真正认出我们的身份;凡人被我们所吸引,又完全蒙蔽在鼓里的情形,让她雀跃万分。
之後我们再次清晰听到幽魂的声音,但当我们探看教堂时,它又不见了。我们爬上钟楼,鸟瞰我们的王国。走下钟楼,钻进一家拥挤的咖啡屋,只为了享受与凡人共挤一堂的趣味!我们彼此会心对望,相视微笑,促膝谈心。
她沈湎在迷离梦境里,凝视咖啡杯的热气腾腾,灯盏上的香烟袅袅。
她喜欢阴暗空荡的街道,外面清新的空气;她想攀上树梢,爬上屋顶;对於我在市区的漫游,竟未一迳采取屋顶的飞奔,或是马车篷上的疾驰,她也觉得不可思议。
午夜过後,我们手牵手,遨游在荒寂无人的市场。
我们听到幽魂之声,却不像刚一样,可以辨别声音的方向,这使我十分困惑。
周围的事物每每引起她惊讶,满地四处的垃圾,猫追逐可疑之物,异乎寻常的阗寂,对她都是新奇;大都会最阴暗的角落,对我们全部具威胁,这是她最津津乐道的一点;我们能够潜过贼窝而无人察觉;我们能够轻易击垮任何想找麻烦的歹徒;此外,我们尚具既有形又无形;既明显可见,却又完全不可理解的优势;这一切都令她大为兴奋。
了解她初夜的兴奋心理,我不再催促,也不再对她的意见表示异议,仅仅只是跟她在一起,既已十分满足,甚至还迷失在这种奇异的满足里。
一个俊帅瘦削的年轻人骑马而来,经过黑暗的摊位,我凝视着他,彷佛他是一个鬼魂,从生之大地进入死之幽谷;黑发黑眼的他让我想起尼古拉斯,脸上既显稚嫩之气却又心事重重;他不该深夜单独一个人在市场游荡的;他比尼克年轻,但显然要愚蠢得多!
他到底有多蠢我终於察觉了,因为,她已欺身向前,像一只行动飘忽的粉红色大猫,寂静无声地把他从马上带下来。
我大吃一惊。她的戕害对象有多么无辜,似乎未对地造成困扰不安;她不像我曾经有过许多人性的挣扎,只不过如今我已习以为常;我为什?该裁决她的是非呢?然而,她是那麽若无其事地杀害年轻人
优雅地扭断他的脖子,仅仅吮吸少量的血,根本不会致他於死地;这一切看起来虽十分刺激,内心却不无愤慨之感。
她比我冷酷无情。我想,她比我们同类更肆无忌惮。梅格能曾经说:“别存慈悲之心!”他的意思难道是在表示:不必要的滥杀也当杀之吗?
她脱掉身上的粉红天鹅绒衣服与裙子,立即换上男孩的服装;她杀戮的理由很清楚,只不过为了他那身合宜的穿着吧!
更正确的描述是,当她穿上他的服饰,她摇身一变而为男孩子了。
她穿上他奶油色丝质厚长袜,大红的及膝马裤,曹丝衬衫,黄色的短外衣,加上大红的披风!此外,还取下男孩头发上的大红蝴蝶结。
穿着新服饰的地,满头金发,大胆佻达地站在那里,看起来更像带鬃的猛狮,而尽失先前那种髦发飘拂的女性妩媚。她的崭新魅力令我极起反感,恨不得摧毁她的新面貌,然而,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当我再张开眼睛,脑海里盘旋着刚我们一起所见与所为的记忆,我几乎无法忍受那个死去的男孩,离我们这?近的事实。
她用红色蝴蝶结绑着一头长发,发尾垂在背後,把刚穿的粉红衣服遮掩在男孩身上,也卸下他的剑,抽出锋刃随即又入鞘,然後又取下他奶油色的及膝外套。
“我们走吧,亲爱的。”说着并亲吻我。
我动弹不得,只希望赶快回到塔楼!好好靠近着她。她看我一眼,揉揉我的手推我快走,身子已如箭般跑向前去。
她需要感觉肢体的随心所欲与自由自在,我情不自禁气喘吁吁迫在她的背後,努力要追上她。
过去,没有任何凡人让我气喘,她的身子轻灵有如在飞一般,看着她飞越一排排的摊位,一堆堆的垃圾,几乎使我失去平衡。我又停下脚步。
她退回来吻我:“我没理由再穿着像个窈窕淑女了,对吧?”她问道,好像在跟孩子谈话似的。
"当然不需要。"我说。她不能洞识我的思想恐伯还真值得庆幸呢!我紧着她的腿,奶油色的袜子,强调了她腿部完美的线条;我紧盯着她的腰身,外衣的收紧之处强调出她腰的纤细她的睑灿烂如彩霞满天。
突然想起,身为绅士,万万不可以这样穷瞪着女人的腿,更别诂丝质束腰下的小腹和大腿了。
然而,她已不是真正的女人了,不是吗?正如我已不是真正的男人!那瞬间!这个恐怖的意念,令我悲痛欲绝。
“来吧,我想再到屋顶上去,”她说,“我想去杜登波大道,我要去看看那个剧场,那个你购买又关闭的剧场,你肯带我去瞧瞧吗?”她问话时,眼睛定定打量我。
“好呀,为什麽不去?”我说。
当我们终於回到圣路易岛,站在月色朦胧的河堤,漫漫长夜只馀下两个钟头了。从铺石小路走下去!我看到自己的马,还拴在原来的地方。在先前的错乱之下,也许没人注意到她并没随着我离开。
我们小心翼翼,窥视着尼克和罗杰是不是还在。然而屋子只见一片黝暗与岑寂。
“不过,他们仍在附近。”她低语着,“我想在稍远那里——”
“在尼克住的房子,”我说,“从那里,也许有人看住马,以防万一我们会回来。”
“那就别管那匹马,另外再偷一匹吧!”她说。
“不,马是我的。”我说着,却感到她用力抓紧我的手。
只是我们的老友,那个纠缠不去的幽魂,这次反沿着塞纳河的另一端,走向河畔左边。
“它去了。”她说,“我们走吧,我扪再另外去偷马。”
“等一下,我试着让马来找我,不过得先扯断挂绳行。”
“你行吗?”
“等着瞧。”我的全部意志力集中在母马身上,叫她轻声站好,叫她松掉拴绳走过来。
没一会儿,马开始腾跃,用力拉绳然後她後腿站立,拴绳松绑了。她跑过石头蹄答而来,卡布瑞先纵身上马,我随即跟进,拉起绳,我保马向前疾奔。
过桥时,我觉得身後似嘈杂顿起,是一阵骚动,凡人的心烦虑乱。
但是我们已消逝在西提岛了。
当我们抵达楼塔,我点起火把,带着她一起进入地洞,现在已没时间让她看看上面的小室了。
她眼神困倦迟钝,当我走下曲折的楼梯,她看上去也疲惫无神,她红艳的衣服映照着黝黑的石头,四周的阴湿使她有些畏缩。
最底下地窖传来的臭味令她不安,我温柔地告诉她臭味并不相干,一旦我们进入巨大的墓穴,臭味将被关在厚重的铁门之外。
火把的光闪照着上面的拱顶,与两具大型人面雕像石棺。
她并未显出惧色,我告诉她要先试试看,能不能自己举起石植的盖子。否则,也许我得亲自动手行。
她研究了三具石棺及人面雕像,思索了一下,没选那具女像石棺,反而挑选穿着盔甲武士的那一副,慢慢的,她推开相盖,往棺内探视。
力气没那么大,但够用了。
“别害怕。”我说道。
“我不怕,你绝不必担心。”她温柔的回答。声音中含有一种可爱的沙哑,一种微弱的苍凉音贸。她的手在石棺上轻轻抚着,神情如梦似幻。
“这是你的母亲……”她若有所思,口气好像不是说自己,而是说另一个人,“她很可能已经埋葬了;她的房间将充溢着邪恶的意味,成百支蜡烛在点燃冒烟。想想看,死亡是多?丢脸没有尊严的事!陌生人任意脱掉她的衣服,替她沐身,化妆;陌生人亲眼看见她消瘦枯竭,毫无反抗能力地长眠;在走廊的人低语着他们自己的健康,炫耀他们家人的强健无病;不,不,他们的家族绝对没有肺痨。可怜的侯爵夫人!他们会这?窃窃私语地说,她拥有自己的钱吗?她的钱给了儿子吗?当老妪来收床单时,搞不好还会从死者手上,顺手偷走一个戒指哩!”
我点点头,心里想说,相反的,如今我们站在地下墓穴,准备睡在石头的床上,只有老鼠为伴。但是这总比死亡好吧,是不是?黑暗里自有辉煌玄妙,魔界中得以永远逍遥!
她看起来疲弱不堪,全身冷凛,睡眼惺忪中,她从口袋里取出一样东西。
那时从圣哲曼的住屋桌上取来的金剪刀。在火把的照耀下,剪刀闪闪发光,好像绚丽的玩具。
“不,母亲!”我叫道。声音在拱顶回响,那么尖锐,使我也吃了一惊;石棺上的人面雕像一如无情的见证人,呆呆凝望;心里的刺痛令我惊慌失措。
多恶毒的声音呀!卡卡!嚓嚓!她的头发一大绺一大绺掉在地板上。
“哦!母亲!”
她望望头发,无言地用靴尖将发丝拨散;她抬头看我,她现在活脱脱是年轻男孩了,短短的发梢贴在面颊;她的眼睛闭紧,伸出手拉我,剪刀从她手里掉落。
“现在休息吧!”她低语道。
“只为了逃避升起的太阳而已。”我要她安心。她的精力消失得比我快,她离开我走向石棺,我抱起双目已闭的她,把棺盖推远,轻轻将她放在棺内,让她的四肢舒服自在地调适卷缩着。
她已平静地滑进睡眠之中,年轻的男生短发,似把她的脸框成一幅图画。
她看起来似已死去,魔法解了。
我定定地注视着她。
我紧紧咬着舌头,一直到感觉痛,并尝到血的温热。弯着腰,我让血小滴小滴落在她的唇上:她的眼睛睁开,紫蓝而发光,她的眸眼瞪着我,血滴掉进地张开的嘴里;她慢慢抬起头迎接我的吻,我的舌头长长伸进去;她的冰冷,我的也冰冷;但是血是滚烫的,血在我们之间交流着。
“晚安!我最最亲爱的!”我说道,“我的黑夜天使,卡布瑞。”
她再次沈入寂静里,合上棺盖,我让她睡了。
4
我不喜欢从幽暗的地底墓穴起身,不喜欢空气中的阴寒;不喜欢地牢传来的轻微臭味,因为,这表示死人全堆在那里,而我讨厌“死”这个字。
我坐立不安。如果她不苏醒呢?如果她再也不能双目张开呢?我怎麽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麽?
我能打开棺盖,仍像昨晚一样,在她入睡时盯着她瞧吗?这太没有礼貌,不,太亵渎了吧!凡人羞愧之念顿生。在家里的话,我怎麽敢不敲门就进入她的房间?怎麽敢轻易拉开她床上的床幔呢?
她会苏醒的,她必须苏醒。最好她能自己举起棺盖,自己爬出棺外来。一旦到了适当的时间,饥渴将会驱使她一如驱使我一样!
我为她在墙上点了火把,走到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门掩上而未锁,我走上梅格能的秘室,凝视薄暮的微光,在天空渐渐晕染化开。
我想,当她醒来之际,我一定听得到她的动静。
大约一个钟头过去了,天色最後一抹蔚蓝已褪,星星逐渐眨眼,远处巴黎无数的灯光闪烁着。我离开窗台,走到木箱旁为她挑选珠宝首饰。
珠宝仍是她的最爱,当她跟我一起落荒而逃时,随身还带着她那些老古董饰物。我点亮蜡烛,虽然并不真正需要亮光,但亮光看起来极美,照着珠宝时尤其灿烂夺目。我为她找到一些精致可爱的东西,有珍珠别针,她可以别在小外套的翻领上;又一个戒指,她可以戴在纤细的手上,让她看起来威武一些。
我不时聆听她的声响,忐忑不安之感也一直浮升。倘若她就此一眠不起?倘若她只有一个纵情的夜晚呢?恐慌一阵阵撞击着;木箱里成堆的首饰,宝石的刻面,黄金的镶座,在烛光下熠熠闪舞,这一切又有什麽意义?
然而,我听不见她的动静;只听见屋外风声飕飕,树声籁籁,听见远处马厩那里,男孩走动声沙沙,马鸣声嘶嘶。
更远的村镇教堂,传来钟声当当。
猝然间,我觉得又谁在悄悄窥探,这个意外令我心跳如捣,我急忙转身,差点绊到木箱而摔一跤。我瞪着秘密走道的入口,心浮气噪,但是一个影儿不见。
在这个小小的圣所,只有烛光在石头墙面摇摇晃晃,只有梅格能的肃穆面像,在石棺上狰狰狞狞;此外空荡别无他人。
我的视线朝向面前的窗子。
她正在窗外看着我。
双手扶着窗子的栏杆,她恍若飘浮在空中,她的脸绽开轻盈的笑容。
我差一点叫出声来,身子退後,汗流浃背;即对突来的猝不及防感到尴尬,又为自己的惊慌失措感到狼狈。
她依然微笑不动,脸上的表情由沈着渐渐转为顽疾,蜡烛的火光,使她的眼睛闪闪生辉。
“把其他的不死幽灵吓成这样,太过份啦!”我说道。
她笑得更放肆,更满不在乎,她从前绝不会如此呢!
当她行动发出声音,我总算安心地舒了一口气,脸更发烫了起来。
“你怎麽会跑到那里?”说着,我走向窗子,手臂穿过栏杆,紧紧抓住她的手腕。
她一脸甜蜜和笑容,一头蓬发如狮鬃一般,威武灿烂地映照她的脸庞。
“我爬墙上来呀!”她说:“你认为我怎麽上来的呢?”
“好吧,下去啦,你不能穿过铁栏杆的,我们在底下碰头。”
“你说的不错,这里的窗子我全检查过了,都走不通。”她说:“我们在城垛碰面吧,那样会快得多!”她开始往下爬,靴子轻松地挂在铁栏杆,一会儿就不见了。
她神采奕奕,正如昨晚一样。
“我们干嘛还在这里逗留?干嘛不现在就出发去巴黎?”她问道。
她好像有些不对,虽然可爱迷人,却显得有些异样,是什麽呢?
她不想吻,也不想说话,这一点颇让我不是滋味。
“我想带你看看秘室,”我说:“还有珠宝!”
“珠宝?”她问道。
往窗外,她什麽也看不见,木箱的盖子遮住了一切。她走在我前面,进入梅格能自焚的房间,又缩身躺进秘道。
看到木箱的珍藏,她惊愕不已。
微微不耐烦地甩甩头发,她弯下身细细看着胸针、戒指和别的小玩意儿;这些东西很像她曾经拥有,後来又一一变卖的祖传首饰。
“哇,他恐怕搜集了好几世纪哩!”她说:“多麽精致的搜藏!他精挑细选每一样东西,不是吗?他还真是个怪物!”
再一次,她似是生气地把头发拢开,头发白亮一些,更加闪光,更加厚密!
“你看看珍珠和戒指。”我说着,把特别选出来的那只戒指给她看,又戴在她的手上;她的手指动了一下,好像手指本身也又生命,能够感到喜悦似地。她粲然笑了。
“哎,我们原是一对辉煌出色的魔鬼呀!不是吗?”
“野性乐园的猎人!”我说。
“那麽我们就去巴黎吧!”说着,她的脸呈现一丝痛苦之色,是饥渴之色;她伸舌舔着。她施诸予我的魅惑,够得上我施诸予她的一半吗?
将额上的头发往後抓,她的眼色深沈,言词激烈。
“今晚我得迅速喝血,”她说:“然後离开城市,到森林里,到任何不见男人女人的地方,到任何只有风吹树摇,星星闪耀的地方。一片寂静是最好不过了。”
她走到窗前,她的背狭窄而挺直,双臂垂着,戒指在手上闪耀,她的手看上去更加细致优雅。此时她的眼睛一定朝向昏暗的云际,凝望透过紫色轻雾的闪亮星星。
“我要先去罗杰那里,我必须打理尼克的事;编一些有关发生在你身上的谎言。”
她转过身,脸看起来变小又突然冷凛起来,有如在家时她不赞成某事的神情。
“为什麽要告诉他们我的事?”她问道:“为什麽还得跟他们打交道?”
我错愕不已,但也不见得完全感到惊讶;也许我早已等待良久,也许我早有预感;已料到她的反应,她未质疑的问题。
我想跟她说,当她在病塌等死之际,是尼克在陪伴她的,难道对她这不具任何意义?然而,这是何等滥情多愁善感呀!何等像凡人!又何等荒谬的愚蠢!
可是,这毕竟不真是愚蠢吧!
“我无意对你做出是非裁决。”她说着,双手环抱斜倚窗前。“我只是不了解;当你已不是凡人了,为什麽写信给我们?为什麽送来一大堆礼物?为什麽不就踩着月光,随处任意翱翔逍遥?”
“随处是哪里?我哪有地方去?”我说道:“远离我认识於深爱的人吗?我不可能不想你,不想尼克,甚至也不可能不想哥哥和父亲。我做了自己想做的事!”
“那麽这一切於道义良知无关?”
“倘若你为求心安,你自然会做想做的事。”我说:“简单的说吧,我渴望你於我共享财富,渴望你幸福过日子。”
她沈思了好一会儿。
“难道你宁愿我忘记你?”我责问,口气有些生气,有些怨恨。
她并未立刻作答。
“不,当然不是。”她说:“反过来的话,我也绝不会忘记你,这是我能确定的。至於其他的人呢?我他妈的不管,我不会跟他们交谈,甚至都不看他们一眼。”
我点点头,但是我恨她如此说话,她让我忐忑不安。
“我还没办法适应我已经死去的观念。”她是:“尚不能克服於所有生命断然割绝的凄惶;我能品尝,看见,感觉於饮血;但是却像个不能被看到,毫无影响力的怪东西。”
“倒不尽然如此。”我说:“你想想看如果没有爱,没有人跟你在一起,你能承受多久,你的感觉,你的视觉,你的触觉,你的味觉又有何意义?”
仍是没有领悟的茫然表情。
“哦,我为什麽跟你罗嗦这些?”我说:“我跟你,我们在一起。你绝不会明白当我孤寂时的滋味,你想像不到的。”
“我无意给你困扰。”她说:“告诉他们你要做什麽吧!也许你能虚构某种可信、又说服力的故事,我不知道。如果你要我一起去,我就去。你要我做什麽都行。不过我最後要问你一件事,你总不会要跟他们一起共享这种法力吧?”她的声音变低了很多。
“不,绝不会的。”我摇头,好像尽此一想已经难以置信。我望着珠宝,想起所送的礼物,想起给侄女的玩具屋;想着瑞诺跟演员们已安全度过运河的事。
“连尼古拉斯也不会?”
“不会!老天!不会的!”我望着她。她轻轻点头,好像赞成这样的回答。她心神不宁地拢拢头发。
“为什麽不跟尼古拉斯分享?”她问道。
我盼望这样的问话立刻结束。
“因为他还年轻,”我说:“他还有大好时光要过,他并未濒临死亡边缘。”我越来越不自在,我心如刀割。“时间长了,他将忘记我们……”我想说的原是“我们之间的无所不谈。”
“他也许明天会死。”她说:“一辆马车也许把他撞死在路上……”
“你要我怎麽做?”我怒目而视。
“不,我不要你这麽做。不过,我岂能告诉你该做什麽?我只不过试着想了解你罢了。”
她的浓密长发又披散在肩上,被激怒似地,她以双手捉住发梢。
猝然之间,她发出低哑的嘶嘶声,身子僵直,眼睛猛瞪着手上的长发绺。
“我的老天!”她轻呼,在颤栗之下,手放开头发,大声尖叫起来。
她的声音使我全身瘫痪,我的头感到剧痛。我从来没听过她的尖叫,而她却叫个不停,好像被火烧着似的。她身子跌靠在窗下,当看见头发时,叫声更加凄厉!伸手摸了一下,手又缩回,好像头发滚烫会炙人。她的身子在窗边扭来扭去,一边尖叫,一边甩头,似乎恨不得把头发给甩光了。
“别叫啦!”我大吼。我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撼,她喘息着;我恍然大悟,她剪短的头发一夜之间又长了,长得跟剪短之前一样,而且更加浓密,更加闪亮。这就是她看起来不一样的原因,我刚
视而未见,她自己也猛然发觉到。
“够了,够了。”我更大声地吼。她抖得那麽离开,我差一点控制不了她。“它又长回来了,就是这样嘛,没有什麽大不了。”我坚持道:“这很自然呀,不是吗?”
她哽塞着,试着想镇定下来。摸到头发时又止不住尖叫。她想挣脱我的怀抱,极度惊骇地直拉扯头发。
这回我更用力摇撼她。
“卡布瑞!”我说:“你明白我的话吗?它长回来了,每次你剪短每次它都会长回来。这又什麽好怕的?魔鬼保佑!够啦!静下来!”如果她再不安定下来,我非发疯不可,我已经抖得跟她一样糟了。
她止住叫声,只是微微气喘着。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这些年来在阿芙跟郡的老家,她一迳是冷然沈着的。她乖乖让我扶到火炉边的椅子坐下,她把手放在发边,想镇定下来,身躯却不自禁前後摆动。
我想找剪刀,却一把也没有,那把小金剪掉在墓穴那里了,我取出身边的刀来。
她头埋在手里低低啜泣。
“你希望我再把它剪短吗?”我问道。
她不作声。
“卡布瑞,听我说。”把她的手从脸上移开。“你喜欢我就再把它剪短。每天晚上,剪掉烧了,就这样嘛!”
她只是呆呆地瞪着我,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的脸因为哭而沾上血,血也渗进她穿的亚麻衣裳。
“我该剪它吗?”我再问一次。
她看上去就像被人打伤了流血一样,她的眼睛圆睁,惶惑失神,血红的泪滴落在她雪白的脸颊。在我注视当儿,泪停了,白色的肌肤留下一条条暗红的血痕。
我取出手帕细擦拭她的脸。我过去找衣服,这些衣服全是巴黎为我自己订制的。
脱掉她的外衣,她不动也没有制止;於是,我继续脱下她的亚麻衬衫。
我看到她的酥胸,除了粉红色的小小奶头外,那里一片雪白。我试着移转视线,尽快换上乾净的衣服後扣好。然後我梳她的头发,梳了又梳,完全无意动刀子;最後把它绑成长的辫子,再把外衣拿给她。
我可以感到她恢复镇静於精神,她并未羞愧於刚的表现,我也不希望她又任何羞愧。她似陷入沈思,没开口也没动静。
我絮絮叨叨了起来。
“小时候,你常告诉我去过的地方,给我看那不勒斯和威尼斯的图片,记得吗?那些老书?你还有一些小玩艺儿,在伦敦、圣彼德堡等你去过的地方所搜集的。”
她依然默不作声。
“希望我们一起去这些城市,我要去游览,去住下来;我要去更多更远的地方,在我活着时从不敢梦见的地方。”
她脸上的表情稍稍改变。
“你知道它会长回来?”她低语。
“不——我的意思是说我知道,但没仔细想过。不过我应该清楚事情会如此演变的。”
有好一段时间,她仍以无精打采,定定的眼光盯着我。
“难道这些……事情,没有什麽让你惊惶害怕?”她问道,声调是不常听到的喉音。“难道没任何事曾让你灰心气馁?”她的嘴大张,完全像个凡人的举止。
“我不知道。”我无助地轻语:“我抓不住你问题的要点。”说着,我自己也混乱迷糊了。接着我又告诉她,头发反正每天可以剪掉烧了,很简单的。
“不错,烧了它!”她叹息着:“否则时间一久,塔里四处就被我的头发塞满了。
不是吗?这简直像是童话里,拉朋蕾不断长的头发;也像童话里,磨坊主人的女儿,听命替那坏矮人伦波金,以草纺成黄金,纺到後来黄金太多,坏矮人想叫停都没办法了。”
“吾爱,我们何妨写下自己的童话?”我说:“我们已学到一课;我们已具金刚不坏之身,头发剪不短,伤口会愈合,你是一个女神啦!”
“一个饥渴的女神!”她说道。
个把小时以後,我们手牵手,像两个小学生挤在人潮汹涌的大道。短发变长的插曲已丢在一边。我们脸色红润,肌肤温暖。
然而我没离开她去找律师,她也没如她所想,去寻求安逸宽阔的乡野。我们靠近在一起,只有那幽魂的微光,三不五时出现,使得我们常不自禁回头张望。
5
三点钟左右来到出租的马厩时,我们知道幽魂潜近了。
大约半个钟头到四十五分锺,我们什麽也没有听见,然後那令人厌烦的嗡嗡声又现,这令我恼怒发狂了。
虽然我们试图捕捉一些可理解的讯息,但是却只感到怨恨於恶意,偶然有些不安骚动,像枯乾的树叶,焚化在熊熊大火里。
她很高兴我们骑马回家,倒不是有事惹她烦,而是她想接近安逸空漠的荒野。
开阔的田野呈现在目前,我们奔驰着,耳边只传来飕飕的风声,偶尔我好像也听到她开心的笑声,但并不能确定。她跟我一样喜爱奔驰在风中的感觉,她也喜爱黑暗小山岗上初升的闪烁星星。
只是,今晚她有没有黯然神伤的时刻呢?我不知道。她有时阴沈难解,有时不瞅不睬,有时眼眸眨动,好像泫然欲泣,但是没有掉泪倒是真的。
我思潮起伏,沿着浅滩河岸,我们来到一处茂密的林丛;猝然间,马後腿直立,马身歪向一边。
事出仓猝,我差一点摔出马下;好在卡布瑞紧紧抓住我的右臂。
每晚,我都骑到这块森林中的小空地。穿过狭窄的小木桥,我喜爱马走在林子里的碲答声,马跃爬河岸斜坡的舒畅感。这条路,她已是老马识途,未料,此刻却像置身陌生地带一样戒慎恐惧。
惊怯地,马几乎又再次後腿直立,她自己想掉头,想转回往巴黎的方向。我全神贯注,驱使她继续往前,同时也拉稳绳。
卡布瑞盯着後面的矮树丛,那黑黝黝的一大片,枝叶茂盛,遮掩了小河水面。风的飕飕声传来,树叶的籁籁声也穿来,紧跟着风声树声的是幽魂的喘息声。
我们同时听见了。我揽紧卡布瑞,她点头示意,抓紧我的手。
“它的声音更强烈鲜明了。”她迅速地说:“而且不是单独一个。”
“不错。”我生气地说:“它竟敢挡在我於我的墓穴之间!”“你不可以往那里骑!”她叫出声来。
“见鬼!为什麽不行?”我说着,试图稳住马。“离日出已不到两个钟头。拔剑吧!”
她还想说什麽,我却已勒马向前,她只好如我说的拔出剑来,她握剑的手,坚定正像一个男人。
竟然,抵达树丛之先,那些东西一定已抱头鼠窜,这点我是确定的。这群乌合之众,一向只会夹着尾巴落荒而逃;如今,它们不但吓了我的马,还吓了卡布瑞,大令我深恶痛绝!
双脚用力一踢,全身斗志昂扬,我驱马跑向木桥。
我的手抓紧武器,抱着卡布瑞伏身向前,我怒气冲冲,好像一只凶猛冒火的龙,当马碲声在桥上碲答着时,我看到它们,那群妖怪,这还是第一次哩!
白森森的脸和手就在面前,瞄了一眼,它们就张嘴吼出惊吓的怪叫,它们猛摇树丛,将树叶如淋水满我们一身。
“该死的,你们这群妖魔鬼怪!”当我们的马到达河岸另一边,卡布瑞猛然大叫。
有东西扑向马上的我,马在潮湿的泥地上滑行,这家夥捏住我的肩和手,我则试着挥剑迎敌。
剑越过卡布瑞的颈和我的右手,我愤怒地砍着妖怪,它飞跑了,黑暗中只见一阵白影闪过。另外一个也跳上来,它伸手如爪,卡布瑞的刀锋挥断它伸出的手臂,手臂飞上半空,血喷得像是泉涌,叫声顿然变成哀嚎。我恨不得把它们一个个砍成碎片,
绳勒马太急了,马後腿直立差一点跌倒。
卡布瑞抓紧马鬃,躯马往大路奔驰。
我们往塔楼奔驰,跟在後面的妖怪大声吼叫;马不支倒地,我们只得丢下她拔腿就跑,手拉手,冲向塔楼前门。
我知道我们必须行动迅速,在它们攀墙之前,必须爬进秘道,躲进秘室,绝不能让它们看见我们移动秘道口的大石头。
尽快锁上门,我拉着卡布瑞迅速爬上楼梯。
我们终於回到秘室,大石头也恢复原位;我听到它们在墙角开始往上攀爬,它们又咆哮又尖叫不已。
我抓起一堆木柴,向窗外用力猛扔。
“快,去拿引火棒。”我说道。
然而,铁栏杆外已有五、六张白森森的脸,吱吱鬼叫回响在小室,益增它们的鬼魅之气,那一瞬间,我情不自禁退後,只能怒目而视。
它们抓住铁栏杆,好像一只只的蝙蝠,但它们不是蝙蝠,它们是吸血鬼,正如我们,是人模人样的吸血妖怪!
黑色的眼睛,在蓬乱的脏发下骨碌碌瞅着,咆哮着更大更凶;抓着栏杆的手露出赃兮兮的指甲,身上穿的是破烂的污秽布片,发出墓穴一样的臭味。
卡布瑞将引火棒丢向墙壁,当它们想捉她时,她跳开了;它们在栏杆外,露出獠牙,吱吱鬼叫,又伸手捡到引火棒回丢我们。在此同时,它们死命拉住栏杆,好像要把栏杆从石头上拉断一样。
“去拿火绒盒来。”我大叫。我抓起一根坚硬的木头,戳刺靠近的一张脸,轻易地让怪物摔出墙下,我听到它摔下去时的惊叫声!没用的怪物!当我又驱离一个怪物时,其他的全抓紧木头,剧烈地於我搏斗;此时,卡布瑞已经点燃了引火棒。
火舌往上跃起,咆哮之声顿止,却转成普通的话语:
“烧火了,往後腿,往下走,快滚开,笨蛋,下去,下去,铁栏杆滚烫了,走!”
标准的普通法语,正确的说,乃是一种流畅、急促、咒骂三字经越来越多的粗俗法语。
我捧腹大笑,一边看着卡布瑞,一边顿脚指着它们。
“渎神的人,诅咒你!”有一个喝骂着,火舌舔向它的手,它嗥叫摔了下去。
“邪魔外道,法外之徒,诅咒你们!”底下传来叫声,叫吼逐渐异口同声:“该死的法外之徒,竟敢大胆闯进上帝的圣殿!”一边咒骂,一边跌落在地面上。木头烧着了,火焰往天花板上窜起。
“回到你们来的坟墓里去吧,你们这群恶作剧的家夥!”假使我离窗子够近,真会把燃火的木头丢下去呢!
卡布瑞眯着眼静立,很明显地在仔细聆听。
啾啾鬼叫仍在下面陆续传来,新的咒骂之歌逐渐成型:打破神圣戒律的恶魔,亵渎神明的妖怪,向上帝於撒旦天遣挑衅的鬼魅!它们一边骂一边用力推着门於底下窗子的栏杆,像顽童似的向墙壁丢掷石头。
“它们进不来的,”卡布瑞音调平板地说,仍然歪头凝神细听:“它们打不开大门的!”
我不大有信心,铁门早锈了,老久腐朽了,我们只能坐等。
我瘫倒在地下,身体靠在石棺边,弯腰驼背,双手交叉抱胸,刚的笑声早已停歇。
她伸开双脚倚墙而坐,微微喘息,发辫松开,松散的发绺贴在她雪白的两颊,使她的脸像是眼镜蛇的伞状颈部。她的衣服上尽是煤灰。
火的热度给房子带来压迫感,没有空气的小室水气蒸腾,火焰闪耀在幽暗的夜晚。我们尚能勉强呼吸着,除了害怕於筋疲力尽外,倒没受什麽罪。
逐渐地,我知道她是对的,它们打不破铁门,我听到它们在叫过最後的咒骂後,已经离开。
“愿上帝的天遣,降临在邪魔外道身上!”
马厩附近传来骚动之声,在我的脑海中,我看到那个傻楞的小马童,惊恐地从藏身处被捉出来;它们将谋杀男孩的影像传给我,这些该死的妖怪!我更加气急攻心。
“安静一点,反正来不及啦!”卡布瑞说。
她的眼睛暴睁,细细谛听之後又闭上。马童死了,这个可怜的孩子!
在看到一只黑鸟从马厩飞上去的同时,我意识到死亡,她坐着的身子微微向前倾,恍如也看到同样的景象;然後又似意识恍惚地坐直,嘴里则喃喃说着“红色天鹅绒”;只是声音微不可辨,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又没有听对她的话。
“我会惩罚你们的,你们这群恶棍!”我大声说,把话传扬出去:“你们再来扰乱,我发誓,你们一定吃不完兜着走!”
我的四肢却越来越沈重,火的热度令我昏昏欲睡。这场莫名其妙的战役,战况激烈,敌我双方互有伤亡,问题是对方到底在战什麽呢?
在筋疲力尽於火光闪烁的当儿,我不知道正确的时辰;我恍惚做了梦,又不自觉抖索醒来,唯恐时光已溜走了太多。
我抬起头,看到一个非尘世的年轻男孩,一个漂亮的年轻男孩,在秘室跺步。
当然,她就是卡布瑞!
6
她来回走着,看起来活力充沛,却又充满雍容优雅。她踢着木头,注视了一下烧黑的部份,又将木头放回远处。我看看天色,此时,离天亮大约还有一个钟头吧!
“这批家夥是谁?”她问道。站在我前面,双腿微张,她双手挥动:“为什麽叫我们法外之徒、亵渎神明之怪物?”
“我已经告诉你我的全部所知。”我坦诚说着:“今晚之前,我根本没见过他们,也不认为他们拥有脸庞、肢体,或者真正拥有语言能力。”我慢慢爬起来,掸掸衣服的灰。
“他们谴责我们进入教堂!”她说:“你手到他们传递的影像没有?这群怪物斥责我们大胆狂妄,他们可不敢轻易踩脚在神圣之地哩!”
这是第一次我注意到她在发抖,她的许多神情令我不安,譬如眼皮的跳动啦,手一直去拂垂下来的发绺啦等等。
“卡布瑞,”我说着,尽量使自己的语调具有权威於坚定。“最重要的是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我们不晓得这些怪物起得多早?日落後他们几时会再来?我们必须另找安身的地方。”
“地底的墓穴?”她说道。
“那里只有更糟,只要他们打开大门,我们便别想逃啦!”我再看看天色,将石头推离秘道口。“来吧!”我说。
“我们去哪里?”她问道,今晚以来的第一次,她显现出脆弱的模样。
“到东边的一个小村子。”我说:“很明显的,对我们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村里的教堂。”
“在教堂?你肯去吗?”她问道。
“当然肯,你刚不说了,那群小妖怪绝不敢进入教堂!再说祭坛下面的墓穴,又深又暗,跟其他的墓地一无二至。”
“可是,莱斯特!我们当真在祭坛下面歇息?”
“母亲,你太让我讶异了。”我说:“我还在圣母院的屋顶下杀人哩!”我想到另一个念头,走到梅格能的木箱边翻寻起来;我找出两串念珠,一串是珍珠的,一串是翡翠的,两串上面都系着小小的十字架。
她注视着,脸苍白而蹙起。
“你拿这串。”说着,我给她翡翠的念珠。“收好,下次再撞见他们,就拿念珠出来给他们看,如果我猜的不错,他们一定会溜之大吉。”
“如果在教堂找不到安全地方藏身,那怎麽办?”
“该死,我怎麽知道?我们只好回来这里了!”
我可以感觉到恐惧在她身上散发流窜,她迟疑了一下,望望窗外逐渐隐去的星星。她曾经穿过死亡的阴影,进入预期的永恒,如今却再次置身危殆之中。
迅速地,我取过她的念珠,帮她放在口袋里,又亲吻了她一下。
“翡翠是代表生命永恒,母亲。”我说道。
她又像是个男孩了,最後的一丝火光,正照映着她嘴上脸颊上的线条。
“正如我先前说的,你什麽也不害怕,是不是呢?”她低语着。
“怕或不怕又当如何?”我耸耸肩,抓着她的胳膊推她进入秘道,我说:“我们是别的怪物害怕的对象,记住这一点!”
我们来到马厩,小男童死得很惨。他断裂的身体扭曲躺在乾草堆上,好像被一个巨人仍在那里,他的後脑壳已破碎。即为了嘲弄他也为了嘲弄我,他们还替他穿上一件花稍的天鹅绒外套,红色天鹅绒;这正是他们在杀害他时,母亲看见而喃念的话,我却只看到死亡。我厌恶地转离视线,发现马全不见了。
“他们要付出代价的!”我说。
我拉她的手,她却目不转睛地瞪着男孩的体,然後又瞅了我一眼。
“我觉得好冷。”她低语:“我四肢无力,必须赶快到阴暗的地方去。”
我引导她迅速爬上小山坡,往大路走去。
村子里的教堂庭院,当然没有藏着鬼叫的怪物,我也认为绝无可能;这里的古老墓地,很久很久已杳无人迹了。
卡布瑞和我已商议好了。
我拉着她走向教堂的边门,轻轻把门闩打开。
“我全身冰冷,眼睛在发烧!”她的声极低微:“只要阴暗的地方就行!”
当我要拉她进去时,她又停下脚步。
“如果他们说对了呢,”她说:“也许我们真的不属於神的殿堂。”
“胡说八道,上帝根本不在他的殿堂。”
“不……”她呻吟起来。
我拉着她穿过圣器收藏室,在祭坛前停下来。她以手蒙脸,抬起头时,正好看到神龛上的十字架,她忍不住长长抽了一口气。从玻璃窗透进的光线,使她闭起眼睛,转头朝向我。初升的太阳光线犹弱,我尚毫无感觉,却已经足以伤了她。『TXT小说天堂在线书库HTTP://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经典书库http://xiaoshuotxt.com/』『电子书下载http://txt.xiaoshuotxt.com/』『幻魂文学网http://www.huanhun.com/』
我一如昨晚似地抱起她,我必须找一个多年未用的墓穴,我急急走向圣母祭坛,那里的刻字已模糊不可辨。我跪下来,以指甲在一块石板的周边划着;举起石板,我看到一个深的墓穴,里面有一具腐朽的棺材。
我拉着她一起双双躺进墓穴,把石板又放回原处。
四周一片漆黑,棺材的碎片就在我身子下面,我的右手可以摸到一个骷髅头;另外还感到胸下又别的骨头在刺着我。卡布瑞出神地说:
“好了,我们已远离光亮!”
“我们已安全无虞。”我轻语着。
我把死人骨头推到一边,将腐朽的木头变成一个安身的窝;窝里又许多灰尘,历经许多年代,已闻不出任何人体腐败的味道了。
大约有一个小时左右,我无法安然入眠。
脑海里盘旋着马童的裸体景象,他乱七八糟地丢在那里,身上却穿着那件大红天鹅绒外套。我曾见过那件外套,只是想不起是在那里见过的;是我自己的外套吗?他们进去城堡了吗?不,不可能,他们根本进不去。难道他们特别做了一件完全一样的外衣,只为了嘲弄我,惹怒我?不,不会的,这些怪物怎麽可能如此煞费苦心?可是,可是……那件特别的外套,那件外套似乎大又玄机……
7
张开眼睛,我听到最温柔最可爱的歌声。那样的歌声,即使只是片段,也经常把我带回儿时的记忆里;冬天的一个夜晚,我们一家人到村里的教堂,在烛光的照耀下,我们一战几个钟头,在香烟袅袅之中,注视教士高举圣体匣,肃穆地进行各种仪式。
我记得看见圆的白色圣体,放在厚厚的玻璃匣里面,星状的黄金於宝石环绕在四周,顶上是绣花的罩蓬;罩蓬惊险万状地摇摆着,穿白色法衣的随行男童,一边走,一边不停地用手扶住蓬杆。
仪式之後的祝祷,长久以来已铭刻在脑海里,怎麽样也忘不了。
哦!全心全意奉献
打开天门
战胜敌人
寻求庇护
在村子这间大教堂里,我躺在祭坛下的破裂棺材;卡布瑞贴紧我,仍然处在无力的睡眠里。我逐渐理解到,在我们上面有好几百个人类信徒,正在举行着崇拜仪式。
教堂里全是人,在他们未离开之前,我们根本走不出这个潮湿的小巢穴。
在黝黑中,我可以察觉有人在走动,可以闻得到压在下面散开的骷髅味道,可以闻到泥土潮湿的气息,感觉到地下刺骨的阴寒。
卡布瑞的手冰冷如死手,脸容也如骨头一般坚硬无比。
我尽量让自己不胡思乱想,只是安安静静地躺着。
上百的人在上面呼吸叹息,说不定是上千的人;如今,他们进入圣歌的第儿段。
怎麽办呢?我愁眉不展。连祷词!祝福!那麽多夜晚偏偏选了今晚!我没时间躺在这里冥思,我必须出去。红色天鹅绒外套的影像又现,这次还掺杂着一种不合情理的危急感,然後是一阵无以言宣的痛苦。
突然间,好像卡布瑞张开眼睛。当然我见不到,这里是全然的黑暗;但是,我感觉到,感觉到她的肢体活动起来。
当她开始感到不对时,我已经把手捂住她的嘴。
“安静!”我低语,却已感受到她的惊慌。
入睡的惊惧经历一定环绕在她脑海里,如今她又躺在墓穴,而墓穴上的石板根本举不起来。
“我们在教堂!”我轻轻说:“我们很安全。”
歌声传了下来。
“不,这是祝祷词!”卡布瑞气急败坏。她想安静躺好,但是浑身抖索的她办不到,我只好用双手紧紧抓住她。
“我们必须出去。”她低语:“莱斯特,主的圣体正在祭坛上,那代表上帝的爱呀!”
木头棺材在石头下吱吱作响,我只好翻躺在她身上,好让她安静不动。
“躺好,听见没有?”我说:“我们别无选择,只能静静等待。”
然而她的惊慌已感染了我,我感到骨头碎片在膝盖处如咬嚼一般,我闻到腐烂衣服的怪味;死亡的臭味渗透墓穴的墙壁,我知道自己再不能忍受下去。
“我们不能——”她屏住气说:“我们不能再留在这里,我必须出去!”她呜咽着:“莱斯特,我不行了!”她觉得墙壁於上面的石板在压垮她,我听到无声的惨叫自她中发出。
上面的颂歌已停,教士将走上祭坛的阶梯,双手高举圣体匣,他将面对会众,举起圣体并祈福。卡布瑞当然知道这一切,她猛然失控,在我的地下扭动挣扎,差一点将我的身子拉到另一边去。
“好啦,听我说!”我低斥着,再也不能从容应对了。“我们出去,但是我们得真正鬼模鬼样出去,听到没?教堂里恐怕有上千人,我们得让他们全吓得半死。我举石头,我们双双起身,当起身时,你的手臂高挥,脸上的样子越可怕难看越好,你更不妨尖声怪叫;总之,我们要吓得他们张惶退後,而不会跳上来捉我们,把我们丢到监牢;这麽一来,我们就可以伺机夺门而逃!”
她已经说不出话,只是不断挣扎,以脚跟用力踢向腐烂的木板。
我坐起来,双手用力推开大理石石板,自墓穴一跃而出,把我的披风拉成一个巨大的弧形。
我站在烛光明亮的唱诗班前面,以最大的力量,吼出最惊人的鬼啸。
上百个人在我面前拔腿就跑,上百张嘴放声惊喊。
又大叫一声後,我抓住卡布瑞的手往前猛冲,越过圣餐桌旁的栏杆。她跟着一起发出高音阶的嗥叫,举手有如伸出利爪;我们冲向走道,到处是一片惊惧慌乱;男人女人抓紧小孩,一边尖叫一边退後。
厚重的大门开了,外面是黑色的天空,一阵阵寒风袭来;我把卡布瑞用力推向前,转过身,再一次发出鬼啸;我露出獠牙来吓痛苦尖叫的会众,不知道他们是想来追逐呢?还是因为惊慌向前扑跌?我伸手到口袋里,抓出一把金币,往地上撒去。
“妖怪丢钱啦!”有人吱吱叫着。
我们穿越墓园,经过荒野。
几秒锺内,我们已来到森林里,我已闻到马厩的味道,马厩就在我们之前的一幢大屋子外。
我静静站立着,全神贯注召唤马匹。我们往马匹处奔跑,听到它们的碲声於嘶声,一阵阵传过来。
跟卡布瑞一起越过低低的树丛,把门拉开,一匹马也正好挣脱马厩跑过来,我们跃向马背,卡布瑞摇摇晃晃,我伸手揽住她。
我以靴跟用力踢马,我们奔驰进入树林,往巴黎方向前进。
8
在往城里途中,我搜索枯肠,拟想出一个较好的方案;然而,说老实话,我好像一筹莫展。
我们正往烽火之路而行,避免迎战那批褴褛的小怪物已绝无可能。此战和上回的於狼搏斗大同小异,我唯一的依靠只是因愤怒而激发的勇气。
进入蒙特马区零落的农家不久,我们就已听到他们微弱的嘟囔声,听起来好像是在说:“毒气快来了!”
卡布瑞跟我都知道,我们必须立刻饮血,能出战迎敌。
我们停在一个小农家,从果园潜入後门,屋内一对夫妻正在火炉边打盹。
饱饮鲜血过後,我们双双走出房子,进入小小的厨灶後院,在那里静静站了一会儿,呆呆望着珍珠灰的天空。没有声音,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到体内新鲜的血在脉动,我只感觉到阴霾密布,大雨将来。
我转身默默命令那匹阉马来我身边,抓好绳,我回头对着卡布瑞。
“除了去巴黎外,我们别无他路可走。”我告诉她:“我们势必面对这些小妖怪,等到他们亮相,两军交战过後,我有事要处理。我必须替尼克着想,必须跟罗杰谈谈话。”
“这可不是跟凡人打交道的好时机。”她说道。
教堂墓穴的灰沙,依然黏附在她的外衣和金发上,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天使不幸摔在泥地里一样。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难道你想把这批怪物,引到你喜欢的罗杰那里?”她问道。
这种说法太可怕了,我不能仔细考虑。
雨开始下了,虽然饮了血,我仍然感到寒意;不多久,雨就会倾盆而降。
“就是这样——”我说:“反正此战没有结束,什麽事也休想进行。”说着,我骑上马,一面伸手向她。
“伤害你只会更加激励你,对吧?”她打量着我:“不管他们做什麽或想做什麽,只会更激起你的壮志於豪情。”
“这真正是凡人的胡说八道!”我说:“来吧!”
“莱斯特,”她审慎地开口:“当他们杀了男童後,给他穿上绅士般的天鹅绒外衣,你注意到那件外衣吗?以前见过没有?”
那件该死的红色天鹅绒外衣!
“我曾经看过,”她说:“在巴黎的病塌上,我见好几个钟头,那是尼古拉斯的外衣。”
我的视线凝注着她良久良久,但我根本没有在看她;内心的愤怒正在无声的扩大激涨;这应该是愤怒,除非有证明我应该悲伤!我似乎在思索,其实心智却在涣散之中。
模模糊糊的,我知道她对我们之间的情感有多强烈,毫无概念,对他们能如何瘫痪我们,也无认知;我好像动了动嘴,然而什麽声音也发不出。
“我不认为他们已杀害他了,莱斯特。”她说道。
我又试着开口说话,我想问她为什麽会做此想?可是仍无法出声,只是双眼瞪着果园的方向。
“我猜他还活着。”她说:“成为他们的囚犯,否则他们应该丢的是尼克的体,而不必找男童的麻烦。”
“也许对,也许不对。”我必须勉强自己出声。
“外衣只是个讯息。”
我再也忍耐不下去了。
“我这就去找他们。”我说:“你要回塔楼去吗?倘若我失败……”
“我绝不离开你。”她说。
当我们抵达杜登波大道时,大雨倾盆而降。湿淋淋的石板路上,成千的灯火闪耀。
我的思潮全部贯注在策略的如何运用上,完全凭直觉而非靠理论。我已经全身备战了,然而首先我得知己知彼,敌人究竟有多少?他们真正用意是什麽?他们是想捉住再毁灭我们呢?还是只想要我们吓得落荒而逃?我得先行克制怒火,我得记住他们有多孩子气,有多迷信;记住他们乃乌合之众,轻易就能吓唬而溃逃。
当我们抵达圣母院附近租来的房子,我听到他们已靠近,震动的声音正如银色的闪光,来得快去得也快!
卡布瑞身躯挺直,我感到她的右手放在我的手腕,左手则摆在剑鞘上。
我们骑进一条蜿蜒小巷,眼前是一片黝黑,马碲声在寂静的巷子回响,我尽量镇静下来,不让自己因马碲声而穷紧张。
就在此时,我们已迎面对着敌人。
卡布瑞靠近我,我强忍住喘息之声,以免示怯示弱。
在狭窄的通道两边,他们居高临下,白森森的脸就在租来的屋子的屋檐下,微弱的闪光映照着低沈的天空,映照着无声的银色雨水。
我勒马直向前冲,马的铁碲劈劈作响;上面的他们如老鼠般在屋顶乱跑;他们的声音转为低沈的嗥叫,凡人绝对听不见。
当他们白色的腿於臂自墙爬下时,卡布瑞忍不住轻叫,此时,身後也传来他们走在石头上的脚步声。
“来吧!”我大声叫。拔剑而出;我直往挡在路上的两个褴褛身形冲去。“该死的妖怪,滚开!”我听到他们在脚下惨叫。
我瞟了这些苦恼的脸一眼,上面的怪物不见了,後面的好像不堪一击;我们往前奔驰,抛离我们的追逐者已有数码之远;这时,我们来到荒寂的沙滩。
对方也在重新整合,这一次,我清楚收到他们的思维讯息,其中有一个在质疑着;同样也拥有力量,为什麽他们张惶失措?另外一个则坚持应该包围我们对。
卡布瑞也斗志昂扬,当她手抓着剑,视线朝向敌人的方向,他们全往後退缩了。
“停一停,躲开他们!”她屏息说着:“他们吓坏了。”话
说完,我又听到她的咒骂,从附近医院角落阴影,飞来至少六个小妖怪,他们细白的肢体,似只炸捆着破布块,他们的头发飘飞,嘴里发出可怕的嗥叫。他们在召集其馀的怪物,笼罩在我们身边的恶意於怨恨越见强烈。
马後腿直立,几乎把我们摔下来。当我指挥马前进的同时,他们竟也喝令我的马停止。该死!
我抓紧卡布瑞的腰,纵身下马,以最快的速度跑向圣母院大门。
冷嘲热讽在我耳边浮起,有哀嚎,有吼叫,有恐吓!
“你们敢吗?你们敢吗?”恶意如火炉的火焰张口对着我们。他们的脚用力在地上跺着,踩着;伸出手来,想抓我们的剑和外套。
不过,我确定一旦到了教堂,危急情况就会改变。我做了最後的冲刺,卡布瑞在前我在後,我们一起飞跃大门,穿过教堂的门栏,双双伸开手脚匍匐落在教堂地上。
我的身子犹跌跌撞撞,却对他们大声冷笑。但是我没站在门口附近,所以也没听到他们的反应。卡布瑞已站起来,拉着我一起急急走进阴森森的正厅,我们穿过一道又一道的拱门,来到烛光昏幽的内殿,找到祭坛边一处空荡阴暗的角落,双双跪坐下来。
“他们就像那些该死的野狼!”我说:“血腥的埋伏突击!”
“嘘,嘘,安静一会儿。”卡布瑞紧紧贴近我说:“不然的话,我那颗不死的心可要爆裂开啦!”
9
坐了一会儿,我感到她的身躯转为僵硬,她的视线朝向广场上。
“别去想尼古拉斯。”她说:“他们在等也在听,他们正在听我们的思维方向。”
“他们在想什麽?”我低声说:“他们的脑海里有什麽花样?”
我感受到她的全神贯注。
靠近她,我直视着远处的门所透进来的银辉。我也听到他们的声响,那只是极低微的音浪,从他们那里传来。
凝视着雨水,强烈的宁静感觉荡漾开来,那是一种近乎纯感官的感觉;好像表示我们大可以让步屈服,好像在说再坚持下去未免太愚昧;只要我们走出去束手就擒,所有的事都可以解决;他们不会再折磨尼古拉斯,尽管尼克落在他们手里,却不至於惨遭支解了。
我看到尼古拉斯,他只穿着蕾丝衬衫和马裤,因为外套已被扒下来了。当他们用力拉他的手臂时,我听到尼克的惨叫;我张口想叫:“不要!”又连忙用手捂住嘴巴,
唯恐叫声会惊醒教堂里的凡人。
卡布瑞靠过来,用手指轻碰我抖索的:“他们还没真对他动手。”她屏息低语:“只是吓坏罢了,你别想他。”
“那麽尼克还活着!”我的声音低弱。“他们正要我们这麽相信的。注意听!”
宁谧的感觉又来了。有人在呼唤,好像在呼唤要加入他们;有声音说:走出教堂,投降吧!欢迎你们,只要你们出来,绝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我站起身往门口走,卡布瑞焦急地站在我身边,以手势叮嘱我小心谨慎。我们一起注视大拱门传来的银光,她极度小心,默不作声。
你们在撒谎!我也喊话了。你们对我根本使不上力。一阵驳斥抵抗的思潮,从门口往外流:束手就擒?哼,让你们得逞,为所欲为吗?为什麽我们该出去?在教堂里多安全!我们可以藏在最深的墓穴,我们可以猎捕教徒;在小礼拜堂於壁龛里饮血而不被发现,事後再将尸体弃於街上。你们能怎麽办?你们连大门都不敢跨进来!何况,我们根本不信尼古拉斯落在你们手里,让我们亲眼看到他,让他过来这里,让他开口说话!
卡布瑞陷入迷惘,她在细细端详我,努力想知道我在说什麽。她可以清楚听到他们的话,相反的,我在冲动传话之际,并不能接收对方的讯息。
此刻,他们的波动频率变弱,但并未停止。
外面毫无动静,好像我没有喊话似的,也好像只是有人在嗡嗡而已。暂时又停战了;不多久,陈腔老套似乎再现;参加他们就会有大喜悦啦,所有的斗争得以解决啦。仍然诉诸感官的,宛如一幅美妙图画!
“你们这一群可怜的胆小鬼!”我叹息着大声说话,好让卡布瑞也听得见。“送尼古拉斯到教堂吧!”
哼哼声更加微弱了,我仍继续喊话;然而,他们那边顿然寂静下来,好像许多声音都停止,只有一两个兀自喋喋不休;紧接着,微弱杂乱的争论於不服气的声音又起。
卡布瑞半眯着眼睛。
一片寂静。只有凡人在那里走动,沙滩处,人们的嘈杂声随风飘来。我不相信他们竟会不战而退;如今,我们怎麽去救尼克呢?
我的眼睛紧眨,突然感到疲惫不堪,不,是绝望无奈!我困惑错愕,这太荒谬了,我从来不绝望的,别人才会绝望,我怎麽会?我内心交战,无论如何,我绝不灰心气馁!在疲倦愤怒交集下,我似乎看到梅格能纵身火里,在火焰吞噬他之前,我看到他的脸,脸忽然消逝不见。那是绝望吗?
这样的念头让我四肢麻痹,让我心惊胆跳!此刻,我更兴起最古怪的疑虑,有人正在跟我说及梅格能呢!难怪梅格能的身影猝然出现在我脑海!
“好狡诈……”卡布瑞低语着。
“别听他们,他们利用我们的思维,正在戏弄促狭呢!”
视线穿过她望着门外时,我看到一个小的身影出现,那是小型身材,一个年轻男孩,不是大男人。
我渴望来者是尼古拉斯,但是立刻知道知道错了;它比尼古拉斯矮,虽然体格挺结实,却不是人类。
卡布瑞发出柔和惊讶的声音,好像她在祷告什麽似的。
怪物的穿着不像现在的人,那是一种系腰带的古罗马式长衫,看起来十分高雅。他形状极佳的腿传者袜子,袖子深长,发垂在两边。他的打扮极像梅格能,有那麽一瞬间,我错乱地想着,大概梅格能施什麽法术又回来了。
我好笨呀!这是个男孩,正如我说的。他有一头卷的长发,走路的姿势挺直利落,穿过银光走进教堂,他犹豫了一下,歪着头好像在仰望上面;然後穿过神龛,向我们走过来,他的脚踩在石头上,轻柔毫无声息。
他走进祭坛旁边的烛光里,衣服是黑色的天鹅绒,一度十分华丽,如今却因岁月而老旧,而布满灰尘。他的脸光洁、白皙而完美,仿佛是神的颜容,是画家卡罗基笔下爱神丘比特的化身;加上红褐色的头发,深褐色的眼睛,使他看起来即魅惑又圣洁。
注视他时,我将卡布瑞揽紧;他的眼光回瞪着我们,他的态度——这个不是人类的怪物,丝毫没有引起我的惊讶。他也在仔细观察我们的每个细节,然後他伸出手碰触祭坛旁的石头,他凝视着祭坛、十字架和神像,然後又回过来注视我们。
他离开我们只有数码之远,轻柔的观察似转成庄严的礼让。我原先听到的正是这个怪物的声音。如今召唤又起,他要求我们让步,用难以形容的温柔文雅声调表示,他,卡布瑞——他并未指名道姓——和我,我们应该彼此相爱。
他站在那里,送出召降的讯息,讯息中不无天真无邪的成份。
我本能地抗拒着,觉得自己的眼眸变成不透明了,好像一道墙突然挡住我心灵的窗。然而在此同时,我却不由自主地思慕他,渴望跟随他,顺服於他,听命於他,渴慕之念是那麽强烈;以往的思慕相形之下,根本微不足道。他的神秘正如梅格能一样;唯一的不同是,他那麽漂亮,那种难以名状的漂亮;此外,他还隐含着无限的复杂,那是梅格能所没有的特质。
不死幽灵的痛苦凄惶仿佛压逼着我。他说:来就我吧,来吧,只有我,和我的同类,能尽除你的孤寂感!它的声音有如触及问道不可探测的悲哀源泉,不,
声音本身就是深沈的悲哀!我的喉咙燥乾,纠结,欲出声而哽住。不,我绝不屈服!
我们俩休戚与共!我强调着。紧紧抓住卡布瑞的手。我又问道:尼古拉斯在哪里?我钉住这个问题不放,对所听所见丝毫无意退让。
他以舌润,一种纯人类的举措。无声无息的,他向我们走近,如今只离两尺远了。他望望一个又望望另一个,以一种不像人类的声音,他开口说话:
“梅格能——”他的语调审慎而亲切:“他真如你所说的纵身火里?”
“我没跟你说过这种话。”我回答,惊讶於自己人类的声音;不过我知道他只是提及我刚的思绪。“事实确是如此,他自焚了。这件事我何必撒谎?”
我试图渗进他的意识,他看穿我的意图,不但倒过来防阻,甚至穿出令我为之错愕的奇特影像。
那瞬间我看到了什麽?我不敢确信。地狱和天堂,或是二者融为一体;吸血鬼在乐园里啜饮着血,血自树上垂悬着、摇动着的花朵流出。
我感到一阵厌恶。好像他竟化身女妖娼妓一般,潜入我的隐私梦境里。
他的影像传递停止了,眼睛轻微皱起来,视线朝下,隐约显出尊重的意味。我的厌恶令他畏缩了,他并未料到我的反应,他完全没想到……什麽?如此惊人的力量!
不错,如今,他正设法以近乎谦恭有礼的方式,让我明白他的心意。
我也回之以礼。我让他看到我於梅格能在塔楼;我回忆梅格能自焚前所说的最後话语。让他知悉所有的始末经纬。
他频频点头。谈到梅格能所书的话时,他的脸色微变,似乎他的额头平滑不少,也似乎肌肤全部紧绷起来。他并未给我任何回应於暗示。
相反的,也出乎意料的,他的视线从我们身上转到教堂的主祭坛;他的身躯滑动,掠过我们,并且以背朝着我们;好像他坦然无惧,又好像他突然忘却外界的存在。
他移向中间的走道,慢慢往上移动;不过他全不像人类在走路,只是从一个阴暗处迅速滑向另一个阴暗处;身影恍如忽隐忽现,但从未在光亮处露面。看起来,教堂里如有任何动静,或者有任何人瞅他一眼,他一定立刻消逝得无影无踪。
他的本事极让我惊佩,好奇地想试一试,我能不能如此滑行;我跟随他到了唱诗班的台上,卡布瑞如影随身。
我们发觉行动飘忽比想像中容易,不过,当他看到我们跟在身边时,显然大吃一惊。
在骤然吃惊之际,他眯了我一眼,眼神却暴露出他的大弱点:傲岸自负。我们悄悄跟上他,行动如他一般飘忽,同时又不露形迹於思维,这令他大感挫败失色!
更糟的是,他明白我已察觉这一切,那瞬间,他更加激怒了。微弱得几乎不是热的热度,从他身上传出来。
卡布瑞发出轻蔑的冷哼声音,她盯着他一两秒锺,避开我,对他迳传不屑之意,他好像错愕不已。
我渐渐了解到他正陷入内心的强烈交战。他要留心麾下的忠诚信徒;他望望祭坛那里的象徵——全能的上帝於圣母玛丽亚;烛光闪烁在他白皙,看上去纯真无邪的脸上,更使得他像煞卡罗基笔下的爱神。
他将手伸入我的披风里,揽住我的腰;他的触摸是如此奇妙,如此甜蜜而迷人,他的脸容又是如此美丽,令人神魂颠倒,以致我不舍得走开;他的另一只手也拦住卡布瑞的腰;看到他们有如天使跟天使并肩而行,我不由得心烦意乱。
他说:你们一定要来!
“为什麽?去哪里?”卡布瑞问道。我感到极大的压力,他极力蛊惑我反抗自己的意念,但是他办不到的。我屹立在石头地板上,动也不动;我注意到卡布瑞望他时,脸色冷漠坚定。他再次大感惊愕。他气急败坏,而且不能再对我们有所掩饰。
看来他不但低估我们的体力,而且也低估我们的决心。这倒是有趣!
“你们现在必须就来,”他说,他已在发挥全部可使的力量,太明显而骗不了人。“出来吧,我的同伴不会伤害你们的。”
“你在撒谎。”我开口了:“你遣开同伴,你希望我们在他们回来之前出去;你不希望他们看到你走出教堂,你根本不希望他们知道你曾经走进教堂。”
卡布瑞再一次不屑地轻笑着。
我把手放在他胸前,想把他推开;他也许强壮一如梅格能,但我绝不害怕:“为什麽你怕他们看见?”我轻语,偷偷瞅着他的脸。
他的改变太惊人,太恐怖了,我情不自禁屏息噤声。他天使般的脸容似乎消褪,转而眼睛狂野圆睁,嘴巴扭曲狰狞;他极力不咬牙切齿,不握拳扼腕;如此一来却使他全身丑陋变形。
卡布瑞挣开了他,我放声大笑。我无意耻笑,实在是身不由己;因为他的转变太诡异,却也太有趣了。
错愕於可怖的景象被发现,他迅即恢复正常,甚至庄严的表情也再次显现。他以坚定的思维告诉我说,我的强壮有力出乎他的意料,但是他如果走出教堂被徒众看见,他们一定会大惊小怪,所以我们一定要马上离开。
“又撒谎了!”卡布瑞轻轻表示。
我知道以他的傲慢,他绝不会随便宽恕别人。我们若不能挫败这个家夥,上帝保佑尼古拉斯吧!
我拉起卡布瑞的手,转身走往通向大门的走道。卡布瑞回头望望他,又无语地问我。她的脸苍白而惴惴不安。
“稍安无躁!”我轻轻低语。我看他离我们已远,背对着主祭坛,他紧瞪着的眼睛是那麽大,看起来就是鬼魅,可憎又可怕!
当我们走到教堂走廊,我一边对卡布瑞说话,一边倾全力呼唤其他的怪物,我叫他们回来,只要愿意,他们可以进来教堂,绝不会受到伤害;他们的首领正站在教堂的祭坛前,毫发为损。
我大声说话,在说话当中注入呼唤,卡布瑞於我同心协力,我们齐声传出讯息。
我感到他离开主祭坛走向我们,突然间,我失去他了,不知道他在我後面的哪里。
他骤然现身,抓住了我;卡布瑞已摔倒在地板上,此刻,他正试图举起我,想将我摔出门外。
我奋力抵抗,拚命回想梅格能的举措,他奇特的轻盈步伐,於这个怪物的飘忽闪动;我猛力冲推他,不像面对凡人壮汉的对手,猛推之後自己不稳失衡;相反的,我的身子往空中窜高。
正如我所预期,他摔了个筋斗,身躯撞上了墙壁。
凡人骚动了。他们发现有动静,听到有声音;但是他再次消失不见,而卡布瑞於我,看上去跟在阴影下的其他年轻绅士,并无两样。
我示意卡布瑞离开,他身影再现,对我冲来,我早有防范,身子闪向另一边。
他大约离我二十尺左右,四肢伸开趴在地上,以敬畏的眼神瞪着我,好像我乃天神一般。他的褐发蓬乱,仰视时眼睛巨大无比;脸上表情尽管温柔天真,却全神贯注在下达指令想掌控我;他强调我乃软弱、有缺陷的傻瓜,一旦他的徒众出现,不但会撕裂我的四肢,还会活活烧死我的凡人爱人。
我默默地笑着,这简直跟意大利老笑剧里的打斗,一样荒谬可笑呀!
卡布瑞的视线在我们两个身上环转。
我再次对其他怪物发出召唤,这一次,我听到他们的回答於质疑。
“进来教堂里吧!”我一次又一次地召唤。他站起身,怒不可遏地跑过来,卡布瑞跟我一起紧紧抓住了他,他无力动弹了。
在心惊胆跳的一刻,他伸出獠牙想刺戳我的脖子,当他掀露齿之际,双眼暴凸。我用力推倒他,於是他又不见了。
他的徒众已经靠近。
“你们的首领在教堂里,你们瞧呀!”我又说:“任何人都可以进来,绝不会受到伤害!”
我听到卡布瑞发声警告,但是晚了一步,他已站在我面前,好像冒自地底似地。他重击我的下巴,把我的头往後拉扭,让我的脸朝向教堂的天花板。在猝不及防的当儿,他又挥拳重槌我的背部,我整个人飞出大门,摔落在广场的石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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