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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幽冥子孙1

除了雨我什麽也看不见,然而我听到他在指挥一切,他的徒众全聚在附近。
“这两个没有什麽了不起——”他在传达思绪,只是用的乃是简单的词语,好像是在命令一群浪荡的顽童。“把他们丢到监牢里去。”
卡布瑞说:“莱斯特,别反抗了,拉长战争只是枉费心力吧!”
我知道她是对的,但穷我一生,我从未束手投降。拉着她穿过医院,我们往桥的方向跑去。
我们越过许多湿淋淋的人,赃兮兮的车;不过,他们惧我之心已减,行动也飘忽异常人,所以一下子就追上我们。
在左岸区的黑暗街道,游戏结束了。
一张张白森森的脸,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显现,如一群牛头马面在戏弄挑逗;我想拔剑,他们却按住我的手。耳边听到卡布瑞说:“由他们去吧!”
我抽剑欲刺,他们却将我和卡布瑞一起高高举起。
在那可憎的一刻,我恍然大悟於未来的去处,无疑那是数码之外的圣婴公墓。我几乎已看到升起的火炬,火光闪烁不定,这是每晚都会点燃的火,据说可以驱除未掩埋坟墓的薰鼻臭味。
我的手紧紧揽住卡布瑞的脖子,对於迎面扑来的臭味,我忍不住反胃张口大叫。他们迅速地带我们穿过黑暗、穿过栅栏的大门,也穿过白色大理石的地穴。
“你们一定也无法忍受的——”我挣扎地说:“所以,为什麽你们要喝生人的血,却要和死人活在一起?”
我再也无法忍受了,不管是言词上或体力上的抗争,终於告一段落。围绕在身边的是各种不同的尸体,尸体的腐烂度容或不同,其臭味则一,甚至那些有钱人的墓地,也一样照臭不误。
我们走到公墓最阴暗的部份,进入一个巨大无比的墓穴,我发现他们跟我一样讨厌恶臭,我可以感到他们的恶心反胃,然而他们张口呼吸如常。卡布瑞全身发抖,她的手指深深陷入我的脖子。
我们已穿过另一道门,在昏幽的火把光下,我们走抵一个泥土挖出来的阶梯。
臭味更加强烈了,似乎从泥墙四周渗流出来,我脸朝下,沿阶呕吐出缕缕血丝,我们走得很快,血丝迅即消失在身後。
“住在坟墓里——”我愤怒地说:“告诉我,你们为什麽自己选择活在地狱?”
“闭嘴!”靠近我的一个开口辱骂,她黑眼睛,有一头女巫般的蓬发。“你们亵渎神圣,你们是该诅咒的邪魔外道!”
“少做魔鬼的傻瓜了!”冷笑着,我们目光交接:“除非他对待你,比之全能的上帝,更他妈的好一些!”
她笑了,或者说她开始笑就连忙噤声,好像笑是禁忌似的。看来,这场即将来临的交道,还挺热闹有趣呢!
我们走到越来越低的地底下。
火光忽隐忽现,他们的光脚在地上踩出脚印,他们破烂的布轻拂我的脸;我看见一个呲牙咧嘴的骷髅,又看见另一个,然後是墙上凹处站着的一堆。
我想挣脱恢复自由,脚踢到另一堆挤在阶梯上的骷髅;吸血鬼抓得更紧,想把我们抬得更高。此刻,我们穿过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观,墙壁站着瘦骨嶙峋的怪物,骨头上仅仅裹着破布,像煞地狱里一尊尊的木雕泥像。
“这简直太恶心了!”我咬牙切齿地说。
我们已走到阶梯的最下面一层,来到一个极大的墓陵,耳边传来一阵阵低沈、快速的定音鼓捶打声。
火把在前面闪耀,四处的鬼哭神号之外,掺杂着凄厉的啾啾叫声,叫声虽在远处,却充满无比创痛;在此之外,更有其他的声音吸引了我的注意。
在污秽恶臭之中,我感觉到有凡人就在附近;是尼古拉斯,他还活着;我可以听到他的声息;十分微弱的思绪夹杂他的味道;只有他的思绪似乎不大对,不,是全然的杂乱无章!
我不知道卡布瑞是否也感受到了。
我们猛然一起被抛掷在地上,其他的妖怪全部退後远离。
我站起来,也扶着卡布瑞起立。我们正置身在一个大拱顶的房间,吸血鬼分别举着三支火把,形成三角形地照着站在中间的我们。光不强,勉强照明而已。
房间角落有个大而黑色的东西,我可以闻到木头和松脂的味道,可以闻到潮湿发霉的衣服味道,可以闻到活的凡人气息。尼古拉斯就在那里!
卡布瑞的头发已完全披散开来,垂满了一肩,她贴紧我,镇定谨慎的眼光正打量四周。
哀叹悲泣之声四起,但最刺耳的是,我们先前也曾听见的,那是来自地底不知何处,妖怪悲悲恻恻恳求之声。
我擦黑盗掘这是埋於地底吸血鬼的啸哭,为嗜血而啸哭,为祈求赦免而啸哭,甚至为求地狱的火赶快降临而啸叫。他们的啸叫声一如臭味,最是难以忍受。
尼古拉斯倒没传出什麽真正的思绪,有的只是他心智无形闪现的微光,他在做梦吗?他疯狂了吗?
鼓声渐渐逼近渐渐高亢,然而啸哭之声依然破壁而来,一而再再而三,即刺耳又极为突兀,靠近我们的悲叹哀泣渐渐隐去,只剩下鼓声咚咚不停,慢慢的,咚咚鼓声突然似发自我自己的头部里。
苦心竭虑促使自己不以手掩耳,我四下眺望着。
一个大圆圈业已形成,他们至少有十位,小的,老的,女的,男的,还加上一个年轻男孩;全穿着残存的人类服饰,身上泥巴已结成块,光着脚丫,头发沾黏污秽,在楼梯跟我说话的女鬼也在其中。她身材匀称,穿着一件赃兮兮的长袍;她细细打量我们,乌黑的眼睛晶亮,像是一颗藏在砂砾中的宝石。在这群前进的卫士以外,尚有两个躲在阴影里,正在全心全力地大鼓。
我默默地乞求力量,试着不去想尼古拉斯,但仍用力捕捉他的思维。我严肃的立着誓言:尽管当下我尚无计可施,但是我们一定可以绝处逢生。
鼓敲得渐渐慢起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丑恶的声调,那种声调足以使任何异类魂飞魄散,也使我的喉咙纠结起来,一个持火把的妖怪走近了。
我感到其馀的妖怪正在屏息以待,一种感觉得到的兴奋骚动,跟火光一样射向我。
我一把抢过火把,也用力拉扭他的右手,使得他摔跪在地上。我的脚再死命一踢,他四肢朝天了。别的怪物冲向前,我挥摇火把,躯赶他们退後。故意挑衅的,我将火把往地下一扔。
他们猝不及防,大出意外,一阵突来的静寂笼罩着,兴奋之情消褪;或者应该说他们的情绪变得较少躁进浮动,较多的耐心容忍!
鼓声绵延不断,但是似乎没有谁注意鼓声,他们只瞪着我们的鞋扣,我们的头发,我们的脸庞;看上去即苦恼又悲痛,即饥饿又威吓!那个年轻男孩,以痛苦难忍的表情,伸手触摸卡布瑞。
“滚回去!”我咬牙说着,他顺服地捡起火把,身子退後。
如今,有一事我已确切无疑,这些妖怪对我们即好奇又欣慕;而这正是我们所拥有的最佳优势。
对着他们,我一个望过一个,慢条斯理的,我开始轻刷披风於马裤上的脏灰;我挺直肩膀,抚平衣服皱褶;然後以手梳拢头发,双臂交叉胸前亭亭而立。以一派严正、威严的模样,我目光炯炯注视着。
卡布瑞微微一笑,她雍容华贵地站着,手放在剑鞘上。
我们的装腔作势大为奏效,他们全瞠目惊愕以对,那个眼睛漆黑的女鬼更是迷惑不已。我向她眨眨眼睛,默默地告诉她说,如果将她丢进瀑布,让她在水里洗个把小时,她一定可以颠倒众生。她退後两步,情不自禁地拉起长袍,遮掩她的胸部。有趣极了,太有趣了!
“你们有什麽话要说?”我问道,眼光一个扫射过另一个,好像他们都与众不同。卡布瑞又轻轻一笑。
“你们想做什麽?”我诘问着。“你们这手铐脚炼的鬼魂,只敢在墓地,在古老的城堡作祟吗?”
他们彼此对望,渐渐不自在起来。鼓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
“小时候,我的保姆经常讲妖魔鬼怪的故事来吓唬我。”我说:“她说这些妖怪,无时不刻存在,更会全身盔甲,一跃而出,把一路尖叫的我从家里带走。”我用力跺脚,冲向前狠狠大吼说:“你们就是这种妖怪吗?”他们大声尖叫,身子往後躲开。
只有双眼漆黑的女鬼,动也不动。
我轻轻地笑了。
“你们的身体跟我们完全一样,不是吗?”我慢吞吞地问:“光滑,毫无瑕疵。从你们的眼里,我也感受到於我相同的力量,十分奇妙……”
他们即困惑又迷惘,就连墙壁传来的哀鸣也微弱了许多;好像埋在地底的吸血鬼,无视於痛苦,也在专心聆听。
“难道住在污秽之地像这里,是那麽有趣好玩吗?”我问道:“所以你们非住在这里不可?”
仍然是恐惧於艳慕!他们似也在发出“为什麽你们可以逃出厄运”的疑问。
“我们的首领是撒旦!”眼睛漆黑的女鬼锐利地说,声调倒是极有教养。当她还是凡人时,恐怕不是挺好对付呢!“我们服侍撒旦,心甘情愿!”
“为什麽?”我礼貌地问道。四周一片大惊失色。
尼古拉斯微弱的灵光又现,混乱而无固定方向。他也听到我的声音了吗?
“由於你的挑,你将惹来上帝的天遣,降临在我们身上。”男孩开口说,他是他们之间最小的一个,化身吸血鬼时,大概十六岁左右吧。“基於虚荣於邪恶,你完全漠视幽冥法则!你跟凡人生活一起,你走在光亮的地方!”
“你们为什麽不敢跟我看齐?”我问道:“当受苦忏悔的期间终止,你们将张开白色翅膀飞往天堂吗?撒旦对你们作了这样的承诺吗?你们将得到救赎吗?如果我是你们,我不信哩!”
“因为你的罪,你将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又有一个开口说,是一个丑怪的小老太婆。“你再也不能在地上行恶啦!”
“是吗?你认为何时会发生呢?”我问道:“有半年了,我依然故我!上帝或是撒旦,谁也没来烦我,只有你们,老是来打扰我!”
他们顿然困惑受挫。我们闯了教堂,为什麽没被雷打死?我们怎麽敢这样胡作非为?
他们好像很容易击败而溃逃。可是尼古拉斯呢?倘若他的思维不那麽混乱,在那堆发霉的黑脏布块底下,我至少可以察觉并捕捉某些正确的影像。
我的视线仍不离吸血鬼一步。
木头,松脂,那不是火葬的柴堆吗?何况还有该死的火把!
眼眸晶亮漆黑的女鬼走近,没有怨恨恶意,只是目眩耳迷!然而那个孩子把她推开,她被激怒;男孩逼近,我几乎感到他在我的脸上呼气。
“混蛋!”他说:“你是那个被遗弃的家夥梅格能所造成的,即向我们的集会挑战,也向幽冥法则挑战。你变本加厉自大卤莽,任意将幽冥法术传给身边的女人。混蛋!”
“纵使撒旦不惩罚你——”丑女说:“我们也将行使权利於责任,对你施加惩罚。”
男孩指着黑色覆盖的柴堆,又示意其他的妖怪退後。
鼓声再起,急促而高亢,围绕我们的圆圈变大了,举火把的妖怪走近那堆布块。
有两个走过去掀开那块破烂的盖布,黑色的斜纹布扬起一阵令人窒息的灰尘。
柴堆面积之大,一如梅格能的火葬场。
在柴堆上一个粗糙的木笼里,尼古拉斯萎顿地跪在里面。她视而不见地瞪着我们,从他的脸容於思维,我察觉不出有任何认识的意味。
吸血鬼举高火把,让我们看个一清二楚。他们再次眉飞色舞,就如初初带我们进来时,那样激动於兴奋。
卡布瑞以她的手捏我,示意我小心沈着。她脸上的表情则冷静如常。
尼克的喉咙有青色的伤痕,蕾丝衬衫肮脏,马裤也破烂不堪;事实上他全身伤痕,瘫软已濒死亡边缘。
恐惧在我的心里爆裂开来;知道这正是他们苦心积虑的目的,我极力掩饰,不动声色。
木笼算什麽?我随便就能打开,火把也只不过三支,难不倒我。问题只在於何时行动於如何行动而已。我们绝不可以再一次陷入泥潭,绝不可以!
我发现自己冷冷地望着尼古拉斯;冷冷地望着那堆引火棒,那堆砍碎的木头。只是愤怒之色再也难忍,卡布瑞的脸则有如戴上一张憎恨面具。
群众似乎畏怯於我们的愤恨,他们轻轻退後几步又慢慢靠近了些,表情仍然即困惑迷惘又惴惴不安。
卡布瑞碰碰我的手臂。
“他们的头目来了。”她说。
不知哪里有一扇门打开,鼓声汹涌而来,被囚禁妖怪的哀嚎也四处翻腾,他们再次哀哀恳求赦免於解脱。围在我们旁边的吸血鬼高声悲泣狂叫,我勉力充耳不闻无动於衷。
强烈的直觉警告我不要注视头目,然而身不由己,我慢慢转身凝望他,对他的法力,也再次予以评估。
2
他施施然走向大圆圈的中心,背对着柴堆,一个奇特的女吸血鬼跟着亦步亦趋。
当我透过火把之光仔细端详他时,我再次感到震撼,那种感觉和他进入圣母院,跟他首次面对面时完全相同。
不仅惊慑他的漂亮,更惊慑於他纯真孩子气的脸容。他的行动飘忽迅速,轻灵似烟,好像全不见举手投足的痕迹;他巨大的眼睛凝视我们,丝毫不带生气之色;他的头发尽管沾满灰尘,却隐约泛着红色光芒。
我试图解析他的心智,以他的崇高庄严,大可以遨游四海享尽荣华,何必率领指挥这群悲怆可怜的妖魔鬼怪呢?我试图挖掘他的真相,当我们站在教堂的祭坛前,我几乎已发觉的真相;如果我能看透看穿他,或许我能打败他;当然我也决心要打败他。
我觉得他似有了回应,他正在沈默地答话;在他纯真的表情里,有如地狱闪现天堂之光;好像他虽然堕落为魔鬼,形态於脸容却保持天使的模样。魔鬼其心天使其脸,这是不是他的真实写照呢?
眼前情况似乎有些失常,头目一言不发;鼓焦虑狂乱地击打着,判罪之令依然未发。黑眼睛的女吸血鬼并未加入悲泣的行列,此刻所有的哀号也一齐停止。
跟着头目亦步亦趋的女鬼,是个奇特诡异的怪物,打扮一如古代的皇后,褴褛的长袍系着编织的腰带。她突然大笑起来。
这群吸血鬼集会的徒众,显然为女妖的突兀而大吃一惊,有一面鼓声中断了。
皇后似的妖怪越笑越大声,覆掩在纠结头发上的面纱後面,一口森森白牙闪现着。
她一定曾经雍容华贵过,此刻看来,倒也并非凡人的年龄侵蚀了她的资颜,而是她的疯狂使她花容变色;她龇牙咧嘴,怪相百出,她眼神狂乱直直瞪视;身躯因大笑不止而变成大弧形,有如梅格能在葬身火堆前跳舞之际,也曾经如此身弯似弧。
“我不是早就警告你了吗?”她尖叫着:“不是吗?”
在她的身後,尼古拉斯在小笼子里转动着。我感觉笑声是对他的嘲弄,然而他却只盯着我;尽管他的脸已扭曲变形,往日的情怀仍铭刻在脸上;此外,他的怨恨里掺杂着惊骇,他的惶恐里更掺杂着绝望。
褐发头目瞪着皇后吸血鬼,他的表情深不可测。举火把的男孩走向前,大声叱令女鬼立即停止大笑,虽然衣衫破烂,此刻的他倒有几分法相庄严。
皇后转身背对他,面向我们,她已一种嘶哑难辨男女的声音,吟咏着,只不过吟着吟着,又忍不住狂笑起来。
“我说了千遍万遍,你们全听而不见——”她如此吟咏着,长袍抖动,好像她的身躯在哆嗦一样:“你们说我疯狂,其实我乃是世间的殉道者,流浪的语言家,在地球上守夜太久,终於老朽腐化。你们瞧,我的语言岂非句句是真?”
头目对她置若罔闻。
“要等到这个怪物出现——”她走近我身边,脸上似乎戴着诡异的小丑般的面具,就像梅格能似的。“这个蹦蹦跳跳的骑士亮相,证明我言之不差。”
她屏息吸气,嘶嘶作响,身体亭亭玉立。在静寂的那瞬间,整个人骤然美艳不可方物。我渴望梳她的头发,亲手为她沐浴,替她穿上时髦的衣服;渴望时时刻刻能在镜前看见她的美貌。事实上,我突然滋生狂野的念头,想洗涤她邪恶的化妆,想让她恢复天生丽质。
在那瞬间,永恒的观念在心底焚烧着,我明白所谓不死是什麽意思;她是无所不能的,至少在那一刻。
她凝眸看我,似乎捕捉了我的幻象,看上去更可爱迷人了,只是疯狂的滑稽模样也再次显现。
“惩罚他们!”男孩大叫:“祈求撒旦审判她,把火点上!”
偌大的屋子却没有动静。
丑怪老太婆嘴紧闭,以古怪的旋律,说话的声调哼唱着。头目依然双眼炯炯直视前面。
男孩沈不住起,急惶惶地迎上前来,他伸手似爪,獠牙尽暴。
我从他手里抢过火把,漫不经心地在他胸上挥拳,他摔出布满灰尘的圆圈外,身子滑向柴堆的引火棒那里。我将火把在地上用力挥擦。
吸血鬼皇后咯咯怪笑,别的妖怪相顾失色。头目的脸上表情毫无改变。
“我不会站在这里听候撒旦的审判。”我说着,视线扫向圆圈上的诸妖怪。“除非你们叫撒旦亲自现身。”
“是呀,告诉他们,孩子,让他们回答你!”老妖怪得意洋洋地说。
男孩站起身来。
“你知道自己犯的是什麽罪!”他再进入圆圈大吼着。他激怒了,他在发散力量。从他们的凡人形态上,我很难判断他们的幽冥岁月,男孩很可能上了年纪,老妇是羽毛长的雏儿,孩子气的头目恐怕是最老的长者。
“听着,”男孩开口了,身子也走近一些。当大家都注意他时,他灰色眼睛闪闪发光。“这个恶魔不属於这里,也不是任何地方的新信徒;他从不祈求归属;没有对撒旦宣誓;他也没有在死亡的床上放弃灵魂。事实上,他根本没有死亡!”他的语调越来越高越响。“他没有被埋在地底,所以也不像是幽冥之子从坟里复苏!他敢於佯装活人,在世界各地漫游,就在巴黎的市中心区,他做生意有如凡人一般!”
墙上诸鬼尖叫唱和,然而圆圈里的吸血鬼,无视於他的眼光紧瞪,全都一语不发。他的下巴颏哆嗦起来。
他高举双手,大声嗥叫,他们中间仅有一两位发出回应,这使得他的脸因愤怒而扭曲狰狞。
吸血鬼皇后发出一串开怀畅笑,又以最疯狂的微笑,斜眼瞅我。
男孩仍不甘放弃。
“他追逐财富舒适,这是严格禁止的!”他尖叫,顿脚,摇晃外衣。“他进出宫廷之间,纵情肉体之欢娱;他跟凡人混在一起,载歌载舞,寻欢作乐!”
“少数黑扯黄了吧!”我说道,其实还真乐於听他的夸夸其谈哩!
他冲过来,以手指指我的脸。
“没有任何仪式得以洁净他了!”他大吼:“幽冥之誓也来不及了,幽冥的祝福也……”
“幽冥之誓?幽冥之祝福?”我转向老皇后:“你对这些有什麽意见?你跟跃身火里的梅格能,应该一样年纪……为什麽你肯忍受这些?”
她的眼睛滴溜溜滚转,好像眼珠本身就具有生命一样。然後她又爆笑开来。
“我绝不会伤害你,小夥子!”她说:“绝不会伤害你们俩!”她甜蜜地注视卡布瑞:“你们正在魔鬼的路上进行大探险,在你们面前有大好的岁岁年年可以挥霍,我有什麽权利干预呢?”
魔鬼之路!多麽曼妙的话语!这是第一次,我的灵魂吹起嘹亮的号角,仅仅只是注视她,就让我心花怒放,兴高采烈!她奇特的样子看起来,简直就是梅格能的孪生兄妹呀!
“不错,我的年纪跟你的前辈一样大!”她微笑着,白色的獠牙碰到下
就消失了,她瞥了头目一眼,头目注视她,却毫无表情,漠不关心。“当梅格能来窃取我们的秘密时,我就在这里,就属於这个集会。梅格能,这个诡计多端的炼金术士……他所啜饮的鲜血,足以让他永垂不朽,那是幽冥世界从未发生的奇迹。如今,三百年过去了,他将最纯粹的,没有掺水稀释的幽冥禀赋全传给你,哇,多麽美妙的孩子!”
她的脸又还原成睨眼龇牙的模样,像戴上小丑的面具,也像极了梅格能。
“把他给你的力量展现出来,让我瞧瞧。孩子!”她说:“那样威猛凌厉的吸血鬼,过去从没传授子弟,如今力量全传给你,你知道这代表什麽吗?他缔造的後裔,当能轻易击败这个仁慈的头目於他的王国!”
“停止这些胡说八道的疯话吧!”男孩打断她的话。
然而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漂亮的黑眼女鬼也靠近我们,她看着老皇后,完全忘记对我们的恐惧和憎恨。
“一百年以来,你就说得够多了——”男孩大声叱责皇后,挥手命令她闭嘴:“你疯了,所有的老糊涂也全疯了,你们早该死的。我告诉你,所有的法外之徒都要受惩罚,当他和他缔造的女体在我们面前毁灭後,我们的秩序就得以恢复。”
旧恨加上新仇,他转向其他徒众。
“我告诉你,你跟别的邪恶没什麽两样;上帝的旨意,让你的作为使凡人受苦,用以证明他的神圣光荣;如今你亵渎了上帝,上帝的旨意自然也会毁灭你。你要下地狱,你的灵魂要手诅咒,你的不死之躯,只不过是让你受苦受折磨的代价罢了!”
四周传出不明所以的哀嚎。
“终於说到要害了——”我说:“你们的所有哲学只是建立在谎言上。你们是懦夫!你们是孬种!你们自甘堕落,宁愿过比低等凡人还不如的生活。你们要惩罚我们,之因为我们不像你们。为什麽不跟我们走呢?我们过得多好!”
一些吸血鬼紧瞪着我们瞧,一些则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他们一再将视线朝向头目和老皇后。
头目依然沈默。
男孩却忍不住又大吼:
“他的罪还不止如此,亵渎神圣殿堂意犹未足——”他勃怒说道:“跟凡人一起玩乐意犹未足,就在今晚,就在这个村庄,他吓坏了整群参加聚会的教堂会众,全巴黎都在谈论这件荒谬绝伦的怪事,祭坛下的坟墓,鬼怪竟然跃身掠起!想想看,这对男女吸血鬼,毫无章法,为所欲为,幽冥法则全被他们糟蹋了!”
他们有的张目结舌,有的喃喃念念,老皇后则兴高采烈地大笑着。
“这是何等大罪!”他接着说:“我告诉你们,他们绝不可以不受惩罚!还有呢,你们早知道大道剧场发生的事,他在舞台上戏谑嘲弄花样百出,自己还是剧场的老板!他以幽冥法力将全巴黎人玩弄於股掌,将我们严守好几百年的秘密,一股脑儿加以粉碎。仅仅只为了他一己之快,和一般观众的乐趣!这是多麽可恶!”
老皇后摩拳擦掌兴致勃勃,头歪一边地注视我。
“这些都是真的吗?孩子。”她问道:“你真的坐在歌剧院的包厢?你真的站在法国剧院的舞台灯前?你真的和国王皇后一起,在杜勒利皇宫里跳舞?你跟这位你缔造的绝色美女,真的坐上黄金马车,在大街小巷游逛吗?”
她乐不可支,眼睛三不五时扫瞄其他徒众,好像她在施发警告的信号,促使他们安静温驯。
“哎!何等美妙又何等尊荣!”她继续说:“当你进入大教堂,发生什麽事了?告诉我吧!”
“什麽事也没发生,夫人!”我郑重的宣告。
“大罪恶!”男孩吸血鬼横眉怒目地咆哮:“这种作为已足够掀起战端,纵使全法国不会对我们宣战,全巴黎市也会对我们宣战。几世纪以来,我们好不容易偷偷摸摸地掠夺这个大都会,我们轻声细语一代传一代,我们在夜间潜行,我们也四出作祟,但只是想让人心生畏惧,我们可不是狂暴的妖魔!此怪的罪恶,却足以让我们辛苦的建立毁之一旦!”
“哎,这一切太崇高壮伟了!”老皇后眼睛朝着拱形天花板,无限仰慕似地说:“躺在石枕上,我对上面的繁华世界魂牵梦萦!我在坟墓里听到声音,新的音乐有如催眠曲对我催眠;我想像着上头的奇妙发明,知道他们的无比勇气。尽管他们目眩耳迷的模样,使我自惭形秽,我多麽渴望有勇者能无畏无惧在上头遨游,能穿越繁华世界的中心,飞驰在魔鬼之路上!”
灰眼男孩抓狂了。
“执行仪式——”他对着头目怒目而视说:“把柴堆点燃!”
皇后以一种夸张的姿势退後,男孩抓了附近的火把,我冲上去一边抢走火把,一边将他头朝下脚朝天捉提起来,他全身发抖摔倒在地上,我把火把踩熄了。
火把只剩下一支,徒众手忙脚乱,慌成一团,有几个跑过来解男孩之危,其他的则彼此窃窃私语,头目直立不动,好像在做梦一样。
在此混乱当儿,我向前爬上柴堆,将小木头笼子打开来。
尼古拉斯像一具活过来的尸体,他眼睛迟钝无神,他的嘴巴歪扭,好像在坟墓的那一边,即怨恨我,又对我微笑。我将他拉出笼子,放他在地上。发热的他,想推撞我,又低声咒骂;我不予理睬,也或许只是尽量在隐藏我的激动吧!
老皇后着迷地注视一切。我瞥了卡布瑞一眼,她神色从容,毫无怯意。我从外衣取出珍珠的念珠,放意让念珠上的十字架摇来晃去,把念珠挂在尼古拉斯的脖子上,他先是茫然地瞪着小十字架,然後大笑不止。轻蔑不屑,怨尤憎恨,从这阵清脆的笑声里表露无遗。笑声在墙壁四周回响,这种笑声和吸血鬼判然不同;你几乎可以从中感到人类的血气,感到人类的精力,红润的、炙热的,奇特而未经琢磨的;我猝然发觉,他是我们之间唯一的凡人,就像一堆瓷娃娃中唯一的小孩。
这群吸血鬼更加错愕迷惘了,两支熄灭的火把还在地上,没有谁予以理会。
“好了,依你们自己的规条,你们根本不准伤害他。”我说:“一个吸血鬼给他超自然的保护,高我,你们要怎麽办?”
我带着尼克走向前,卡布瑞立刻伸出手抱住他。
他没有拒绝,只是瞪着她瞧,恍如从不认识她,甚至用手轻触她的脸;她像对待婴儿似地推开他的手,视线之专注在头目和我的身上。
“如果你们的头目无话可说,我倒想说几句。”我开口了:“到塞茵河边,用水好好把自己洗乾净吧,好好穿上像样的衣服,你们没忘记该怎麽穿吧!只要喜欢,在人群当中游荡去吧!”
受挫的男孩吸血鬼,走回圆圈里,那些扶他站起来的徒众,被他粗暴地推到一边。
“阿曼德——”他对不作声的褐发头目哀求着:“法号施令让徒众恢复秩序吧!阿曼德,救救我们!”
“看在地狱之名上——”我对他突击:“难道魔鬼赐给你们英俊、灵活,有眼睛可以观看,却以符咒禁锢你的心智吗?”
他们的眼睛全直直瞪视我。灰发男孩也低低叫出“阿曼德”的名字,却枉费心机。
“你们浪费了禀赋——”我大声说:“更糟的是,你们还浪费了不死之躯。这个世界上没有什麽事矛盾对立,也没有什麽事匪夷所思。只有凡人,他们仍然活在往昔的迷信里,难以自拔!”
沉默笼罩着。我感觉到尼克在缓缓的呼吸,感觉到他身体的热度,感觉到他麻痹的四肢,正在拼死拼活地挣扎奋斗。
“你们难道不聪明灵巧吗?”我对他们诘问,我的声音在寂静中膨胀变大:“你们难道没有技巧本事?我,孤伶伶一个?为什麽不期而发现这麽多无限的可能性?而你们,被鬼魅大家长抚养长大——”我顿了一下,眼睛瞅着头目和愤怒的男孩:“为什麽却之敢活在地底,眼盲似地摸索着过日子?”
“撒旦的力量,会把你们摧毁在地狱里!”男孩使尽馀力,大声吼叫。
“你一直这麽说个不停——”我嗤之以鼻:“然而却啥事也没发生,我们等着瞧吧!”
噪杂的喃喃同意声四起。
“如果你认为我们会遭到天遣!”我说道:“那又何必费心带我们到这里?”
更多更响的意见一致。
视线抛向那个垂头丧气的头目,所有的眼睛也全从我身上转而看他。连那个疯狂的吸血鬼皇后也望着他。
在无边的寂静下,我听到他轻轻说:
“空了,大势已去!”
墙内受尽苦难折磨的幽魂,也噤口无声。
头目再度开口。“你们全去吧!一切全告一段落。”
“阿曼德,不行——”男孩兀自苦苦哀求。
其他的徒众全退开来,他们以手掩脸,喃喃低语;鼓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那一支孤伶伶的火把,凄凄凉凉地悬在墙上。
我注视着头目,我知道他的话并不意味着要放开我们。
他无言地赶走那个违抗的男孩以及其他手下,如今留下来的只有他和皇后了。他的视线再次胶在我的身上。
3
巨大拱顶下的空荡屋子,之剩下两个吸血鬼在凝视我们,唯一的火把发出微弱而幽暗的光,使得空气中更加鬼气森森。
我默默地沈思着,那些鬼怪都离开墓地了吗?还是他们仍在楼梯的上面徘徊不去?他们肯让我带走还活着的尼克吗?男孩是一定在附近逗留不去的,但是男孩根本十分软弱;老皇后之会袖手旁观,我要对付的只有头目一个。此际,我一定不可以冲动急躁。
他依然直盯着我,默不作声。
“阿曼德?”我十分恭敬地说着:“我可以这麽称呼你吗?”站得近了一些,仔细打量,想察觉任何微细的脸色变化。“你无疑是首领,也只有你能为我们说明一切。”
这些话只不过在掩饰我的思维。我在投其所好,在问他为什麽如此率领他们;他显得像老皇后一样的远古,他所理解的深度自非他们所能领悟。我又想起他站在圣母院的祭坛前时,脸上灵妙的表情;我发现我们俩实在棋逢敌手,难分高下。只是,此刻这个远古的敌手,却之静静屹立,不置一词。
在那一刻,基於智者应有所启示之心理,我以人类的感觉在对他探寻真理;内心深处凡人脆弱如我,那个在客栈为大混乱幻象而哭泣的小夥子,谦卑问道:
“阿曼德,这一切所为何来?”
好像褐色的眼睛动了一下,然後脸色不可思议地变为暴怒之容,我忍不住退後几步。
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感觉。纵使在圣母院瞬间的转变,比起来也不足挂齿。那种十足怨毒的具象化身,乃前所未见;就连卡布瑞也避开一边,又伸出左手档住尼克;我连忙退後,跟她站在一起,我们的手臂碰着手臂。
近乎奇迹的,他的憎恨猝然融化了;那张脸又变成甜蜜清新的凡人男孩。
老皇后吸血鬼暗淡地微微一笑,白色的手爪子拢了拢头发。
“你找我寻求解释?”头目问道。
他的视线移向卡布瑞,和靠在卡布瑞肩上尚昏眩的尼古拉斯,又回到我身上。
“我可以滔滔不绝,一直说到世界末日——”他说:“但是,你造成的大破坏却仍诉说不尽。”
我觉得老皇后发出一些揶揄的声音,只是,他在震怒之中犹能轻柔说话,把我吸引住了。
“自从混沌初开——”他说道:“这些玄秘即已存在。”站在巨大的室内,他看起来显得矮小,他的手软软地垂在两旁,声音自然流出而毫不费力。“自古以来,就有我们的同类,在城里出没作祟,利用夜晚四处掠夺,按照上帝和魔鬼的命令行事。我们是撒旦的选民,其他的则是被我们阶层所接纳者,这些人先要经过无数试探,证明确实忠诚,然後就能获授不死的幽冥禀赋。”
他稍稍走近了一些,火把的光在他的眼睛闪烁。
“在所爱之人面前,这些人好像寿终正寝了。”他说道:“仅仅靠着我们少量的血,他们在棺木里忍受煎熬,等待我们莅临;只有在那时,幽冥禀赋得传授之。然後他们又密闭在坟墓里,一直等到饥渴难忍,欲念变成力量,他们这能打开狭窄棺材,挣脱出土。”
他的声调渐渐高昂,也更加宏亮。
“在这些黝黑的房间,他们知道什麽是死亡;在打开棺材,打开囿锁的铁门起身之际,他们在明白死亡之外,也了解什麽是邪恶的力量。至於那些可怜的弱者,他们无能力出来,他们只会天天哀号悲泣,徒然引来凡人厌烦,对这一群,我们全无慈悲之心。”
“这些自己站起来的,哎,这些吸血鬼,他们能在地上出没,体验,修炼,他们成为幽冥子孙;因为孕育自雏儿的血,从来没能拥有古代大老的力量;他们必须有智慧,藉着幽冥禀赋慢慢壮大自己;为此,他们必须坚信也坚守幽冥法规;生活在死人当中——因为我们已是死亡之物;永远须回到自己的坟墓——固守本分;规避光亮的地方;诱捕受害人远离别人,让受害人在鬼魂出没的不净之处就死。要永远以上帝之名,包括十字架、圣体圣餐等等为荣光,绝对绝对不能进入上帝的殿堂;以免他惩罚,令你失去力量,打你入地狱,让你受火刑而结束你在地上的势力。”
他顿了一下,首次眼光朝向老皇后,我不敢确定,但我觉得她的脸好像令他抓狂。
“你瞧不起这些事——”他对她说:“梅格能也瞧不起!”他开始颤抖起来转对我说:“他天生疯狂,你也天生疯狂,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根本不了解这些玄秘,你毁灭这些只像是捏碎一些玻璃,但是你根本无知愚昧,而没有能力,你只是破坏,如此而已。”
他转开身子,犹豫了一下,好像无意再多说话,闲闲地眺望着巨大地牢。
我听见老吸血鬼皇后轻轻在哼唱。
她极低微地吟咏某些单调词曲,身体前後摆摇,头歪向一边,眼神如梦似幻,再一次,她看上去娇艳美丽。
“我的孩儿全完了——”头目低语着:“一切都完了也毁了,他们已知道什麽事都可以置之不理;然而也因此,维系我们在一起,赐给我们力量来忍受这些该死的事物,更保护我们在这里的一切玄妙,完全崩溃瓦解了。”
他的视线又朝向我。
“而你竟然来要求解释,好像这是不可理解的事!”他说道:“你,利用幽冥法术贪婪无愧,倒行逆施,你随心所欲,将禀赋传给生你育你的女人!那麽,你又为什麽不传给这一位呢?这个魔鬼提琴手,这个你朝思慕念,遥遥敬拜的人?”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们不都知道吗?”吸血鬼皇后如此吟咏着:“十字架十字架算老几?圣水圣水没啥了不起!圣体圣餐有什麽稀奇?……”她重复这些字语,旋律低不可辨,然後又接下去:“而这些古老的仪式。香烟袅袅,火光闪闪,当我们以为在黑暗已看到魔鬼降临,我们宣誓,喃喃低语……”
“住口!”头目忍无可忍,他的声音放低,他的手做出近似人类的姿势——掩住耳朵,他看起来像个男孩,一个几乎迷失的男孩。老天,我们的不死躯壳,给了我们这麽多的囿紧,我们的不死颜脸,为了表达真正感情,有又这麽多面具可资变化。
他的眼光凝视着我。那一刻,我以为他又会又天翻地覆的形相转变,或是他那无法克制的狂暴又会出现,我不自禁地挺直起身子。
然而,他只是在默默恳求。
为什麽这些会发生呢?当他一再强调这个问话,当他尽力仰制愤怒之际,他的声音在喉咙里几已乾渴。“你给我解释呀!你,你拥有十个吸血鬼的气力,你拥有一整巢魔鬼的勇气;你身着锦缎,脚穿皮靴,在世界上横冲直闯;你,雷利欧,瑞诺剧场的大牌明星,你把我们变成大道上的戏码;你,你告诉我呀,告诉我这是为什麽?”
“那是梅格能的法力,梅格能的天赋!”带着最最渴慕的笑容,吸血女鬼这样吟咏着。
“不!”他摇摇走:“我告诉你,他远远超越所有之上,他所知无限,他也拥有无限,但是,为什麽呢?”
他稍稍靠近,好像没有走动,只是行云流水一般,一转眼幽灵已在眼前。
“为什麽呢?”他质问着:“你目中无人地走在他们街道,打开门锁,任意叫唤他们!他们为你整梳头发,为你订制衣服!你跟他们同桌共赌,欺瞒他们,拥抱他们;在你啜饮他们鲜血之际,其他的凡人就在附近边笑边舞。你对公墓避之唯恐不及,却又在教堂的墓穴飞身出现,你,为什麽呢?你,轻率的,傲慢的,无知的,自大的!这是为什麽?你给我解释呀,回答我呀!”
我的心猛跳,我的脸燥热泛红,此刻,我对他已无畏无惧,只是愤怒却远超凡人之怒;奇怪的是,我不确切明白为什麽反应如此?
他的心智——我曾经渴望渗透他的心智,而这却是我所听到的,这麽迷信,这麽荒唐!他根本毫无崇高的理念精神,根本不了解追随徒众的缺憾。他并非有什麽信念,更糟糕的是,他自以为又信念!
我终於看穿他了。他即非魔鬼也绝不是什麽天使,只是混沌时代的一个敏感缎制物。那时小小太阳刚刚进入穹苍,那时星星只是小小灯笼,被比拟描述成夜晚出入的男女众神;那时人类乃是这个伟大世界的中心;那时所有问题都又合理的解答;那是女巫在月下跳舞,武士於巨龙搏斗的时代;那就是他身处的时代,一个古老世纪的孩子!
哎,这个可悲的迷失孩子。在一个复杂难解的世纪,在一个伟大辉煌的城市里,他却只躲在地底的墓穴中漫游。也许他年轻的凡人形体,比之我想像更适合贴切呢!
只是,不管他是多麽俊美,为他悲叹追悼已不是时候了。这些奉他之令,幽禁在地下棺木的受苦鬼魂;这些被赶出外头的仓皇妖怪,应该可以唤回来的。
对他的质疑,我必须想出一个他能接受的答复;光是真实绝对不够;我必须构思出浪漫和诗的理论,就像从前的老思想家,能说出别人所不能、不敢言的一套话来。
“我的回答吗?”我慢条斯理地开口。我在整理自己的思路;此外,我还察觉到卡布瑞的警告,尼克的恐惧。“我不是玄秘主义的商贩——”我说:“也不是哲学理论的锺爱者。不过,发生在这里的事,其实简单平凡之极。”
他以特别的认真在研判我。
“倘若你对上帝的威力如此恐惧,”我说道:“那麽你对教堂的课程应该不敢陌生。你一定知道,所谓美好善良乃跟着时代有所改变,在天堂底下,不同的时间,各有不同的圣哲存在。”
显然的,他在留心倾听,我使用的词汇让他感到亲切。
“在古老的日子里,殉道者四处去扑灭,反过来要焚烧他们的火焰;神秘主义者在听到上帝的感召後,跃升进入空中;世界改观了,圣哲也随之改观。如今的世上又神秘圣者呢?归依的修女於修士。他们建立医院和孤儿院,却不会向天使呼救,用以击溃军队,驯服野兽。”
我瞧不出他神情有何变化,然而,我坚持下去。
“所以,十分明显的,邪恶也会改变,它们的形体方式都会改变。在如今这个时代,你的徒众那麽害怕的十字架,有几个人相信?认为地上的凡人,彼此会谈论天堂於地狱吗?不,他们谈论的是哲学於科学而已!夜晚时分,白脸幽魂在教堂墓地游荡,他们哪里会在乎呢?荒野的谋杀案多一件少一件,又算得了什麽?不管上帝或是魔鬼或是人类,对如此碎屑小事,何兴趣之有?”
我听到老皇后吸血鬼又捧腹大笑了。
然而阿曼德即不作声,也无动静。
“即使你的游乐场,也很快会化为乌有。”我继续说道:“你所藏匿的这个公墓,即将从巴黎迁走消失;我们祖先的骸骨,在这个世俗的朝代里可丝毫也不神圣呢!”
他的脸容猝然柔弱起来,他再不能掩饰他的震惊了。
“圣婴公墓要毁弃了!”他喃喃低语:“你在撒谎……”
“我从不撒谎——”我信口说:“至少不对我不喜爱的人撒谎。巴黎人不想再闻坟墓的臭气了,死亡的标志对他们而言,绝不像你那麽重要。就在几年之内,市场、街道於房屋,将把这个地方全部覆盖起来。商业第一,实用至上,这就是十八世纪的世界!”
“别说了!”他絮絮轻语:“圣婴公墓的存在跟我一样的地久天长!”他孩子气的脸绷紧,老皇后却不动声色。
“你难道还不了解吗?”我轻柔地说:“这是崭新的纪元,需要崭新的邪恶!而我正是崭新的邪恶!”我停顿一下,端详他:“我正是这个时代的吸血鬼!”
他并未预料到我的主旨论点。说了以上的话,我第一次看到他发出惊骇的彻悟微光,同时也看到他真正的恐惧之色。
我浑不在意地做了个认可的姿势。
“在村庄教堂发生的意外——”我谨慎地用字遣词:“我承认自己太粗野胡闹了,在剧场舞台的举止,更是一大败笔。这都是盲目妄动之错,你也知道这些并非你积怨生隙的根源。姑且不谈我的谬误,请你试着想像我的美好於威力;试着理解我毕竟是邪恶化身;尽管穿着如凡人,在世界上昂首阔步,其实是最邪恶的魔鬼,是吸血的怪物,偏偏它看起来却十足人模人样!”
女吸血鬼大笑有如唱歌。从他身上,我只感觉到痛苦;从她身上,我却感觉到散发着的温情於亲爱。
“你想想看嘛,阿曼德,”我小心翼翼地进一步力劝:“为什麽死神一定要在阴影下偷窥潜伏?为什麽死神要在门外等候?不管卧室或舞厅,无处我不能进去;死神在火炉的光热下探头,死神在走道下踮脚,我就是这个样子。谈到幽冥禀赋,我用其所当用。我是身穿绸缎蕾丝的绅士死神,烛光熄灭之後,我是玫瑰花心的溃疡肿瘤!”
从尼古拉斯那里,传来微弱的痛苦呻吟。
我想我也听到阿曼德唏嘘叹息!
“这些不信上帝,懦弱无能的人们,他们即将摧毁圣婴公墓;对我,他们却无处遁逃,什麽锁也不能把我拦在外面!”
他无言地回瞪我,显得即悲哀又镇静;眼睛深邃了一些,却毫无怨毒或震怒。良久,良久,他缄默不语,然後开口了。
“那倒是了不起的使命。”他说:“身为恶魔,却生活起居於凡人一起,恣意杀戮不存慈悲之心。然而你仍未大彻大悟呀!”“怎麽会?”我忍不住问道。
“在世界上你不可能持久忍受,於凡人共处,你无法侥幸生还。”
“可是,我做到了。”我说得很轻松:“古老的玄秘已被潮流取代了,谁又知道将来会出现什麽更新的花样呢?对你,罗曼史是不存的,对我,罗曼史正是我努力要追求的。”
“你不可能那麽强壮。”他不以为然地说:“你根本不明白自己在说什麽?你刚刚踏出第一步,你还少不更事呀!”
“无论如何,这孩子时分强壮,”皇后沈思地说:“他新生的美丽同伴也一样,他们是具有浮夸创意,伟大动机的恶魔,这有趣的一对!”
“你不可能长久於凡人住在一起的。”阿曼德再次强调。
他的脸色绯红了一下,不过他不再是我的敌人了;相反的,他是一个感到诡异的长者,正竭力要告诉我一个重要的事实。在此同时,他似乎又像是个孩子在苦苦哀求,也许反过来说,是父母对孩子在恳求,求我听从他非说不可的道理。
“为什麽不能?我告诉你,我属於人群里,是他们的鲜血,让我变成不死幽灵!”
“哎,是的,不死幽灵,所以你根本就不明白嘛!”他苦口婆心地说着:“那只是一种美妙说词罢了,仔细探讨一下你的缔造者的命运吧,为什麽梅格能要纵身火焰之中?这是我们之间长久以来存在的事实,而你根本连猜都没去猜过。住在人群当中,随着岁月的过去,你非发狂不可。眼睁睁看着别人生老病死,眼睁睁看着帝国兴盛衰亡,眼睁睁看着你珍爱於了解的逐一失去,有谁能长久忍受?时间长了,你就会变得白痴似的狂乱也绝望。只有你的同类不死幽灵,他是你的保护者,你的救世主!你不明白吗?古老代代相传的法则,从来不会改变呀!”
他住口了,为所用的语汇而吃惊。救世主!声音在室内回响,他的嘴似也再次将“救世主”三个字撮字成型。
“阿曼德!”老皇后轻柔地吟唱:“不管走老路子,或是抛弃老路子,我们知道年纪大了就可以变成疯癫。”她做了个姿势,好像要用她的白色手爪去攻击他似地,当他冷冷回瞪时,她又吱吱尖笑说:“我不就是依循旧法,跟你一样坚持长久吗?而我是老疯婆,不是吗?大概正因为我太食古不化、因循苟且才疯了吧!”
他摇摇头,生气地表示抗议。难道他不是墨守陈规,终而没疯的活生生例证?
老皇后靠近我,抓着我的手,让我的脸转而朝向她。
“难道梅格能什麽都没告诉你吗?孩子。”她问道。
我感到她身上传来巨大的力量。
“当别的妖怪,在这个神圣的地方游荡潜行时——”她说:“我曾经一个人经过雪地,去找梅格能,我的力气是如此巨大,就像又翅膀能飞一般。我爬上他的窗子,发现他在房间里,我们双双在城垛散布,除了远处天空的星星外,谁也看不到我们。”
她更靠近了,手抓得也更紧了。
“梅格能知道许多事情——”她继续说:“只要你真的够强壮,疯狂就不会是你的敌人。吸血鬼离开自己团体,去跟人类生活在一起;在疯狂之前,会面对一种可怕的、地狱似的煎熬,他越来越难抗拒对凡人的爱恋,也就在爱里,他开始了解许许多多的事情。”
“放开我!”我轻轻地说。她的凝眸於她的手爪一样,仅仅抓住我。
“时移岁转,他对凡人的了解,可能远远超过他们自己本身。”她的眉毛扬起,毫不妥协地接着说:“最後,他已不忍杀害他们,也不忍看他们受苦受罪;在那种情况下,除了疯狂或自焚以外,别无良策能解除他的沈痛。这就是老怪物的命运於结局,这是梅格能亲口对我的叙述。老梅格能的下场是痛不欲生,终而生不如死呀!”
她终於放开我,从我身旁退後。
“我不相信你说的话。”我低语着,只是低语却像是抗议的嘘声。“梅格能?热爱凡人?”
“你当然不相信。”她说着,脸上出现那种凝固的小丑式微笑。
阿曼德也瞅着她,好像完全不明所以的样子。
“此刻我的话显然毫不足道——”她加了这麽一句:“往後,你多的是时间,当能慢慢了解。”
笑,嚎叫苍凉的狂笑,擦过墓穴的天花板,声音令人不寒而栗;墙内的哀号又大作,她兀自仰头狂笑不已。
注视着她,阿曼德惊骇欲绝。或许在他看来,她散发的狂笑恐怕不是雷声隆隆,而是电光闪闪吧!
“不,这是慌话,是将问题极度荒谬的简单化!”我说着,头骤然刺痛起来,眼睛也刺痛起来。“我的意思是说,所谓因爱而死的观念,只是一种白痴伦理观的掩饰罢了。”
我把手放在双鬓上,内心深处,某种致命的痛苦正在渐渐扩散,剧痛使我的视野模糊了,也使我在梅格能地牢的记忆加深了;在臭味扑鼻的地穴,已被判罪的腐烂尸体堆里,我想起曾经被囚禁、被喂食,却也难逃一死的年轻凡人!
阿曼德悲怆地望着我,刚才老皇后的狂笑似在对他拷打,如今换做我在折磨他了。他的狂笑持续不断,声音更似乎越来越大,越传越远。阿曼德伸手向我,好像想碰我一下,却又犹豫不敢。
过去几个月来,我所感受到的狂喜於沈痛,此际全部凝结在我的心底;我骤然滋生不顾一切的冲动,想再次如在瑞诺的舞台上,大声嘶吼,放声尖叫;此种突来的强烈激动,使我惊慑惶惑,我只有喃喃念着一些无意义的话,只是喃念渐渐大声了。
“莱斯特!”卡布瑞在耳边轻唤。
“热爱凡人?”我念念有词,眼睛瞪着老皇后的非人面孔。却惊恐地发现,黑色的睫毛,在她闪光的眼珠上有如一根根铁钉,她的肌肤好像大理石,却自有生命焕发。“热爱凡人?这需要花三百年的时间吗?”我凝视着卡布瑞。“从第一天晚上,我揽凡人入怀,我就爱上他们了。啜饮他们的生命,他们的死亡,我非爱不可呀。老天爷,这难道不是幽冥禀赋的精髓吗?”
我说话的音量渐增,如今已像那天在剧场的响彻云霄了:“噢!你们都没有这种感觉吗?你们的智慧何在?你们的能量何在?太可耻啦!”
我离开他们身边,独自眺望这个我也身在其中的巨大坟墓,眺望我们头上的潮湿巨大拱顶。这个地方似已从实质转化成为幻象了。
“老天,幽冥法术让你们尽失理性吗?”我问道:“你们的繁文缛节,你们密闭吸血鬼雏儿在坟墓里,只是一场虚无吗?或是当你们犹活着时就已经是妖怪?我们之中,有谁能够不念兹生兹地爱凡人呢?”
没有回答,除了墙里饥渴的那群啾啾怪叫外;没有回答,除了尼克衰微的心跳声外。
“好吧,不管如何,且听我说!”我又开口了。
我用手指指阿曼德,又指指老皇后。
“我从来没答应出卖灵魂予魔鬼,之所以会制造另外这一位,只不过伸出援手,给她脱离专啃尸骨的众虫咬噬罢了。倘若爱凡人之行为,乃是你们口中的堕入地狱,那麽我早就下地狱了。我的命运即已注定,你们大可袖手,就让我们结帐互补赊欠吧!”
我的语声支离破碎,我喘息不已,手痛苦地戳入头发里。阿曼德走近我,身上似乎闪闪发着微光,他的脸容似不可思议的纯净,却又带着不自禁的肃然起敬。
“死东西,死东西……”我喃喃念念:“请别靠近我。在这种臭气洋溢的地方,却夸夸其谈疯狂於情爱!那个老妖怪梅格能,他把他们锁禁在地牢里,他怎麽爱他们?怎麽爱他的掠夺物?就像男孩子爱蝴蝶,却又把蝴蝶的翅膀扯裂开来!”
“不,孩子,你认为已明白,其实并没有。”吸血女鬼完全不受干扰。“你
刚刚开始滋生爱意罢了。”她轻快地笑着:“你对他们感到抱歉遗憾,如此而已。至於你自己,你不可能即是人又是非人呀,是不是呢?”
“又是慌话!”我说道,我走近卡布瑞,伸手揽住她。
“有朝一日,你会是真正恶毒可憎的东西,孩子,这是你不死的天性哩!”老女鬼接着说:“到那时,你才真正能从爱里了解许多事物,到那时,深深去爱,去了解吧,孩子!”举高双手,她又嚎叫了。
“该死的家夥!”我愤而诅咒道。接着卡布瑞和尼克,带他们转身走向门边。“你们反正已置身地狱,我决心让你们就留在地狱里啦!”
我从卡布瑞手臂中抱起尼古拉斯,我们穿过墓穴,跑向楼梯。
老皇后在我们身後,抛出狂乱尖锐的爆笑。
我停止脚步,回头一望。她大概像是莎士比亚笔下所写,失心成疯的?菲丽亚吧!
“莱斯特,快走呀!”尼古拉斯在耳边轻促,卡布瑞也以急迫的手势催我快走。
阿曼德动也不动,老女鬼站在他旁边,依然暴笑不已。
“再见啦,勇敢的孩子!”她大声喊:“勇猛地疾驰在魔鬼之路上!在魔鬼之路上,用你的无尽岁月纵情奔驰吧!”
当我们飞奔冲出陵墓,那群乌合之众,在寒冷的大雨中,惊慌失措四处溃散;群龙无首的他们,在十分困惑无奈之中,注视我们远离圣婴公墓,走近人潮汹涌的巴黎街道。
不多久,我们偷了一辆马车,马车驶出城外,往乡间而去。
我毫不容情的赶驱马匹奔腾,然而身体却疲惫不堪,那种超乎自然的气力,似乎只不过系于一念。在每一个丛林於路边转角,我忐忑不安,唯恐那群赃兮兮的妖魔,又会再一次包围上来。
无论如何,我用尽心力,从乡下客栈那里,设法取得尼克所需要的食物和饮料,还有供他保暖的毛毯。
我们抵达高耸塔楼之际,他早已不省人事;我抱着他爬上楼梯,来到梅格能最早带我去的顶楼小室。
他的喉咙青肿,那些妖怪吮吸的伤痕犹在。我让他平躺在稻草床垫,虽然他沈沈入睡,我仍能感受到他的乾渴之苦,正如梅格能吸我血之後,那种乾舌燥的可怕感觉。
当他醒来之後,多的是酒可以喝,多的是食物可以吃。我知道——如何知道我可不清楚——不管如何,他绝不会死去。
他白天醒来时会如何呢?我很难想像。一旦小室的门锁上,我知道他一定安全;不管他曾经怎麽看我,也不管将来他怎麽对我;反正在我入睡时,绝无任何凡人,得以自由在我的巢穴走动出入。
莫名其妙的,我觉得自己有如凡人,在他的睡梦中走来走去。
我依然痴痴望他,轻听他模糊混乱的梦——在圣婴公墓的恐怖梦境。卡布瑞走进来,她刚刚去埋好那个可怜的马童;此刻,她的头发纠结成团,充满细碎柔和的光泽,看上去就像是一位蒙尘的天使!
她低头看着尼克,半响之後,把我拉出房间。在我锁上门後,她带我走到底下的墓穴,在那里,她伸出双手,紧紧揽住我,抱着我,看来她也是筋疲力尽,几近崩溃边缘。
“听我说——”她终於开口,身子稍稍退後,只是手仍托住我的脸。“等到我们一觉醒来,我们要马上送他离开法国,没有人会相信他所说的荒诞不经故事。”
我没有回答。她的理论或是意图,我几乎难以了解,我的头脑一片茫乱。
“你可以跟他完傀儡戏,正如跟老瑞诺的演员一样。”她说:“你可以送他到新大陆去。”
“睡吧!”我轻轻低语,轻吻她张开的嘴。我眼睛紧闭地抱着她。我似乎又看到墓穴,听到他们诡异非人类的声音。这一切硬是无休无止,绝不饶我呢!
“当他走掉之後,我们再来讨论别的事——”她冷静地说:“也许我们可以一块儿离开巴黎,在别处一阵子……”
我离开她,转身走到石棺,倚在石棺盖旁边休息了片刻。自从成为不死幽灵以来,这是第一次我渴望墓穴安静无声,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左支右绌。
她好像又说了些什麽话。别做这件事,她是这麽说吗?
4
醒来时,我听到他在大呼小叫。他在撞打橡木的门,咒骂我把他当成囚犯。他的叫声充满了整个塔楼,他的气味从石头的墙穿透过来。芬芳可口!哦,多麽芬芳可口!那种新鲜血於肉的气味!他的血於肉!
她依然酣睡。
别做这件事!
怨恨交响曲,狂暴交响曲,音符似从墙壁传过来。且把哲学理论拉开,纳入恐怖影像,纳入苦恼折磨,再以语言包装起来……
走上楼梯,我好像被卷进他吼叫的旋风里,卷进他芳馥的气味里。
所有温馨的回忆,点点滴滴全混杂在一起,小木桌闪耀的下午阳光,红色的美酒,小火炉的烟雾弥漫。
“莱斯特,你听见我的声音吗?莱斯特!”拳头捶打在门上的轰隆声。
儿时的童话故事,一幕幕在脑海浮现:巨人说,他在洞穴里闻到有人类的血气味。魂不附体!我知道巨人就要去找生人了,我听到巨人追踪人生而来,一步追近一步。而我就是那个胆战心惊的生人呐!
景象淡出。
烟、盐、肉,还有动脉的血!
“这是女巫广场,莱斯特,你听见了吗?这是女巫广场呀!”
我们俩之间的老秘密,如乐句在发出晦暗的颤音;我们的挚爱情谊,我们的相知默契,我们的内心感受,还有女巫广场之舞!你能抹煞吗?发生在我们之间的每件事?你能抹煞吗?
让他离开法国,送他去新大陆。然後呢?往後一辈子,他会是一个还算有趣,却挺惹嫌的凡夫俗子;自承看过鬼魂,从早到晚谈个没完没了,根本没人相信的话。这一来他岂非更疯狂?最终,他会变成一个戏谑逗笑的痴癫吗?在热闹街道,穿着破烂外套,当众拉琴演奏;从早到晚痴痴傻笑,念念又词;就连流氓无赖,也会即欺辱又怜悯的疯子吗?
“再一次演傀儡戏嘛!”她曾经折磨说。我是拉线的人吗?唉!反正没有人会相信他荒诞不经的故事呀!
然而他知道我们的住处,他知道我们的真实姓名,他认识我们的亲戚,他对我们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何况他绝对不肯默默地住到别的国家。更何况它们还会跟踪他,它们不会让他活下去。
它们现在躲在何处呢?
我爬上楼梯,走进他尖叫回响的暴风圈里;望着小窗外面的宽阔田野;它们马上会大举而来,它们一定会来;我原来只是孤魂野鬼,後来多了一个,如今又加进尼克。它们哪里肯放手干休?
最重要的关键是什麽?他真的要吗?尼克真明白吗?我曾再三否认身怀玄妙法力,而他再三愤怒尖叫,责我藏私;他的确是要呀!
抑或我只是在寻找托词藉口,其实我早要带他来这里,我需要他,从一开始我就要他。我的尼古拉斯,我的爱!我永恒的期待!所有跟我一起去死,伟大辉煌的愉悦幸福,只有从他身上才能找寻。
我又更上层楼,更靠近他了;饥渴已在心里高歌;他见鬼的叫声,我饥渴之歌声,加上连我幻化成乐器的身躯,一起在合奏合唱着。
他的叫声已变为模糊不清,似是诅咒,似是哀鸣;时而晦涩,时而强调;偶尔,他的嘴更发出单调的、断续的,灵肉纠缠合一的呻吟,好像心脏的血往外喷出涌流。
我拿出钥匙放进锁孔,他猝然沈默无声了。他的思潮澎湃过後暂时停息,好像海洋的海涛汹涌过後,全卷进一只神秘的小小贝壳里。
我试图在房间的阴影中注视他;不是那个我所挚爱,所眷念的,这几个月来朝思慕想的他;不是那个我在人类内心深处,难以抗拒,强烈需欲的他;我试图只注视一个普通凡人,双眼瞪着我,却胡言乱语的凡人。
“你,你高谈阔论什麽善良美好——”眼睛发光发亮,声音激昂翻腾:“你高谈阔论什麽善於恶,什麽对於错;还有死亡,对了,死亡,惊恐的,悲惨的……”
这些话语,充满急速膨胀的怨尤仇恨,就好像盛开的花,花瓣怒绽过後,一瓣瓣剥落,缤纷萎顿一地。
“……而你只跟她分享,爵爷之子又礼物也只传给爵爷夫人,包括什麽幽冥禀赋;只有住在古堡里的人,
能彼此分享幽冥禀赋;如此一来,他们就能豁免於被抓到女巫广场,绑在烧油刑柱上,遭受火焚之刑。至於那些老太婆呢,烧呀!反正她已不能织补,小傻子呢?烧呀!反正他又不能耕田。那麽,爵爷的儿子赏给我们什麽呢?这个狼煞星,这个在女巫广场大哭小叫的小子,他赏赐了一大堆金银财宝,他多麽慷慨大方呀!他多麽温柔体贴呀!”
战栗发抖!衣衫汗湿!撕破的蕾丝,露出绷紧光亮的肌肤;坚实的肌肉躯干,正是雕刻家乐於雕塑的体形;红色奶头映照黑色的胸脯,这一切,仅仅只是溜了一眼,就逗得我煎熬难忍,神魂颠倒。
“这种法力——”他口沫横飞,好像一整天来,他已经热烈的反复说个不停,我的出现与否根本无关宏旨。“这种法力使得所有谎言不攻自破,这种幽冥法力翱翔在万物之上,这是被淹没遗忘的事实真相……”
不,只是言语,不是事实。
酒瓶已空,食物已光;他精瘦的胳膊紧张坚挺,好像要奋力挣扎;挣扎什麽呢?他的棕发松开散落,他的眼睛巨大呆滞。
猝然之间,他用手推着墙壁,好像想越墙以逃离我;在模糊中,他想起被吮吸鲜血的情景,那种麻痹无力,那种心醉神迷;他欲拒还迎,半推半就;他想伸手抓住东西以为支柱,然而手扑空了。
他的念念叨叨停止。
他脸上表情变了。
“你怎麽忍心隔绝我?怎麽忍心把我屏诸在外?”他喃喃低语。他满脑子古老魔法,怪谭传奇,他魂游於阴阳魔界,那里宵小鼠辈横行,他陶醉在玄术秘笈的迷离幻境,对自然美好视为无物;秋天的落叶,墓园的阳光,那里能算神奇,根本不值一提。
不!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的身上发出芳香,恍如香炉的香烟缭袅,恍如教堂的烛烟袅绕;他的心房在胸腔下动脉跳跃;平紧的小腹,因为汗水而油亮发光,汗水也渗湿了厚的腰带;咸的血,血之味,我简直不能呼吸了。
然而我们是在呼吸。我们呼吸,我们品尝,我们嗅闻,我们感受,我们乾渴!
“你误会一切了!”是莱斯特在说话吗?声音却好像来自别的妖魔,来自另一个恶心可憎的怪物;人模人样地说:“你对所听到所看到的,全部都是误解!”
“我宁愿跟你分享我拥有的一切!”他又激怒了,他指着我说:“倒是你,从来也不了解。”声音极低极轻。
“保有你的性命,离开吧!逃吧!”
“难道你不明白吗?这一切正确具凿!纯粹的邪恶,庄严的邪恶是确切存在的!”他的眼里闪耀着胜利的光辉。他突然伸出手,手掌蒙住我的脸。
“别嘲弄我!”说着,我挥拳而出,太用力了,他的身体不由後仰。惩罚过了,一片安静。我接着说:“当幽冥禀赋传给我时,我最严词拒绝的;我告诉你,我坚决不要,只最後一口气时,我还是推拒不要!”
“你一迳是个傻子!”他说:“我在就这麽说过你了。”但是他正在瓦解之中,他全身发抖,暴怒已变质而为绝望。他举起手又半途停下来:“你所相信的事物根本无关紧要——”他几乎温柔地说着:“很多东西你完全视而不见,难道你不知道现在的你,拥有什麽吗?不可能呀!”他眼眸的薄雾已化成泪水。
他的脸容纠结,无言的爱,从他身上流露着倾诉着。
一阵可怕的自我意识淹没了我,静默却致命的;我觉得自己超越他的力量在泛滥着,而他完全明白;我对他的爱,促使这个力量更加沸腾,也促使我忸怩困窘;猝然间,景象又改变了。
我们回到剧场的两侧,我们回到阿芙根村镇的小客栈。我闻到的不止是他体内的血气,还有突如其来的惊骇;他退後一步,脸上的苦恼加重加深,对我,这不啻是火上加油。
他似乎变小,变脆弱;然而同时却也显得更加强壮,更加诱惑了。
当我更接近时,他脸上的表情全消逝了,眼神却无比的清澄明澈;他的心智敞开,一如当时的卡布瑞也如此敞开一样。在极短的一瞬间,回忆的思潮摇曳着;在巴黎的小阁楼,月光照在覆雪的屋顶,我们一起谈天说地、扯东拉西;在巴黎的街道上,我们携手散布,醉步蹒跚;我们并肩低头,抵挡迎面而来的寒冬骤雨於冷风;我们的未来,是不变的逐渐成长於逐渐衰老,是更多的欢悦,甚至也更多的悲哀;然而纵使是悲哀,仍是真正的永恒不变,仍是真正的永远存在,凡人的神妙正是如此。回忆思潮在他脸上的微光下褪色了。
“来我这里吧,尼克!”我悄悄低语。双手举起招呼:“如果你真的想,你就一定要来。”
我看见一只鸟自海边悬崖洞穴飞出来。那只鸟在飞翔之际,海浪翻滚,越卷越高,鸟迎浪势也越飞越高,景象诡异惊慑;天色转成银灰,银灰褪去,天黝黑了;夜晚的黝黑,宁静的黝黑,哪里会惊慑呢?真的,何惊慑之有?然而,黝黑逐渐笼罩,无情的笼罩着天地;只有那一只小小的鸟儿,兀自在风飕飕的荒瘠里,呱呱地叫着。而洞穴空悠,沙滩空悠,海空悠,大地一片空悠!
所有我曾经喜爱观看的,喜爱聆听的,喜爱用手触摸感觉的全消失了,或者说根本从来不存在;只有那只鸟儿,在空中飞翔,在空中盘旋;它一直飞,一直飞,飞掠过我,也许是飞掠过无一人;它独自拥有穹苍视野,在它单眼所及的单调幽黑之中,了无历史,了无意义。
我尖叫,声音却出不来。我觉得口里满满是血,每一口吞咽,通过喉咙之後,却犹然是无止境的乾渴。我想说,是的,我想说,我现在明白了,明白这种黝黑是多麽恐怖惊慑,多麽难以忍受。我原来不明白,也不可能明白呀!鸟儿飞过荒凉的沙岸,飞过无限的大海,飞在黝黑里。老天爷,下令停止吧!这比客栈的惊恐更甚,这比雪地里马儿的哀鸣悲嘶更难忍受。只有血液无论如何是血液,心脏呢?甜美可口的心脏,就在那里缓缓跳动着,有如在我的身边蹑手蹑脚着。
现在,吾爱,时候到了;我可以吞噬你心脏跳动之下的生命,将你送进混沌状态;在那儿没有神秘需要了解,需要原谅;我也可以带你到我这里来。
我倏而将他推开,倏而把他紧紧压挤在我的怀里。我所看到的幻象幻觉却挥之不去。
他的手臂绕着我的颈子,一脸汗湿,双眼深深陷进头颅中。他的舌头长长伸出,用力地舔吮我涌出的血液;是的,用力的,渴望的。
哦,让幻象停止吧!让鸟儿的飞翔,让无色颠覆的景观消逝吧!在风的呼啸里,鸟的呱呱叫声算得了什麽?在这样广阔的黝黑里,痛苦算得了什麽?我不想要……我不想要……
景象渐稳,渐去渐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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