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第四部 黑暗之子2

一切戛然而止。阒寂,无边的阒寂袭来;安静无声。他分割而去,我推他而去;他几乎摔倒,手伸向嘴,血仍如小溪一般自下颌涔涔而流。他张嘴欲叫,嘶喊无边;虽然又血,乾涸无声。
远在他之外,远在挥之不去的景象——冷酷的海,孤寂的鸟——可怕景象之外,我看到她站在门边,她如圣母玛丽亚般的金发,垂披在肩上。她以最最悲痛的表情於声音说:“灾难呀,我的儿子!”
到了午夜,很明显的,他不肯说话,不肯出声回应,也不肯用自己的意志力稍稍一动。他只是静静的,无精打采,毫无表情的坐在那里。如果死亡曾让他受苦,他没有表示;如果崭新的视野使他欣喜,他也没有显露。甚至饥渴欲念,也没让他有所反应动作。他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是卡布瑞,曾经静静观察打量他,迄已好几个小时;此刻拉着他的手,替他梳洗,替他穿上新衣服。她选了黑色羊毛外衣,我所拥有少数色调深沈外套之一,加上朴素的麻布衬衫,使他看上去有些古怪,像一个年轻的神父,却失之太严肃,也失之太稚嫩。
在寂静的小室里注视他们,毫无疑问的,我知道他们的思绪彼此可以沟通。不作一声的,她指引他修饰穿着,不作一声的,她送他坐回火炉边的椅凳。
最後,她说:“他现在应该去猎食了。”当她瞥着他时,他看也不看她一眼就站起来,好像是被绳线所牵引一般。
我麻木地看着他们离去,听着他们的脚步声在楼梯响着。我悄悄地跟在他们後面,偷偷摸摸的,抓着大门栏杆,注视着他们走动,两个似猫的鬼魂,轻灵地走过旷野。
空空荡荡的夜晚,躯之不去的寒冷爬行过来包围了我。我走向火炉边,火炉的火,也躯不了寒,也暖和不了我。
无边的空悠空荡!还有无边的安静阒寂!我告诉自己,这正是我想要的。在历经巴黎的恐怖奋战,我最想要的就是孤独,就是寂静。然而突来的领悟却在心底咬噬着,有如一头饿昏了的野兽在大门咬吞;我知道,如今的我,再也不能忍受看见他的身影了。
5
翌日晚上,张开眼睛醒来,我知道自己想做的事。我能不能忍受看到他的模样并不重要,他既然是我缔造成的,那麽,不管怎麽样,我必须将他从恍惚发呆里唤醒过来。
猎食并未改变他,虽然十分明显的,他杀戮得够多,啜饮得也够多。如今,我必须努力设法,仰制自己对他的厌恶反感;我必须到巴黎去,去拿一样可能令他振作恢复的东西。
小提琴是他有生以来的最爱,也许只有提琴还能唤醒他。我将把提琴放在他手上,他将会再举琴演奏,他将乐於发挥新的技巧,再次演奏音乐。一旦琴声再起,这一切都会改变,我内心的寒栗多少可以消融些。
当卡布瑞醒来之後,我立刻告诉她我的打算。
“可是那些其他的妖怪怎麽办?你不能单枪匹马到巴黎去。”她焦灼地说。
“我当然可以。”我说道:“你必须跟他在一起,倘若那些小怪物再次突击,以他目前的态势,他们很容易就能诱骗他出去,何况,我还进一步想知道,圣婴公墓到底变成什麽样了;就算我们真正休战了,我也想知道呀!”
“我不喜欢你出去。”她摇着头说:“我告诉你,如果不是我相信,我们还应该跟那个头目再谈谈,我们还能从他和老女鬼身上多学习一些事,我宁愿今晚就离开巴黎。”
“他们能教导我们什麽?”我冷冷地说:“太阳真的是围绕着地球在旋转?还是地球不是球体而是平面?”我语气里的怨尤苦涩,让自己觉得羞愧。
至少他们可以告诉我一件事,为什麽我缔造而成的吸血鬼,彼此能够互通思维,而我却不能?然而我对尼克的嫌恶,太令自己垂头丧气,已使得我尽失理性,什麽也不想了。
我只是注视着她,心里想着,多麽神妙呀!眼见幽冥法术在她身上行了奇迹,眼是她恢复青春美丽,成为当年孩童时代心目中的女神。可是,哎!眼见尼克的改变,他的死去!
也许用不着我多说神妙,她对我的了解,根本太透彻了。
我们缓缓相拥在一起。
“一切小心!”她轻轻叮咛。
我应该立刻到公寓,去找尼克的小提琴;还有可怜的罗杰更必须好好对付,一堆的谎言要说,然後还有关於离开巴黎的各种准备。好像该做的事是越来越多啦!
然而,有好几个小时,我只在杜勒利公园於大道上,随兴纵情猎食於漫游;假装圣婴公墓之下根本没什麽鬼怪集会,尼克还安全的活得好好的,整个巴黎也全属於我似的!
其实每分每刻,我都在仔细倾听,我也想着老皇后。突如其来的,当我在杜登波大道,当我靠近瑞诺剧场,我听到他们的声音。
多奇怪呀,他们竟在明亮的地方叫唤我。几分锺内,我知道他们有若干位,正躲在剧场的後面张望。不过这一回并没有仇恨於恶意,当他们知道我靠近时,只扬起阵阵的兴奋骚动。
我看到那张女吸血鬼的森森白脸,那个一头女巫蓬发,黑眼晶亮的漂亮女鬼!她站在舞台门边的巷子。看到我,她冲出来对我挥手招呼。
我附近来回转了一会儿。大道上一如往常,展现着春天活动画景:车如流水马龙之间,行人熙来攘往;街头音乐家吹笙奏簧,耍把戏的花样百出,翻筋斗的当街滚翻;灯火明亮的戏院,大门敞开以恭候观众驾临。我为什麽要离开热闹,去跟那些怪物交谈呢?然而我不自禁倾听着,他们共有四位,正焦虑不安地在等待我,他们显然陷入紧急和慌乱之中。
好吧,他们即等我,我就去吧。我转身,骑着马进入小巷,一路上他们靠在石头墙壁,徘徊逡巡。
灰眼男孩也在,这个有些意外。他的脸色看起来晕眩惶惑。一个金发高个儿吸血鬼,和一个帅气的女鬼,一起站在他的後面;他们身上全穿得破破烂烂,就像是麻疯病患。曾在圣婴公墓的阶梯上,对我的嘲弄大笑不止的黑眼漂亮女鬼先开了口:
“你一定要帮我们的忙!”她的声音极轻。
“我一定要?”我试图让马站稳,这匹母马一点也不喜欢这些妖怪。“为什麽我一定要帮你们?”我诘问着。
“他毁了整个集团——”她说道。
“他毁了我们全部……”男孩说着,眼睛没望我,却直视着在他面前的石头。从他的思绪,我似乎捕捉到某些事变的闪光磷片,柴堆火烧了起来,阿曼德强迫他的徒众跃入火里。
我试图驱走这些脑海的影像,然而,影像从他们那里全传送过来,黑眼漂亮女鬼直视着我,将她的心灵图画勾描得更清晰;阿曼德一边躯干妖怪进入火焰里,一边挥舞着一大块烧成焦炭的木棒,谁想脱逃的,他就以焦棒戳刺他进入火中。
“老天爷,你们有十二位——”我大声说:“难道你们不反抗?”
“我们反抗啦,所以我们在这里。”女鬼说:“他一共烧焚六个,剩下的就逃跑了。心惊胆战的,我们到处寻求庇护的地方。我们以前从未曾如此远离神圣的墓穴,另觅地方睡觉,也不知道又什麽祸事会临头。当我们醒来,阿曼德已找到我们,他又毁了两个,现在的四个是仅馀下的。他甚至打开最深的墓穴,把那些嗷嗷待哺的鬼魂全部烧死,又把我们所有的地底通道全部封死!”
男孩慢慢抬起头。
“都是你害的,”他喃喃说着:“你把我们全害惨了。”
女鬼站到他的前面来。
“你非帮忙我们不可,为我们重新建立集会——”她说道:“帮我们找获生存之道,如同你一样。”她不耐烦地望望那个男孩。“那个老皇后呢?那看上去不可一世的一个?”
“就是她起的头呀!”男孩子怨恨地说:“她纵身入火,她说要追随梅格能的後尘,她在烈火中还哈哈大笑。就因为那样,阿曼德才将其馀的也驱入大火中。”
我低下头默哀。她就这麽走了,所有她知道的,她见证过的秘密也随之而去。她留下什麽呢?头脑简单的一个,想报仇的一个,这一个心怀恶意的男孩,认为她的所知全非真实。
“你非帮我们不可——”黑眼女鬼又说了:“你要明白,身为集会的主脑,他有权利毁灭这些软弱无用,不能生存的家夥。”
“他不能让整个集会成为大混乱——”站在男孩身边的另一个女鬼说:“一旦对幽冥法规失去信心忠诚,这些家夥很可能会瞎闯乱搞,那时凡人群众就会紧张而有所行动。如果你能帮我们组成新帮会,以新的规条来防范保护我们……”
“我们是帮会中最强壮的几个——”男吸血鬼说:“如果我们避开挡开他时间够久,而去没有他,也能继续好好过下去,也许他就不会再来干涉我们啦!”
“他会毁掉我们的。”男孩轻声抱怨着:“他不会干涉的,他会伺机等候,当我们不在一块儿,他会逐一毁掉……”
“他并不那麽顽强——”高个子说:“别忘了,他已经失去所有的信念!”
“你拥有梅格能的塔楼,一个安全的地方……”男孩看着我,语调沮丧苦恼。
“不,我不能跟你们共享塔楼——”我口气坚持:“你们必须自己打赢这场战争。”
“你至少可以指导我们……”高个子说道。
“你们并不需要我——”我说:“从我身上你们应该已学到不少。我昨天晚上说的话,你们学到多少了呢?”
“从你跟他谈话之後,我们懂得不少。”黑眼女鬼说:“我们听到你跟他说什麽新的邪恶,而新纪元的邪恶,注定要以漂亮的人类化妆面貌,在世界上出入活动。”
“那你们就去化妆呀——”我说:“脱下受害者的衣服,从他们的口袋拿出钱;慢慢的,你们就能跟我一样,和凡人混在一起。时间久了,你们可以拥有足够的财富,建立自己的小小堡垒,你们的秘密圣所。到那时,你们就不再是乞丐,不再是幽魂啦!”
我可以看到他们脸上的彷徨绝望,不过他们全都在用心聆听。
“可是我们的肌肤,我们的音色音调……”黑眼女鬼苦恼地说。
“你们可以蒙骗凡人的,那太简单了,只要玩一点小技巧就行。”
“我们怎麽开始着手呢?”男孩悒闷深沈地说,好像他极不甘心汤这场浑水。“我们应该佯装那一类的凡人呢?”
“你们自己挑选决定呀!”我大声地教训:“观察四周的人,如果高兴,装扮成吉普赛人嘛,那不会太难的,或者装扮默剧演员也挺不赖!”我瞧向明亮的大道。
“默剧演员!”黑眼女鬼有点兴奋地轻叫起来。
“对呀,演员,街头艺人,特技艺人;就表演特技吧,你们一定看过他们的表演,是吧?脸上抹上油性彩妆,这麽一来,你们夸大的表情和姿势,根本没人会注意。再也没有什麽改妆比这个更合适了。在大道之上,你们可以观摩住在这个城市的各色人种,你们可以学到任何想知的事情。”
她忍不住笑起来,眼睛瞧瞧另外的几个。高个儿陷入沈思,另一个女鬼冥想着,男孩犹豫不安。
“以你们的力量,你们耍杂技、翻筋斗乃是轻而易举——”我说道:“完全不费吹灰之力。千千万万的路人走过看见,任谁也猜不出你们的真正身份。”
“跟你出现在舞台的表现,这不能相提并论吧,是吗?”男孩冷冷地说:“你把观众吓得死去活来。”
“那是因为我别有原因——”我的声音充满惆怅黯然。“那是我的悲剧,但是我如果真想做,一定可以瞒过所有人,你们当然也没问题。”
我从口袋掏出一把金币,把金币交给黑眼女鬼。她双手接过,眼睛紧瞪着,好像金币在手上会燃烧似的。她抬起走,从她的眼神,我看到自己站在瑞诺的舞台上表演,我那些鬼魅技巧,把观众吓得跑到大街上。
不过,她显然别有所思,她知道剧场已关闭,团员都被遣送了。
在那片刻,我再三思量,内心的沈痛也更加倍了。此情难忘却须忘!只是,别人会有什麽感想呢?唉!有感想又当如何?往事不可追呀!
6
“是呀,拜托——”漂亮女鬼说,她伸出手,以冰冷白皙的小手指碰碰我。“让我们进到剧场里面,拜托!”她转过身,视线抛向剧场的後门。
让他们到里面去?让他们在我的坟墓上跳舞!
旧的表演服装恐怕都还在吧?离去的团员手上多的是金钱,大可以任意添装新行头呀!是的,白漆旧罐子,没倒的水桶,在仓猝离去之际,多少宝贝的东西都还留下来吧!
我全身麻痹四肢发冷,不能去想,不忍去想,不敢去想。往事历历,怎能遗忘?
“好吧——”我怅惘地抽离视线,好像有别的事分了我的心。“你们喜欢的话,就进去吧,里面的东西你们都可以使用!”
她走近了,猝然间,她的在我的手背上,轻轻碰了一下。
“我们不会忘记这一切的——”她低低说:“我是依兰妮,男孩叫劳伦特,高个儿是菲力,跟他一起的女的叫尤金。倘若阿曼德再对你宣战,他就等於是对我们宣战。”
“希望你们一切顺利。”我说道,很奇妙的是,这个祝福乃出自肺腑。这几个历经幽冥仪式,幽冥法规折腾的夥伴,当初有谁是甘心承受这种梦魇呢?然而他们都跟我一样,已陷入泥沼而不能自拔。如今,不论好坏祸福,我们都已是幽冥子孙,即是过河卒子,能不拼命向前吗?
“当你们在这里时,千万要机敏些,绝对不要带受害人来这里,绝对不许在附近杀戮。总之千万小心,保护藏身之处安全无虞!”我语出警告。
骑往圣路易岛途上,已经三点了,我已浪费不少时间,如今要赶快去找小提琴啦!
靠近河岸尼克的房子时,我旋即发现事情不太对劲,窗户上空无一物,所有的窗幔全拉掉了,然而屋内却灯火辉煌,好像点燃了上百支的蜡烛。太奇怪了,罗杰不可能全权处理公寓,时间还不到,他根本还不可能料想到尼克已遭遇什麽不测!
迅速的,我爬上屋顶,攀下靠庭院的墙壁,发现面向庭院的窗户,窗幔也全扯光了。
所有墙上突出的烛台,蜡烛全都点燃着,桌上钢琴上,蜡烛没有烛台,就直接垂着蜡泪烧将起来。整个室内陷入杂乱无章之况。
书籍全都书架上掉出来,有一些书本已破损,一页页掉落书架旁,就连乐谱也一张张撒满地毯上。墙上的图画一一取下,跟着其他小东西,像钱、硬币和钥匙摆在桌子上。
也许当初妖怪来掳捕尼克时,顺手把屋内破坏捣毁殆尽;可是谁会点燃所有的蜡烛呢?这太不合理哩!
我仔细聆听,屋内没有人,好像没人;突然我听到真正声响,不是思维脑波。我眯了一会眼睛,全神贯注。我发觉听到的是翻书之声,然後有东西掉落,然後又是翻书之声,是羊皮纸的声音,书本又掉落的声音。
我轻轻推开窗子,细碎之声持续,没有人类的血气之味,没有脉动的思潮!
然而某种味道是存在的,比芋草比蜡烛油的气味更浓烈,那是吸血鬼的味道,是汲取自墓穴土壤的气味。
弄堂上点有蜡烛,卧室里也点有蜡烛,到处一片凌乱;乱七八糟的书堆在一起,床铺上皱成一团,画框成堆,柜子倾空,抽屉拉开。
没有看到小提琴,我遍寻无着。
小小声响来自另一个房间,如今翻书翻得更快了。
不管他是谁——当然我知道他是何妨神怪,对我的现身,他完全一副该死的不在乎!他连一口气都没屏住一下。
我走进厅里,站在书房的门边,直直地盯住他看。
他当然是阿曼德。只是我倒没料到,他已大刺刺的出现在这儿。
蜡烛的油滴在凯撒大帝的大理石雕像,也流满颜色亮丽的地球仪。书在地毯上堆积成小山丘,只剩下架子上最上的一层,他还没动到。他依然穿着破旧的衣衫,头发尽是灰尘;无视我的存在,他全心全意在翻阅一页页的书;眼神专注在书上的词句,嘴半张;他的表情就像是一条虫,正在一片树叶上专心大咬大啃。
他看上去十足的惊人,更确切说,他正在从书本里吮吸摄取一切的资料。
他丢下手边啃完的一本,又取下另一本书,打开书来,仍然狼吞虎咽着,手指如飞一行越过一行。
我察觉到,公寓里的事物无论具细,他全仔细打量研究过,包括床单、床幔、画框里的画、所有柜子上抽屉里的大小东西,全没逃过他的法眼。不过书本里的知识,
是他全副精神吸收的对象;从凯撒大帝征服高卢之战史,到现代英文小说,全一本本堆在地上,内容则已被他吞食下腹。
他的态度倒也未必惊人,可惊的只是又被他洗劫一空的现场。可惊的是他对汲取过诸种事物,弃之如敝履的轻率!
此外,他对我的置之不理,也令我错愕。
他读毕最後一书,丢下书,来到最低一曾的旧报纸堆。
我离开书房。身子离开他,两眼却犹麻木地瞪着他赃小的身影;他沾满灰土的褐发,依然闪着光辉;他的双目炯炯发亮,有如两团火在燃烧。
在一屋子的蜡烛,和摇晃不已的烛影下,他看上去古怪诡异;然而这个冥府的肮脏流浪者,毋须圣母院阴影的烘托,毋须墓穴火炬的巧饰,依然神采不变容光不改!华美如军临天下!特别是此刻,在明亮的烛光之中,他更别具威猛气势,乃以前我从所未见!
我感到一种无法抗拒的迷惘困惑。他即具危险性,却又魅惑十足,我简直可以痴痴望他一生一世。只不过强烈的本能在自我警告:走开吧,他想要这个地方,就由他去吧,这算得了什麽呢?
小提琴!在绝望中,我只能抓住小提琴之念不放。停止看他翻阅挥动的手,停止看他专注凝眸的眼神!
转过身不去看他,我走进客厅,双手发抖,几乎不能抗拒他就在附近的吸引力。我到处翻找,就是找不到那把该死的提琴,尼克又能用提琴来做什麽呢?我完全想不通。
一页翻过一页,报纸沙沙作响,报纸丢在地上的轻响。
立刻回到塔楼去吧!
我很快穿过书房。猝不及防的,他无音之声叫住我,拦住我;好像有一只手碰到我的喉咙,一回头,我看到他双目直视着我。你爱他们吗?你沈默的羔羊?他们又爱你了吗?
这是他的问话,问话在我脑海里不停地回响,解开了纠结的意识。
我觉得脸因血脉湍流而胀红起来,我注视着他,血之热扩散,如面具罩住我的脸。
屋内的书现在全堆在地上了。站在书堆废墟当中,他是鬼魂,一个来自地府的访客。然而,他的脸容,如此年轻,如此温柔!
幽冥法术从没有带来情爱,只带来沈默,你明白了吧?在全无声响之中,他的话语好像更加轻柔更加清晰,回声反射消散了。我们一向承认那是撒旦的愿望,主子於奴才之间彼此不须寻求慰藉亲爱;毕竟,只有主子撒旦需要服侍呀!
每一句话语都刺穿了我,每一句话语都为我带来秘密的羞愧的好奇,还有不堪一击的脆弱。然而我拒绝让他看穿我,反倒生气地问道:
“你需要我什麽呢?”
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麽。我只感觉恐惧,此时此际,我的恐惧远超过先前的攻伐於争论。因为恐惧,我愤慨憎恨;我恨这个让我恐惧、拥有我急欲明白的事理、又有力量击垮我的家夥。
“这就像不懂得如何阅读,是不是?”他大声说:“你的创造主人,那个门外汉梅格能,他对你的无知关心吗?他曾告诉你任何最简单的事理吗?他有吗?”
他说话时,脸色毫无变化。“历来不都是如此吗?谁会关心你教导你任何事理?”
“都是你,你逼得我说出内心的话……”我脱口而出,内心即惊骇又愤怒。我想到了修道院,那时我是一个小小男孩,那里又成排成排我不会阅读的书籍;我想到卡布瑞,她只顾自己沈湎书里,理也不理我们:“停止!停止!”我喃喃低语。
好像很长的一段时间过去了,我仍彷徨迷失。他的话语再起,犹然无声地传送着。
他们绝不可能满足你;你缔造的东西,在沈默之中,疏理於怨恨只会增不会减!
我竭力想让自己走开,可是我动弹不得,只能痴望着他继续说下去。
你渴望我一如渴望你,在这个王国里,只有你和我彼此差堪匹配,难道你不明白吗?
这些没有声音的话语,仿佛延伸着,扩大着,好像小提琴的某个旋律,不断的,持续的在奏鸣下去。
“这简直是疯狂。”我轻轻低语。我想起他曾经说的一切,他对我的责怪;还有刚那四个的描述,他抛掷徒众进入烈火之中。
“是疯狂吗?”他问道:“那你就回去找你的沈默羔羊吧,在这个当儿,他们可以彼此沟通,你却被排斥在外。”
“你撒谎……”我的声音极低。
“时间只会使他们挺直脊梁,自立而不须依靠你。不过,你自己去学得教训吧。当你想来找我时,你很容易可以找到我的;毕竟,我还有哪里可去?你已经把我变成孤魂野鬼了。”
“我没有——”我却辩无言。
“你当然又——”他说道:“是你造成的,是你摧毁了这一切。”他的神态仍无任何怒意。“不过,我仍然等待你来,等待你来提出问题,这些问题只有我能解答。”
我凝视着他很久很久,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时间过了多久;就好像我即不能活动,也见不到别的,眼前只有他,还有在圣母院所感受的宁静。他似乎又念咒了,咒语也生效了。屋里的灯火太通明了,除了笼罩在他身上的亮光外,屋里似已无馀物,我们仿佛彼此接近靠近,然而谁也没动。他在吸引我,吸引我向他而去。
我转身,顿失平衡地微微发抖起来。不过我还是走出房间,我跑向穿堂通道,爬到後面的窗户,攀行上屋顶。
我骑马驰向西提岛,唯恐他也会追上来,直到已出了城,我的心仍然怦怦乱跳。
地狱的铃声响了。
微曦乍现的薄亮里,塔楼犹是阴暗深沈。我的小小帮会,已经回到地牢里歇息。
我没有打开石棺看他们一下,虽然心里热切渴望打开,只想看卡布瑞一眼,只想碰碰她的手。
我独自一个走到城垛,眺望黎明之前天色焚烧的奇观,这种灿烂奇观,我再也无缘从头到尾欣赏了。地狱的铃声在响,我秘密的音乐……
另外的声响随之而来,当我爬上楼梯时,我直到玄妙的声音来了,我惊讶於它的无远弗届,它就像一支歌,在极广阔遥远之处,低沈的,甜蜜的,笼罩而来。
好多年以前,我曾经听到一个农家小男孩唱歌,他独自从村庄北边的高耸坡道走来,他没想到自己身形暴露在空旷,也没想到有人在谛听,只是纵情放声高歌,声音嘹亮而纯净,不管歌词如何,听起来美好有如来自天籁!
如今,就是相似的声音在呼唤我,悠扬的歌声,恍若在好几哩之外,却将两地隔也的我们联系在一起。
我再次感到惊慌失措。然而我仍然打开楼梯顶端的门,走到石头的屋顶上去。黎明的微风,如丝般柔拂着,晚归的星星,如梦般眨眼着;薄雾冉冉上升,天空仿佛只是小小罩蓬,罩在我的头上;星星在薄雾里飘浮,越飘越小……
遥远的歌声却越来越响了,好像高山传下来的旋律,一阵阵碰触到我放着手的胸口上。
歌声穿透我,好像光线穿透黑暗;歌声在婉转呜唱:来我这里吧!只要你来,既往不咎,一切皆可原谅!我极孤独,从未有过的孤独寂寞!
随着声音而来的,时间空间顿成虚幻,影像意识却无限无穷;阿曼德站在圣母院,即惊讶又期待;他站在主祭坛的暗淡光辉之前,柔软的身躯,披的是褴褛的帝王之服;他倏隐倏现,身子微光闪闪;圣婴公墓之下已尽无墓穴;尼克的书房,无怪物在怒目而视,也无鬼魂在咬啃书籍,边啃边丢,丢书如丢掏空的蚌壳。如今,这个曾经在暴愤怒的妖怪,眼神只流露出无尽的温柔於耐心。
我觉得自己跪下来,头歇放在有缺口的石头上;月光如幽灵般渐渐融散着,太阳一定已碰到他,给了他光热;因为他已伤了我的眼睛,我不得不双目紧紧闭上。
然而我感到欣喜若狂,我的心灵,不必透过血的啜饮涌流,就能感受幽冥法术的神秘璀璨;藉着亲密声音的拥触,我已能寻获灵魂深处最温柔、最神秘的部份。
我想说,你要我的什麽呢?不多久之前,我们迭有夙愿,此刻哪能旧恨一笔勾销呢?你的帮会已尽毁,惊慌失落非我所能想像,这一切能既往不咎吗……我想再问一次。
然而我说不出话来,我的语词一如刚无法成形。如果我贸然开口,此刻的狂喜欢乐即将融化,离我而去;而我的彷徨痛苦,比之嗜血之焦渴只有更甚。
我保持静默不动。神秘的妄念顿生,但是,我知道所有奇特的思想於影像,皆非发自於我。
我看到自己潜回地牢,抱起我所爱的、死气沈沈的、血亲妖怪的躯体;我看到自己把躯体带到塔楼的屋顶,把无助的他们,置放在初升太阳底下,任凭太阳摆布;太阳把他们带去,把他们变成徒留头发的灰烬。
我的理性骤然清醒反弹了,心碎而失望的反弹了。
“毕竟是孩子!”我自言自语。哎!修好的可能性减低了,我黯然神伤……“你怎麽如此愚昧幼稚?竟认为我如此凉薄无情?”
声音淡出,撤退了。我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都感到孤单,好像我身上的所有遮掩,已永远失去;此後,我将一如现在,永远赤裸裸,孤伶伶,惨兮兮了!
一阵天摇地动的震荡似远远袭来,恍如发声的神灵,以它巨大的舌头,卷噬过来。
“背叛之徒呐……”我大声喊出来:“哦!多麽悲哀呀!你竟错误估计!你竟说需要我!这种话怎能出自你之口?”
去了,绝绝对对去了。无比绝望的,我竟期盼他来,回来跟我杀攻伐也好。我渴望那种凡事无不可能的感觉,那种可爱的闪闪摇曳!
我看到他的脸在圣母院,孩子气而近乎甜蜜的脸容,像是达文西所绘的圣像!一阵不幸的致命的恐怖感觉,迎面罩下来。
7
卡布瑞醒来,我立即拉她离开尼克,走进安静的森林里,我告诉她头天夜晚发生的一切事,告诉她阿曼德所有的话於建议。相当尴尬困窘的,我谈及她於我之间的不再灵犀相通,以及我已明白,这种缺憾再也无法弥补的事实。
“我们必须尽快离开巴黎,”我最後说:“那个怪物太危险了。另外我交付出剧场的那几个,他们除了阿曼德的教导以外,根本一事不知。所以,我建议让他们留在巴黎;至於我们,就听老皇后的话,在魔鬼之路上,任意遨游去吧!”
我预料她会生气,对阿曼德会怨恨,不过,在听完我说的原委曲折之後,她仍然从容镇定如常。
“莱斯特,大多疑问尚没有答案——”她说:“我想了解他们的老帮会是如何形成的,我想了解阿曼德对我们所知究竟有多少。”
“母亲,我不准备再理他,我不在乎他们帮会如何形成,我猜他自己未必完全明白。”
“我懂,莱斯特——”她沈着地说:“相信我,我跟你想法一样,当一切该说该做的全部了断;我
不在意这些怪物,正如我对森林的树木、天上的星星毫不在意一样;我宁可研究风向,探讨落叶……”
“完全正确!”
“但是我们不能急呀,当下最迫切的事,是我们三个要在一起,我们应该一起进城,一起慢慢准备离开的各项事务;而且我们也要一起,努力尝试你的计划,以提琴来唤醒尼古拉斯!”
我想跟她谈尼克的事,想问她在他沈默的背後到底想些什麽,她又完全能洞识多少?然而这些问话全梗塞在我的喉咙里,我只想起她最初的判断:“灾难呀,我的儿子!”
她以手臂揽住我,把我带回城堡里。
“我毋须解析你的思维,就可以完全了解你的心意——”她轻俏地说:“让我们带他一起去巴黎,让我们一起去找那把史特底瓦提琴——”她踮起脚亲我说:“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我们已在魔鬼之路上遨游,不久,我们就将再一起上路!”
我们出发到巴黎。尼古拉斯的偕行,一点也没增添麻烦,他有如幽魂的骑上马,呆呆跟在我们身边;只有风吹拂时,他飘动的黑发和小帽子,才略略显出一些生气。
我们在西提岛猎食,他的捕猎於杀戮动作,实在是不忍卒睹。
他一如梦游似的失魂落魄,迟缓呆滞,让我看得心灰意冷,这个可怜的沈默共犯,
这具小小的活僵,他难道真将生生世世,如此行走肉下去?
当我们一起穿过巷道,一线希望意外地浮现,我们现在不止是两个而是三个了,三个已算得上是小小帮会啦,可以凝聚某些力量,只要我能促使他恢复生机——
不过,目下拜访罗杰是当务之急。卡布瑞陪尼克等在附近,我独自一个,打起精神,上前去敲罗杰的家门。这可是表演生涯以来,最高难度的一次演出,我非全力以赴不可。
我很快就学到有关凡人的重要一课,以及他们坚信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的理念。罗杰看到我十分高兴,对我活得好好的,政躬康泰之外,犹然还需要他的服务帮忙,更表现得欣慰无比。所以,在我开始要演戏,要提出大悖情理的解释说明之前,他已迫不及待,频频点头,事事称是了。
(关於凡人只求安定的姑息心理,此一课程我不敢稍忘。即使一个鬼魂把房子捣成碎片,锅盘抛丢一地,枕头灌满了水,时钟不断报时;一般凡人宁愿相信最自然的说明,不管说明多麽荒谬;也不肯相信所发生的事,乃是明显的超自然。)
罗杰相信,我和卡布瑞是从凡人的门悄悄溜走的!这个以前我没想过的托词,倒挺合情合理。如此一来,关於拧断烛台之举,我也只需喃喃敷衍几句,表示骤见病危的母亲丧失理智的遗憾,他立刻颔首心领神会了。
谈到我们的猝然离去,我只解释说家母无意再见任何人,她一心一意只想尽快进入女修道院,祈求心灵的解脱和宁静。目下她仍然还在修道院内,身体还差强人意呢!
“哎,先生,她的康复真是上帝的奇迹呀……”我强调说:“如果你现在能看到她,该多好呀!不过,我们马上就要和尼古拉斯一起出发到意大利去;我们需要现金、信用证明信函、旅行用的马车——要最大最好的马车,六匹马驾驶的车;这一切全靠你帮忙了,希望星期五晚上一切能准备妥当。此外,请写信告诉家父,告诉他我陪家母去意大利。对了,我猜,家父一切都安好无事吧!”
“是呀,当然没事。我一向只告诉他——只报喜不报的——”
“你太能干啦,我就晓得一切可以仰赖你,没有你我可不知如何是好了。这些红宝石,你看怎麽样,能不能马上变成现款?而且,我还有些西班牙金币要脱手,我想是相当古老的金币。”
他一边听我指示,一边胡乱挥手笔记;在我温暖的笑容里,他所有的怀疑全融化了;对有事可做,他显然大为兴奋。
“我在杜登波大道上的产业,就空置着不必费神——”我闲闲地说:“从今以後,你当然还是为我掌管打理一切,对吧?”
哎,杜登波大道的产业,当年的剧场,如今褴褛彷徨的吸血鬼藏身之处!不知道阿曼德会不会已找到他们?会不会已把他们一古脑儿付之一炬?我很快能够寻获答案了。
走下阶梯,我忍不住嘬嘴为哨长啸起来,有如凡人得意时的行经;我太高兴了,一件艰难的工作竟如此顺利完成!正喜悦之馀,却发现尼克和卡布瑞不知去向。
我停下脚步,在街口转角张望。
在听到声音的同时,我看到卡布瑞;像一个年轻男孩似的,她出现了,宛如虚幻骤然成为实体,俏生生站在那里。
“莱斯特,他走了——消失了——”她说。
我一时之间无话可说,好像只喃喃念念某些无意义的字眼,如“什麽意思,消失了?”不过,脑海里的思绪,或多或少已淹没了该有的焦急;如果我仍相信,自己对尼克尚馀任何情爱;至少此刻,我知道是自己在欺骗自己。
“我刚刚转一个身,他就不见了,就是那麽快,我告诉你。”她说着,一半儿抱怨,一半儿生气。
“你听见其他的……?”
“没有,什麽也没听见,他一转眼就不见。”
“唉,如果他自愿离我们而去,如果他不是被阿曼德带走……”
“他如果是被阿曼德强行带走,我一定会感觉他的恐惧的。”她强调说。
“但是他会感到恐惧吗?他对任何事有所感受吗?”我又是困惑又是激怒。他竟然消失在黑暗里,黑暗就像地轴一个巨大无比的轮子,一不留神就滚滚而来,我觉得自己不自禁抓紧拳头,我一定还做出某些没自信,张惶失措的小动作来。
“听我说——”她开口了:“在他的脑海里,旋来转去的就只是两件事……”
“告诉我是什麽事?”我大声问道。
“其一是圣婴公墓下的地穴,在那里他几乎被火化;另一个就是小小剧场,舞台的灯光和舞台!”
“瑞诺剧场!”我脱口而出。
她和我恍如是两位一体的天使长。用不了一刻锺,我们已抵达噪杂的大道,经过忙乱的人群,越过冷清的前门,来到瑞诺剧场通向舞台的後门。
剧场上的大型广告看板已全拆下来,锁也全打掉;但是我们轻轻悄悄溜进走道里时,即没听到伊兰妮,也没听到其馀几个的声音;我回到舞台,依然是一个影儿不见。
或许阿曼德已来带走他的孩儿,我没有收容他们,恐怕是误事啦!
偌大的剧场空空荡荡。只见一根根的大柱子,一幅幅大的绘图布景,布景上或绘白天,或绘夜晚,或绘高山或绘溪谷;只见打开的化妆室,里面是小小的橱柜,还有一面面亮光闪烁的镜子。
卡布瑞的手突然抓紧我的衣袖,她指指舞台下面的厢侧,从她的表情上看来,不是别的鬼魂,正是尼克在那里。
我走往舞台旁边,天鹅绒的帷幕全拉到两边,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身影,他就在乐队的席座里。坐在老位置,他双手交叠在膝上;面对着我,却视而不见;只是眼神茫然远眺,完全是这一阵以来同样不变的姿势。
那天晚上我缔造卡布瑞的回忆又起,我想起她那时所说的话语;她说,凡人躯壳业已死去,在凡人世界上,她从此再也无所影响,再也不能参与;那种感觉最难消受。
他俨然就是那个半透明,毫无生命的躯壳,是一具安静不动,面无表情的幽魂;当走进鬼屋时,灰尘满布,阴影幢幢的家具之间,凡人一头栽进,吓得大惊小怪的幽魂。还有什麽比这种恐惧更令人啼笑皆非呢!
我望望四周,望望地板,望望他坐的椅子,没有看到小提琴。我想,倒还好,生机犹在,只要找到小提琴……
“留在这里,小心看着。”我对卡布瑞说。说话之际,双眼仰视幽暗的剧场里外,鼻子呼吸的是熟悉的气味,一颗心却已在胸口怦怦乱撞;为什麽你非得把我们带来这里不可?哦!尼克!尼克!何必再让我回到这个对我作祟,阴魂总也挥之不去的地方?哦!我又能责问谁呢?我身不由己回来了,我自投罗网回来了,不是吗?
在女主角专用化妆室找到一根蜡烛,我把蜡烛点燃起来。地板上,打开的颜料罐到处可见;挂钩上,丢弃的服饰也还挂着;所有我走过的房间,触目俱是零乱的衣服,被遗忘的发梳和衣刷!枯枝凋花犹在花瓶散散落落,残脂剩粉犹在地上斑斑点点!
我想到伊兰妮和另外的几个,感觉到圣婴公墓的微弱气息残留不去;在地板上,还可以看到他们光脚的痕印;不错,他们进来过了,他们还点过蜡烛,蜡油的味道还挺新鲜哩!
无论如何,他们并未进入我的老化妆室;这个房间,是每回上台之前,我於尼克共用的,房门还是锁着;打开门时,我浑身发抖,失魂落魄,房间一如往昔,跟我离开以前一模一样。
房内乾净井然有序,连镜子也擦拭光洁雪亮;所有属我的东西,正如最後一晚我在时,依然样样俱在。旧外套还挂在衣钩上,那是从家里带来的一件;那双皱巴巴的靴子,置放墙的角落;我的彩妆颜料整整齐齐摆着,上台戴的假发,还留在木制头顶上;卡布瑞的老信件叠成一堆;有关我的新闻报道剪报,无论英文法文,全一一保留;一瓶半满的酒连着乾的瓶塞,似乎还等我打开。
就在大理石的化妆桌阴影下,被一卷黑外套遮掩一半的,赫然是一个发亮的小提琴琴盒。那不是我们老远从家里带来的提琴,不,那应该就是我买给他的珍贵礼物,跟随巨额馈赠之後的礼物,那一具史特底瓦拉,尊荣显赫的名琴!我蹲下来打开盒盖,不错,这正是漂亮无比的名乐器,精致的,闪闪发着光辉的,跟一大堆不值钱的东西摆在一起。
如果伊兰妮和其他几位,曾经进来这个房间,他们会拿走这具琴吗?他们可知道这具琴的价值吗?
我放下蜡烛,小心翼翼地拿出提琴,紧一紧弓上的马鬃细线,正如尼克做过千百次的动作;然後,我一手携提琴,一手举蜡烛,走回舞台前。蹲下身子,我开始点起那一长串的蜡烛脚灯来。
卡布瑞无动於衷注视着,然後走过来帮忙,一根接一根,蜡烛点燃了;她又把厢侧的突出大烛台也点上火了。
尼克似乎动了一下,不过,那也可能只是烛光摇曳,致使他的侧影产生幻觉罢了。从舞台一直到黝暗的大厅,点燃的蜡烛散发出柔和迷人的光,小小的装饰镜子反射着火光,於是楼座包厢也全明亮起来。剧场每一个角落,骤然之间生气勃勃。
这个小小剧场,我们的小小剧场太富丽堂皇了。这原是我们进入凡人世界的巍巍大门,如今变成是进入地狱的大门啦!
我站在台前,眺望着发亮的栏杆,天花板上新装的烛架;眺望着拱顶两端,新绘的笑咪咪喜剧假面具,和哭啼啼的悲剧假面具;两个面具有如同一个脖子,生出两张脸一般。
房屋空荡荡的,看起来好像很小;我犹记得,当坐满观众时,我总认为,全巴黎再也找不到更大的剧场呢!
屋外是大道上轰然而来、轰然而去的车行声,小小的人类声音也此起彼落;一辆朝重的车一定刚刚经过,因为剧场里每样东西都轻轻抖动;烛影摇红,舞台的帷幕一左一右摇晃;那片画着花园、蓝天、白云的最新布景,也轻轻摆动,画布上景色似幻似真!
我走过尼克前面,他头连抬也没抬;我走向他背後的楼梯,手拿着提琴,直直向他走过去。
卡布瑞又站到厢侧後面,她小小的脸庞冰冷而显出耐心;她靠在旁边的柱子,姿态随便自在,有如一个长头发的陌生男人。
我把提琴轻轻滑过他的肩膀,然後放在他膝上。我感到他动了,好像在深深呼吸,他的背靠紧我。慢慢的,他伸抓着提琴的细长颈部,右手则举起琴弓来。
我蹲下身,双手放在他的肩膀,轻吻他的双颊。不再有人的气味,不再有人的温暖,我的尼古拉斯雕像。
“演奏呀!”我轻语:“就在这里为我们演奏吧!”
缓缓的,他的脸朝转向我,自从幽冥法术施行以来,他第一次直视我的眼眸。他发出细微的声音,声音是那麽绷紧,好像他已不会再说话,语言的器官已关闭了。渐渐的,他以舌头舔噬,动作缓慢之至,我终於听到他说:
“这个魔鬼乐器!”
“是呀!”我应声道,如果你一定要这麽相信,那就这麽相信吧,只要你肯演奏就行。
他的手指轻轻拔弦,手指轻轻扣谭木头的琴盒。手发抖着,他在弦上调音,慢慢扭旋弦轴,好像平生第一次,全神贯注於在拉琴之前每一个细微的手上动作。
大道远处,不知哪里传来孩子的嬉闹笑声,车子的木头轮子在石子路上嘎嘎滑响,这些间断破碎的声音,乖戾而刺耳,更使得室内的气氛紧绷起来。
他举起琴放在耳边一会儿,然後,身子动也不动,时光顿然停止了。过了很久很久,他终於慢慢站起身来,我松了一口气,走出乐队席座,进入观众席挺直站立,视线紧盯他映照在舞台灯前的侧影。
一如往常的,他把脸转向观众——只不过此刻是空荡的剧场,就像每回的幕间戏一样,是该他独奏的美妙时刻了。他轻轻把琴靠在下颌,弹指之间,仿佛电光石火一般,他已举起琴弓,琴弓飞速触弦而下。
第一个饱满的和弦之声穿透寂静,如弦加强延伸,声音恍如从琴盒底部擦刮出来;旋律扬高,宏亮、深沈却又尖锐,好像琴乃炼金术士炼制出来,是一个脆弱的金属盒;猛然间,一股激昂愤怒的音乐湍流,溢满了大厅。
湍流卷过我的身躯,流窜在我的每块骨头之间。
我看不见他的手指在移动,看不见琴弓在挥动,只看到他身躯的摆荡摇晃;有如音乐正在扭拧他,折磨他,使他不自禁地腰背忽倾忽仰,似痛不可忍。
琴声展翅如飞,越攀越陡,越窜越高,流出来的每个音符,每个旋律却完美华丽;而技巧自然一如行云流水,大师风范远逾凡人所能梦见。小提琴已不止在唱歌,它还在说话;小提琴正以极为坚持的姿态,滔滔不绝的在诉说一个故事。
这是一出哀悼之歌,悲怆中缠绕着未来可见的惊恐骇然,它带着催眠舞曲的韵律,使得尼克的摇摆更显狂野。他的头发映射着脚灯,纠结成闪亮的一团,血汗涔涔而流,血的气味已隐约可闻。
我承受的内心创痛更是加倍,悄悄离开他远一些,身子跌坐在椅子上,却恨不得就此畏缩逃避;就好像当初那些魂不附体的观众,也恨不得离我逃去。
我明白,完全感同身受的明白,这具小提琴正在娓娓诉说着,叙述发生在尼克身上的一切经过;那是黑天暗地的爆炸,黑天暗地的烧熔,美丽也者,只不过是不停闷烧的煤块所发出的火光罢了;而火光也只不过是照明,为了照出黑天暗地究竟有多麽恐怖於可怕罢了。
卡布瑞全身绷紧,似在抗拒音乐的袭击,她脸上表情窒息,双手抱头,星眸闭紧,如雄狮般的发鬃,松落散垂。
在洪水泛滥的乐声中,另外有声息传来;是他们,他们进入剧场,穿过两翼,对着我们走过来。
乐音的翅膀已飞抵不可能抵达的巅峰,乐句稍稍一顿,却又迅即昂扬而升;弦线於琴弓似乎就在最高的极限,徘徊逡巡流连;琴声竟似无极限的冉冉上升、上升。
几个幸存的可怜虫,从舞台的帷幕出现,最先是气派庄严的伊兰妮,跟着的是男孩劳伦特,最後是菲力和尤金,他们已改装成街头艺人,杂技艺人,穿的衣服也如假包换;男的是白色紧身连衣裤,罩披杂色的无袖上衣,女的是灯笼裤上套着皱褶衣衫,脚上还穿着舞鞋。白皙无瑕疵的脸颊,胭脂闪闪亮红,粗黑的眼圈,更强调出吸血鬼晶亮的眼珠。
他们滑向尼克那里,好像被磁铁吸过去一般;当身影进入舞台烛火的光圈,他们的发丝闪闪发光,动作轻灵似猫,脸上尽显心荡魂销之色,美丽的姿容如繁花盛开!
尼克身子痛苦扭动,脸庞渐渐转向他们;此时乐音一转而为狂乱的哀求,有如蹒跚摇晃地攀爬、呼号在旋律的崎岖小径。
伊兰妮双眼圆睁,即似惊骇又似眩惑;她以夸张的姿势,慢慢举伸手臂过头部,身躯拉长,脖子拉长,显得十分优雅;另一个女鬼一脚独立,另一脚曲膝微举,脚尖向下,做出欲舞的姿态;高个儿更猛然被尼克的音乐所牵引,他的头歪向一边,手臂於腿开始转动;好像他是一具巨大的木偶,被檐上的四条绳线所操控,正在依令举手投足哩!
三个都目不转睛,他们全看过大道上的木头戏;菲力如此一来,引得大家全加入机械动作的行列,他们的动作有如猛然间的发作,脸如木头刻削出来,彻彻底底的木然呆滞。
宛如一阵愉快喜悦的凉风习习吹来,在乐曲的炙热烧烤之下,我突然可以呼吸了;开怀的舒了一口气,我注视他们急速转向,五体投地後又四脚朝天;紧接着,又被见不到的绳线所拉牵,他们的身躯在台上滴溜溜旋转起来。
舞台的气氛顿变,他们原是闻乐起舞,此刻则换成他睹舞奏乐了。
他跨大步子走向舞台,身子一掠,跃过烟雾腾腾的脚灯,落身站在他们的中间;烛光在乐器上摇曳生姿,在他灿烂的脸容上摇曳生姿。
无休无止的旋律,陡然加进嬉闹揶揄的意味,切分音的摆荡,尤其使琴声即充满苦涩怨尤,又同时洋溢甜蜜喜悦。
动作僵直急转的木偶,围着他的身体绕转,忽焉上下伸手,手指外翻,头部摇荡;他们急剧蹦跳,快速扭动;当尼克的旋律融入悲惨哀伤里时,他们刚硬劲直的四肢似裂开了,舞姿旋即变得浮动不安,肠断心碎,缓慢呆滞……
站在中间的尼克乃是主导,他们的舞步即跟随音乐旋律,也跟随尼克的思绪情感;猝然间,尼克边奏边舞,乐曲节拍加快了;他也化身成为乡下提琴手,正在复活节前四十天举行的大营火上表演;而他们四个则双双对对,如农家情侣般跳起舞来;女的掀裙,男的弓腿,男的举起女的腰身,舞姿完全表现了情侣的情爱缠绵。
身子冷凝着,我目不转睛地望着面前景象;超自然的舞者,妖怪般的小提琴家;他们的肢体移动着非人的缓慢步调,却又十分眩惑的优雅曼妙;而音乐,而音乐有如烈火一般,吞噬了我们,吞噬了所有。
骤然之间,是痛苦又惊惶的尖叫,那是灵魂不顾一切的奋力反抗;再一次的,他栩栩如生的具象化了,脸容如受酷刑般扭曲着,就像拱顶上那个哭哭啼啼的悲剧假面。我知道如果再不转身移开视线,自己也将会悲泣起来了。
我不想再听再看下去。尼克的身子前後来回摇摆,好像小提琴乃野兽,他已无法制伏,他的弓也非拉弦,而是用轻快地刺戳着弦。
几个舞者时而在他之前,时而在他之後,当他举起双手,提琴高高顶在头上时,他们突然拥抱住他,抓住他了。
尼克抛出刺耳的大笑,胸口抖动,四肢抖动,然而他低头,双目凝注於我。用最高的音量叫道:“我给你一个吸血鬼剧场,吸血鬼剧场,大道上最壮观的景象!”
错愕惊讶的,他们瞪着尼克看;然而再一次,他们心意沟通,合而为一;他们拍手吆喝,他们上下飞跃,他们喜极大叫;伸手抱住他的脖子亲吻他;他们在他身边绕舞,尼克的身子也跟着一起转圈。笑声从他们身上四散,尼克回抱他们回吻他们,而他们则伸出粉红色舌头,舔着他脸上的血汗。
“吸血鬼剧场!”他们离开尼克,对着犹不存在的观众高喊,对着世界高喊;对着舞台灯鞠躬;他们欢呼着跃上檐梁,又猛力跳下来,地板轰隆回响。
音乐的最後闪亮消失不见,留下来的是不协调的尖叫、跺脚於一串串大笑。
我心不在焉地转过身,走到阶梯;心不在焉地走上舞台,穿过笑闹的他们。我心不在焉的,恍恍惚惚的走着,走着。
突然间,我发现自己已置身在属我的小小化妆室,坐在低窄的桌上,背靠着墙角,膝盖弯曲,头顶着镜子上冷冷的玻璃。然後我发现,卡布瑞也躲在里面。
我的呼吸沈重,喘息之声惹得我心浮气躁;眼睛直勾勾地呆望,看到表演用的假发,纸板做的盾牌;更看到内心波涛汹涌,闪电雷轰的激荡。我全身窒息,头脑一片混乱。
尼克在门口出现。他用力将卡布瑞推到另一边,用力之大不但吓了她,也吓了我一跳。他以手指着我,满不在乎的说:
“怎麽样,你不喜欢吗?我的守护爵爷?”他问道,身子大刺刺走近,他的话语似是一道潺潺不断的水流,在耳边嗡嗡作响。“难道你不欣赏吗?这麽卓越完美的演出?难道你不肯用那堆伟大的王国财富,捐赠吸血鬼剧场吗?怎麽样?新的邪恶,玫瑰花心的坏疽?豆蔻年华的早夭?”
从音哑一变而为躁狂,他喋喋不休,话虽说完,无意识的声音仍然如喷泉从上涌出;他的脸容攒紧刚硬,小小的血迹黏附肌肤,黏上脖子的白麻衣领,使他更呈现妖异之色。
在他身後,传来其他几个近乎无知的笑声,只有伊兰妮,站在他肩後注视着,非常用心地聆听,想了解尼克於我之间究竟发生了什麽?
他靠得更近,一半儿龇牙、一半儿冷笑,以手指戳进我的胸口说道:“怎麽样,开口说话呀!难道你没有看到天才表演吗?灿烂辉煌的模仿愚弄!”他以拳槌打自己的前胸:“群众会蜂拥而来观赏我们的表演,丢满金币在我们的箱柜;做梦也猜不到他们是在窝藏包庇。在巴黎佬的眼里,这是多麽引人入胜的一角呀!哪里想得到,在灯火照明的舞台前,我们表演,他们股掌,在黑暗的小巷里,我们是刀俎,他们是鱼肉……”
他身後的劳伦斯哈哈大笑;另外那个女的轻轻吟唱,声音有如铃鼓叮叮当当;穿过吱嘎作响的布景,冲进来的是菲力和他的笑声,笑声像是蝴蝶缎结解开的声音一般。不过,我看不见伊兰妮的动静。
“你这个高贵堂皇的邪魔——”他说道,声音充满威胁恐吓,白皙的手有如海怪的魔爪,顷刻之间就可以把我撕裂成碎片。“就在最文明的中间,却偷偷侍奉幽冥神只,虔诚恭顺前所未有;你为私心拯救这个剧场,但正因为你的英勇赞助,这个庄严神妙的祭品於焉诞生了。”
“这太微不足道了——”我说道:“表演的确精巧出色,如此而已,但值得自负夸口吗?”
我的声音不大,然而却让他沈默,也让另外几个噤声了。我内心的波涛起伏慢慢平静,形成另一股激荡,不是痛苦较少,而是痛苦比较容易承受罢了。
除了大道外头传来的声响外,小化妆室一片冷寂。然後,他的愠怒爆发开来,双眼直直瞪我,瞳仁怒舞着。“你撒谎,你卑鄙无耻,慌话连篇!”他口不择言。
“这根本没什麽了不起——”我冷冷答道:“更谈不上什麽庄严神妙。愚弄无能为力的凡人,戏谑他们,然後在表演完毕,摇身一变去杀戮他们,一个接一个,残酷的、无情的,只不过为了自己的苟延残喘;这叫了不起吗?杀人的恶棍有何了不起?永远演奏你的小提琴去吧,加上跳舞也无妨;观众既然花钱,至少得让他们值回票价。反正死不了,反正时间多着,找点事情做做也是对的。刚才的表演的确精彩绝伦,野性乐园里的一簇小树丛;伟大?门都没有。”
“恶毒的谎言!”他咬舌切齿。“你是上帝的傻瓜信徒。你一向是十足的傻瓜!拥有幽冥玄秘,法力无边,却认为这一切了无意义!那麽这几个月来你做了什麽?这几个月来,你掌管梅格能的城堡王国,只是努力想活得像一个好人!哼,一个好人!”
他靠近得足以低头就吻我,他的含血吐沫喷到我的脸上。
“你只懂赞助艺术表演——”他轻蔑冷笑:“送礼物给你的家人,送礼物给我们!”他身子退後,一派瞧不起的样子。
“反正,我们将接收这个剧场,你涂金擦银,悬红挂绿的剧场——”他说:“往後将魔鬼全心全意祭拜,远超过往日那一群无赖小丑的服侍;它的剧目也将远远超过往日的引人入胜。”他回头瞅瞅伊兰妮,又瞅瞅另外几个。“我们将化神圣为嘲弄,我们将更加鄙野俚俗,骇人听闻,狂肆逗趣。最重要的是,我们要藉着他们的鲜血,他们的金钱来兴旺自己,来壮大自己。”
“对呀!”在他後面的男孩说着:“我们将变成顽强无敌——”他兴奋地凝视尼克,脸上带着狂热份子那种陶醉於膜拜的神情。“在凡人世界中,我们将有名,将占有一席之地!”
“我们的力量远远强过他们——”叫尤金那个女的说:“我们还能占优势的观察他们、研究他们,以我们挑选的完美方式於步骤,来摧毁所有一切。”
“我要这个剧场——”尼古拉斯挑明着说:“我要从你手上拥有它,我要你的契约和金钱,好让我重新开幕,我的助手已等在这里,随时听从我的吩咐。”
“只要你喜欢,你可以拥有它。”我回答道:“只要你能消除怨恨,你罔顾法理的责任不须我承担,这个剧场就是你的。”
我站起来,离开化妆台走向他,我猜他想阻拦我的过路;然而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当我看到他不肯动时,怒火猛然上升,而怒火恍若看不见的拳头伸向他;我看到他身子避开,好像拳头已重击了他。他无气可发,只有用力的槌墙。
在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可以自由脱身,卡布瑞也一定乐於随我离去。但是我并没有走开,相反的,我停止脚步,回头望他,他仍然靠在墙壁好像无法行动,他的眼睛盯着我,眼神流露的仇恨浓度极高,似乎并没有因记忆中的爱,而掺水变稀;甚至那种仇恨,更有如长久以来即已存在着的。
我想真正了解,想真正了解原委曲折;我再次静默地走向他!这一回是我威胁恐吓了,我的手一如利爪;我感到他的恐惧,除了伊兰妮以外,其他的几个也充满恐惧。
在靠近他之前,我停下脚步,他直直地凝视我,好像已确切明白,我究竟要问他什麽。
“所有都是误会,我亲爱的——”他说道,舌头流露出酸涩,血汗也往外渗出,他的眼睛似润湿蒙雾般的闪闪发光。“你不明白吗?那都是为了要伤害别人,拉小提琴呀,对他们生气呀,好令我安全如置身岛屿,在那里谁也统治不了我,他们只能眼睁睁看我堕落毁灭,却束手无策,而去也干涉不了——”
我没有回话,希望他继续说下去。
“当我们决定到巴黎时,我以为我们一定会饿死在巴黎,我们一定会沈沦、沈沦、沈沦;这恐怕是我的期待,而未必是他们的期待;我,这个最得宠的儿子,原应该大光门楣才对,而我偏想堕落。我认为我们一定会沈沦,我们是应该沈沦、万劫不复对呀……”
“哦,尼克……”我喃喃自语。
“而你却坚持不肯沈沦,莱斯特——”他凄苦的说,双眉扬高:“饥饿也罢,寒冷也罢,你总也不肯屈服,总也不肯认输;你是一个十足胜利者!”他声音中的愤怒又加深了:“你不但没死在泉水沟里,反倒天翻地覆,绝处逢生!所有最该诅咒的局面,你也能找到繁茂;你的热心於热情又源源不断,你是光亮的,永远是光亮的;相对的,倘若你拥有多少光亮,我就拥有多少黑暗;每一次的繁茂都更刺痛我,更让我陷入黑暗和绝望。然後,奇迹发生了,当你赢得奇迹,最最反讽的是,你竟然要保护我,好让我幸免於难。你做了什麽事?你只会使用你的撒旦力量,来扮演好人的角色!”
我转过身子,看见他们在阴影中四散;远远的,卡布瑞站在那里,当她举手召我离开时,我看到她手上的亮光。
尼克伸出手碰碰我的肩膀,我可以感觉到憎恨从他的解除中传过来;含着憎恨的接触,多麽令人恶心!
“就像毫不顾虑的太阳光一样,你对老集会蝙蝠下达开拔令!”他低语着:“所为何来呢?杀人狂魔偏要阳光普照,不枉费心机吗?”
我转身狠狠给他一巴掌,把他打进化妆室里;他的右手打破了镜子,他的头撞向远远的墙角,发出劈啪之声。
在那一瞬间,他好像碎裂在老衣服堆里,躺着不动;慢慢的,他的眼神又再次显出决心,他的脸色柔和了些,还绽开了微笑。他缓缓的令自己站直站正,有如一个不失尊严的凡人,他举手拍拍外套,抓抓零乱的头发。
他的姿势让我想起自己,在圣婴公墓之下,当我的捕捉者把我丢到地上时,我也曾经如此这般过。
他走过来,姿态依然尊严庄重,脸上笑容只难看则是我从所未见。
“我看不起你——”他说:“不过我们之间已有了了断。我已拥有从你处得来的力量,这个力量乃你不擅使用者,而我却能发扬光大;我终於来到一个王国,在那里我得意选择胜利。在幽冥之中,我们是平等的。不过你得给我这个剧场,一则是你亏欠我,再则你反正是施舍者,不是吗?你一向是送金币给饥饿小孩的施者嘛!从今以後,我再不必仰承你的光亮啦!”
他移向一边,对另外的几个伸出手:
“来吧!我的美人儿,来吧!我们有剧本要编写,有工作要展开;你们有许多的事,要从我这儿学习;我对凡人可了如指掌呢。有关未来的表演,我们还真得认真创作,好好策划。我们将组成一个集会,得意迎战任何的集会,我们的所作所为将是空前的。”
另外几个注视我,忐忑不安,犹豫不决。在寂静而紧张的这一刻,我听到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的视野随之扩大了。我看到厢侧的观众又环绕我们,看到高的檐梁,墙上的布景一幕幕横切过黑暗;此外,舞台前的小火焰长串点起,我也看到房屋蒙上阴影的薄纱。在那瞬间,我回忆了过去在此地曾发生的一切;也看到未来的梦魇一个接一个孵化,终於故事到了结尾!
“吸血鬼剧场!”我轻语:“这个地方,幽冥法术将大展鸿图!”没有谁回一句话,只有尼古拉斯微笑着。
转身离开剧场,我举手作势,催促他们跟着他。我在内心说着:别了,永别了!
我们还未远离大道上的明亮灯火,我突然停住不前;四周没有任何声音,然而无数惊恐景象一一呈现面前;阿曼德将现身来摧毁尼克;他新找到的兄弟姐妹,厌倦於他的疯狂,一一离他而去;终於有一个清晨,他在街道上跟跄跌撞,找不到任何可躲开阳光的藏身之处。我仰头看天,即不能出声,也没办法呼吸。
卡布瑞伸手揽住我,我紧紧抓住她,把头埋在她的头发里,她的肌肤,她的脸容,她的樱唇,全像是清凉的天鹅绒。她以妖怪纯净的爱,包围着我环绕着我,那种爱於人类的心,人类的血肉之爱,毫不相干!
我抱起她让她双脚离地,在黑暗中,我们好像是爱侣,一对由同一块石头雕刻出来的爱侣,至死不渝不离。
“他自己作了选择,我的孩子!”她说:“事情至此已无可挽回。如今,你总算从他身上解脱了。”
“母亲,你怎麽能这麽说!”我低语:“他根本不明白,他仍然不明白……”
“由他去吧!莱斯特!”她说:“他们几个会照顾他的。”
“我们现在得去找那个妖魔阿曼德了,不是吗?”我疲倦的说:“我必须让他不去干涉他们!”
翌日晚上,我进入巴黎,知道尼克已经和罗杰律师接头过了。
他早了一个钟头前来,门捶敲得一如疯汉,在阴影下大嚷大叫。他表示我已允许,将剧场的契约和金钱给他,他对罗杰和家人大肆恐吓。此外,又吩咐罗杰写信,给在伦敦的瑞诺和剧团团员,通知他们立刻回家来,新的剧场正等待他们的来共襄盛举。当罗杰口出拒绝,他一路追问瑞诺他们在伦敦的地址,罗杰不予理会,他就开始在桌柜胡乱翻寻起来。
我听到罗杰发着牢骚,怒火暗暗滋生。看来他还真有意把剧团的人,全变为吸血鬼哩……这个家夥,这个魔鬼雏儿,这个肆无忌惮、猖狂乱来的妖怪,他真敢吗?
我们之间的过节还不能勾销呢!
我告诉罗杰立刻派人去伦敦传话,表示尼古拉斯已失去理性,团员绝不可以任意回来。
罗杰处的事办妥,我随即赶到杜登波大道去。在剧场里,找到正在排演的他,兴奋狂热一如昨天。他又回到最早的花稍打扮,当年父亲宠儿时代的老首饰,也全一一戴上;然而他的领带歪斜,袜子弯曲滑落;他的头发零乱邋遢,好像巴斯底监牢里的囚犯,三十年来从未照过镜子一般。
就在伊兰妮和诸鬼面前,我告诉他说,除非尼克亲口答应这些条件;巴黎的男女演员,绝不准杀戮,或诱拐来参加他的新团;瑞诺和他的团员,未来几年之内,绝不准传回吸血鬼剧场;否则他分文也拿不到。至於罗杰,是他在掌管剧场的金钱大权,更不许遭到任何伤害。
他依然冷嘲热讽,无所不至一如昨晚,伊兰妮却制住了他;得悉他的冲动妄想,她简直大惊失色;是她郑重承诺,她和其他几个绝不会胡搞乱为,是她运用老式杂凑但语粗话,恐吓他威胁他,使他错愕慌乱,终而撒手乖乖不敢出声。
最後,我将吸血鬼剧场的经营大权,全盘交在伊兰妮手中。此外,所有的收入虽经由罗杰之手,她却可以自由支配使用。
那晚离开之前,我问伊兰妮对阿曼德的所知。卡布瑞也在场,在靠近舞台後门的小巷子,我们三个一起谈话。
“他在虎视眈眈——”伊兰妮回答:“有时他会现身而出——”她的脸惶惑不安,悲伤不已:“只有老天知道他会做出什麽。”她恐惧的加了一句:“一旦他发现此地的真相,谁知道他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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