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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部分

 第一百五十二章 救世魔头

  印有华胥氏云纹图腾的长车停在雄伟的钟山山门前,车门很快被打开,一团赤红的艳影轻盈地跳下来,好整以暇地扭头望向山门,下一刻便有几道身影疾电般扑到她面前,险些将她揉碎。
  玄乙“哎呀”一声,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多愁善感的父亲和齐南眼睛都哭肿了,清晏倒还好,只是脸上那层阴郁真的快结成乌云。
  身前身后,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些都在这里了。为了他们,她真是做了好大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她微微一笑,开口道:“我没事,心羽结系切了,心伤也好了。”
  这死丫头,明明没事却不回钟山,只用神官术法的金印确认无恙,差点把他们急疯。清晏又是怒火滔天,又是满怀喜悦,在她头顶重重敲了一把。
  冷静下来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钟山帝君甚至直到现在才发现扶苍也在,脸色登时不大好看,就是因为这华胥氏的小鬼,阿乙才会心伤复发。可阿乙遭遇劫难的时候,竟又是他陪着一起去了离恨海,他身为父亲,清晏身为兄长,在那个时候竟像死肉般动也不能动,此事简直是烛阴氏最大的耻辱。
  事到如今他也没有什么底气责怪别人把阿乙拖了这么几天,只得装没看见。
  清晏看了看玄乙,她正挽着脸哭肿的齐南唧唧咕咕说话,以他对这小妹的了解,只怕问她是什么也问不出来,他索性转向扶苍,第一次露出诚挚的神色:“扶苍神君,这次小妹能脱险,多亏你相助,这份恩情,烛阴氏必报。”
  这重礼的华胥氏马上便优雅还礼,清晏不等他说客套话,便又笑道:“天下第一的烫手山芋你拿着可再也不能丢了。”
  果然真是天下第一的烫手山芋,扶苍不禁哑然失笑。
  玄乙笑吟吟地挽着齐南,上下打量他:“齐南,脸都肿了,难看的很。”
  齐南这些日子可谓心力憔悴,他们一家三口都莫名其妙失踪,后来帝君和小龙君全无预兆地被丢在山门前,也不知是谁送回来的,他俩回来了,公主又不见了,此时见着她无恙,他只剩下老泪可以纵横。
  玄乙笑着用袖子替他擦眼泪,抬眼见清晏正打算把扶苍请进神意楼,想必是打算询问离恨海的事,她眯起眼,忽然道:“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去寻仇。”
  清晏和父亲肯定不会愿意放过青阳氏,但一来少夷有个几百万年的帝君神魂,真要拼命起来,父亲和清晏绝不可能是对手;二来,青阳氏帝君给他们种的心羽鬼知道少夷有没有真的收回去,如果她是少夷,她十有八九不会收回,如此才有手段要挟他们不将离恨海的事情说出去。
  钟山帝君怒道:“那青阳氏的小辈这般作弄烛阴氏,怎可能这样放过他!”
  玄乙淡道:“你们的心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切断了,我不想白白辛苦一趟,请父亲收敛怒气。”
  钟山帝君被她说的哑口无言,追根究底,这件事都是由他的风流恶习所起,不单害的阿翠陨灭,阿乙重伤濒危,还害的自己也被种下心羽。他这半生无论是作为夫君还是作为父亲,都实在太差劲,太差劲。
  他长叹一声,一言不发,转身竟离开了神意楼。
  玄乙也不去管他,正欲往紫府去,却听齐南小心问道:“公主,你和扶苍神君……”
  虽然他激动得头都晕了,但山门前的华胥氏长车还是看的清清楚楚,公主这几日应当都是和扶苍神君在一处,这情况叫他满头迷雾,也不知是高兴公主和扶苍神君又搅在一块儿了,还是担心他俩又折腾的你死我活。
  这回来之后满身烛阴氏霸道作风的公主突然把嘴一撅,声音绵软下来:“你要问什么?我和他什么都没有。”
  ……会这样说就证明他们真有什么了。
  齐南简直被他俩忽而恶劣至极忽而缠绵悱恻的关系弄得眼花缭乱,没想到公主又跟他纠缠上,他原来是做了两万多年打散鸳鸯的大棒,他都不晓得自己这样坏。
  玄乙破开云境,紫府内葱葱郁郁的帝女桑立即映入眼帘,她慢慢走去树下,仰头看着红碧交织的叶片,怔怔出了很久的神。
  一封没有封口的信忽然被送到面前,齐南神色有些踌躇。
  “公主,原谅我到现在才把这封信给你,我原本不想你和扶苍神君再有什么纠葛。”
  玄乙疑惑地接过信封,上面一个墨点也没有,只印了华胥氏的云纹纹章。
  “我猜这应当是扶苍神君两万多年前寄来的,大约是公主心伤复发沉睡那会儿。”
  她把信纸慢慢抽出,果然一个字也没写。她心中忽觉好笑,可那笑意过后又是一阵涩意,其涩之后又有些酸楚,最后终究一切涟漪都平静下去。
  “我知道了。”她把信折好放回信封,指尖一弹,这封信便飞进寝宫,落在抽屉里。
  齐南见她一脸“我懂了”的样子,登时一片茫然:“公主……看明白了?”
  玄乙点点头。
  可他完全没明白啊!齐南很想问,但这种儿女情长的东西他一个半老神官问来好生无聊,只得退两步:“我去替公主准备茶点。”
  玄乙定定看了一会儿帝女桑,反身走向元詹殿,寝宫的窗下放了一排排水晶架,上面全是这些年她用烛阴白雪捏出来的各种小东西,在秋日艳阳下,这些白雪清气横流,白得耀眼。
  她捉起一朵白雪芍药,放在掌心凝望片刻,手腕复又一翻,掌心中的雪团漆黑如夜。
  其实……漆黑的雪也挺好看的。
  从纯钧内醒来的时候,她便觉身体不对劲,沉而且重,莫名其妙总是犯困,可每次只能短短地睡一会儿,再莫名其妙被惊醒。是不是要陨灭了?还是变成和离恨海里那些怪物一样的东西?
  少夷曾经半开玩笑说过几次的话忽然回旋在耳边:你做魔王大君的可能都比我大。
  她该不会真的要成魔王大君罢?虽说听上去不坏,比做望舒有意思,可这会儿正是诸天屠魔诏令的时候,因着清晏和父亲的心羽,她大约还不能把离恨海的事说出去,这下可真是莫名从救世主变成了魔头,一想到战将们像对付大君一样来成群结队地对付她,她只觉荒谬至极。
  玄乙颠了颠黑雪团,意兴阑珊地将它收回,转身方走了两步,忽觉手背上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她下意识一按,掌心却接住了一块冰冷脱落的龙鳞。
  她眯眼看着这块巴掌大小的漆黑龙鳞,再看看手背,漆黑的浊气丝丝缕缕地渗透血肉,伤处迅速愈合,痛楚也顷刻间散去。
  秋风吹拂过她赤红的裙摆,竟头一次让她感到一股彻骨的凉意。
  云境被破开,熟悉的脚步声响起,玄乙将脱落的龙鳞放入袖中,转过身,白衣神君正朝她走来。
 
第一百五十三章 荒原巴蛇
  龙公主的紫府和想象中的冰天雪地似乎并不大像,满目红碧交织,竟种满了帝女桑。她正站在一株帝女桑下,赤红的身影又像是要飞起来一样,她实在是很适合帝女桑。
  扶苍将从齐南那里取来的茶案放在树下,拉着她坐下去,并不提方才在神意楼和清晏说了什么,只温言道:“这里很漂亮。”
  玄乙默然倒了一杯华光飞景茶,拈起一粒桃花百果糕,这都曾是她的最爱,现在她竟一点也不想吃,勉强咬上一口,在嘴里也是味同嚼蜡。
  这下好了,连吃茶点都没味道了。她含泪把茶杯放回茶案上,还不如直接陨灭呢。
  扶苍将她脑袋掰过去,低头定定看着她:“你怎么了?”
  玄乙沉默了片刻,突然一骨碌滚到他怀里,猫一样蜷缩起来,火红的蔻丹慢悠悠地抠着他胸前的云纹,他这件战将装上的云纹都快被她抠没了。
  “扶苍师兄。”她低低唤他,“我要是……”
  “什么?”他低声问。
  玄乙停了一下,继续道:“我要是想去凡间那个青帝庙看看,你跟我一起去吗?”
  扶苍摩挲着她的头发,声音温和:“凡间不似上界,土木砖石会腐朽,青帝庙怕是早已没有了。”
  她遗憾地吁了口气,也是,都那么多年了,想必皇陵也没了,她还想带他去看看他那个凡人的坟墓呢,怪大怪气派的。
  “那棵帝女桑应当还在,神界的树千万年不朽。”扶苍将她的头发拢去一旁,“要去看看么?”
  谁知她摇头:“你死在那边,我不去。”
  ……怎么说话的?扶苍在她腰上连掐数把,痒得她险些厥过去,笑得差点哭了。
  幽幽的秋风拂过,头顶的帝女桑叶片发出清朗的飒飒声,玄乙盯着看了许久,目光又落在扶苍身上,恍惚间,白衣神君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凡间的皇子,用眼神告诉她,他们还可以去很多很多地方,见很多很多的风景。
  她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微微一笑:“我们还是去看看那棵帝女桑罢,就现在。”
  *
  带着浊气的风重新拂在头发和衣服上,那曾经犹如浆糊般的难受感觉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压迫感,玄乙支颐斜卧在狮背上,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身处下界不知为何竟让她头晕得厉害。
  身下的九头狮在发抖,脖子上一圈八颗小脑袋惊恐地扭过来凝望她,她一眼扫过去,它们便眼泪汪汪地避让开。
  又在欺负小九。扶苍在她脑门上轻轻一敲,但凡龙公主上了狮背,小九不是发抖就是流泪,烛阴龙神的威压让所有坐骑都畏惧。
  “才回钟山便下界,不多住几日?”烛阴氏行事邪里邪气,连血亲间也诡异的很,说为之拼命就为之拼命,说离开也废话不说立即离开,谁都不会阻拦一下。
  玄乙摇了摇头,忽然十分平淡地说道:“我现在更想和你在一块儿。”
  这种亲密的话她几乎没有说过,如今突然这般闲话家常般说出来,反而让扶苍愣了一下,旋即却笑了笑,将她斜卧的身体抱在怀中,摸了摸脑袋。
  九头狮在云海中穿梭,迎面而来的风不知为何越来越大,将他们的头发都吹得倒飞起来。
  扶苍握住缰绳极目远眺,只见远处天际有一团团血红色的妖雾和祥光碰撞在一处,下界山川地形在万千年中早已变幻无数,曾经的王城已是一片荒原,如今又成了神魔交战的战场。
  这血红色的妖雾连他也没见过,一团团极其硕大,铺了半边天,祥光闪烁,竟不能将之盖下,想必是某位十分厉害的大君。
  扶苍下意识箍紧玄乙的腰,低声道:“不过去了。”
  龙公主在,他实在不愿再出现上回岁虎大君的事。谁知这唯恐天下不乱的公主却两眼放光,拽着袖子一顿摇:“过去看看是哪个大君。”
  扶苍皱眉按住她的手:“别闹。”
  他驭使九头狮调转方向,方飞了一段,却见对面无数道祥光疾驰而来,紧跟着太子长琴的声音骤然响起:“扶苍!你怎会在这里?”
  他心中暗道不好,果然那些祥光落在近前,全是丁卯部的战将,太子长琴落在身侧,惊喜地上下打量他:“你的伤痊愈了?我听你家神官说是重伤,还以为须得再等上一些时日。你来的正好,乙未部刚发了召集令,巴蛇大君正在作祟,他先前沉睡了一万年,近日才醒,厉害的很,正需要你的华胥氏剑道。”
  说罢他又不怎么客气地看了看玄乙,淡道:“公主的烛阴白雪大约也可以派上用场。”
  什么叫“大约可以”?玄乙眉头一皱,扶苍已抢在她之前开口:“她不出手。”
  太子长琴毕竟是丁卯部执掌主将,安排手下战将上阵剿杀魔族再正常不过,断不能拒绝,扶苍将玄乙的肩膀一抓,罕见地朝她露出厉色:“叫我看见你朝大君出一下手,自己知道后果。”
  这样凶。玄乙撑圆了眼睛看他,扶苍重重在她脑门上拍了一下,驭使九头狮跟在丁卯部战将后面,往妖雾汹涌处疾驰。
  还未彻底靠近,便见荒原早已被浓绿的毒液吞没,接到召集令赶来的战将们正与一条通体漆黑庞大无比的巴蛇斗成一团,因着这位巴蛇大君全身上下都是毒,战将们无法近身,只得远远避开乱砸术法,已将他的腰打烂一块。
  身前的扶苍起身便要御风而去,玄乙忽然忍不住抓了一下他的袖子。
  扶苍回过头,双手捧着她的脸,俯身在她额上吻了吻:“听话,在这里别动。”
  她静静看着他御风而去,纯钧化作巨大的金龙,冰冷的金色眼瞳又胶着在她身上——看什么看,没见识的东西,她瞪了它一眼。扶苍念动真言,金龙转身疾电般窜向巴蛇大君,化作万千潮水,将铁一般的蛇鳞一一掀开。
  浓厚沉重的浊气扑面而来,玄乙只觉一阵晕眩,背上裂痛无比,又有数片龙鳞脱落,她用手按住后背,耳中嗡嗡乱响。
  身下的九头狮发出战栗的呜咽,抖得几乎要从云海中掉下去,玄乙在它最大的脑袋上重重敲了一下,这蠢狮子也真没用。
  对面的巴蛇大君似是被战将们打得没办法,身体忽又涨了数倍,张开血盆大口猛然一吸,诸神只觉背后被一只大手狠狠推了一下似的,好些神力单薄的战将竟直接被他吸入腹中。
  他竖直了身体,张口又吸,一道赤红的纤细身影竟也被他吸了过去,眼看便要落入巨口。
  扶苍目光阴沉,被一条巴蛇吸走的烛阴龙神?开玩笑么?她又来捣乱!他方欲念动真言,令纯钧将这不听话的龙公主吞下,却见金龙不受控制地张开巨口,竟用力咬在她身上,旋即一抛,巴蛇大君恰好吸了第三口,她硬生生被吸入他腹内。
 
第一百五十四章 纯钧之伤
  “扶苍!”
  太子长琴大吃一惊,他居然用剑气化龙去咬那烛阴氏的公主!多大仇怨?即便他们有龙鳞,那可是纯钧啊!这一口够呛罢?
  话音刚落,便见那条金龙化为无穷无尽的潮水,犹如一匹巨大而光滑的金色绸布,灌入巴蛇大君张开的巨口中,强行撑开獠牙使其不能合拢,白衣战将身形一晃,急若流星般追入巴蛇腹中。
  浓若浆糊的浊气与毒雾瞬间将扶苍的身体包裹住,举步维艰。他念动真言,金龙立即矫健地游走过来,盘旋在他身周,将浊气毒雾震开,但见巴蛇腹内累累白骨浸泡在惨绿的毒液中,应当都是先前被他吞吃的凡人尸骨,衬着血红的腔体,分外可怖诡异。
  方才被吸入巴蛇腹内的那些战将都被毒液浸染,眼见是不能活,扶苍来回疾飞无数圈,却始终没找到玄乙的踪影,她是烛阴氏,再毒上一万倍的毒对她也全无效用,不可能被这些毒液伤害。
  可她在哪儿?她简直像是一团白雪,融化在了巴蛇腹内。
  汹涌的浊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阴寒之力忽然为他捕捉,扶苍反身疾驰而去,却见那块没有毒液的血红腔体上落了大滩大滩的血,都已结成冰——烛阴氏的血,纯钧竟将她伤得这样重。
  他弯下腰,从结冰的血泊中捞起一块巴掌大小漆黑的龙鳞。龙公主的龙鳞,血泊中不止一块,粗粗一看不下五六片。
  扶苍将那些龙鳞握在手中,四处张望,果然不远处又有一滩结了冰的血迹,其上同样落了数片龙鳞。他把所有的龙鳞全部捡起,沿着血迹一路追踪,最后一滩血迹比前面的都大,足有十几枚鳞片落在血中,还有一只染了血迹金光灿灿的金环。
  扶苍极慢地捡起金环,一时间只觉脑中所有的喧嚣瞬间变得死寂。
  *
  带着浊气的细雨纷纷扬扬坠落,若是在上界,芷兮是很喜欢下雨天的,往常在明性殿,最悠闲的时候,她喜欢听着雨声练字,或者弹一阕琴,以此修身养性。
  但下界的雨实在叫她悠闲不起来,随着雨丝滑落的浊气密密麻麻,让她刚受过刑没多久的身体又开始隐隐作痛。
  执掌主将没说错,太阳之辉灌顶的剧痛足以让她这样的小天神晕厥三日,但她受刑的时候居然没晕过去,她觉得自己的心比身体要痛上一万倍。
  大抵在她的短暂小半生中,信奉的是凡事只要通过努力都可以顺利得到这样的信念,她确实努力,也确实得到了想要的,所以她一直相信这天上地下是公平的,也一直以自己的公正严明为骄傲。
  只是玄乙的存在打破了她信奉的一切,原来在感情上从来没有什么公平,她的努力扶苍没有关注过,少夷更是给予彻底的拒绝。
  雨丝越来越密,芷兮停下挥舞软剑的动作,气喘吁吁地将其收回腰间。同僚们都被全战部召集令调走对付巴蛇大君了,她刚受刑没几日,执掌主将对她还是相当照顾,没叫她跟着,她原想出来练剑活动一下筋骨,但这会儿浊气太重,实在难受的很。
  她转身方欲回战将行宫,忽觉身后阴风呼啸,紧跟着似是有什么东西狠狠撞进林中,浊气扑面而来。
  她大吃一惊,握紧软剑退了数步,自己现在这个状态怕是没法剿杀魔族,从浊气荡漾的程度来看,只怕是个十分厉害的。
  她躲在一株高大的槐树后,探头小心张望,却见不远处矮小的树丛在剧烈摇晃,倏地立起一条通体漆黑的巨龙,它周身浊气缭绕,正痛苦异常地在树丛中扭曲着,漆黑发光的龙鳞一片片掉下来,鲜血淌进雨水滩中,染红了地面,再一寸寸结成寒冰。
  这是……烛阴龙神!芷兮倒抽一口凉气,被浊气感染了?!是谁?从体型大小来看,难道是小龙君?
  她正要上前相助,却见那漆黑的巨龙剧烈扭曲了数下,骤然又化作一道赤红的纤细身影——是玄乙。
  芷兮惊疑不定地停下脚步,看着她捂住腹部,那里鲜血汩汩而出,似是受了极重的创伤,不止如此,她后背也有同样极深的伤口,像是被什么咬出来的——什么东西能咬伤长满龙鳞的烛阴氏?
  粗重的喘息回荡在空寂的林间,赤红的艳影在地上痛苦地扭曲,一片片龙鳞落在地上,她身上的浊气也越来越重。芷兮错愕地看着她偶尔抬起脸,那张清艳绝伦的容颜也是血肉模糊,被漆黑的浊气缭绕,片刻后又恢复了正常。
  芷兮禁不住倒抽一口气,在林间痛苦挣扎的赤红身影倏地动了,似疾电般落在她面前,密密麻麻漆黑的冰刃眼看便要将她扎穿,却又忽地停在她身前数寸的地方。
  龙鳞渐渐不再掉落,玄乙面色惨白,捂住腹部流血不止的伤处,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冰刃没有扎下来,却也没有后撤。
  芷兮只觉心快要蹦出喉咙,隔了半日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受伤了。”
  玄乙大口喘息,还是不说话,锐利的视线胶着在她面上,过了很久很久,目光终于变得柔软了一些。
  “师姐。”她声音有些沙哑,“别说出去。”
  她是指龙鳞掉落?还是受伤?还是……这已被渐渐收敛入体内的疯狂浊气?
  玄乙再度开口,语调缓慢:“师姐,答应我。”
  她是被浊气感染?还是……
  芷兮眼怔怔看着她指缝中汩汩流出的鲜血,忽然想起很早以前,这小公主还没长齐龙鳞时,也受过伤,那时候自己还和古庭找来上古方子,替她天天熬制十全大补汤。
  她不禁低声道:“你的伤很重……怎么办?”
  玄乙没有回答,被华胥氏剑气所伤,即便有痊愈能力,想长好也慢得很。她喘息着撤了冰刃,转身便要离开,芷兮下意识抓住她的手腕:“不要往那边去!”
  那边有战将行宫,会被发现。
  谁知这道赤红纤细的身影忽然一颤,竟软了下去,重重摔在泥泞的地上。芷兮急忙将她抱起,她腹部与后背的伤实在太深,烛阴氏又万法无用,不能用回春术治愈。她感到手足无措,慌张地四处张望,莫名有些心虚,像是怕被战将们看到。
  踯躅了片刻,芷兮把地上所有的龙鳞都捡起,细细用雨露把结冰的血水冲干净,确认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才警惕地御风而起,专门捡枝叶繁密的地方飞,曲曲折折绕了许久,落在一处山坳中,长袖一挥,地上的树木立即为术法扭曲掰直,编织成一座不大不小的树屋。
  她大约是疯了,玄乙这个情况如此诡异,本应上报执掌主将,是被浊气感染的话,也好有个相应的救助法子。
  可她潜意识里又觉得这大约不是被浊气感染,玄乙的龙鳞像是被她体内的浊气撕脱的,如果上报执掌主将,只怕对玄乙不利。
 
第一百五十五章 天神堕落
  芷兮把玄乙放在树床上,束手无策地在屋内胡乱踱步。
  她要是堕落成魔族,你怎么办?心底有个声音在低低地问自己,你的嫉恶如仇呢?你的公正严明呢?
  芷兮额上密密麻麻出了一片汗,她不知道玄乙出于什么缘故变成了这样,她的伤口看起来十有八九竟是华胥氏的剑气化龙所伤——扶苍师弟发现她成了魔族,所以大义灭亲?他居然如此狠心,她却做不到这点。
  不知为何,玄乙或许成了魔族这件事,还让她从惊惧无措中,隐隐升起一丝罪孽的庆幸,仿佛自己有机会可以赢回来一样。
  太丑恶了,心里那个声音斥责她。可她抑制不住,缠绵心头的怜悯好像也变得高高在上起来。
  芷兮解开玄乙泥泞的战将装,唤来雨露替她将身上脸上的汗水与血水洗净,这素来娇生惯养吃不得苦的公主忽然微微一动,又睁开了眼睛,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我架了屏障,应当不会被发现。”芷兮也不知该说什么,犹豫了片刻,又道:“你先在这里歇息罢,你的伤……”
  玄乙默然看了她许久,苍白的面上渐渐露出一个与平日里一样的笑来,轻道:“师姐,你怎么老是不打扮自己。”
  芷兮有些僵硬,如今这话从她嘴里说来竟十分刺耳,她应道:“我不需要靠外在美貌勾引神君。”
  玄乙还是笑,合上眼道:“那太可惜了,你长得这么好看。”
  芷兮一时无话可说,干坐了半日,索性起身道:“我回战将行宫了,你好好睡着,我晚些来看你,给你带吃的。”
  她方欲破开屏障,却听玄乙又开口:“师姐,留着我你会有麻烦的。”
  芷兮心中烦乱,皱眉道:“别说了,睡罢。”
  她匆匆离开山坳,警惕地确认没有被谁发觉,这才御风往战将行宫飞。她也不知道收留玄乙这件事对不对,可她好像既做不到上报执掌主将,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重伤的玄乙独个儿走掉。
  被召集令调走协助剿杀巴蛇大君的同僚们在晚间纷纷回到行宫,热烈地讨论着剿杀的各种细节,芷兮路过花园时,正有一个战将笑道:“华胥氏剑道说厉害倒也十分厉害,可就是没什么准头,剑气化龙竟奔着烛阴氏公主去了,丁卯部那些战将后来把巴蛇大君的尸体切成了碎末也没找着公主,依我看,那脾气古怪的公主想必早就气的跑走了,说不准要搬来钟山帝君当救兵呢!”
  另一位战将便道:“钟山帝君和小龙君不是传了重伤告假么?这烛阴氏一家子,该剿杀魔族不好好剿杀魔族,成日也不知搞什么。我有位好友在戊辰部,说前些日子离恨海好像出了新情况,笼罩离恨海的烛阴之暗少了许多。烛阴氏一家子在这当口重伤,该不会是跑去偷偷把烛阴之暗吸了罢?”
  立即便有战将摇头:“那里面全是浊气,吸了可是要陨灭的,这种话别乱说,烛阴氏谁得罪得起?”
  芷兮愣愣听了许久,忽地想起玄乙满身浊气的模样,难道她变成这样是因为把离恨海里的烛阴之暗吸了大半的缘故?她好好的跑去离恨海做什么?当真是天神当腻了,想做魔王大君?
  说起来,玄乙想当魔王大君这个念头,她竟意外地能接受,这小公主行事向来邪气重的很,古庭还给她取过“小魔头”的外号,该不会一语成谶罢?
  芷兮再也待不下去,匆匆取了吃食,因记着玄乙爱吃茶点,她下意识选了几粒黄金栗蓉糕放食盒里,鬼鬼祟祟地走暗处离开战将行宫,往山坳处飞去。
  谁知那赤红的身影竟已不在树屋中,屏障已被破开,树屋为黑水晶般厚重的冰层吞没,浊气浓厚,被编织成树屋的几株大树都被侵染成了黑色的。
  烛阴氏一受伤便会神力外溢,从冰层的厚度来看,玄乙的伤实在是极重,她独个儿到底要跑哪里去?
  带着浊气的风扑在脸上,远处隐隐有彻骨寒气涌动,芷兮急忙御风追上,要是被战将们发现,她真的要糟糕!
  *
  以往看扶苍的剑气化龙咬那些魔族,玄乙从来没觉得有多厉害,直到那条龙咬在自己身上,她才发觉这一招实在是太牛逼哄哄。
  刚巧还是咬在龙鳞刚掉落的地方,华胥氏剑气令她体内的浊气与再生神力都不能使伤口愈合,到现在还血流不止。
  身体好沉,御风飞起来慢的要命,玄乙倏地化为龙身,在茂密的枝叶间腾飞,鲜血和着龙鳞一团团往下掉,剧痛折磨得她眼前发黑,终于再也飞不动,狠狠坠落下去,在陡峭的山坡上滚了数圈,重重砸倒一小片树林。
  林中忽然响起一声惊呼,祥光闪烁,有天神在。
  玄乙咬牙挣扎,却无论如何也起不了身,祥光骤然凑近,似乎是个神女,她惊叫的声音都变了:“这是……”
  她的声音突然断开,身体软绵绵地落在了地上。wWw.xiAoshUotxt.net
  漆黑的雪花纷纷扬扬坠落,玄乙发觉自己连变回人身的气力都没了,喘息着望向另一团靠近的祥光,来者翠色长衣松垮,露出大片胸膛,上面还印了几枚胭脂印,额上火红宝珠摇曳,正是她恨不得千刀万剐的罪魁祸首少夷。
  他先是无奈地笑叹:“你怎么又掉在我面前?”
  待看清眼前漆黑的巨龙周身浊气缭绕,龙鳞已掉了大半,他的神色却慢慢平静下来,变得深沉而凝重。
  “你啊,”少夷缓缓开口,“变成最坏的那种情况了。”
  漆黑的巨龙张开嘴,发出无声的咆哮,大团大团的鲜血从她口中滑落,后背和腹部的重创已让地面结了厚厚一层冰。
  少夷看了一会儿,慢慢走过去,龙尾立即甩向他,却只扑中一片残影,他的手按在她头上,掌心迸发出一层金青色的光辉,霎时间流遍龙身,她流血不止的两个伤处瞬间便愈合了些许,不再溢出血水。
  漆黑的巨龙微微一动,变回赤红色的纤细身影,伏卧在地上,唇色如雪。
  少夷蹲下身,用手指抹开她唇边的血迹:“这是剑气化龙的伤,扶苍师弟做的?他可真狠心。”
  玄乙喘了半日,目光阴冷地盯着他,低声道:“……我父兄体内的心羽,你收回没?”
  少夷微微一笑,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悠然道:“你现在这个情况,叫做天神堕落,和我在离恨海中一样。无论你是不是做了一件救世的好事,天神堕落成魔族,是神界最忌讳最要赶尽杀绝的事,毕竟,昔年共工大君作祟的影响太深,若是叫战将们发现,你只怕再也没活路。”
  共工便是天神堕落而成的魔族,到今天提起他,诸神还为之栗栗,又因天神堕落实在太难听,故而至今神界不肯承认共工大君曾为天神。
  玄乙森然道:“你早就知道会出现这种事,还不把我供出去换取青阳氏的威名?”
  少夷方欲说话,忽然又似察觉了什么,转过头去,风声呼啸而至,芷兮手里提着食盒,面色苍白地落在他们不远处。
 
第一百五十六章 是我非我
  “我……带了些吃的。”
  她的声音很低,微微发着抖,特意将手里的食盒举起,仿佛这样就能替自己挽回点什么东西,挽回她自己也说不清的那些东西。
  少夷没有应声,弯腰将动弹不得的玄乙拦腰抱起,忽然又道:“师姐,你什么都没看见,好不好?”
  芷兮怔怔看着他的翠色长衣打个旋儿,竟是说走就走。
  别走!他看不出来玄乙如今已堕落成魔族?连扶苍都动用了剑气化龙来剿杀她,他还要跟她纠缠在一块儿?知不知道天神堕落是多么被忌讳的事?他为了玄乙连命也不要?
  她倏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声音干哑:“……她已经堕落成魔族,连扶苍师弟都大义灭亲,你却还与她纠缠不休,不要命了吗?”
  少夷没有回答,长袖一振,落在地上散乱的龙鳞与结冰的大片血迹瞬间被幽蓝的毁灭之火吞噬。
  他真的要带玄乙走!芷兮骤然退一步,鼓足了有生以来所有的勇气与恶意,声音变得剧烈而凄厉:“你带她走的话,我就会说出去!让战将们来剿杀她!”
  玄乙的龙鳞还在一片片脱落,她半晕半醒强行忍痛的容颜太过无辜,芷兮心底不由泛起一股羞愧。
  可那又如何?疯狂的敌意迅速冲垮了羞愧。
  玄乙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她输给她;她现在成了魔族,自己居然还是输给她。凭什么自己就要小心谨慎地面对所有事?连面对自己喜欢的神君都不敢奢求什么,只盼着自己在他心里有一些特殊的位置,可他还是宁可与成了魔族的玄乙纠缠,不顾死活,他一定是疯了。
  芷兮从怀中取出令符,飞快抽出一张拈在指间,厉声重复:“你只要带她走,我就叫来同僚!”
  少夷慢慢转过身,淡淡看着她,曾经一直挂在面上的、叫她如痴如醉的温柔笑意突然都不见了,他又料峭,又深邃,像是突然变成了另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神君。
  芷兮陡生一股慌乱,情不自禁退了一步,忽觉眼前一花,九天凤凰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少夷眨眼间落在面前,他的手轻轻按在她头顶,像安抚做错事的小神女一般温柔。
  ……是不走了?芷兮祈求而哀怨地抬眼,对上他漆黑平静的眼眸。
  炽烈如岩浆般的神力骤然从头顶灌入,她只觉经脉几乎要被撕裂,与太阳之辉灌顶一无二样的剧痛令她头晕目眩,双膝一软,重重摔在地上,手中的食盒也掉下去,里面的饭菜与黄金栗蓉糕滚了一地。
  她盯着那几粒自己特意带来的茶点,眼前一阵阵发黑。
  视线散乱地晃动,她忽地发现不远处地上躺着一个神女,衣衫凌乱,晕死在地上,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他用同样的法子来对待她?她和他那些莺莺燕燕竟一样狼狈地晕在地上。
  翠色的长衣衣摆一步步离开视界,少夷语气清淡:“师姐,以前我至少还有些欣赏你。”
  以前有些欣赏?只是说来哄她开心的罢!盼着她不要把玄乙的事说出去?
  别走,别走,玄乙已堕落成魔,为什么还要和她纠缠?她知道自己素来刚直,不通婉转,可他也曾把她当做一个神女来对待,而不是当做稳重的师姐,兢兢业业的战将。她对他是真心的,她的喜欢独一无二,和玄乙不同,和他身边那些莺莺燕燕也不同,可他依旧要无情践踏。
  冰冷而带着浊气的雨落在面上,有谁在用力摇晃她,大声问着什么,芷兮忽然惊醒过来,却见面前祥光团簇,数名别部的巡逻战将疑惑又关切地看着她,连声问:“出什么事了?可是遇到魔族?怎么独个儿晕倒在这边?”
  她茫然四顾,四周空荡荡,少夷和玄乙早已不知去向,连先前被打晕的那个神女也不在了。
  只有她带来的食盒被雨淋湿,饭菜与黄金栗蓉糕乱糟糟一团,就像她现在的心。
  她怔怔盯着残羹剩饭看,少夷和玄乙一起,把她的好心与喜欢糟蹋成这样。
  芷兮出了很久的神,直到巡逻战将将她一把从地上拽起,摇了摇肩膀,她才缓缓看了他们一眼,他们还在大声询问是不是遇到了厉害的魔族。
  说出来罢!他宁可用九天凤凰岩浆般的神力灌顶来痛晕她,也要选择和玄乙在一块儿,为什么不干脆杀了她?他以为她不会说吗?她偏要说。她已经不喜欢他了,现在剩的只有恨意,他想和玄乙一起送命,她成全他。
  “……有魔族。”她的神魂仿佛瞬间飞到了万里之外,不能干涉身体的行动,在极遥远的地方听见自己的声音渺小而恶毒,“是有很厉害的天神堕落的魔族。”
  巡逻战将们吓了一跳:“什么?!在哪里?”
  芷兮吸了一口气,张开的嘴唇又倏地咬死。
  你在做什么?心底的声音在骇然问着她。不是出于天神职责,竟是出于充满恶意的嫉妒,把那个小公主推上陨灭之路,她竟然想做出这样卑劣的事。
  她猛然起身,不顾身体残留的痛楚,急急退了数步,低声道:“没有,我乱说的,没有魔族,我只是和同僚拌嘴而已,告辞。”
  她御风而起,胡乱飞了一圈,确认那些巡逻战将们没有追上,这才朝那处偏僻的山坳疾飞而去,那个树屋还在,里面的漆黑寒冰也还在,屏障被破开,她还没来得及重新架好。不能被他们发现!
  芷兮落进山坳内,还好,这里还未被谁发现。她扬手正要将屏障补好,却听方才那些巡逻战将厉声高叫:“不要动!这是什么?!”
  他们一直潜藏气息远远跟在后面?!她的心沉到了最底。
  巡逻战将们上前警惕地将她拽开,立即有两位战将进了屏障,却见里面的树屋被极厚的黑水晶般的烛阴白雪吞没,疯狂的浊气扑面而来。
  “这是……烛阴白雪?”战将们目光犀利地盯着芷兮,她的面色登时变得煞白。
  *
  怀里的小泥鳅已经不再颤抖,粗重的喘息也渐渐平息下去。
  少夷放开长袖看了一眼,上面落满了龙鳞,没过一会儿,这些被浊气撕扯下来的龙鳞便化为了碎末,因着龙鳞脱落而散逸的浊气此刻反而渐渐被收敛进去。
  远处有祥光涌动,少夷避去另一个方向,急急落在一株树下,架起屏障,把玄乙放腿上,掌心金青色的再生神力涌动,试着在她手背上按下——毫无反应,龙鳞是被浊气撕脱,只要浊气还在,它们便再也生不出来。
  他的眉头不禁慢慢拧起。
 
第一百五十七章 同归于尽(上)
  玄乙忽然微微一动,紧跟着两眼睁开,散漫的目光一望见少夷,立即咬破舌尖喷出漆黑的冰障,硬生生将他推开数丈,她自己也狠狠落在地上,后背与腹部的伤处被震得剧痛无比,险些要晕厥过去。
  少夷不去管她,倚着树又坐下去,淡道:“莫要乱动,华胥氏剑气的伤即便有再生神力也须得许久方能痊愈。”
  何况扶苍的剑还是纯钧。
  玄乙喘息着低声道:“要把我送去刑部邀功?”
  他的视线盯在云烟缭绕的屏障上,声音很冷漠:“听起来是个好主意。”
  凡间的骤雨淋湿他的长发与翠色长衣,袖口上一颗颗晶莹的雨水滚落,他用手拂去,忽然又道:“你还不如就陨灭在离恨海里,被离恨海的烛阴之暗污染成这样,我也没法子,看样子你这个魔王大君是当定了。”
  这不正是他想要的结果?最让他厌恶的烛阴氏,剩下的三个后裔里两个被种了心羽,一个堕落成魔,他真是把万法无用牛逼哄哄的烛阴氏当球来玩。
  玄乙疲倦地合上眼:“离恨海里那个帝君的尸体已经被销毁,你坚决不承认的话,天帝也拿你没办法,何况离恨海变成这样,天帝亦有责任。不要再拿心羽牵制我父兄,你的本事更是不用怕他们报复,请你把心羽收回罢。”
  请?她居然会用这个字?
  少夷忍不住望向她,隔了片刻,语气反而变得温和起来:“你说的没错,尸体已经销毁,我并不需要顾忌你们把事情说出去。”
  什么意思?玄乙眯起眼盯着他。
  “其实选择你去离恨海,一是因着阴差阳错,二来,你一个足不出户的公主出事,比帝君和小龙君出事,造成的影响要小得多。”
  玄乙冷笑一声:“你早就知道谁去处理离恨海,谁就会变成我这样。”
  所以他才会专门在下界等着她,他这肆无忌惮的作风果然厉害的很。
  少夷低声道:“只是有这个可能,我原本以为你陨灭的可能更大,但你既然还活着,便不可能无恙,眼下已是最坏的情形。不过我很高兴你这样聪明,没叫你那愚蠢的父亲把事情闹大,不然倒霉的只是你自己。”
  玄乙目光灼灼看了他半日,淡道:“你的意思是,其实心羽已经被收回了?”
  他不说话,只慢悠悠地摩挲着袖口。
  “有还是没有?”她紧紧追问。
  少夷瞥了她一眼:“你这样聪明,不如自己猜?”
  又来这套,似是而非,若有若无,看似给了希望,其实到最后还是绝望。她不能因着这几句风轻云淡的话,便当做真的没有心羽,可是,却也不能像先前那样死心塌地地相信心羽还在。
  说什么她适合做魔王大君,分明他这样擅长折磨手段的才最适合。
  玄乙出了一会儿神,忽然咬牙翻身坐起,舒了口气,轻道:“我已经变成魔族,迟早也要被剿杀,反正都是死路一条,何时死也不重要。你手段高超,我可真不愿甘拜下风。”
  少夷双眼眯起,却见四周骤然变得阴暗,与离恨海里一模一样,充斥了浊气与再生神力的烛阴之暗再一次把他紧紧包围,一团幽幽的苍白烛光在玄乙掌中跳跃。
  她的神色反而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与妖异,无视身上的创伤,优雅地跪坐在地上,盯着烛火缓缓道:“变成魔族也不错,在下界释放烛阴之暗轻松的很。”
  她吹了口气,数柄漆黑的冰刃开始绕着身体打转。玄乙看看它们,再抬眼看看少夷,他脸上时常挂着的讨厌至极的笑容消失了,这样看起来与离恨海里那个帝君真是一模一样,也是,他们本来就是一个。
  “你其实很怕离恨海罢?”她讥诮地开口,“要不要再试试撑个几百万年?”
  少夷面无表情看了她半晌,低声道:“这次终于不顾忌你父兄的性命了?”
  玄乙冷冷一笑:“你终究不肯收回心羽,他们也终究不能平安,既然如此,有你陪着一起陨灭,倒也挺愉快的。”
  她终于觉得变成魔族是一件不怎么糟心的事了,至少和他没有心羽结系的困扰,就这样跟她一起陨灭在这片深邃无边的黑暗里罢!
  漆黑的冰刃扬起,毫不犹豫便朝心脏扎下,她自裁后,这第二片布满黑雾的离恨海又要残留下界,不过她一点儿也不在乎,既然要当魔王大君,索性当个痛快,她现在就要作祟,把这个可恨的青阳氏再次锁死在黑雾里面。
  肩膀被一把抓住,玄乙只觉一股大力袭来,硬生生被推倒在地,和他滚了数圈,随即两只手腕也被狠狠压在地上,后背与腹部两处创伤痛得她眼前阵阵发黑,她要撑住,绝对不能晕过去!
  密密麻麻的漆黑冰刃雨点一般袭来,少夷神色阴冷,一把将她抱起,身形似疾电般在黑暗中躲闪,忽觉她胸前寒光一闪,他飞快出手,将那枚险些要扎入她胸膛的冰刃握在手中。
  谁知一倏忽间,又有一枚冰刃狠狠朝她心口扎去,少夷眉头一皱,额上的神魂宝珠霎时间光彩夺目,他一口气喷出,炽热的气息充斥整个狭小的黑暗缝隙,将漫天飞舞的冰刃全部融化,旋即一把掐住玄乙的脖子,盘腿往地上一坐,双臂将她困死在自己怀中。
  “小泥鳅,”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陨灭了可什么都没了。”
  他喷出的炽风还在,冰刃毫无作用,她欲咬破舌尖喷屏障,那只卡着脖子的手又比她快了一步捂在嘴上,她奋力挣扎,腹部与后背的伤处再度涌出鲜血,他的双臂却越收越紧,几乎令她喘不上气。
  噩梦一样的黑暗又一次降临,少夷额上出了一片细细的冷汗,眸光流转,却不知为何反而轻轻笑了一声:“有你陪着一起陨灭,好像确实挺愉快的,就算是又进了离恨海也没怎样。嗯,我们一起等着陨灭罢,我可不许你先走一步。”
  挣扎中,又有数片龙鳞落在地上,被黑暗里的浊气一浸染,瞬间化为了黑灰,她冰冷的血也浸透衣裳,一寸寸凝结成冰。
  掌心金青色的再生神力立即勃发,重新替她将迸裂的伤处稍稍痊愈住。少夷用指尖细细勾勒她面颊与下颌的弧度,他是千般算计、万种手段,把她往死路上推,她也是一心一意、执着专注,要和他同归于尽。
  他低声道:“你这小泥鳅,天上地下讨厌你的天神多得是,喜欢你的却又一直在伤害你,你的运气实在不怎么好。和我真像。喜欢我的,我都不喜欢,我喜欢的,我也爱护不得。”
 
第一百五十八章 同归于尽(下)
  上至三十三天,下至九幽黄泉,这世间从来没有挚爱,只有更爱。
  少夷突然想起很早很早以前,还在明性殿时,与小泥鳅随口说的话。
  因着情意这种东西太虚幻,譬如此刻,他乐意与她一同待在这块噩梦般的黑暗里,倘若过上几百年,他突然又不愿意了呢?
  他将她散乱的长发以五指梳通,铺开在自己腿上,一根根去细细摩挲。
  她为何不陨灭在离恨海里?这样至少他心里能始终记着她,回想起来那余味终究是有些愉悦的。可她还是坚强地活着,这会儿拖着第二片离恨海来跟他同归于尽了。
  细微而清朗的风声如小虫爬动,划破了这片无声的黑暗,少夷转头看了一眼,有一层薄薄的金光正从那深邃的烛阴之暗外透进来,他的眼睛眯了一下,低头看看小泥鳅,她眼眸里的光辉伤心却又温柔,又从里面透出一种决绝来。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柔声唤她:“有关你父兄的心羽……”
  他一面说,一面把捂住她嘴的手挪开,她果然不再喷出冰障,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等待下文。
  少夷不由莞尔,忽地掐住她的下颌,俯首直截了当地吻上去,烈焰与寒冰的纠缠像是在互相伤害,大抵他在这世间的挚爱与更爱,永远都是自己,她也曾是,可现在不是了。
  怀里的小泥鳅又开始剧烈挣扎,他重重吻着她,一手卡着下颌,一手按着她的脸,像罩着一只蠕动的虫,渐渐地,她终于慢慢瘫软下去,像是要晕了。
  少夷复又手按住她的口鼻,低声道:“你这傻兮兮又狠毒的小泥鳅,我们的同归于尽就到此为止罢。”
  她彻底软在他怀中,动也不动,窒息而死寂的黑暗潮水般撤去,少夷抱着她转过身,正面迎上那条比往日都要巨大无数的金龙,它冰冷而充满杀意的双瞳正胶着在玄乙身上,焦躁盘旋。
  在它身后,白衣战将的衣摆上妖血斑斑,正朝这里一步步走过来。
  出乎意料,他眼里竟没有杀意,只是幽深一片,脚步停在三尺之外,静静盯着他。
  少夷偏头想了想,开口道:“她的情况,我没有法子。”
  扶苍淡道:“那就把她给我。”
  少夷又看了一眼焦躁不安的纯钧,巨大的金龙忽然张开巨口,发出无声的咆哮,极其不甘愿地化为苍蓝宝剑,落回扶苍掌中,被他收回鞘内。
  他上前一步,伸手握住玄乙的肩膀,将她的身体一拽,她终于又落回怀中,满身浊气,遍体鳞伤,重伤昏迷,这样狼狈地被他抢回来。
  扶苍转身便走,却听少夷在后面轻道:“她若是陨灭……”
  扶苍缓缓道:“她陨灭了,待我即位青帝日,便请少夷帝君指教。”
  九头狮战栗地落在他身侧,不敢去看他怀中的玄乙,扶苍跨上狮背,拉动缰绳,它不得不御风而起,避开天际各种祥光,流星般在云海中穿梭。
  龙公主伤得极重,她的伤并非旁人,正是他带给她的,是纯钧带给她的。
  扶苍从袖中取出她脱落在巴蛇腹内的龙鳞,它们早已成了碎末,被带着浊气的风一吹,四下飘散。她又像没骨头一样依偎在他怀中,双目紧闭,唇色如雪,身上的赤红战将装早已被血浸透。
  他为了她一次次突破的剑道,再也想不到有一天成为几乎杀害她的利器。
  纯钧是当年为了对付共工大君,由当今天帝亲自捧炭铸造的天之宝剑,对天神堕落的气息极其仇视,所以才会对她有那么强烈的反应。
  它的剑气化神替她挡住过岁虎大君的长枪,它的剑气化龙今日也把她咬得伤重濒危。就像他一样,爱着她,又真正能伤害到她,都是他。
  她总是什么都不告诉他。
  可那些都无所谓了,不告诉便不告诉罢,阳奉阴违,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非要强撑着把事情都扛下来,让他们被她留下——那些都无所谓了,不要陨灭,做魔王大君也好,不要陨灭。
  扶苍将她的脑袋按在怀中,紧紧抱住,不要离开他。
  *
  玄乙再一次醒来,望见的只有满目苍翠,恍惚间她以为回到了青帝宫,只有那里的树木才会绿的这样疯狂而嚣张。她迷惘地眨了眨眼睛,这才发觉她是坐在一株枝叶莫名茂密的凡间的树下,不知什么缘故,它沉坠的枝叶如瀑布般落在地上,叶片简直像在莹莹发光。
  一双熟悉的胳膊自身后紧紧圈着她,他腰间的纯钧又在发出杀意浓厚的嗡鸣声。
  玄乙怔了半日,微微挣了一下,腰间又传来龙鳞脱落的剧痛,数片漆黑龙鳞滑在他腿上,漆黑的浊气从尚未长好的创处汩汩升腾,纯钧的嗡鸣声更响了。
  哎,他还是来了,每次都在她准备英勇就义的时候来,真是不给面子。
  她慢慢抬手,摸索着盖住扶苍的眼睛:“不许看。”
  扶苍握住她的手,另一手按住几欲疯狂的纯钧,低头在她浓密的长发上吻了吻:“没有变。”
  壳子没变,里面全变了。
  玄乙手腕一转,翻出的烛阴白雪犹如最深沉的夜色那般漆黑,其实她真的更喜欢白色的雪。
  “你用纯钧咬我。”她软绵绵地抱怨,听起来却好像一点怒气都没有,“好疼啊。”
  扶苍合上眼:“谁叫你不听话。”
  玄乙忍不住把头扭过去,眉头拧了起来:“你该不会还打算叫这蠢剑来咬我罢?”
  扶苍摇了摇头,没说话,将她脑袋按回怀中。
  后背和腹部的伤好像已经变得麻木,也可能是她已经疼习惯了,玄乙用指甲慢慢抠他领口上所剩无几的云纹,停了一会儿,忽然道:“回头万一有什么帝君大帝来剿杀我,你能别看吗?”
  倘若他伤心的跟着一起陨灭,她就太造孽了;或者害的他又灵性受损什么的,这次可没谁辛辛苦苦跑下界替他了结因缘了。哎,下界,他们俩跟下界莫名其妙的有缘,这浊气滚滚吵吵闹闹的地方真不知有什么好。
  扶苍的双臂骤然收紧,险些将她骨头掐断,她疼得“哎呀”一声,这会儿她没龙鳞了,能轻些吗?
  “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他声音很低,“不许再说一个字。”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不得于飞(上)
  好罢,那不说这个。
  玄乙目光清澈地看着他,又停了片刻,她居然叹了口气,又把头垂下去,轻道:“那……四野八荒很大,嗯……神女也很多……”
  她又想说什么?扶苍凝视她苍白的面容,她微微翘着的唇角,任性妄为的作风,比铁块还要冷硬的心。她总是折磨他,从头到脚把他践踏过,却要说“神女有很多”的话。
  他按住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脸再度按入怀中,语气阴冷:“交代遗言?还不到时候。”
  他的生命早就被她践踏得光怪陆离,天上地下,到哪里还会再有第二个龙公主,给他无上的欢愉甜美,给他彻底的苦楚绝望。那些很多的神女,一个也不是他要的,所以,有也等于没有。
  这也不给说?那她说什么呢?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像梦幻泡影般,短暂异常,实在是不够,太不够了。她跳进这个深渊里,还未尝够甜美,便把酸苦辣全体会了个遍。
  她的愿望其实很简单,只想和他在一起,却不知为何它总是如此艰难,仿佛永生都难以实现了。
  玄乙垂头笑了笑:“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她原本想找个山清水秀的安静地方躲上一阵,不叫他们见着她满身浊气的模样,他们看了一定不好受。但他又找来这么快,她可是用龙身在飞,他难道栓了根看不见的绳子在她身上?
  扶苍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答案一定不是她愿意听到的。
  会找到龙公主,是因为纯钧尝过了她堕落天神的血,当年它就是凭借这一点,才能将共工大君从天上追到地下,紧咬不放。沉寂了无数年后,它现在终于又有了新目标。
  此刻它在不甘地低鸣,似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不允许它剿杀面前这天神堕落的魔族。扶苍用力握住锋利的剑身,神血丝丝缕缕缠绕在苍蓝剑身上,嗡鸣声终于平息下去,只余一阵阵颤抖。
  摸了摸她的头发,他的声音很轻:“你受了重伤,不要再说话,睡罢。”
  她怎么舍得睡。
  玄乙慢慢张望四周,半座幽静的森林显得异常生机勃勃,每一棵树的枝叶都好似浓绿的瀑布,直坠于地。
  是扶苍在释放华胥氏的金木神力,一定是为了与她受创而引起的阴寒之力相抗,不叫这股充满浊气的阴寒气息被战将们发觉。
  说起来,很久以前好像他们也有过类似的经历,那时候她被鲶鱼妖伤了右腿,他也是这样抱着她东躲西藏,只不过那时候躲避的是妖,如今躲避的是战将们。
  大约她真是他的一个重担,跟她扯上一块儿,他就没过过几天顺心日子。也可能阿娘陨灭留给她的影响太大,她就是不肯安安生生跟他一块儿琴瑟静好,以免好过就坏了。但其实现在想想,如果他们早在一块儿一天,至少他还能多开心一天。
  扶苍的手还是轻轻摩挲在她头发上,摸猫一样:“睡罢。”
  玄乙捉紧他的领口,其实她真的累了,自发现身体不对劲以来,她就压根没怎么睡过,受了重伤还到处逃窜,后来又跟少夷拼命,她都不知道自己这么能撑。
  “如果有战将来了……”她含糊地咕哝,“就叫醒我。”
  不会有声音,他会将那些干扰她的声音全部驱散的。
  扶苍解开外衣,将她的身体裹住,轻轻抱在怀中,静静凝视着坠落在地上那些莹莹发光的叶片。
  在见到那片与离恨海相差无几的烛阴之暗后,他终于明白少夷早先那句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可以把事情说出去,不是替少夷隐瞒,果然是说出去后,龙公主便一定会陨灭,不是因着被浊气污染而亡,也不是因着少夷的那些阴谋,诸天屠魔诏令下,她会顷刻间被无数战将包围,第一时间遭遇彻底剿杀。
  天神堕落是神界最忌讳的事。
  少夷早就预料到大约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可他还是让她进了离恨海。
  扶苍握紧纯钧,所有痛恨都是因懦弱而生,他谁也不痛恨,只恨自己。是他不够强,所以才没有能够让龙公主全身而退,所以纯钧才会不受控制重伤她,这一切原本便不该发生。
  似是察觉到他的情绪,颤抖的纯钧终于畏惧地安静下来。
  扶苍手腕一翻,一柄木剑出现在掌中,他将之轻轻抛出,它骤然化作一条金龙,绕着他俩盘旋打转。
  第二条剑气化龙,他也是练了无数次,直到此刻才突然醒悟成功。
  他所有的辉煌与拼搏都是为了她,可还是不够,差的太多,倘若一夜过去便过了几十万年多好,他不在乎一生的长短,只要能将她护在掌心。
  金龙柔顺地飞舞而来,与纯钧的自有灵性不同,它毫不犹豫便张开巨口轻轻把玄乙吞了进去,随后化为木剑,又落在他掌中。
  好好睡罢,不会再有谁来打扰她。
  *
  细碎的脚步声惊醒了古庭的浅眠,他睁开眼,入目又是延霞熟悉的身影,她正用细嘴茶壶往杯子里小心地倒茶,随后捧了本书一面喝茶一面看的入神。她极难得这样懈怠一下,竟全然没发现他醒了。
  古庭静静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有一股暖意,一时想起当年因着玄乙的事,自己来气想把延霞撮合给扶苍的念头,如今想来竟觉好笑。
  他方欲说话,忽听屋门被轻轻敲了两下,延霞像只小黄鹂似的奔去开门,紧跟着便笑道:“太尧师兄!”
  “古庭怎么样了?”
  太尧一面问一面绕过屏风,见古庭醒着,他便凑上前小心看看他背上那个洞。到底是文官,他始终见不得血淋淋的伤口,见上面浊气淡了许多,便赶紧移开视线,放心道:“好险你竟能撑住,我都要对你刮目相看。”
  说的古庭一笑,因见延霞在一旁傻笑,他便温声吩咐:“傻站着做什么?不给太尧师兄倒茶?”
  延霞急忙笑眯眯地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他,一杯递给太尧,随即又乖乖地缩到看书,不去打扰他们说话。
  太尧见他俩这个情况,不由笑意更深,带着点戏谑开口:“依我看,这次花皇与赤帝两位老人家都不必再担心什么了。”
  古庭还未有什么反应,后面的延霞已经把茶杯打翻了,赶紧低身去捡,耳朵上已是明霞般嫣红。她这样反应,古庭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低声道:“太尧师兄,慎言。”
  太尧见他们俩脸皮一个比一个薄,便不再打趣,只问道:“其他师弟们近来如何?我上回听说烛阴氏一家三口失踪了,谁知后来又变成重伤,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你们战将这边消息应当更灵通些罢?”
  古庭摇头道:“这小魔头一家子都胡来的够呛,毓华殿这里也没传什么新消息……”
  他的话还未说完,屋门突然被狠狠打开,昔日一个与他交好的明性殿弟子飞奔进来,面色惊骇,一面大叫:“出大事了!说是玄乙堕落成了魔族!芷兮师姐因为包庇她被押入天牢!各战部主将都在商量怎么剿杀她!好像还要用到上次捡回来的后羿箭矢!”
  什么?!延霞和太尧惊得差点蹦起来,古庭也差点蹦起来,结果登时疼得满脸冷汗。
 
第一百六十章 不得于飞(下)
  “说清楚点!”古庭又急又疼,手腕子都开始发抖。
  那弟子喘了半日,方才理顺思路:“前些日子不是传离恨海里的烛阴之暗少了大半么?原来竟是玄乙做的,这会儿先生正跟主将们协商通融,总得把理由问清了再说去剿杀罢?可烛阴氏名声向来不好,玄乙下界后又不务正业,情况只怕不妙,朱宣帝君已经把后羿箭矢送到下界,好像说那东西能破开烛阴氏的龙鳞——真的要剿杀玄乙啊?!那钟山帝君和小龙君岂会放过?咱们难不成回头要跟烛阴氏一家子打罢?!”
  这一家子可比什么魔王大君要棘手多了,光烛阴之暗和暴风雪就能撂倒一大片,好好的天神不做,跑去做什么魔族呢?难不成又要出共工大君了?加上钟山帝君和小龙君,他俩若是来气也堕落成魔,那简直就是三个共工大君一样可怕。
  延霞急道:“小师妹怎么可能自甘堕落做魔族?肯定哪里搞错了!”
  以她对玄乙不多的了解,也知道这小公主的傲慢与懒散,放着悠哉的望舒不做,跑去做魔王大君,只怕不是她的作风。
  古庭吸了口气,忽地一个激灵:“扶苍呢?!”
  那弟子摇头:“倒没听说扶苍师弟的事,不过好像先前对付巴蛇大君的时候,有传闻他的剑气化龙打中了玄乙,依我看,以华胥氏的作风,他肯定是要大义灭亲!”
  大义灭亲个鬼!连他们这些弟子都做不出这种事,何况扶苍?玄乙若是出事,扶苍不得疯了?她简直把他迷得三魂没了两魂,以他的能耐,十有八九真能做出和战将们对着干的事情来,那才是真正糟糕至极。
  古庭撑着床榻想下去,他得去下界,他得把事情弄清楚,虽然他半开玩笑叫玄乙“小魔头”,可不承望她有一天真成了魔头,这其中必有缘故。
  可他的伤势毕竟过重,浊气尚未排净,不能以回春术治愈,这一撑之下又是满脸冷汗,延霞急忙扶住他,连连跺脚:“不要动!你又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太尧也按住他,神色凝重:“你好好养伤,等浊气排净再说,这事先交给我。”
  古庭颤声道:“和、和先生说……让他无论如何拖住……我这个浊气还须得几日才能排净……”
  太尧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回头问那弟子:“芷兮被押入天牢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弟子还是摇头:“这个真不清楚,说是她知情不报,意图包庇。”
  太尧沉吟片刻,望向延霞:“我应当可以进天牢,我去找芷兮问问情况,你去找先生,请他无论如何拖住,把事情弄清楚再让战将们行动。”
  “好!”延霞转身便奔了出去。
  *
  玄乙这一觉睡得非常久,也非常沉,自发觉身体不对劲后,这还是她头一次没有短暂地惊醒过。
  先前始终折磨她的龙鳞不停掉落的痛楚,已不知什么时候不再出现,干净的气息一直包围她,这味道令她又安心,又舒适。
  她翻了个身,好像腹部与背部的伤口也不疼了,当下慢慢睁开眼,却差点被满目金光璀璨把眼睛闪瞎,急忙用袖子捂住头脸,下一刻,似是察觉到她醒了,耳边风声一闪,她的身体落入一双手臂中。
  “你睡了下界的半个月时间。”扶苍托住她,撩开袖子低头细细打量脸色,她的面色终于不再苍白的像要化开,唇色也恢复了往日的粉嫩。
  玄乙放下袖子,谁知下界那对她来说向来朦胧的日头竟又晃得她眼睛疼,奇怪,难道做了魔族连眼睛也脆弱了?她难受的眯起眼,头顶瀑布般的枝叶立即伸展开,将所有的日光全部遮蔽。
  “觉得怎样?”扶苍低声问。
  谁知这爱美的公主第一时间先用漆黑的烛阴白雪捏出个镜子,对着上下左右前后反复看,一面软绵绵地抱怨:“哎呀,变丑了。”
  ……明明和以前一模一样,连这跳脱的行为都一样。
  扶苍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想笑,抑或者,是将这些日子压在最深处的脆弱不安发泄出来,他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她,把脸贴在她蓬松的发间,连气息也没有变,幽冷而甜美,只属于龙公主的味道。
  幸好她没事。
  她像没有骨头一样软在他怀中,隔了一会儿又轻声道:“骨头要碎了。”
  她的龙鳞已全部脱落,再也没有可以庇护身体的东西,即便有再生神力,该痛还是会痛,以后他要是想敲打她,真是一打一个准。
  扶苍放松手劲,低头在她头发上吻了吻,手掌贴在她冰凉的面颊上,指尖细细摩挲,旋即突然在她头顶轻轻一敲,果然疼得她“嘶”一声。
  “以后就在木剑里待着罢。”他声音里有一丝森然冷意,“不会再放你出来。”
  玄乙关注的东西立即歪了:“木剑?不是纯钧?”
  她这才发现他腰上挂了两把剑,一把纯钧,还有一把十分普通的木剑,看着竟像是那会儿在毓华殿,他教她剑道时用的那柄。
  扶苍声音还是很冷淡:“木剑关你已足够。”
  玄乙“嗤”一声笑了,娇声软语:“你这样轻视烛阴大君。”
  烛阴大君?扶苍又不知是怆然还是轻笑,摸了摸她的脑袋,轻道:“泥鳅大君罢。”
  她蜷缩在他怀前,抬手将他肩上的落叶掸去,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在这里坐了下界半个月的工夫,都积灰了。
  扶苍的手忽然穿过她层叠的外衣与战将装,在原本后背的伤处摸了一下,触到的肌肤已是光滑如昔,看样子伤处因着那些再生神力已经痊愈了。他复又绕到她身前,去摸腹部的伤处,结果痒得她乱笑乱扭,一只手抵在他额上使劲推。
  他握住那只手,放在唇边吻了吻,复而沿着手腕一路轻缓地吻去手肘,忽地张嘴在手肘内侧咬上一口,舔吮啃噬,这次终于咬出了一块痕迹。
  和曾经的七皇子咬在一个地方。
  玄乙垂下头吃吃地笑:“这么喜欢咬人,你要吃大君?”
  如果真的可以吃下去也好,藏在腹内,她是泥鳅、是魔王大君、是烛阴氏公主、是什么都可以,只要别离开他,别离开。
  “扶苍师兄,”她轻声细语地唤他,“既然把我装木剑里,那还不赶紧爱带去哪里就带去哪里?”
  扶苍合上眼,重新抱紧她纤细的身体,现在在这里就好,让他这样抱着就好。
  她一定能够听懂他的心,只有她可以。所以,下一刻她的双臂便主动环住了他的脖子,脸贴在他心口,给予他真正的温柔。
 
第一百六十一章 尘封秘密
  清透的日光穿过墙壁最高处的一个小孔,落在芷兮的脚边,她怔怔盯着那个光点,已发了很久的呆。
  阴暗的走廊上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很快,脚步声停在她的牢房前。她慢慢抬眼,隔着真言束缚的清光,却望见太尧关切的脸,她不禁低低开口:“……太尧师兄?”
  太尧叹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怎么一下子小师妹变成魔族,你又一下子被送进天牢了?”
  幸好他这个九帝子身份在,不然连天牢都进不来。
  芷兮摇了摇头,忽然间泪盈于眶,轻道:“都怪我……都怪我……我真是疯了……”
  太尧一见着神女哭就不自在,手忙脚乱安抚了半日,连问带猜,总算弄出个梗概来。他反而沉吟了半晌:“她为了什么缘故要去吸纳离恨海的烛阴之暗?”
  她只是摇头,她也不知道。
  想不到竟是白跑一趟,太尧摇了摇头,方欲转身离开,想了想,终究还是又站住。
  “以小师妹的性子,跟少夷撞在一处,那还得了,何况他们两族还有宿仇,依我看,是你多虑了。”www.xiaoshuotXt,net
  哭泣不止的芷兮终于被他这句话说的安静了片刻,最后声音沙哑地开口:“其实,我都知道。我只是……”
  太尧却笑了一声:“只是昏了头?这么点小事也值得哭成这样。”
  她被这份感情折磨得死去活来,在这帝子师兄嘴里居然就成了风轻云淡的一句“小事”,芷兮有种自尊被损的难堪,低头沉默不语,使劲用袖子把眼泪吸干。
  太尧又道:“既已昏过了,便该醒醒了,莫忘了你的骄傲。”
  他说完便转身,延霞那边去找先生,他怪不放心的,这位师妹办事能力实在不敢恭维,扭头最后看一眼芷兮,他说道:“偏生你被困在天牢,若有你在外面斡旋,我也放心些。”
  太尧走后,芷兮又出了很久的神。
  她的骄傲,她好像已经忘记自己的骄傲很多年了。以前她的奋斗目标是去刑部,做一个公正严明的神官,可为了少夷,她把自己的目标全部抹煞,像是专门为了他而活的。
  少夷的最后一句话回荡在耳边:以前我至少还有些欣赏你。
  芷兮用袖子按住额头,泪如泉涌。
  她太蠢了,太蠢,总是自以为是地去想象恋情,掩耳盗铃地给予自己希望,感动了自己无数遍的执着,如今想来愚不可及,害了自己,也害了玄乙,如今身陷囹圄,连挽回的余地也没有。
  *
  琉璃杯里的茶冷了热,热了冷,已经有无数回,里面浸泡的茶叶都快烂了。白泽帝君端起来看了看,又把它放回去,目光又落在灵犀院内一百二十名各战部执掌主将们身上。
  为了玄乙的事,他们在这破院子里已经讨论了整整一天,他试图弄清楚玄乙堕落成魔的缘故,但看起来诸神对这个并不感兴趣,昔年共工大君的阴影太深,天神堕落四个字让他们谈虎色变。
  冲天的祥光晃得眼睛有点花,他不由揉了揉眼睛,暴躁的勾陈大帝立即厉声道:“白泽帝君!现在是打瞌睡的时候吗?您老人家始终扣着召集令不放是什么意思?!难道眼睁睁看着再蹦出个共工大君?天地秩序已经够乱了!”
  又拿这讨厌的大帽子来压他,白泽帝君终于不顾茶叶糟烂,大喝一口,忽然道:“钟山那边……”
  当即有文华殿的执掌神官应道:“已扣下所有往来信件消息,虽不知钟山帝君与小龙君重伤告假是否为实,但还是莫要惊动他们为好。”
  勾陈大帝对烛阴氏的怨气大的很,离恨海都是他们折腾出来的,上回又因着钟山帝君的烛阴之暗被吞,搞出了诸天屠魔诏令,他冷道:“说不定这一家三口都去吸了离恨海的浊气,还是派战将严守钟山罢!”
  白泽帝君和蔼地望着他:“要不勾陈你去?”
  勾陈大帝立即垂头不语。
  正胶着时,院外忽然跑进一个朱宣玉阳府的神官,气喘吁吁地躬身行礼:“诸位上神有礼了,好教青元大帝陛下知晓,我家帝君应了您的吩咐,已将后羿箭矢送去了下界。”
  后羿箭矢,弑神之器?!原来那天青元小鬼抱着的木箱里装的就是这东西?
  白泽帝君面色终于变了,扭头望向一旁始终不发一言的青元大帝,青元大帝拱手道:“白泽帝君,我知道玄乙公主曾是您的弟子,但天神堕落非同小可,容不得您老人家的包庇任性,此事我已上报过天帝陛下,还是等候上意罢。”
  勾陈大帝面色也变了:“动用后羿箭矢来对付那个公主,过火了罢?”
  那是凡人弑神的凶器,根本就是诸神的耻辱。
  青元大帝道:“那位公主生性胡闹,毫无天神职责自觉,恐非善类,有此一日也不足为奇。烛阴氏龙鳞难解,万法无用,公主堕落,想必钟山帝君与小龙君也未能幸免,后羿箭矢既然犀利,何不让它派上用场?”
  白泽帝君的眉头紧紧皱起,他与上代的钟山帝君关系甚好,也了解这一族的专横跋扈让多少神族恨得咬牙,他们不露出弱处还好,但凡露出一丝弱势,便是致命之伤。
  这才真真是墙倒众神推,还逼着天帝表态,要把万龙之尊的战神往灭族了整?果真一群目光短小之辈。
  一日后,天帝的旨意下达至灵犀院:全战部召集令颁下,一百二十部战将全力剿杀堕落天神。
  太尧匆匆从天牢赶到灵犀院时,先前聚集在内的主将们都已散了,白泽帝君小小的身影坐在正座上出神,一旁的延霞面色苍白,两眼含泪。
  看样子还是迟了,他不禁叹了口气,上前将芷兮的话复述了一遍,反倒让白泽帝君又一次陷入沉吟。
  玄乙和少夷,烛阴氏与青阳氏,离恨海。他直觉这里面大约有什么牵扯。
  而他的直觉向来很准。
  白泽帝君忽然起身,开口道:“延霞继续去照看古庭罢,太尧,随本座去一趟天宫嫏嬛书库。”
  这当口先生还去什么书库?太尧一时也摸不着头脑,只得随他往天宫跑了一趟。
  嫏嬛书库的最底层无数巨大书架上,收集的大多是历代诸位有封号帝君与大帝的生平要事,因近代时常有魔族作祟,神界有封号的帝君们越来越多,渐渐地,为帝君立传的事情便没了,这最底层因着各类记载多且驳杂,整理起来太过费事,也尘封于天宫地下,再无谁翻阅。
  太尧一头雾水地看着先生在如山高的册子里翻滚了很久很久,忽然,他不知发现了什么,手中举着一本蓝皮册子,唤他:“你来看。”
  太尧凑上前,却见那册子内赫然画了一位身着青阳氏帝君冕服的帝君,额戴火红宝珠,唇齿含笑,俊美无俦,竟与少夷一模一样。
  一旁墨迹淋漓,写了一行字:青阳帝君少夷。
  他倒吸一口气:“这是?”
  白泽帝君眨了眨眼睛:“依本座看,这是和上上代钟山帝君一起把离恨海折腾出来的青阳氏帝君。”
  他原本只想看看两位弄出离恨海的帝君的生平记载,却没翻到,想来折腾出离恨海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两位帝君也是英年早逝,便索性不给立传了。正觉没戏,随手翻了本册子,竟就翻到这张画。
  这才真是因缘巧合,意外发现了一个尘封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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