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可悲四人行(1)

　　那天过后，高扬没有再去找苏听蓝。他天天待在房间里，公司不去，工作不管，除了买酒，连房间也不迈出一步。

　　有很多次，高盛峰半夜应酬回来，经过他的房间，总能看见他一个人站在卧室附带的小阳台上，吹着冷风对着夜空喝闷酒。高盛峰很担心，劝了他几次无果，也只能任他去了。

　　看着儿子变成这个样子，费美清不是不心疼，但要她放任高扬和苏听蓝在一起是不可能的。因此，她只能安静地待在一旁，静观其变。

　　高扬自暴自弃的时候，苏听蓝也不好过。

　　她的生活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依旧三点一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是，她的笑容明显地变少了，精神也变得有些差。以前的她虽说不上活泼，但凌巧巧她们聊天时，她总会在旁边微笑地听着，偶尔会发表一两句自己的见解。现在的她越来越沉默了，没有客人的时候，她甚至可以一整天都不说话。除此之外，她越来越喜欢发呆了。有很多个晚上，她觉得苦闷，站在窗前吹风，吹着吹着，待她回过神时，天边已微微泛白。

　　最初发现苏听蓝的变化的是凌巧巧。

　　那天，首饰店里进了一批新货，店长让凌巧巧和苏听蓝一起去整理。两人待在仓库里，各自忙着。忙到一半的时候，凌巧巧发现单子上有一个价格印得很模糊。她想跟电脑里的存档确认一下，又懒得跑来跑去。想到苏听蓝就坐在电脑旁边，她便一边忙碌着，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听蓝，麻烦你帮我看一下电脑里的进货单，我想确认一下‘蓝雪童话’这款手链的价格。”

　　仓库里静悄悄的，身后久久没有回应。凌巧巧觉得有些奇怪，停下手中的工作，回头看了一眼。

　　苏听蓝就坐在两米开外的电脑桌前，她的手边放满了各种标签和单子，手中还拿着一支黑色中性笔，脑袋却微微仰着，视线落在天边的某个地方。午后的阳光从窗外倾洒进来，落在她的身上。淡金色的光线中，她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皮下毛细血管隐现。

　　凌巧巧皱眉，又唤了一声：“听蓝？”

　　桌前的人依旧没有说话，她默默地坐在原处，一动不动地眺望着天边，安静得像是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毫无生气；更像是一抹虚幻的影子，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阳光下。

　　一抹不安在凌巧巧的心底滑过，带着满脸的忧色，她上前担心地轻拍了一下苏听蓝的肩膀，“听蓝，你在想什么呢？”

　　苏听蓝回过神来，她回头看着不知何时凑到自己身旁的凌巧巧，茫然地眨了眨眼，“嗯？”

　　“听蓝，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最近我怎么老是看见你在发呆？”

　　苏听蓝略微怔住，反射性地伸手触摸了一下脸颊。她的表现真的有这么明显吗？明显得连旁人也能轻易地看透她的心事？

　　把她的沉默看在眼里，凌巧巧只当她是默认。拉开旁边的一把椅子坐下，凌巧巧放柔声音，循循善诱道：“听蓝，事情憋在心里是不能解决的。如果你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事情，一定要告诉我。别人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说不定，我能给你一些有用的建议。”

　　凌巧巧说的不无道理。

　　扪心自问，这段日子，苏听蓝真的过得很累。高扬本尊在她的世界里消失了，可是，他的身影一直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很想忘记他，她很想回到他出现前的那段日子，可是，她做不到……无论她怎么努力，都做不到。她急需一个理性的聆听者，一个可以帮她分析事情，可以帮她指明前路的聆听者！

　　可是，想到高扬的身份，苏听蓝又沉默了。现在，扬天贸易集团正大张旗鼓地收购钻石世家。这个时候，让身边的人知道她和高扬的关系，并不是一件好事。

　　见她沉默不语，凌巧巧沉下脸，佯装生气道：“你不相信我？”

　　“不是的！”唯恐她真的生气，苏听蓝迟疑了半秒，含糊地解释，“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这件事涉及别人的隐私……”

　　苏听蓝的话彻底勾起了凌巧巧的好奇心，她连忙挺直腰杆子，摆出一副端正的坐姿，义正词严地说：“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的！”说到这，她伸手拉了拉苏听蓝的衣袖，嗓音一软，语气里多了一丝撒娇的意味，“听蓝，你就告诉我嘛！告诉我嘛！”

　　苏听蓝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实在拗不过她的软缠硬磨，只能妥协，“好吧！我告诉你，不过你要答应我，千万不可以告诉别人！”

　　凌巧巧如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嗯嗯！”

　　思忖半晌，苏听蓝开口：“事情是这样的，我的一个女性朋友前几天问我，她和男朋友分手了，但一直忘记不了两人的过往，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她彻底从过去的回忆里走出来呢？”

　　“这还不简单！我记得有一个情感主持人说过，想要忘记上一段恋情，就要赶紧投入下一段恋情！你让你的朋友赶紧找个合适的人，开始新恋情吧！”说罢，凌巧巧停顿了片刻，突然想起什么，猛地瞪大眼睛盯着微微失神的好友，“听蓝，你说的那个女生该不会是你吧？”

　　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苏听蓝一慌，心脏顿时似漏跳了一拍，下意识地否认：“当然不是！”

　　她眼底的惊慌是如此的明显，凌巧巧不是傻子，自然不会相信她的话，“我不相信！偶像剧都是这么演的，每当剧中的主角有什么问题想问别人，又不想让别人知道当事人是自己时，就会像你这么说！听蓝，你老实告诉我，你和叶大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叶东城的名字，苏听蓝先是一愣，继而松了一口气，神态也变得坦荡起来，“巧巧，你想太多了，我们又不是在演偶像剧！”

　　“我不相信，你肯定在骗我！以前，叶大哥总会接你上下班，没事就往我们店里跑。如果你们没有吵架，这几天叶大哥怎么没有来接你？”

　　“那是因为他上周出差去了。”苏听蓝没有骗她，叶东城确实出差去了，为期半个月，临行还给她打了电话。

　　“真的？”凌巧巧将信将疑，“你没有骗我？”

　　“当然，我可以发誓！”

　　当天晚上，苏听蓝正准备洗澡，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门铃声。

　　她连忙放下换洗衣服，急匆匆地跑去开门。当门外那张写满关心和急切的俊脸映入她的眼底时，她不由得愣住了。

　　“叶大哥，你不是出差去了吗？”

　　叶东城由上至下仔细地打量了她一遍，确定她安然无恙后，他脸上的紧绷表情才慢慢地缓和下来，“巧巧打电话给我，她说你最近心情很不好，茶饭不思，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她还问我，我们是不是吵架了。”

　　凌巧巧这个大嘴巴！早知道就不告诉她了！

　　苏听蓝心里有些小郁闷，表面却不得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没事，巧巧她就爱夸大其词，你别听她乱讲。”

　　叶东城没有遗漏那抹在她眼底飞掠而过的慌乱，沉默片刻，他问：“听蓝，你和高扬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心里咯噔了一下，苏听蓝的神情变得有些不知所措，“叶大哥，你……”

　　叶东城摇了摇头，脸上出现了一抹痛楚，“你不用骗我，我都明白。我第一次遇见他时，你们正在深夜的大街上吵架，你为了气他，还谎称我是你的男朋友。那一次，我便已知道，你们的关系不简单。后来，扬天贸易集团要收购钻石世家，你很害怕，问我，若是高扬接手钻石世家，他会不会解聘你。那一次，我知道，你并没有忘记和高扬的过去。也许你没有发现，自从高扬出现后，你变了很多。你不再清心寡欲得像是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布娃娃，你不再冷静得像一个按指令行事的机器人。你有了喜怒哀乐，你变得爱发呆，你的眼底有了期待。再后来，我和你在雅藤阁吃饭时，遇见了高扬。那天，他的工作似乎出现了问题，你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担忧和疼惜。那一次，我便知道，他就是那个一直住在你心底深处的人。”

　　“叶大哥……”

　　深吸一口气，叶东城藏起满心的苦涩和自嘲，双手轻扶着她的双肩，柔声说：“听蓝，你是一个聪明的女生，你肯定明白我对你的心意。我知道你对我只有感激，没有爱情。可是，无论我们的关系变成怎么样，我都希望能成为你的保护伞，哪怕，这和爱情无关。你明白吗？”

　　苏听蓝的鼻子一酸，眼眶瞬间红了，“叶大哥……”

　　伸手用指腹抹去她眼角的泪珠，叶东城温柔地哄道：“现在，告诉我，你和高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好吗？”

　　吸了吸鼻子，苏听蓝哽咽着说：“我……我和他绝交了。”

　　“怎么会这样？”叶东城皱眉，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悲是喜。

　　苏听蓝抽泣着，语无伦次地说：“高妈妈来找过我，她……她说高扬为了收购钻石世家，拿高家的……高家的祖业跟董事会的成员打赌。叶大哥，他……他这么做都是为了我，你知道吗？我不能害他，我不能害他，我不能害他……”

　　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绵绵不断地自她的脸颊滑落。

　　叶东城心疼地把她揽进怀里，滚烫的泪水透过薄薄的衣料，灼烧着他的肌肤和心。大掌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他像哄婴儿一般，温柔而耐心地哄道：“不要哭，这不是你的错。”

　　苏听蓝把脑袋埋在他的怀里，肩膀不住地抖动着，哭得前所未有的伤心，“叶大哥，我知道我和他是不会有结果的。我想忘记他，可是我做不到。我的心像被一千只蚂蚁啃咬着，好痛好痛……痛得无以复加……叶大哥，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傻丫头，不要害怕，有我在。我会陪着你，直到把他忘记为止，好不好？”

　　“叶大哥……”

　　那天晚上，叶东城一直陪着苏听蓝，直到她进入梦乡。

　　帮她盖好被子，他拿着手机走到阳台。

　　今晚的夜空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只有一片苍凉无边的漆黑。晚风带着微微的凉意，无声无息地划过，惹落了几枚枯黄的残叶。

　　借着客厅透出的微弱灯光，他按下开机键，又拨了一个号码，电话很快便接通了，“小王，我是叶东城。”

　　电话那端的人显然已等得心急如焚，听到叶东城的声音，立马连珠炮般抛出了一连串问题：“叶经理，您的手机怎么关机了？我刚才给您打了很多次电话都没打通！您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客户还等着我们签合同呢！”

　　“我在艺旭市。”

　　“什么？叶经理，您怎么回去了？合作方今晚设宴招待我们，对方的负责人发现您没有出席，觉得我们公司有轻视他们的意思，很不高兴。明天下午就要签合同了，您再不出现，我就完蛋了！”

　　“小王，我暂时走不开。在我回来前，你设法帮我拖延一下，麻烦你了。”

　　“什么？”电话那端的小王吓得哇哇大叫，“我不行的！叶经理，我这人有多少斤两，您是知道的，您要赶紧回来……”

　　“小王，”叶东城冷静地开口，打断对方还没来得及说完的话，“我还有事，先挂了，再见。”

　　“等等！叶经理，叶经理……”

　　随着叶东城按下挂断键的动作，小王震耳欲聋的尖叫声消失在夜色中。

　　叶东城握着手机，伟岸的身躯靠在阳台的栏杆上，表情复杂地眺望着远处的万家灯火。沉默良久，他像是下了什么重要决定，动作艰难地打开手机里的电话簿，拨了一个署名为“伯乐”的号码——

　　“您好，高先生……”

　　苏听蓝醒来的时候，一眼便看见叶东城。

　　他坐在床畔的木椅上，脑袋枕着手臂趴在床沿，睡得正熟。淡金色的晨曦透过半开的玻璃窗户以及被晨风微微拂动的粉色薄纱窗帘，落在沉睡的面容上。他的眉毛很浓密，看起来很有精神；他的睫毛长长的，低低地垂在眼睑下方，像一双飞累了、停在花瓣上休息的凤尾蝶；还有那高挺的鼻子、泛着蔷薇色泽的双唇、洁白如瓷的肌肤……

　　以前，她的眼里只容得下高扬一个人。如今，离开高扬，她头一次发现，这个陪在她的身边、守护了她五年的男人原来长得这么好看，一点儿也不比高扬逊色。

　　正当苏听蓝看得微微失神时，放在叶东城枕边的手机嗡嗡地振动起来，把她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她唯恐振动声吵醒熟睡中的人，下意识地拿起手机按了拒接键。可是，过了不到一分钟，手机又振了起来。她又按了拒接键。对方显然也不是轻易放弃的人，半分钟后，手机振动的声音再次响起。如此反复了两三次，苏听蓝被对方锲而不舍的精神折服，在手机下一次振动的时候，无奈地按下接听键。

　　不待她开口询问，电话那端便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夸张哭诉声——

　　“叶经理，我是小王，您现在在哪里？下午就要签合同了，您再不回来，就要出人命了！我还有八年的房贷要缴，车子的尾款还没付清，媳妇还没娶，孩子还没影，我还不想失业呀！叶经理，您就可怜可怜我这个‘四没人士’，赶紧回来吧！”

　　“签合同？”苏听蓝困惑地蹙起秀眉，低头看着趴在床沿的叶东城。他睡得并不安稳，浓眉轻皱，眉心里拢聚着抹不掉的忧色。

　　预想中的男声突然变成女声，电话那端的小王显然受到惊吓，迟疑了好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请问，你是？”

　　苏听蓝看着沉睡中的叶东城，犹豫了一下，低声说：“我是东城的朋友，他现在不方便接电话。请问你找他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忙转告。”

　　“好的，麻烦你转告他，如果可以的话，请他立刻回X市。”

　　X市？

　　苏听蓝困惑地问：“可是，他昨晚不是才刚从X市出差回来吗？”

　　电话那端的小王哭丧着脸，可怜兮兮地说：“我们的任务还没完成，叶经理是私自回去的。如果耽误了签约，我们整个团队都会完蛋的。”

　　怎么会这样？苏听蓝的大脑有一刹那的空白，她了解叶东城，他行事向来稳重。如果不是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他绝对不会冲动地抛下工作，急不可耐地飞回艺旭市。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皱眉苦思了片刻，叶东城昨晚跟她说的话突然跳进她的脑中——

　　“巧巧打电话给我，她说你最近心情很不好，茶饭不思，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她还问我，我们是不是吵架了。”

　　难道……

　　一个想法在苏听蓝的脑海中闪过，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匆匆跟电话那端的人道了再见，她连忙翻出叶东城的通话记录。一条条翻过，当凌巧巧的名字出现在她的眼前时，她紧张得连呼吸也忘记了。看一下来电时间，正是叶东城出现在她家门口的前三个小时！同时，那也是他出现在她家门前，接到的最后一个电话！按时间来推断，竟和她的猜想不谋而合！

　　紧紧地攥着手机，她的心里五味杂陈，说不上是感动，还是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沙哑的嗓音低低地自她的旁边传来——

　　“你都知道了？”

　　苏听蓝被这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双手微微一抖，掌心的手机滑落在柔软的床铺上。沉默了半秒，她僵硬地转动脖子，回头看着不知何时已醒过来的叶东城。四目相接的那一瞬间，她清楚地看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苦涩和自嘲。

　　一股酸意在她的心底滑过，她难受得几乎要掉下眼泪，“为什么？”

　　叶东城眼下的乌青浓得像两团墨块，明明是那么疲惫，他的声音却温柔得像窗外的晨曦，“巧巧说，你的心情不好，我就回来了。”

　　“那你的工作怎么办？如果你的上司知道你擅离职守，他一定会很生气的。”

　　伸手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发，叶东城温和地说：“没关系，小王会帮我扛着，等你的心情好一些，我再回去。”

　　苏听蓝知道，事情远远不如他所表现出的云淡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