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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议婚

  燕桐见云萝已接住木盒,轻轻撤回了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指尖移动之际,轻轻在云萝的手背上划过。云萝低头端详玉钗光泽,突然感觉手背传来一阵温痒,急忙抬起头来,恰好与燕桐的视线相撞。

  华容殿位于皇宫正中心,前方正对着祁帝的寝宫和灵堂,是祁皇后临时起居及诏见群臣之地。

  如今,大殿廊下的数十根金漆彩柱已缠裹上雪白的绫绢,宫人们都换上了黑白二色的丧服。殿前伫立的仙鹤、铜狮嘴中喷出一阵阵肃穆的檀香气息。偏殿两侧的回廊内,几排诵经的黑衣僧人神色庄重地一下一下轻轻敲击着木鱼。

  举国齐哀,沉重压抑的气氛令人几乎难以顺畅呼吸。

  云萝漫步走过御池边,仰首遥望宫门处“华容殿”三字匾额,清澈的秀眸中溢满了悲怆。而这种悲怆的绝大部分成因,是源于静妃的突然离去。

  突然,云萝发觉一阵异样的感觉从身后传来,于是下意识地转过眸光。

  御池对岸不远处,站立着一队异族装扮的人,他们隔着一弯御池春水,遥看云萝的侧影。

  其中一人身着白衣黑靴,头戴一顶纯金所制的盔,盔侧悬垂着两串长长的白色丝绒小球,腰间紧束着一条银带,双肩的银色披风向外侧微微挑起,上面装饰着银色水晶石。他的身材虽然魁梧高大,腰身却极细,他的面貌与中原人并不完全相同,粗犷中带着几分俊美,神情高贵端庄。

  云萝微微一怔,心中暗猜来人的身份,迅速抽身向宫门内行走,那人并不紧随,而是不疾不地带着十几名随从缓缓向华容殿内走来。

  一名小内侍小心翼翼地从云萝身旁走过,低声禀道:“奴才启禀三公主,燕国太子已到宫门前……”

  云萝假装没听见,侧身避过他,径自走向华容殿左侧的偏殿,对小雨说道:“你替我去叩见母后,就说我在偏殿内侯旨,既然今天有远道而来的贵客,等母后接见过他们,我再去给母后行礼请安。”

  小雨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殿外,说:“奴婢知道,公主不想见那燕国太子,可是皇后娘娘有心诏见公主,一定希望公主能够与他见上一面……”

  云萝摇了摇头,说道:“我与他虽然有婚约,依照规矩现在却不宜见面。母后宣我来华容殿,并没有明确降旨要我见他。你将我的话转呈母后,相信母后会体谅我的苦衷。假若母后另有旨意,再去见他不迟。”

  小雨见她心意坚决,无可奈何地走出偏殿,准备将她的的话向祁皇后如实禀报。

  偏殿的大门只是半掩着,云萝透过薄薄的纱幔,仍然可以清晰地看见一群人前呼后拥着燕桐从庭院中经过。

  过了不久,小雨去而复返,面带难色。

  云萝问道:“母后怎么说?”

  小雨不敢隐瞒,说道:“奴婢将公主的话向皇后娘娘禀报了。娘娘说,燕国太子此次前来一为拜祭先帝,二为下聘议定正式婚期。公主与他的名分已定,不需要避讳男女之嫌,况且他远道而来,公主若是避而不见,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云萝明白祁皇后的话意,知道今天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和燕桐见面。沉默片刻后,她对小雨说:“走吧。”

  小雨见她神色沉重,跟随在一旁轻声道:“公主还记得静妃娘娘的话吗?既然公主不愿嫁给燕国太子,不如依了娘娘的主意,反正秦王殿下本来就喜欢公主……”

  云萝迅速停下脚步,一双明眸回望小雨,小雨立刻住了口,低垂下头不敢再说。

  云萝迈步进入华容殿内,见祁皇后端坐在正中央主位,右侧的位置留着空,左侧龙凤呈祥的檀木椅上所坐之人,正是燕国太子燕桐。云萝微微敛衽向祁皇后行礼问安,并不抬头看燕桐。

  祁皇后待云萝礼毕,示意宫人给她在自己身旁赐座,转头向燕桐说:“常言道有缘千里来相会,先帝与燕帝陛下情同手足,如今两国得以结成儿女亲家,太子如此诚心相待小女,实在是天下万民的福气。”

  云萝所坐之处恰好在祁皇后与燕桐之间,距离燕桐的座位不过丈许,她虽然微微低头、不加任何修饰,神情略带凝重,却丝毫不减楚楚动人的娇柔姿态。她眉间流露出的那几分哀怨薄愁,更让人觉得自然亲切。

  自从云萝进入大殿之时开始,燕桐就已经将她的眉目、仪态看得真真切切,此时见祁皇后有意将云萝安置在他身旁以示亲近之意,心里已经明白几分,于是神态恭敬地答道:“祁国乃是礼仪之邦,皇后娘娘对燕桐如此礼让,反而让晚辈于心不安。晚辈和父皇已听说过祁国习俗,子女逢父母丧仪,除非当年即完成大礼,否则自次年开始的三年内皆不宜嫁娶。因此晚辈奉父皇之命前来祁国,除拜祭帝岳之外,还望皇后娘娘能应许晚辈不情之请,此次一并带公主返回翦州举行婚礼。”

  燕桐言下之意十分清楚,祁帝刚刚逝世,按照祁国礼仪,云萝会为父亲守孝三年,而燕帝却并不想等待三年之后再行婚礼,因此派遣太子燕桐亲自前来临安请求提前完婚,并趁此机会将云萝带往燕国。

  云萝担心祁皇后会一口答应下来,顿时急红了脸,顾不得女儿羞涩,急忙转向祁皇后低声说:“母后,儿臣不能……”

  燕桐身旁两名侍卫乍然听见云萝的拒绝之词,不由自主地一起向她看去,燕桐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仍旧神情自若地等待着祁皇后的回答。

  祁皇后不置可否,向云萝看了一眼,叹道:“两国婚约已结,燕帝思虑周到,本宫又怎能只顾着国丧耽误了儿女们的一生大事?不过,云萝虽然排行第三,却是第一位出阁的皇室公主,她的婚事不能过于仓促。”

  燕桐身边的一位年长内侍见祁皇后没有反对,立刻躬身说:“皇后娘娘的话极为有理,请娘娘不必担心,皇上已有旨意,等太子殿下将三公主接回翦州时,必定会为太子和公主举办一场燕国最隆重的婚礼,燕国上下早已开始筹备,决不至于仓促。”

  云萝听见他们的话,只觉心急如焚、浑身发凉,她的脸色由绯红渐渐转为苍白,几乎坐立不稳。

  燕桐冷眼注视着她的面容,神情渐渐显出淡漠之色。

  祁皇后依旧不肯明确给出答复,说道:“此事重大,我必须同秦王和群臣商议之后定夺。太子一路长途跋涉,不妨在宫中先歇息几天,改日再议吧。”

  燕桐站起身,淡淡答道:“皇后娘娘旨意,晚辈无不从命。晚辈想先去灵堂祭拜岳父,请皇后娘娘准许。”

  祁皇后示意身边内侍为燕桐等人领路,一边拭泪一边说道:“多谢……秦王在灵堂内主持拜祭,皇上临终时已将帝位传给秦王,命他择日祭天登基。你若是有其他要求,都可以与秦王先行商议。”

  燕桐轻施一礼拜别祁皇后,与众人一起离殿而去。

  云萝心头如同被一块千斤巨石压下,怔怔地看着殿中的大理石地面。

  祁皇后见燕桐去远,立刻沉下了脸,训斥云萝道:“你刚才说的是些什么话?你想告诉燕国太子,你不能嫁给他?两国联姻之事天下皆知,难道你想悔婚不成?婚姻大事岂可儿戏?你可知道,燕桐方才若是当面质问起你来,你身为一国公主,颜面何存?”

  云萝知道祁皇后为人端直,性情也算平和,通常都不会大声斥责婢女、宫人,今天疾言厉色教训她,心中想必是大为生气,于是屈膝跪在地面上,低头说:“儿臣一时失言,是儿臣的错,愿领母后责罚。”

  祁皇后余怒未消,本想再训斥她几句,想起静妃尸骨未寒,硬生生将怒意忍了下去,说道:“你在静妃身边多年,说话行事也该知道些分寸,怎么如此糊涂?若是现在得罪了燕国太子,将来之事只怕母后也无能为力!今晚我让秦王在观月亭设宴为他们接风洗尘,你且先回南苑去,晚宴时再过来。”

  云萝强忍住眼泪,不敢辩驳,低声称“是”后轻轻退出华容殿。

  小雨一直在殿外廊檐下等候,并不知道殿中所发生的事情,见云萝出殿后脚步越走越快,急得喊道:“公主!奴婢追不上!”云萝却更快步地走了。

  小雨猜想云萝是想独处一阵子,便不再追赶。过了一会儿,她以为云萝会回到南苑,匆匆忙忙赶回南苑却不见她的踪影,急忙与小翠二人四处分头寻找。

  云萝信步前行,不知不觉来到西苑附近的御河旁,正当春末,河面上落红成阵、芳菲浮动,微风过处,河岸旁种植的数株杏花树上的花瓣纷纷洒落河心,随着河水摇摇摆摆流出宫墙之外。

  小雨带领几名小侍女一起追寻到西苑御河河畔,一名侍女眼尖,发觉河畔翠绿的草丛中有一团白色光芒闪耀,急忙出声叫道:“你们来看,这是什么!”

  小雨疾步赶过来将那东西拾起,看清了正是清晨为云萝梳妆时插在她鬓旁的那一支白色珍珠钗,四顾河畔却不见人影。河水碧绿幽深几不见底,小雨当下急得六神无主,眼泪都快吓出来了,情急中只好对着河心大声呼唤。

  众侍女见她举止失常,一个个更加惊慌失措。御河是由天然河流改造而成,河底深达数十丈,虽有护栏,但这一带地处荒凉,木制的栅栏年久失修,好几处都有缺口,祁国宫廷中人平时都不敢轻易靠近。倘若云萝失足跌进河内,陷入了河底的漩涡,十有八九凶多吉少。

  一名侍女见情形不妙,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跌跌撞撞向中宫飞奔报信。

  祁舜整夜在祁帝灵前守孝,准备返回北苑歇息。他与显庆等人刚走到御河中段附近,就见一名侍女神情慌乱、仓促而来,祁舜的剑眉微微蹙了一下,对身边内侍说:“拦住她,父皇大礼之期,如此不顾礼仪在宫中恣意行走,成何体统?”

  内侍和祥闻言,立刻向前一步,大声呵斥道:“站住!你是哪个宫的宫人?秦王殿下驾前,岂容你行迹如此散漫?”

  那侍女也曾跟随云萝前往东陵,此刻遇见祁舜,顿时像遇见了大救星一般,一时顾不上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一边喘息一边向祁舜说道:“奴婢回殿下……三公主失足落在御河里,奴婢只看见一支珠钗……”

  她惊慌之下,说话已全无逻辑,显庆、和祥等人自然是听得一头雾水,完全不知所云。

  祁舜黑眸光骤变,厉声追问道:“你是说三公主落水了?什么时候的事情?在何处失足的?”

  那侍女拼命点头,回答说:“是三公主,刚才在西苑御河落水的……”

  祁舜不等她说完,身形如流星般飞掠而起,顷刻之间已不见踪影。显庆过了片刻才算明白过来,顿足叹道:“当真是国运不佳,好端端的怎么会出这种事情?”

  和祥也明白了几分,慌忙不迭喝骂身边的小内侍们说:“没眼色的一堆蠢材,还待在这里干什么?快拿防水衣和渔网去西苑救公主!”小内侍们顿时一哄而散,慌慌张张各自忙去了。

  祁舜来到西苑御河畔,见小雨手拿一支珠钗对着河水不停啼哭,只觉心头一紧,双足点地落在御河的石栏内。他回头见几名内侍已换好防水衣赶来,沉声命道:“加派人手下河打捞,看看是否有公主的踪迹。”

  显庆与和祥追到御河边时,见祁舜脸色阴沉地注视河水。御河表面看似平静,河底却遍布激流漩涡,水色并不清澈,看不清水中是否有人影。二人面面相觑,立刻下令让更多的内侍们跳入河中寻找。

  小雨将手中的珠钗呈递给祁舜,哽咽着说:“这是公主的珠钗,奴婢清晨时分替公主戴上的。”

  祁舜将珠钗置于掌心内,逼视着小雨问道:“她为什么独自一人来到御河边?西苑的侍女们今天都在做什么?”

  小雨向来畏惧他的威仪,吓得哭道:“都是奴婢的错!皇后娘娘诏公主去见燕国太子,奴婢原本是跟着公主一起去华容殿的,公主从华容殿出来以后就走得飞快,奴婢在后面追赶不上,我们追回南苑去,才知道公主并没有返回。”

  祁舜立刻沉默不语,黑眸流露出一丝怪异的神色,神情高深莫测。

  正当此际,远处的草丛内突然传来一个轻柔清脆的女子声音:“你们在找什么?”

  这声音的主人小雨再熟悉不过。

  众人一起抬头看向声音来处,见一名白衣少女从高达二尺许的蔓草丛中走了出来,她一头乌发垂肩,身形袅娜,姿容秀美,只是鬓旁空空如也,果然不见了那支珠钗。她正是祁国三公主云萝。

  小雨一个箭步向她冲了过去,顾不得擦拭眼角的残泪,拉着她的衣襟喊道:“公主!公主没有落水!可吓死奴婢了!”

  云萝手拿着一捧新鲜的蒲草,见御河旁众人惊惶、小雨又哭又笑,神色疑惑地向祁舜看了一眼,问小雨说:“发生什么事情了?”

  小雨立刻抬头,向云萝身后张望一眼后,恍然大悟着说道:“原来公主去了蒲草园。奴婢该死,因为只在河边捡拾到了公主的珠钗,还以为公主跌进了御河里,幸亏秦王殿下及时赶来相救!无论如何,只要公主没事就好!”

  云萝抬头看向祁舜,见他身穿着一件纯白色的孝服、金冠上还缠绕着洁白如雪的飘带,似乎刚从灵堂而来,昔日镇定内敛的神色全然不见,俊容显得惨淡黯然,黑眸中带着明显的焦急与忧伤之色,心里大略明白了事情经过。

  小雨爱主心切,过于小心翼翼,反而以讹传讹,让祁舜误会云萝当真落水,让众人虚惊一场。

  云萝见祁舜神情憔悴,想到他连日不分昼夜为祁帝守灵,心中不禁大为内疚,轻声对小雨说:“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不小心跌进河里?以后你不可以再这么莽撞了。”

  祁舜凝视了云萝一眼,见她安然无恙,也并不开口责怪她们,转身离去。

  侍卫宫人们见他一走,急忙收拾着准备打捞救人的用具跟了上去。

  云萝正不知该如何对祁舜开口道歉,见他一言不发离开,怔怔凝望着他冷漠的背影,心底涌起一阵淡淡的失落和伤感,暗自想道:“他虽然没有明言责怪我,却连话都不肯和我多说一句,一定是在怪我们行事草率。”

  她掌心不知不觉放松,刚刚采集的一大把蒲草滑落在草丛间,淡淡的兰香之气顿时从空气中弥漫开来。

  小雨急忙弯腰下去,准备帮她一一收拾起来,却蓦然发觉自己的手背上似乎有一颗水珠滴落,抬头望天并不见下雨,才明白是云萝的泪水,想劝又不知道从何劝起,只得愣愣地看着她。

  她等待了好半晌,才听见云萝淡地说:“我们回南苑去。”

  小雨见云萝伤心,知道其中缘故,不由心头发急。她四顾附近并没有别的人,说:“秦王殿下明明很关心公主,也许他今天太忙了,所以才没来得及和公主说话,并不是有意不理睬公主的。”

  云萝明眸注视着小雨,轻咬下唇说:“你……知道?”

  小雨并非不懂她的问话,却不敢直视她的清澈眼睛,低垂着头说:“奴婢又不是瞎子……公主的心意,奴婢怎么会不知道?况且秦王殿下对公主的好我都看在眼里。公主莫非忘了,静妃娘娘在西苑对公主所说的话?奴婢今天远远看过燕国太子一眼,总觉得他好陌生……公主还是不要离开祁国为好。”

  云萝忍不住伸出手来,轻轻抚摸小雨垂肩的短发——终究还是最亲近的人最了解自己,小雨对燕桐的陌生感与她对燕桐的感觉几乎如出一辙。虽然她与燕桐有名义上的婚约,今天在华容殿内,二人之间的距离却如同相隔千山万水,全无半点沟通的默契。

  她心有所感,放低了声音说:“有些人,看他第一眼就觉得陌生;有些人却总觉得很亲近熟悉,好像他时刻都在身旁一样。小雨,这种感觉真的很奇怪,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小雨停顿了一下,才鼓起勇气说:“公主对秦王殿下就是后者的感觉,对吗?”

  云萝的声音更低,答道:“他是我的哥哥,你不要说了。”

  小雨抬起头来看着她,说道:“可是公主与他并没有血缘之亲。看秦王刚才得知公主跌进御河时的焦急表情,还有那天他在西苑里对公主所做的事情……奴婢才不相信他只拿公主当妹妹看待!”

  云萝眼中带着犹豫说:“不可能的……”

  小雨机灵的大眼转了一转,说道:“有什么不可能?如果公主不能断定秦王的心意,不妨找机会试一试他。”

  云萝心中一动,想起一件事,轻轻叹息道:“假如我刚才真的跌进御河反倒好,不但不会惹三哥生气,今天的晚宴也可以不必去了。我今天在华容殿不慎失言,母后很生气,要我借此机会向燕国太子道歉。”

  小雨表情迷惑,问道:“公主为什么要向燕国太子道歉?难道公主说错了话吗?”

  云萝握紧了小雨的手,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是对是错。既然母后有旨,我又怎能违背她的心意?我们回去吧。”

  小雨见她神情迷茫,一时又问不出其中缘由,只得随她回到南苑内。

  夜幕降临,祁国皇宫内依旧灯火通明。

  祁舜奉祁皇后之命,在北苑观月亭内设宴为燕桐及其随从接风洗尘,排场虽然不是绝顶阔绰华丽,却也足够彰显祁国皇族的气派。

  八角亭内,每一角都放置着四颗夜明珠攒成的灯具,筵席所有的桌椅及用具皆是纯金或纯银镶嵌象牙所制,其中盛放的珍馐美味自不必说,单是百年陈酿的名酒,就有十八种之多。亭外另设有吹奏箫笛清乐的一班宫廷乐师,缓缓奏出略带轻愁的乐音。

  云萝缓步沿着台阶拾级而上时,见祁舜身着一袭纯黑色的丧服端坐在案首,燕桐依照祁国丧礼习俗将金冠除下,仅着一身简洁白衣。他们二人虽然把酒叙谈,却都是神色肃重,面上全无半点笑颜。

  云萝正要依照礼仪向燕桐行礼下去,燕桐早已抢先一步制止了她,说道:“公主不必多礼!”他以眼色示意身后随从,那内侍迅速闪身出列,手中托着一个精致的金盘靠近云萝,半跪在地恭声说:“燕国盛产美玉,这是太子殿下赠与公主的见面礼,请公主赐收。”

  金盘之上,一块红色的锦缎隐约覆盖着一物,似乎是一个方形的木盒。

  云萝没想到燕桐会在晚宴时赠送自己礼物,并不伸手去接。燕桐见她犹豫,自行将锦缎揭起,取过木盒递到云萝眼前,说道:“区区薄礼,燕桐擅自选来,不知是否合公主的心意?”

  云萝只得轻轻将木盒开启,见那木盒内放置着一支通体晶莹碧绿的玉钗,初看之下并不稀奇,但只要轻轻转移视线角度,玉钗所呈现出来的色泽就截然不同,有墨绿、深绿、浅绿等各种颜色,玉质纯净通透,毫无一丝瑕疵,堪称稀世奇珍。

  燕桐见云萝已接住木盒,轻轻撤回了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指尖移动之际,轻轻在云萝的手背上划过。

  云萝低头端详玉钗光泽,突然感觉手背传来一阵温痒,急忙抬起头来,恰好与燕桐的视线相撞,见他的眸光中流露出一种逼人的光影,竟似隐隐带着笑意,顿时惊得不知所措,红晕立刻浮现双颊。

  燕桐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仰慕之色,定定注视着云萝的羞涩模样,似乎对她的纯真反应极为满意,柔和了声音说:“倘若不合心意,以后等你去了燕国,后宫所有的珍宝随你尽情挑选。”

  云萝知道这份礼物不可拒绝,只得勉强向燕桐道谢,让小雨收起木盒。当她猛然抬头看向祁舜的时候,却发觉他深沉的目光并没有落在自己身上,而是神态如常,甚至带着几分欣许之意注目燕桐和他的随从。

  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心底里透出一阵空洞和失望。

  今晚的宴会固然是奉祁皇后诏命而来,在云萝的私心里,她却暗暗盼望着面对燕桐的时候,祁舜能够有一些异样的“表现”,借此来断定他对自己的感觉和心意。然而结果却是如此残酷,看来小雨的猜测并不是祁舜的想法,一切不过是她们的自作多情而已。

  云萝勉强坐下来,芳心纷乱如麻,情绪低落,听着宫廷乐师们吹奏了一曲后,终于按捺不住,站起身离开席位,沿着小亭一侧的蜿蜒山路走了下去。

  微凉的夜风吹过,她站立在半山腰,倾听着夜空内飘来的幽怨箫曲,几乎泫然欲泣,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仿佛有人从观月亭内跟随而来。

  她并没有回头,一种强烈的熟悉感觉却告诉了她来人的身份。

  祁舜靠近她的身侧,出声问:“为什么一声不响地离开?难道母后没有告诉你,今晚的宴会是为了款待远道而来的贵客?”

  云萝紧咬着下唇,极力控制着情绪,尽量温柔地回答说:“我身体有点不舒服。”

  祁舜黑眸一闪,正视着她的眼睛说:“如果真的是身体不适,你可以向他说明原因再走,这样不明不白走掉,只会惹人猜疑。”

  云萝脸色苍白地凝望着他,心头的失望之情更加浓郁难解,泪水止不住地滑下脸颊,抬头说:“你是来纠正我、告诉我,我今晚又犯了一个错误,对不对?”

  祁舜沉默不语。

  二人静静对峙了片刻之后,云萝突然伸手拭去眼角的泪水,转身向观月亭内走去,一边走一边说:“多谢三哥训导,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祁舜面无表情站在原地,直到云萝的纤秀背影在山间消失,他都没有改变过原来的姿势。

  燕桐冷眼看着云萝悄然离开,若无其事地继续与随从举杯言笑,聆听乐师吹箫,欣赏夜空的无边月色,直到云萝不声不响返回到她的座位上,他才轻轻站起,走到她身旁,带着几分关切,说道:“公主今晚看起来气色不太好,或许是乐器嘈杂伤神,不如让乐师退下,公主早回寝宫歇息。”

  云萝恨不得立刻离开,马上生硬地答道:“好。”

  燕桐环顾了一下观月亭外的夜景,接着说:“听说公主居住在南苑,离北苑尚有一段距离,我想送公主一程,可以吗?”

  对于他有意的殷勤关切,云萝下意识地拒绝他说:“多谢你的关心,可……”

  她的“可是”还没有出口,燕桐迅速接过话头,欣然道:“公主觉得可以,实在是我的荣幸!”

  云萝知道他故意误解而制造二人独处的机会,料想自己只要答应下来,今晚一定难以摆脱他的纠缠,微微摇头说:“不用了,我只是有些头晕,我的侍女跟随我一起过来,有她陪着我,我不需要特别护送。”

  她再一次明言拒绝,燕桐果然不再勉强,保持着他风度翩翩的君子之风,微笑道:“既然如此,我今天不做护花使者了,公主一路小心。”

  云萝胡乱点了点头,带着小雨匆匆离开观月亭,小雨临走时环视了一周,发觉亭中并没有祁舜的身影,暗自觉得奇怪。

  从祁国皇宫北苑到南苑,中间间隔着一座巨大的御花园。

  花园内有几处巨大的人工湖和巍峨嶙峋的大片假山,处处亭台楼阁相连,花草树木间杂其间,间或可闻夜莺的低啼之声。正值祁帝国丧之期,水阁蜿蜒曲折的回廊上悬挂着一整排素白色的宫灯,映射着波光粼粼的湖水,光线显得模糊而迷离。

  云萝与小雨走过湖面时,云萝抬眸张望湖心夜景,一队巡夜的小内侍们提着宫灯迎面走来,他们向云萝恭敬下拜后,继续前行巡夜。小雨担心太晚了南苑宫门会被关上,便催促云萝说:“公主,早些回去吧!”

  云萝仿佛没听见一般,倚靠着长廊的圆柱,回想祁舜若即若离的冷漠态度和燕桐的殷勤关切,一种锥心刺骨的失落感觉从心底蔓延开来。

  入宫十年至今,她所认识和接触过的男子几乎只有祁帝和祁舜两位,她并不了解自己的义父和义兄是怎样的人,也不了解男女之间的感情,倘若没有前不久的那一次东陵之行,她仍旧会和以前一样,等待着“御赐”的婚约降临,等待着被祁国作为“和亲”的礼物送往燕国后宫。或许,她还会觉得,相貌英俊、举止端庄高贵的燕桐会是一位理想的夫婿人选。

  然而,一切仿佛在不经意之间被某种奇异的东西所打乱。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祁舜的冷肃模样渐渐进驻了她的心房,渐渐地占据了越来越大的空间,大到很难再容下其他男子的身影,甚至包括燕桐,这即将成为她丈夫的男子,都被摒弃在外。

  她当然明白,这种感觉不是简单的兄妹之情。可是此时此刻,祁舜他心中又在想些什么呢?

  夜色中,她茫然凝望着湖心,神情凄地楚哀伤而立,仿佛早已忘却了时间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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