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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秘密

  他凝望着云萝,深沉的眼眸里并没有激情的神色,仿佛已经完全恢复了理智和清醒。云萝带着几分羞涩与战栗,紧咬着红肿的下唇,心头满溢着一种奇特而复杂的情绪,似乎是喜悦,又似乎是惶恐。

  转眼七日已过,祁帝的祭祀大典、灵柩下葬皇陵等事都顺利完成,祁国满朝文武大臣都将注意力转向筹备新帝登基礼仪上。

  祁舜更加忙碌,云萝除了偶尔能在大殿上远远看一眼他的身影之外,几乎没有与他单独接触的机会,她不敢将暗藏的心事对任何人说出来,只能暗自伤心。

  与此同时,燕桐对她的关怀和追求之意却更加明显。

  每日清晨,他都会命随行的侍从送一件燕国带来的新鲜奇巧的礼物来南苑给她,以期博取美人一笑。云萝并不在意这些礼物,却无奈燕桐的一片真诚心意,所以偶尔也会在南苑寝宫内与他见一次面、对弈几局。

  暮春时分,南苑外种植着一排高大的树木,一阵阵早开的玉兰花香气随风飘来。这日,燕桐和云萝正在树下对弈。

  云萝拈起一颗纯黑色的棋子,托腮凝想着下一步的走法。

  燕桐自幼研习棋艺,区区数子就将云萝逼入僵局,他见云萝犹豫,随手端起桌案边放置的香茗,神情自若饮了一口后放下,不料他的举动太大,茶杯碰撞桌案时微微摇颤,竟将几滴茶汁飞溅到云萝的月白色素罗衣上。

  云萝正要回头呼唤小雨拿绢帕来,燕桐仿佛早有准备,从衣袖中取出一方素绢,靠近云萝身边递给她,微笑道:“实在对不起,不慎失手湿了你的衣裳,”他说话之际向身旁站立的侍从示意,接过那人手中捧着的一个小锦缎包袱,说道,“我从燕国带来一件锦衣,请公主试一试。”

  燕桐平时所赠,都是奇珍异宝,云萝见他对这件锦衣似乎格外珍视,不禁略有迟疑,说道:“殿下送我的礼物太多了,况且我在宫中有更换的衣服,用不着这么多。”

  那侍从将锦缎包袱展开,云萝只觉眼前一阵金光璀璨,原来锦袱内放置着一件由五彩凤凰羽毛织就而成、领口和袖口镶嵌着七色宝石的精致宫裙,裙边处的花纹系金丝银线所绣,光华熠熠,夺目纷呈,整件罗衣所散发出的光泽几乎灼痛了众人的眼睛。

  房间内侍立的祁国皇宫侍女们,包括小雨在内,都从未见过这么新奇的衣服,早有人忍不住脱口惊呼出来。

  燕桐紧紧注视着云萝的表情,静待着她的反应。燕国宫廷中不乏公侯千金、小国公主,她们见到这件锦衣的时候,无一不是惊讶赞叹,即使是最高贵、最骄傲、最矜持的女子,也无法掩饰对它的喜欢和仰慕。

  二人相识数日以来,他几乎没有看到过一次云萝发自内心的笑意。此时将这件“镇宫之宝”赠予云萝,就是期待着能够看见她和别的女子一样开心,即使只看到她的一丝微笑,也算是不虚此行。

  然而,他所没有料到的是,云萝怔怔凝望着那件锦衣,明净的眼眸中竟然显现出一种万分恐惧的神色,她仓皇用衣袖遮住眼睛,摇头大声说:“不……我不要!”

  燕桐察觉情形有异,迅速伸手扶住她,问道:“公主,你怎么了?”

  云萝仿佛看见了令她异常惊骇的东西一般,慌乱地站立起来,无意中,她衣袖上所点缀装饰的缎带拂过棋盘,将数枚黑白棋子带翻在地,“哗啦啦”一阵乱响,她更加惊惧不已,指尖颤抖着抓住燕桐的衣袖,说道:“救我……爹爹……”

  燕桐眸底升起一丝疑惑,重复着说:“公主为什么如此呼唤先帝?”

  小雨见状不妙,担心燕桐会怀疑起云萝的真实身世,急忙向他们二人冲了过去,灵机一动说:“奴婢听说公主小时候对先帝撒娇,常常这么呼唤来着……公主可能是犯了旧疾,请太子殿下暂且离开南苑,奴婢去宣御医过来!”

  燕桐并不看她,说道:“你们去传御医,等确定公主无恙后我再离开。”他将视线转向云萝,见她神态柔弱可怜,忍不住俯身将她揽入怀中,在她耳畔柔声说:“都怪我思虑不周,送的礼物不妥,让你觉得不舒服了。你如果害怕就告诉我。”

  他心目中早将云萝当作未来的妃嫔,自从第一次见到她时就为她怦然心动,加上近日来时常窥测到她的柔姿倩影,早就想寻找机会一亲芳泽,无奈云萝处处留心、严加防范,从不让他有机会亲近自己。此时云萝惊惶不安,恰是舒解相思之苦的大好机会,他又岂肯轻易错过提前享受作为她夫君的幸福感?

  云萝脑海中,早已一片混乱。

  燕桐赠予的这件锦衣无意间打开了她儿时记忆的闸门,她隐约觉得这件锦衣似曾相识,努力回想之后,却发觉年幼时的零星记忆中,竟然多出来一些零星的片段。

  ——仿佛是一个暴雨如注的秋夜,一名美绝人寰的女子伸手抚摸着锦衣,她嘴角残留着殷红的血渍,美丽的面容上布满孤独与凄凉,清冷的眸中带着依恋和不舍,发出一声低沉的呼唤:“丹姬不能再照顾洛儿了……”

  ——漫天雪花飞舞的严冬,一名身材高大的黑衣男子胸口血流不止,怒视环伺而来的大批盗匪,他一只手护着怀中的年幼女童,一手紧抱着那件锦衣,就在他被其中一名盗匪打落万丈悬崖的一瞬,一道白影从天而降,于千钧一发之际接住了被凌空抛出的女童,女童不停地大声哭叫:“救我……爹爹……”那黑衣男子却与锦衣一起坠落崖底,再无踪迹。

  这些片段像是梦魇,却比梦魇更残酷可怕。

  逝去的美丽女子和黑衣男子,他们一定是云萝真正的亲人,如果剑湖宫主冷千叶没有在十一年前及时赶到,云萝的命运将会和他们一样。

  云萝想到这里,看燕桐的眸光带着无限狐疑,她强忍住泪水,努力镇定着情绪,声音微微颤抖,问道:“请你告诉我,这件锦衣……它的来历吧!”

  燕桐并不慌乱,点头说道:“这件锦衣是我父皇多年珍藏之物,听说当年汇集无数能工巧匠的心血才织造而成。父皇三年前将它赐予我,你是我未来的妃子,只有你才配得上这件珍贵的衣服。”

  云萝将信将疑,追问说:“你是说,这件锦衣一直都是燕国的?而且多年前就已在燕国宫中?燕帝收藏它距离现在有多少年了?”

  燕桐看着她纯真迷惑的眼神,微笑着说:“我何必骗你?它当然是燕国的,父皇收藏这件锦衣少说也该有二十余年了,不过,无论历时多久,宝衣的光华永远都不会褪色,所以父皇才会将它视为至宝。”

  云萝暗自思忖,假如燕桐的话是真的,那么云萝记忆中出现的锦衣显然并不是眼前燕帝收藏的这一件,况且黑衣男子已经怀抱锦衣坠落悬崖,那一件锦衣又怎会重返人间?但是,这两件完全相同的锦衣之间之间必定有着某种关联。

  她继续追问道:“这种锦衣,不知天下间会有几件?”

  燕桐思索片刻后回答:“这个问题只有等返回翦州后请教父皇了。”他略有停顿,又低声道,“按照原定日程,三日后我就要返回翦州,只要你皇兄点头准许,我们可以一起回去。到时候你有任何关于这件锦衣的问题,都可以直接向我父皇寻求答案,岂不是更好?”

  他再一次暗示云萝,想携带她一起返回燕国。然而,他的殷勤与关心,却让云萝内心更加混乱与迷茫。

  眼前的燕桐是她“指定”的未来夫婿,他的风度、他的体贴、他的用心、他来到祁国后对她的一言一行,非但不是静妃所探听到的那样,反而看起来他的为人处世几乎可以算是完美无缺。将终身托付给一个这样的男子,无论是谁,似乎都不该有任何委屈。

  燕桐注视着云萝静默的表情,借以窥测这位祁国公主的心意。

  眼前的她看似清冷孤傲,却有一种天生的柔顺乖巧气质,只要有人肯用心对待她,就必定能够摘取这朵清纯的小花儿,赢得她的芳心。他所喜欢的女子从没有人能逃过他的温柔攻势和耐心追逐,更何况云萝将会是他名正言顺的妃子。

  他对自己深具信心,因此更近一步,以更加温柔体贴的语气说:“燕国虽然地处偏远,皇宫内也有许多江南景致的宫苑,我将这些园子都送给你。如果你以后想念家人,我会时常陪你一起回祁国来看望他们,好不好?”

  云萝低垂着头,始终不肯说话。

  燕桐只当她是害羞,见御医匆匆赶到,也并不勉强她回答,微笑着起身说道:“这件事我会与秦王商议,你等我的消息吧!”

  皇宫北苑内,祁舜神色庄重,独自一人端坐在书案前,提笔批复案上堆积如小山一般来自祁国各地州府郡县的奏折。

  祁帝生前以“仁孝”二字治国,十分看重和听取来自民间的建议,并颁布圣旨令所有祁国官员,无论官阶大小,只要事关国计民生,都可以直接向皇帝上书进言,并且还坚持一一批复,直至卧病后才将一部分公文交给祁王、另一部分交给秦王祁舜处理。

  祁舜从东陵归来后又忙于料理祁帝丧仪,无暇及时批复,连日来堆积的公文越来越多,以致经常通宵达旦办理公文。刚才他抬眼看到其中一份奏折的内容,俊面顿时变得阴郁无比,向门外沉声道:“显庆进来!”

  显庆早已进宫等候在门外,听见他的召唤,立刻推开书房门,走近祁舜桌旁道:“属下在。”

  祁舜将手中奏折“啪”的一声丢弃在桌沿,冷然道:“你看看。”

  显庆接过奏折,看清了上面的内容,是一份镇江知府奏报关于祁王在镇江购置私宅及训练营卫家丁的密报,他思索片刻后回答说:“以属下之见,镇江知府决不敢凭空捏造事实。祁王购置田产,想必早有远离京城之心,然而秘密训练营卫,实在大有可疑!殿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显庆深知祁舜的心思,祁王身为摄政王多年,行事公允,深得众望。但是,对年轻的新帝而言,有一位过于能干的叔父在朝,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祁舜与祁王之间平日貌似亲密和睦,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祁舜并不直接回答,反而转换了话题问:“冷千叶之事,你查得怎样?”

  显庆忙道:“属下今日进宫,正要向殿下禀报这件事情。据属下查访,冷千叶与那飞燕楼的掌柜颜夕之间交情匪浅。二人十几年前就曾相识,冷千叶时常前往飞燕楼拜访她。另外据祁王府中的知情之人说,颜夕本是一名沦落风尘的歌姬,偶然与祁王相识,祁王曾为她在王府内建造过一座庭院,但是颜夕抵死不肯嫁入王府内,祁王只好秘密前去探望,此女可以算是祁王的外室侍妾……”

  祁舜听他详细述说了一遍所探听到的情况,冷淡的面容看不出一丝情绪,说道:“你见过她吗?”

  显庆点头答道:“属下为此特地去过一次飞燕楼,那颜夕虽有几分姿色,看起来却与其他青楼掌柜相仿,浓妆艳抹,对客人言笑逢迎,并没有特别动人之处。”

  祁舜唇角微带一丝讥诮,说道:“如果真是这样,皇叔的心思就更值得揣摩了。祁王府中美人不计其数,他为什么会独独钟情于一名风尘女子,还对她如此纵容?”

  显庆怔了一怔,伸手挠了挠头说:“这个……属下也不明白,或许是因为祁王情之所钟,那个……情人眼里出西施,也未可知。”

  他毕竟是少年心性,时常会有一些不经意的小动作和搞笑之言,祁舜虽然为人端肃严谨,对待自己信任的属下却极为宽容,也并不与他计较,说道:“这件事与镇江知府所奏之事,一并交给你再查,我不希望下次再听到你支支吾吾。”

  显庆闻言不禁有些着急,忙跪地叩首说:“属下必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再来回报殿下!”

  祁舜见他一副紧张的模样,暗自觉得好笑,脸色略微舒缓了些,正要和他商议别的事情,却见小内侍和祥匆匆走进来,禀报道:“回殿下,三公主那边今天又出事了!”

  祁舜黑眸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平静地问:“什么事?”

  和祥忙将燕桐与云萝在南苑对弈、赠她一件锦衣却导致云萝失态尖叫一事向祁舜禀报了一遍,料想他会立即赶往南苑看望云萝,试探着说:“御医刚刚过去探视公主了,要不要奴才代替殿下传话去南苑?”

  不料,祁舜的态度却极其冷淡,他轻拂衣袖返回桌案前坐下,漠然说:“不必。”

  和祥想起一件事,小心提醒着他说:“燕国太子即将返回翦州,昨晚他又向皇后娘娘提出想带公主一起同行,皇后娘娘还没有答应,只说等秦王决断。此事不能再拖,殿下今日也该给他答复了。”

  祁舜眸光注视着面前的奏折,并不抬头看他们二人,说:“回复他,父皇以‘仁孝’治天下,如今仙驾未远、举国齐哀,皇妹远嫁之事,恕难从命。”

  显庆与和祥二人对视一眼,刚刚暗自松了一口气,不料他们二人还没有转过身来,书房殿门外一名小内侍已弯着腰走进来,躬身传报说:“奴才禀秦王殿下,燕国太子向北苑来了,说有一件要紧事,需要与殿下商议,请殿下赐见。”

  祁舜闻言立刻放下手中奏折向殿门外走去,显庆与和祥更不敢怠慢,紧随在他身后出门迎接。

  祁舜和燕桐二人在偏殿内会晤。燕桐注视着祁舜,先开口说道:“小弟来时所求,不知祁兄意下如何?”

  祁舜带着一种他习惯性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笑容,缓缓说:“假如换成是你,今时今日与我易地而处,推己及人,不知又会如何回答?”

  燕桐察觉他语带机锋,却并不计较,反而带着几分轻松笑意说:“祁兄的假设,对我而言并不可能。我在燕国皇宫内只有一位皇姐燕梧,一年前她已经下嫁给驸马了。假如我有云萝这样的皇妹,必定视她为国之至宝,然后待价而沽。”

  他直呼云萝的名字,并不称“三公主”,不但刻意在祁舜面前显示自己与云萝之间的亲密关系,而且暗讽祁国有意拖延婚事,语气也够厉害。

  祁舜淡淡地说:“待价而沽?我一直以为燕国太子无意于商贾,却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念头。倘若燕国真有待嫁的公主,你岂不是大大如愿了?”

  燕桐听到这里,不禁开怀一笑道:“祁兄高见,只是小弟生来没有同胞皇妹,一时也不会凭空从天而降,怪只怪父皇当初不曾未雨绸缪,即使当年从宫外寻来、在宫中教养成人也好。否则小弟何至于现在有心做国舅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他话一出口,显庆与和祥二人早已惊得目瞪口呆,不知燕桐的话是有心还是无意,他们都双双看向祁舜,向他投以征询的目光。

  祁国与燕国之间的关系,源于祁帝与燕帝的结盟。

  早在轩辕氏灭绝之前,祁帝曾与燕帝暗中私相往来,燕帝为了获得祁国的帮助,常派遣使者赠送燕国特产的汗血宝马及良弓、名剑,祁帝当年身为天璧国诸侯王,为巩固塞外边防,也时常对燕国加以笼络。然而究其根本,二国不过是互有所图、彼此牵制的“朋友”,这种“朋友”之间一旦出现利益之争,瞬间就会变为敌人。

  比如燕国太子燕桐与新荀帝荀栖凤,二人的随行护卫曾在交界处原始森林内因猎物之争起过冲突,加上其他几件不如意的事情,二人关系早在三年前就已破裂。只因燕帝尚在,新荀帝勉强维持着目前的和平状态,一旦燕桐登基称帝,一场恶战势必不可避免。

  一朝天子一朝臣,合久必分本是自然规律。

  这些年轻的皇储们作为新一代的继承人,都非常清楚其他诸国王子的能力和手段,他们从小所受的教育和训导原本带有极强的政治目的,在这种压力之下成长起来的男人,注定不能成为朋友。他们父辈当年所签订的六国“帝京之盟”,未必能够得到他们的认可,或许还会有某些帝君碍于情面自己遵守着约定,却将野心潜藏起来,暗中鼓励支持自己的下一代毁约,将来一统天下、独掌万里江山。

  祁舜并不动容,却转过话锋说:“我们东陵遇袭之事,你想必已经知道了?”

  燕桐的笑容瞬间消失殆尽,不再保持谦谦君子的温和态度,说道:“小弟在燕国已得知此事,那罪魁祸首如何解释?”

  祁舜接下他的话道:“父皇驾崩之时,荀帝曾派使者前来祭奠,并说会协助追查刺客来历。”

  燕桐眼神更冷,道:“荀栖凤未免欺人太甚!假如真的让他得手,燕桐颜面何存?祁兄近日国事繁忙,恐怕也无暇照顾云萝,既然如此,不如早日让她随我回去,以保安全。”

  原来,这才是他亲自前往祁国吊唁祁帝、要求接走云萝的真实目的。

  祁舜冷眼观望他的面容,说道:“孝为天下之本,即使你将皇妹带走,此时举行婚礼也于礼不合,有违天理伦常,一旦惹发天怒,只怕将来伤及燕国子孙福祉。假如你是为她的安危担心,实在大可不必。”

  燕桐紧逼一步,眼神与他交锋,追问:“你要我如何相信?”

  祁舜微微昂首,说道:“我保证。”

  燕桐陷入了一阵沉默,半晌才淡淡一笑道:“只要祁兄能保证三年之后将她毫发无损地嫁往燕国,小弟自然无话可说。希望祁兄千金一诺,言出必行。”

  夜幕降临时,祁舜依照惯例前来南苑向永妃请安。

  永妃因为云萝现在寄住在南苑,便带着月芷过去探望了一番,见她睡着,叮嘱了小雨等侍女几句就各自回宫。祁舜走进永妃的寝殿时,月芷正陪伴着永妃说话解闷,她与祁舜常常见面,对他并不避讳,急忙站起给他让座。

  永妃示意祁舜坐下,问他道:“燕国太子求婚,皇后说等你决断,你如何回答他的?”

  月芷低头侍立在永妃身旁,装作漫不经心把玩着两只彩绘核桃,暗中却留心着祁舜的表情。

  祁舜并不对她们多加解释,只道:“儿臣已回绝了他们。燕桐后天一早返回燕国,等三年之后,父皇礼仪期满时两国再续婚约。”

  永妃听他提起祁帝,忍不住以绢帕拭泪说:“皇上去得仓促,那天都没来得及和你多说几句话,你去东陵的时候皇上曾对我说,日后留下的祁国子民社稷全靠你独自支撑,他实在放心不下,如果朝中有大事发生,让你务必多与祁王商议。”

  祁舜脸色冷淡,说道:“儿臣知道了。”

  永妃凝望着他,轻叹了一口气,又说:“还有一件事,虽然说当年术士有言你命中不宜早娶,但是你今年也二十有余了,身边不能没有人侍候。如今北苑中的那些侍女里面的确没有出色的人选,怨不得你不喜欢,等下个月你登基大典之后,我们再为你重新在国中挑选宫妃……”

  祁舜听她絮絮叨叨说完,简洁回答说:“儿臣最近很忙。”

  永妃带着几分责备之意,说道:“自从你十八岁加冠以来,你哪天不忙?你不能每次都拿这样的理由来搪塞我们!倘若你心有中意之人,何妨对我们说出来?如今祁国天下都是你的,你想要谁,谁还敢说半个‘不’字?你……”

  月芷手中的核桃突然摔落在地,骨碌碌滚出数丈开外,她急忙俯身去拾,低头抱怨说:“这核桃真是滑手,每次都让人家拿不稳!”

  永妃并不在意,继续自顾自对祁舜说:“皇上的江山社稷都落在你的身上,你究竟是什么打算,总要告诉我们才好,免得我们为你白忙一场,反而不合你的心意。”

  祁舜等她说完,立刻站起身告退,轻声道:“母妃的叮嘱儿臣都记下了。地方呈递的奏折还有一部分没有处理完,我先回北苑去,明日再来给母妃请安。”

  永妃无可奈何,只得说道:“你去吧!”

  祁舜行礼退出后,永妃不免又有一些唠叨,月芷在一旁静静聆听,说了许多开解她的话,哄得永妃开心起来,才笑道:“儿子大了,将来又是国君,早已由不得我教训,还是有个听话的乖女儿好。”

  月芷趁机撒娇说:“既然如此,女儿就一辈子陪在母妃身边了!”

  永妃看着她笑道:“那岂不是误了你的终身大事?以你的人才、品貌足够为妃为后。假如你真的愿意,母妃倒是可以想想法子。”

  月芷顿时羞红了脸,低头娇嗔说:“母妃又在取笑人家了……只要母妃不赶我出宫就好,哪里还用想什么法子?”

  永妃并不多说,注视着她道:“如今和以前不同,有些事也不急于一时。来日方长,我们慢慢看着吧。”

  夜晚的南苑一片幽静。祁舜出了永妃的寝宫,似乎要往北苑而去,走到南苑中庭时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和祥抬头四面张望了一番,凑近他身边细声禀报道:“公主住在西面的抱厦,燕国太子殿下每天都来看望公主。奴才听说燕国太子今天送给公主的锦衣十分华美,不知道公主为什么会突然惊恐失态。据奴才猜想,或许是有别的缘故。”

  祁舜微微侧身看向西面的三间抱厦,依稀可见灯光明灭,窗纸上映射出侍女们来往穿梭的身影。

  和祥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说:“静妃娘娘刚刚仙逝不久,公主年纪还小,今天又受了一番惊吓。殿下既然来了,何不亲自去探望公主、以示关怀友爱之意?”

  祁舜沉默了片刻,和祥本以为他会离开南苑,不料他转身就向西面走去,急忙跟随在后。

  和祥静候在外。祁舜穿过重重碧绿色的纱幔,站在帐前一丈开外,透过薄薄的鲛绡帐注视云萝。

  云萝服过御医开出的镇静安神药方,假装合眸安睡,其实并没有睡着,脑海中依然不停闪现那些幼年时的可怕梦魇。她听见轻轻的脚步声,微微张开了眼睛,发觉朦胧的灯影下有一个高大俊逸的黑衣身影,立刻警觉起来,举手将纱幔掀起,轻声问:“是谁?”

  等看清了来人是祁舜,她不禁愣住了,一时之间几乎僵住呼吸。

  祁舜同样定定地注视着她,此刻,他的神情在灯火辉映下突然变得无比温柔,幽深的黑眸中带着淡淡的怜惜,复杂的眼神犹如狂风漫卷,在云萝的心湖中激起万道波澜,将她压抑许久的心事激发出来。

  两人对峙良久,却都无话可说。

  云萝的手臂渐渐无力地垂落下来,纱帐从她眼前滑落的一瞬间,有一只手伸了过来,似乎想替她将纱帐拾起挂在床头银钩之上,中途却突然改变了方向,将目标转向了她右手的纤纤玉腕。

  他顺势一带,她的整个身体向前倾侧,轻而易举地落入了他的怀中。

  她仓皇地抬起泪眼,却见他黝黑的眼眸仿佛两泓黑色的漩涡,把她困于其中,让她不由自主地深陷进去,再也无法自拔。

  他伸手抚摸着她娇嫩的面颊,终于,不再犹豫徘徊,低头轻轻吻住了她。

  云萝只觉得世界一片天旋地转,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一团朦朦胧胧的云雾,呼吸之间只有祁舜那陌生而又熟悉的淡淡熏香气息,直到她突然感觉到唇间传来一阵痛楚,才发觉他竟然用牙齿轻轻啮咬着她。

  那微弱的痛觉,让她徒然清醒,混乱中,她无比艰难地吐出一个字:“不……”

  他并没有等待她开口拒绝,又一次亲吻着她……他的指尖轻轻抚过她的如云乌发,他突如其来的举止让云萝几乎喘不过气来,只能无助地瞪大眼睛凝望着他,示意他不要这样对待自己。

  片刻之后,他终于停止了亲吻。他凝望着云萝,深沉的眼眸里并没有激情的神色,仿佛已经完全恢复了理智和清醒。云萝带着几分羞涩与战栗,紧咬着红肿的下唇,心头满溢着一种奇特而复杂的情绪,似乎是喜悦,又似乎是惶恐。

  祁舜严肃的俊容呈现出一丝难得的笑意,缓缓伸手,将她轻柔地揽入怀中。

  不料,云萝这一次居然不肯顺从,挣扎着说:“不要……你不能这样对我……”

  他凝望着她的清澈明眸,问:“怎么了?难道我的感觉有错,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

  云萝心里猛地一颤,祁舜居然早已看穿了自己的心事,并且毫不避讳地说出自己暗恋他的事实!如果他早就有所察觉,为什么还要求她去陪伴燕桐、向他道歉?为什么在众人面前对她冷漠疏远?为什么数日来任凭燕桐对她追求而不理不睬、避而不见?

  她心中有太多太多的疑问,全都化作不争气的泪水,一颗一颗滴落下来。

  祁舜收敛了笑容,说道:“别哭了,如果你觉得留在祁国委屈,我就准了燕桐所求,让你随他一起回燕国去吧。”

  云萝一时情急,果然吓得住了哭,哽咽着说:“我不要去燕国……”

  祁舜盯着她,反问道:“你心中当真的是这样想吗?”

  云萝的心早已被他的俊逸风姿所占据,此刻又被他时而狂野、时而冷漠、时而肃重的态度搅得晕头转向,心头乱得一塌糊涂。她如同一只受惊的小兔,睁大一双明眸怯怯看着他,再不敢轻易说话。

  祁舜候着她静下来,问:“这些天你常常与燕桐见面,今天他在这里对你做过什么?”

  云萝料想他有所误会,低声辩解说:“我们今天在一起下棋,他送了我一件衣服,没有对我做什么。”

  祁舜注目她纯净无辜的眼神,忽然站起身来,似乎准备离开。

  云萝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生气,神情惶恐地捉住他的衣袖,低声说:“三哥,你不要走……”

  祁舜定住了脚步,却并不看她,淡然说道:“你还有话要对我说吗?”

  云萝唯恐他会决然而去,顾不得羞涩,抬眸说道:“我和他之间真的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三哥刚才对我所做的……也没有……”

  祁舜闻言轻轻转身,将她重新揽入怀抱之中,用指尖擦去她的泪珠,轻声道:“傻瓜。”

  云萝仿佛明白了什么,她再也隐忍不住,像一个小女孩般埋头在他的怀中不停抽泣着说:“你是故意的,从我去御河旁边采蒲草的时候开始,你就以为我愿意跟随燕桐回去,所以故意不理我、疏远我,对吗?”

  祁舜拥紧了她,轻声安慰说:“我已拒绝燕桐的要求,父皇三年孝期之内,不会有任何人逼迫你离开临安了。”

  云萝听见这个消息,自然开心不已,她渐渐向他依偎过去,趴伏在他宽阔的肩膀上,合眸汲取着他身上的淡淡气息。

  祁舜半晌不见她回答,侧转头去看她,恰好对上她柔情似水的眼神,四目相对之际,彼此情潮顿生,他不由自主地低头亲吻着她的额头、鼻尖,最后轻轻落在她的温润的红唇之上……

  这一次的甜蜜亲吻与他刚才的冲动之举并不相同,这一次,他的吻无比温柔。云萝倚靠在祁舜胸口,聆听着他的心跳声,数日来的相思和局促不安此刻都得以舒解,一种从未有过的安适感觉在她的心头蔓延,如清泉流过、润物无声。

  良久之后,祁舜才轻轻放开她,说:“北苑还有许多公文需要我批阅回复,我要回宫去了。”

  云萝微微仰头,依依不舍地问:“三哥的登基大典,还是在下个月举行吗?”

  祁舜整理衣襟站起,点了点头,说道:“你好好在后宫休养,等我忙过了这一阵,过几天再来看你。”

  云萝不敢挽留他,只好痴痴地目送着他的背影在帷幔后消失。

  她许久都不曾改变姿势,直到小雨惶惶然低头走进来呼唤“公主”时才回过神,应了一声道:“你刚才在哪里?”

  小雨撅嘴说:“奴婢担心殿下会吵醒公主,本想拦阻他进来,可是和祥公公让我们都出去,说殿下有要紧的话要和公主商议。”她说话之际见云萝神情异常、面泛红潮,带着几分狐疑问道:“难道他……公主!秦王殿下他没有对你怎样吧?”

  云萝摇了摇头,低声说:“小雨,不要问了。”

  小雨早明白了七八分,带着慧黠的笑容凑近云萝耳畔说:“公主不肯说,奴婢当然不敢问。不过,殿下对公主的心意虽然隐晦,对奴婢而言却不算什么秘密……殿下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先对公主说了出来,奴婢该给公主道喜才是!”

  云萝迅速伸手掩住她的唇,说道:“这里不是西苑,你要小心些,我们不能给三哥惹麻烦。”

  小雨吐了吐舌头,笑道:“奴婢记住了,这件事决不能胡乱传说,对任何外人而言永远都是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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