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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情错

  她的身体僵持在他怀中,既不再反抗,也不再说话,只能紧紧闭上双眸,不让委屈的泪水滑落下来——既然注定了是一枚棋子,而且已被操盘者落在棋盘上,那么就是落子起手无回、从此进退皆不得。只是,心中却是如此的不甘,一旦将清白交付燕桐,她又如何面对祁舜?

  燕桐离开祁国的前夜,祁皇后亲自设宴为他们送行,并且在席间对这位未来的女婿极尽褒扬之词。

  云萝自从那一夜祁舜主动亲吻她、表白爱意之后,近日来心情一直处于甜蜜、羞涩又激动不安的状态中,她含羞脉脉、低首坐在宴席间,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水芙蓉,神情无限动人。

  燕桐并不知道其中的秘密,反而以为云萝对他已有些许心动,才会展现出这种怀春少女所独有的娇美风情,心情大为不错,见祁皇后频频赐酒,也就来者不拒,欣然饮下一杯又一杯祁国宫廷陈年酿制的“玉楼春”。

  这“玉楼春”系用十年女儿红加上各种名贵中药所制,常饮可强身健体,对男子尤其有益。祁帝在世时十分喜欢饮用“玉楼春”,因此将民间的酿酒师诏进宫中,专门从事宫廷御酒的酿制,以备宫廷宴请。然而,其酒性十分强烈,当时饮用不觉得有劲,通常在一个时辰之后就会渐渐感觉迷醉。

  燕桐生于北方燕国,并不惧怕烈酒,却没想到祁国的酒竟与燕国不同。等到祁皇后离开、宴席散时,随行的侍从见他已有六七分微醺,急忙伸手扶住了他。

  不料燕桐将侍从推开,疾步追赶上正要回南苑的云萝,说道:“公主留步!”

  云萝料想他一定还有什么话对自己说,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他。

  燕桐抬头看向夜空中皎洁的一轮明月,微微一笑道:“我明日就要返回翦州了,今夜一别,不知何时能再与公主相见。如此良辰美景,我想请公主陪我在御花园水阁上走一走,不知公主能否赏光?”

  云萝想到祁舜今夜连宴席都无暇参加,想必不会有时间来看望自己,见燕桐言辞恳切,所提要求也不算过分,于是轻轻点了一下头。

  二人走到蜿蜒曲折的水阁回廊上,几盏宫灯映射着湖水,明明灭灭,犹如幻景。

  云萝走到那夜独坐感怀的小亭长椅前,想起当时尴尬无望的心境,与前夜的欢喜甜蜜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虽然她与祁舜仅仅只是两天不曾见面,心中对他的渴望和思念却更加绵密,只觉得如隔三秋。

  她面向湖水怔怔立着想心事,几乎忽略了身边的燕桐。

  突然之间,她感觉身后伸出一双温柔而有力的臂膀,轻轻环绕过她的纤细腰肢,在她的腰间紧紧相扣,一阵淡淡的清新青草香气从耳畔袭来,仿佛有男子的温热呼吸,清晰地投射到她的颈项之间。

  这种香气并不陌生,云萝与燕桐对弈之时,时常会感觉到他的气息。

  当她惊慌失措地回头张望、准备呼唤跟随的侍女们时,燕桐的薄唇已贴近了她的右侧脸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她的肌肤上落下了一个温柔的唇印,这种触觉与祁舜所给予的亲密印记相仿,然而,其中仿佛夹杂着一种更令人心慌意乱的情绪,让她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

  所有的侍女和随从都不见了,水阁内此时此刻竟然只有他们二人。

  燕桐从背后紧拥着她,用他低柔的带着几分诱惑的声音说:“公主颈间散发的香气,不知是栀子,还是茉莉?”

  云萝无法逃脱他的纠缠,心头惶急不安,说道:“这里是祁国宫廷,母后还没有走远,宫人们近在眼前,请殿下自重,也给云萝留几分颜面吧!”

  燕桐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反而低笑道:“我早将心意向皇后娘娘说明过。我虽然答应秦王延迟婚事,但是明知有人虎视眈眈想夺走你,我怎能放心将你留在祁国?除非我能够得到一个有力的保证。总之,我这一次决不会空手而归。”

  云萝似懂非懂,问:“你想要什么呢?”

  燕桐凑近她的耳畔,用更加温柔的声音说:“我想要的,当然是你……”

  云萝再愚钝,此时也明白了燕桐的目的,他虽然向祁舜表示同意延迟婚约,私下却向祁皇后提出要求,想提前将云萝变成他的人,然后才会安心返回燕国。

  今夜的水阁散步,想必是由于祁皇后的默许安排,那些宫人才都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水阁上的小亭独处湖心,只要燕桐将亭窗关闭,任何都不会发觉他们在亭中的行为。宫人们都在回廊外守护,即使她呼救,也没有人会闯进来救她。

  在祁皇后心目中,云萝名义上虽然是公主,其实不过是祁帝多年前筹划好、用来拉拢与燕国之间关系的一枚棋子。她一心讨好燕国,只要燕桐喜欢,赏赐几名祁国宫女给他侍寝,抑或是赏赐云萝给他侍寝,二者之间并没有太大区别。

  燕桐的手绕过她腰间,似乎在轻轻抽取她胸口纱裙的系带。

  他的手法十分娴熟,动作温柔中带着魅惑的力量,若有若无地触碰着她的敏感神经,显然并不是第一次对女子做这种事情。

  云萝想起静妃临终前的叮咛,“燕桐为人风流倜傥,身边红颜知己不计其数”,心底油然而生出一种强烈的抗拒力量,立刻用尽力气挣扎,想逃离他的怀抱。

  燕桐以为这件事早已水到渠成,她理所当然会顺从自己,这种过度反抗的举动只是因为少女羞涩和害怕,于是忍不住对她微笑道:“没有什么可怕的,我又不会吃了你。你今年已经十五岁了,难道祁国宫人们还没有教过你吗?”

  云萝脸色苍白,紧咬着下唇说:“不行,我不能答应你!”

  燕桐眸光一闪,感觉她是认真的,脸上的笑容立刻凝固下来,说道:“假如我一定要你答应呢?”

  云萝默然不语,表情坚定而果决。

  燕桐凝眸看着她,说:“你应该知道,我们之间的婚约并不是你我二人的私事,假如祁国主动违约悔婚,后果将会如何,你母后和你皇兄心中都很清楚。你既然今生注定是我的妃子,不论是荀栖凤,还是别的男人,我决不会容忍他们染指你,即使一根头发都不可以,你现在明白了吗?”

  云萝看着他突然变得冷淡的表情,仿佛从他身上隐隐看见了一丝祁舜的影子,他的话虽然温和,却暗含威胁。如果她不乖乖顺从他的心意,将来祁燕二国之间必有纷争,这种重大的罪名,云萝绝不敢轻易背负。

  她的身体僵持在他怀中,既不再反抗,也不再说话,只能紧紧闭上双眸,不让委屈的泪水滑落下来——既然注定了是一枚棋子,而且已被操盘者落在棋盘上,那么就是落子起手无回、从此进退皆不得。只是,心中却是如此的不甘,一旦将清白交付燕桐,她又如何面对祁舜?那来之不易的初恋甜蜜,不过短短两天而已,难道今宵就要断送在燕桐手中吗?

  燕桐注视着她如待宰的羔羊一般楚楚可怜的面容,心中虽有几分不悦,并没有表现出来,反而和颜悦色地对她说道:“你如果当真不愿意,我决不会勉强你,但是你今晚一定要告诉我一个理由,为什么要这样拒绝我?”

  云萝依稀觉得他似乎改变了主意,仍然保持着戒备状态,低头答道:“母妃一直教导我男女授受不亲,虽然我们之间有婚约,可是我不想这样匆忙草率。”

  燕桐饶有兴味地观察着她的表情,仿佛在鉴别她的话是否发自内心,半晌之后才淡淡一笑道:“好吧,我相信你。不过我刚才对你说过,我不能白来祁国一趟,这次无论如何总要在你身上留下一点印记才行。”

  云萝蓦然抬头,仓皇后退了几步,险些被水阁的护栏绊倒,她无奈地睁大一双明眸看向燕桐,不知道他随后又会有怎样的举动来“对付”自己。

  燕桐从腰际取下一面小小的令牌,送到云萝面前给她看,问道:“看清楚了吗?”

  令牌系黄金锻造而成,正面镌刻着一只傲然飞舞的大燕子和一个“桐”字,云萝知道燕子是燕国信奉的神灵圣物,就像当年的天璧国敬奉龙神、如今的荀国崇拜凤凰一样,燕桐是燕国未来的国君,这面令牌就是他独特的身份标志。

  但是,她依然不明白,燕桐会怎样在她身上留下印记。

  就在她迷茫不解的时候,他迅疾无比地将她扣在怀中,用力扯开她的衣衫,露出她左半边温润雪白的肩膀,随后,他将印有燕子标记的令牌正面贴近她的肌肤,掌心暗中使力,将那幅图案重重地印在她的肩上。

  云萝起初只觉左肩传来一阵压迫导致的痛感,后来那疼痛的感觉越来越剧烈,伴随着一阵凉意,想必是凸起的金属模板在燕桐的内力驱使下已将她完整的肌肤表面划破,血肉瞬间分离迸出。

  燕桐飞快将令牌撤离,从袖中取出一个碧玉小瓶,将止血生肌的特效药粉轻轻撒在她的肩头伤处,那药粉果然有奇效,立竿见影,几乎就在他涂撒药粉的同时,云萝就感觉到疼痛已消失。

  她见燕桐撤手,立刻将衣衫拉拢,眼泪溢出眼眶。

  她从心底感觉到一种无奈和屈辱,在祁国,只有犯下重大过错的罪犯和终身失去自由的奴隶,才会被官府和主人刻上这样的印记。燕桐将这只象征燕国和他自己的大燕子烙印在她的肩上,从此以后,她再也洗不去这个被他冠上的“燕”字,她将是隶属于燕国太子燕桐的私有物品。

  然而,迫于燕国的强大兵力威胁和燕桐的高明手段,为了防止将来可能出现的严重后果,她既没有足够的胆量、也没有能力反抗他,只能默默忍受。

  忍受过去的一切,忍受现在的一切,忍受将来的一切。

  燕桐想主动替她擦去眼泪,却被她微微侧头躲避开来。

  他有意放柔了声音,逗哄着她说:“我知道你会生我的气,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这只燕子的标记以后再也不会落在世间任何女子的身上。希望你念在我对你的一片相思诚意,不要怪罪我。”

  云萝知道此事已无法挽回,缓缓抬起泪眼对他说:“肩膀好疼,我现在可以回去了吗?”

  燕桐眉头微动,说道:“怎么还在疼?难道我带的灵药不起作用?”

  云萝并不回答,小脸显现出难受的表情。

  燕桐果然有些着急,向水阁外暗示了一声,几名侍女宫人随即匆匆而来,小雨一个箭步冲到云萝身前,问道:“公主,您怎么了?”

  燕桐若无其事一般,轻声道:“公主有些不舒服,你们护送公主回宫吧,我明日一早就启程,转告皇后娘娘和秦王殿下,不必前往送行。以后我每个月都会给公主写信,欢迎公主闲暇时和秦王一起来燕国做客。”

  他径自说完,向云萝示礼后翩然离去,依旧是众人眼中的高贵端庄、风姿优雅的太子模样。

  云萝心如刀割一般难受,她勉强和小雨一起回到南苑内,让小雨关好抱厦的殿门,一下扑倒在锦榻上,掩面失声痛哭。

  小雨心思灵巧,早已发觉云萝的衣衫微乱,急忙跪倒在锦榻旁,连声呼唤道:“公主!公主!发生了什么事情?求您告诉奴婢原因,不要一个人伤心!”

  不料云萝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依旧埋头不停地低声啜泣。

  小雨急得团团转,忍不住说道:“公主如果执意不肯说,奴婢就去北苑请秦王殿下过来……”

  这句话果然有效,云萝迅速止泪抬头,阻止她说:“你不要告诉他!”

  小雨点了点头,不依不饶地说道:“奴婢会谨遵公主旨意,不过公主要答应奴婢,不可以再这样哭下去。您一直这样哭,奴婢心里实在难受。”

  云萝见小雨一片真心关怀自己,不想再隐瞒她,于是将左肩的衣衫解开,含泪说道:“他说……他必须得到一个保证,才能够放心返回燕国,所以……”

  小雨的目光落在那个大燕子和“桐”字图案上,惊得几乎目瞪口呆,那些字符早已深深嵌入她柔润光洁的肌肤之内,即使巧手神医也难恢复原来的完整,这种印记,必定会伴随云萝终生。

  小雨大为震撼,替云萝觉得委屈和痛心,泪水不知不觉涌出,她靠近云萝身旁说:“燕国太子怎么可以这么对公主?他明明知道这么做会伤害公主,却毫不理会公主的感受!奴婢实在想不到,他表面看似是一个君子,背地里却如此狠毒!公主决不能嫁给这样的恶人!”

  云萝回头紧握住小雨的手,伏在她瘦弱的肩膀上痛哭着说:“我并不想和他有什么关系。可是……如果将来祁国与燕国之间真的因为我而起纷争,我怎么对得起父皇和母妃十年的养育之恩?我不能再给三哥惹麻烦了……”

  小雨眼中带着几分恨意,说道:“公主有没有想过?如今尚在祁国,燕太子就公然对公主如此狠心残虐,将来若是公主孤身一人嫁往燕国,他会怎么对待公主?依奴婢之见,公主一定要将这件事告诉秦王殿下,让他为您做主,奴婢相信他决不会袖手旁观的!”

  云萝踌躇半晌,抬起泪眼向窗外观望。

  一轮明月高悬在夜空,永妃通常在这时候已经歇下,宽敞的南苑庭院内并没有人影经过。祁舜知道永妃素来早睡的习惯,即使他现在有空,也不会再来南苑请安,今夜估计没有机会见到他。

  她此时心乱如麻,恨不得能够立刻见到心中之人,将自己所承受的委屈化作眼泪向他倾诉。虽然她并没有完全的把握祁舜会将她当作一个平等的恋人来看待,也知道二人的名分过于特殊,但她心里依然有着一种祈求和渴望能够得到他的一句安慰。

  只是,她对他的了解又实在太少,她甚至不太明白,祁舜对她的喜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所看重的女子品质又是什么,自己是否符合他心目中的恋人典范。

  直至月上中天、午夜时分,小雨等侍女都已睡熟,云萝依然没有办法让心情平静下来。

  她反复思量良久,实在无法成眠,于是悄悄披衣下床,穿上一双粉面软缎底的金缕鞋,轻轻推开抱厦的门走到廊檐下。值夜的小内侍正要向她问安,云萝示意他不要出声,独自一人沿着南苑宫墙漫步。

  她抬头遥望朗朗星月,信刚走了不久,忽然听见墙外传来几句低声私语,仿佛有二人从外面经过,而且在争辩着什么,她心中微微觉得诧异,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月夜静寂四面无声,那二人的话音竟断断续续地传入她耳中来。

  其中一人压低声音道:“……当年两位皇子染病夭折,三皇子病势沉重,太医都说已然无望,谁料想他突然又好了起来?王爷一直对此事有所怀疑,却苦于没有证据……只要你肯将当日内情当众讲说出来,日后必有好处!”

  另一人似乎是宫中内侍,声音较为尖细,犹豫着说:“此事非同小可,万一不成……我自己的性命事小,只怕连累了王爷……”

  那人接道:“你用心想想,倘若没有王爷相助提携,你在宫中岂能有今日的地位?至于其他,王爷自有筹谋,眼下还用不着你担心。况且先帝待你不薄,你身为祁国子民,难道眼睁睁看着江山社稷落入一个得位不正、狠心毒杀亲生兄弟的暴君手中?知情而不报,难道你不怕上天谴责?”

  那宫中内侍被他游说半晌,沉默了一霎,轻声央求说:“烦请大人转告王爷,此事不能操之过急,容奴才慢慢设法寻找机会。”

  那人见他答应,语气顿时转缓和,说道:“新帝登基大典就在下月初五,他登基之前必定会前往太庙祭祖,你必须把握时机。”

  他们二人并没有察觉墙内有人,私语一阵后各自分头散去。

  云萝独自站立在宫墙内,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心头如同被罩住了一团迷雾般。她隐约觉得那二人的谈话与祁舜有关,仿佛还蕴藏着一桩对他不利的阴谋,假如祁舜按照祁国礼仪前往太庙祭祖,或许会发生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

  她越想越担心,更加紧张不安,不觉走到南苑宫门处。

  守门值夜的内侍见云萝从僻静处漫步走来,看清了是她,急忙行礼下拜,趋前问候道:“奴才参见三公主,公主还没有歇息?”

  云萝抬头向外张望一眼,试着问道:“现在各宫门都关了吗?”

  内侍见她询问,忙殷勤回答说:“回三公主,东、西、南三苑此时关了,北苑那边因为秦王殿下每天从御书房回来得很晚,因此宫门推迟一个时辰关。”

  云萝听说祁舜居住的北苑宫门未关,心头涌起一阵淡淡的欢喜,脑海中斗争了一番后,下定了决心,对小内侍说:“我想出南苑走一走,现在可以出去吗?”

  内侍面带难色,却赔笑说道:“按规矩是不可以的……不过如果三公主想去御花园赏月,奴才也可以开门,只要公主早些回来就好。”他为人乖觉,立即示意另两名小内侍将宫门开启。

  云萝向他微微点头示意,一边欣赏月色,一边慢慢走出南苑宫门外,离开内侍们的视线之后,她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穿过御花园,向祁舜所居的北苑行去。

  北苑宫墙外稀稀朗朗种植着数竿修竹,月光如水,洒落下来,投射出一片斑驳的竹影。晚风中夹杂着一阵淡淡的清新气息。

  云萝临近北苑宫门处,反而不如刚来时那么急切,渐渐放缓了脚步。她遥望着苑内的依稀灯火,心中犹豫不决。不知道是应该上前主动向小内侍询问祁舜是否归来,然后在北苑内等他好,还是独自悄悄在宫门外等候比较好。

  她正在彷徨之际,忽然只听耳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云萝又惊又喜地转过头,果然看见祁舜稳稳站在自己身旁,另有几名内侍跟随在后,似乎刚从御书房而来。她没想到会如此凑巧遇见他,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红着脸低声回答说:“我在御花园随意走走。”

  和祥见此情景,与另两名内侍交换了一下眼神后,三人立刻识趣地走开。

  祁舜注视着云萝,冷静的黑眸中并没有像她一样的欣喜,淡淡开口道:“南苑此时宫门应该已经关上了吧?你怎么会独自从御花园走到北苑来?”

  云萝凝望着他冷淡的表情,含羞低语说:“南苑宫门早关了,我睡不着,所以……”

  祁舜注目她片刻后,才缓缓靠近她身前,语气略微温柔了些许,问道:“所以你顺路来找我?今晚有话想对我说吗?”

  云萝察觉到他的趋近,感觉到他身上的熏香气息,一颗心立刻变得迷乱不安起来,呼吸也乱了方寸,她小脸一片晕红,抬眸看向他俊逸的面庞,鼓起勇气迎向他的深邃眼神,略带羞怯地轻声说:“这几天三哥一直都没有过来南苑给母妃请安了。”

  祁舜言语简洁,道:“这几天确实很忙。”

  云萝心情紧张,咬了咬下唇,不知道接下去该和他说些什么才好,只怔怔看着他,一时竟然无话。正在尴尬之时,她只觉身体被人微微一带,落入一双温暖的臂弯之中,她仓皇抬头时恰好看见他的幽深黑眸,心突地往下一沉,一种无边的幸福感觉顿时从心底向外满溢,将她整个人都包围起来。

  祁舜的怀抱,依然是那样温暖、那样令人安心。

  她不由自主地放任自己,悄悄舒展双臂,绕过他的腰,环绕着他高大挺拔的身体,渐渐地趋紧拥抱着他。她纯真笨拙的动作和娇羞中蕴藏的热情,自然而然地撩起了祁舜的回应,他不禁低头轻吻她被夜风吹得有些冰凉的双唇,问她道:“这几日想过我吗?”

  云萝伏靠在他胸前,乖巧地点了点头,宛若小鸟依人。

  祁舜抚摸着她身后柔顺的乌发,口气挟了一丝戏谑,追问道:“你每天在南苑里做些什么?”

  云萝微合着双眸,如实回答说:“我和小雨一起种花、绣花,和月芷姐姐一起弹琴、下棋,偶尔陪母后聊天说话……”她说到这里,突然发觉祁舜的唇角微带一丝笑痕,立刻住了口。

  祁舜看着她,微笑道:“看来眼下和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了?”

  云萝随即说道:“当然有不同……”

  她抬眸看见祁舜的表情,突然明白过来他是有意逗自己,虽然想对他直言心事,却碍于少女的羞怯说不出来,只好将头躲藏在他怀中,以纤细的十指指尖触碰着他锦衣后腰带上凸出刺绣的云朵。

  祁舜的身体突然震动了一下,随后变得有些僵硬,冷着声音说:“别碰。”

  云萝吓得急忙缩回了手,她抬头看向祁舜,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迷惑地凝望着他,并不明白其中缘由。

  祁舜的眸光深邃得像一潭不见底的黑湖,专注地注视着她的粉红面颊,问道:“燕桐明日返回翦州,母后今夜设宴为他送行,你在席间见过他了吧?”

  他不问犹可,云萝心头原本积压着委屈,虽然一直强自按捺着,此时见他提起燕桐,眼圈立刻泛红,说道:“见过,可是我并不想……假如两国婚事不成,有一方违约提出悔婚,后果一定很严重,对吗?”

  祁舜直视着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这是燕桐告诉你的?”

  云萝摇了摇头,说:“没有,是我自己猜想而已。”

  祁舜仿佛早已察觉她有难言之隐,并不深问探究,只淡淡说道:“我从没说过要与燕国解除婚约。”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让云萝如从九霄云端跌落人间地狱,祁舜并不打算悔婚,是否意味着她三年后依然会如约嫁往燕国?她全身顿时觉得一阵冰冷,双足站立不稳,几乎僵在他的怀中。

  不料,祁舜拥紧了她,又在她耳畔轻轻说道:“他要娶祁国公主,我给他一位祁国公主就是,为什么一定要悔婚?”

  云萝的眼泪都快被吓出来,懵懵懂懂抬头看着他,她隐约明白了祁舜的话中含义,却不知道他究竟会怎么做,带着几分疑惑问:“祁国公主除了我之外,还有风菲姐姐和月芷姐姐,难道三哥想将她们嫁给燕太子吗?”

  祁舜冷静地说:“是。”

  云萝直觉不可思议,说道:“燕太子已经见过我,他会同意吗?风菲和月芷会同意吗?还有母后……”

  祁舜深深凝望着她纯真明澈的眼神,俊朗的容颜显现出几分冷酷之色,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道:“以后你大可不必委屈自己去敷衍任何人,包括母后的旨意。说说看吧,你今晚来北苑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云萝虽然心头疑云密布,但是想起那二人私语必定事关祁舜,当下也顾不了遮掩隐瞒,将自己在南苑偏僻宫墙内漫步时所听到的谈话内容简要述说了一遍,然后问他道:“他们所说的事会与三哥有关吗?”

  祁舜听她说完,原本冷峻的面容顿时变得阴沉无比,却并不动声色,答道:“或许有。即使你今晚没有听见他们说话,我也早料到了。你尽可放心,他们那些区区雕虫小技,暂时还难以威胁到我。”

  云萝只觉惊讶,忍不住问:“他们是谁?所说的王爷又是谁呢?”

  祁舜似乎不愿与她深谈下去,轻描淡写道:“你认识的人少,即使说出来你也不知道他们是谁,不必追问了。”这时宫墙外远远传来皇城内打一更的声音,祁舜轻轻放开手,说道,“眼下我还有几桩大事要处理,等我忙完了这几件事之后再来安置你。今日时辰太晚,让和祥送你回南苑去。”

  他话音才落,和祥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闪现过来,手中提着一盏明亮的宫灯,恭声向云萝道:“奴才和祥,护送三公主回南苑,三公主请。”

  云萝见祁舜又恢复了冷肃的表情,只好向他示礼告别,与和祥一起离开北苑。

  祁国皇宫迎宾阁内,几盏明亮的宫灯映照着锦榻上衣衫不整的两人。

  今夜此时燕桐所下榻的迎宾阁内,千真万确有一位祁国公主陪在他身侧,正是排行第一的大公主风菲。

  风菲鬓发散乱、娇慵无比地倚靠着身边的男子,以锦帕擦拭着他额间的薄汗,柔声说道:“不知道此时太子殿下心里,是否依然挂念着我的云萝皇妹?”

  燕桐原本合眸小憩,听见她的话不由睁开眼睛,看着她的美丽容颜,淡淡一笑道:“祁国宫苑内果然是姹紫嫣红。云萝虽有动人之姿,却远远不及你善解人意,你既有心于我,我又怎能辜负你这份心意?”

  风菲佯作娇嗔道:“殿下初来祁国,母后设宴之时,殿下的心思可都在云萝身上,从没有注意过我。”

  燕桐握住她的手,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注意过你?你所戴的金凤钗上镶嵌了七颗宝石,红色的三颗、蓝色的一颗,其余都是祖母绿。我在燕国时曾听说祁国三位公主各有所长,尤其是大公主有一双慧眼,精识天下名剑,心中早已仰慕良久了。”

  风菲顿时笑靥如花,向他撒娇道:“我们如今已经……你明日就要离开,你真的要依言履行与皇兄的约定,等到三年之后再来娶我吗?”

  燕桐眼底闪过一丝寒芒,面上的笑意却更深,说道:“当然不会。如今木已成舟,万一你今夜有了我的骨肉,难道让燕国的皇孙流落在祁国吗?你皇兄纵然想阻拦,只怕也阻拦不住。”

  风菲听见燕桐这一句话,明白他心中已认可了自己代替云萝的太子妃地位,如同吃下一颗定心丸,自然使尽浑身解数、加倍对他温柔体贴、缱绻缠绵。

  和祥小心翼翼地提着宫灯在前面引路,云萝想起祁舜刚才说“日后安置”自己,无异于承诺二人的将来,不由暗自开心,心头的疑云随之渐渐消散。

  只是,她万万不会料想到今夜迎宾阁内的情景。

  她更不会知道,风菲前往迎宾阁是她与祁舜谈话之后的自行决定。祁舜给了风菲两种选择,其中之一是嫁给燕桐为太子妃,日后顺理成章登上燕后的尊贵宝座;另一种选择,则是嫁给西南边陲姬国年逾四十的太子姬如意为侧妃。以风菲的聪明,她相当明白自己的处境,即将登基的新帝祁舜明显有意袒护云萝和月芷,与其羁留在祁国继续等待着不可预知的可怕命运,不如将错就错嫁给燕桐。

  风菲的决定,是因为她已别无选择。如果将燕桐与姬如意相比较,无论国力、人品、地位,任何人都知道自己该选择谁。

  而且,今夜燕桐的态度让风菲更加确信,她的选择并没有错。

  雨后清晨,南苑内的花草树木被雨水冲刷后,显现出一片幽幽绿意,庭院前洁白如雪的大朵白牡丹如同穿上了一层晶莹剔透的外衣。

  小雨在庭院内采摘了数朵牡丹花,她掀开帷幔,见云萝依然在锦榻上沉睡未醒,于是更加小心翼翼地将那些花朵齐整地插在桌案上一只八宝琉璃美人肩花瓶内。她知道昨夜云萝晚间曾经外出过,因此有意让她多休憩一阵。

  她正凝神低头摆弄牡丹花叶,忽然听见房间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抬头只见月芷神色匆忙而来,劈头问她说:“云萝呢?快唤她起来!”

  月芷一向文雅庄重,小雨很少见她这副紧张态度,料想有什么特别事情发生,急忙应道:“二公主早安,三公主还在歇息呢!”

  月芷说话之间已走近云萝的纱帐帷幕内,见她合眸睡在榻上,乌黑的秀发迤逦在枕畔,长长的睫毛如羽扇般整齐覆盖着眼帘,领口显出雪白柔润的肌肤,樱唇红润如鲜菱,不觉怔了一怔,随手将榻旁案几上的一朵绢花拿起在她额前轻拂,唤道:“云萝,快醒来啊!宫中出事了!”

  云萝被月芷惊醒,见她神色焦急,迅速支撑着坐起身道:“姐姐,出什么事情了?”

  月芷回头示意房间内的侍女们都退出,才低声道:“我一早去母后那边请安,恰好听见一个消息。我且问你,燕国太子是不是原定今日返回燕国?他有没有向三哥请求带你一起回去?”

  云萝理清了一下思绪,点头说:“是,不过三哥没有答允他。”

  月芷柳眉蹙起,说:“我看见母后那边的侍女们在收拾行装,她们说是为大公主去燕国准备的……难道那燕太子请求带你同行不成,改为带风菲去了吗?我觉得疑惑,因此来问问你。”

  云萝虽然觉得惊讶,却迟疑着说:“姐姐可曾听错了?”

  月芷语气坚决,肯定地微微摇头说:“我问过她们两遍,决不会听错。你若是不信,不妨亲自去母后东苑看看。”

  云萝突然之间脑海中灵犀一闪,想起昨夜祁舜所说的话,不由心中一动,试着说道:“难道是三哥从中有所安排?”

  月芷留心观察着她的表情,见她提及祁舜,立即追问道:“三哥曾经对你透露过这件事的内情吗?如果是他有心将你和燕太子的婚约换成风菲,这件事就可以解释了,只是这么做未免有些……”她欲言又止,过了一阵却仍然忍不住说道,“这么做对你太不公平了。”

  云萝只觉此事十分蹊跷,尽管这个消息对她而言是一个好消息,可昨夜燕桐在水阁之内的时候,并没有放弃她改娶风菲的打算,他甚至为了得到一个“保证”而在她的左肩留下了那个印记,他怎么会在一夜间突然改变了主意,带风菲前往燕国呢?

  月芷见她神情迷惘,以为她是为被燕桐抛弃而伤心,柔声劝慰道:“虽然你名义上是燕国的太子妃,但是天下人并不知道如今嫁给燕太子的祁国公主不是你。事实如此,你也不用多想,各国多有王孙公侯,日后让母妃和三哥替你另择一位良配,一定要比燕国太子更加优秀出色。”

  云萝明知她误会,并不多加解释,低声说道:“多谢姐姐告诉我这个消息。我与燕国太子并没有行过大礼,他尽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人做太子妃。至于我们,原本就是身不由己……也不该在乎这些的。”

  月芷被她话触动心事,不禁低头黯然,半晌才轻轻道:“话虽如此,难道你就没有存一过一丝一毫的侥幸之心吗?”

  二人正在说话,一名侍女走进来道:“皇后娘娘有旨,请三公主速去东苑。”

  云萝简妆后来到东苑叩见祁皇后,见祁皇后神情不悦地独自端坐在殿中,料想稍候必定又有一番训斥,于是合并双膝跪在殿前,低声请安后等候祁皇后开口。

  祁皇后注视她半晌,才说道:“昨夜在御花园水阁中,你对燕桐说了些什么?对他做了些什么?”

  云萝不敢抬头,回答说:“儿臣和他随意交谈了几句,并没有特别逾越的言语,也没有对他做什么。”

  祁皇后道:“你可知燕桐今日一早前来见我?他对我说,他与大公主风菲情投意合,希望携带风菲一起返回燕国。倘若不是你昨夜在水阁中得罪了他,他怎会突然弃婚改换人选?我倒很想听一听你的解释!”

  云萝从未见过祁皇后如此疾言厉色,一时百口莫辩,更不知该如何解释,含泪说道:“儿臣确实不知,为什么会这样……”

  祁皇后并不肯放过她,直言道:“你既然说不出口,我替你说出来。从燕桐来到祁国之日起,你一直回绝他的好意,他是堂堂燕国太子,怎能忍受你几次三番冷眼相对?风菲向来聪明,这件事也是她命中注定的福分。事已至此,你耽误了这桩大好姻缘,日后可不要抱怨母后不曾为你做主挑选夫婿。”

  云萝小脸苍白,忍住眼泪,恭恭敬敬地向祁皇后叩首说:“父皇、母后对儿臣有深恩,儿臣怎敢如此不孝?”

  祁皇后见她落泪,不好再继续发作,语气低缓了一些,叹道:“你虽然不是我亲手养育,这些年来我看着你长大,也希望你有一个好归宿。你向来乖巧听话,怎么唯独这件事犯了糊涂?若论人品地位,燕桐也算是人中龙凤,你怎么偏偏不愿跟随他?错过了这样的人选,以后之事可就难说了。”

  云萝洗耳恭听着祁皇后的训诫,垂首轻声道:“儿臣知道错了,请母后责罚。”

  祁皇后从凤座上站起,说道:“这桩婚事是先帝与燕帝所约,如今改易人选,我实在无法向先帝交代。从今日起,你且去太庙佛堂面壁思过一月。此事的经过情由,你自行向先帝解释吧!希望你真心诚意忏悔,得到先帝在天之灵谅解。”

  云萝依照礼仪向祁皇后叩首谢恩,退出殿外。

  她回到南苑不久,立刻有一名司礼监跟随而来,说道:“皇后娘娘有旨,请三公主速速整理行装前往佛堂面壁思过,其余奴婢仆从等人一概不得跟随。”

  小雨不知其中经过,见那司礼监表情严肃,只得依照吩咐与众多侍女们一起替云萝收拾随身物品。永妃听说云萝被罚的消息,带着月芷前来看望安慰了云萝一番,但是众人素来敬畏祁皇后威仪,虽然替云萝担忧却不敢开口说话。

  云萝登上车辇离宫时,小雨忍不住冲到车辕前,拂开遮挡的竹帘,细声说:“公主要多加保重,奴婢一定会去看望公主的!”

  云萝向她绽出一丝淡淡的微笑,说道:“太庙地处幽静,佛堂内有专司杂务的宫人,我能照顾自己,你不用替我担心。”

  小雨见永妃等人都已走远,急急低声道:“公主,奴婢今晚去北苑转告秦王殿下,让他去求见皇后娘娘,请娘娘不要责罚公主。”

  云萝听她提及祁舜,清澈的双眸中不禁泛起一阵迷茫雾色。她怅惘了片刻,轻声叮嘱小雨道:“这件事是我的错,母后让我去佛堂思过请求父皇谅解,并不算是责罚。假如你遇见三哥,他问起我来,你就如此转告他;假如没有机会遇见他,你也不必刻意去见了,记住了吗?”

  小雨无可奈何,只得点头依允,眼睁睁地看着云萝的马车被司礼监和数名宫廷侍卫护送出宫门,往东边太庙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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