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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登基

  她无意之中低头,心却猛然一紧,映入眼帘的不再是昔日的黑色锦衣襟扣,而是丝线金绣的明黄色云纹锦缎,那尊贵的明黄色,昭示着祁舜如今的地位已不是秦王,而是至尊无上的祁国新皇。

  云萝在佛堂修行思过,祁皇后对她的表现十分满意,一月之期届满时,命宫人前来迎接她返回临安。

  富丽堂皇的车辇进入祁国皇宫,云萝在祁皇后居住的东苑前下车,小雨等西苑侍女们早已等候在一侧,后宫诸妃见她一月之间更显消瘦、形容较之往日更加柔弱可怜,纷纷对她暗生同情。

  云萝向祁皇后叩拜完毕,再向永妃叩拜时,永妃阻止她,轻轻叹道:“不必拘礼了!”

  祁皇后虽然因燕桐之事对云萝有些不满,毕竟身为一国之母,而且与她有母女情分,在人前总是要保留几分仁慈关爱的皇后体面,于是说道:“我听宫人们回报说,这些天你在太庙用心虔诚修行向佛,先帝在天之灵一定会觉得安慰。你得记住以此事为戒。如今既然回宫来,不必再受佛堂拘束了。”

  云萝低头应道:“儿臣一定谨记母后教诲。”

  祁皇后向永妃看了一眼,才说:“静妃灵柩已归葬皇陵,西苑空出来无人居住。前些天我命内宫监重新修葺过。南苑原本人多,你仍旧搬回西苑去住罢,需要什么日常用度之物,只管向内宫监讲说就是。”

  云萝正要抬头答话,一双明眸无意中看见祁皇后端坐的那一张金漆凤椅,不由怔了一怔。

  假如天璧国没有覆灭,此时此刻端坐在这张凤椅上的人,会不会是母亲丹姬?如果是丹姬,那双注视自己的眼神,一定会更加慈爱和真诚,决不会像祁皇后这样,仅仅只是因为名分和怜悯。

  她强迫自己收回眸光,乖巧答道:“儿臣谢母后。”

  祁皇后察觉她神思恍惚,说道:“你归来途中一路颠簸,不必在这里,早些回西苑去歇着吧。”

  云萝依言向诸位妃嫔行礼退出东苑正殿,与小雨一起走出东苑大门时,恰好撞见一名身穿祁国军士服饰的信使行色匆匆飞奔而来,他手中紧握着一封信,封口处以朱漆龙纹封缄,极其醒目。

  这种朱漆龙纹封缄,通常只有祁帝才能使用,如今祁帝驾崩,祁国上下能够使用它的就只有祁舜一人。

  云萝料定这是祁舜从边疆发来的紧急信函,一时心急之下也顾不得宫规礼仪,向前一步拦住他的去路,说道:“你别走,我有几句话相问!”

  那信使只得停下脚步,向她行礼道:“属下见过三公主。”

  云萝看向他手中的信函,问:“这是三哥发来的信函吗?他在那边……可好?”

  那信使略有迟疑,才答道:“是秦王殿下交与皇后娘娘的书信。日前我军十万与荀军交战于衣国淝水,两军一直相持不下,殿下亲自上阵督战,才将荀军逼退百里。不过,殿下他……”

  云萝只觉心口一阵发紧,脱口问道:“他怎样了?”

  那信使道:“殿下与荀帝在两军阵前比试,不慎被荀帝一箭射中左臂。如今已没有大碍,公主请勿担心。”

  云萝听说祁舜亲自上战场,且被荀帝射伤,心中更加着急,继续追问道:“如今没有大碍,当时一定受伤流血了,对不对?荀国肯退兵休战吗?三哥什么时候能班师回临安来?”

  那信使如实答道:“秦王殿下说,荀国与衣国一日不缔盟约,祁国三十万大军就不会撤离边境,三国战局尚未结束,请恕属下无法回答公主的问题。皇后娘娘还在等属下回话,属下告退了。”

  他担心在东苑外停留过久让祁皇后不悦,匆匆而去。

  云萝获知了这一点点关于祁舜的消息,心中的担忧有增无减,暗自失神了一阵,才带着强烈的不安回到西苑。

  短短一月之间,西苑里里外外都被皇宫匠人们整饬一新。

  房屋外墙都被重新粉饰,犹如新建造的庭院中,除了原有的景致风物之外,另栽种了不少当季鲜花,如月季、栀子、茉莉、月桂、丁香之类,一阵阵幽香随风袭入鼻端。

  云萝走进房间内,发觉原来所用的起居之物全部更换了新型式样,陈旧的帐幔也换成了鲜润的粉红色轻纱。窗外翠竹掩映,房中粉幔飘摇,配着一片簇新的松香色大朵牡丹地毯、袅袅含烟的花朵状小香炉、水晶玳瑁所镶嵌的宫灯,令人感觉如坠瑶宫。

  如今的西苑不但不比东苑、南苑逊色,富丽华美犹有过之。与一个月前她与静妃的住所相比较起来,俨然是两重天地。

  侍女们的眼神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惊喜,小雨更是欢喜无比,欢声叫道:“公主的房间真漂亮!”

  云萝默默观望着眼前的这一切,直觉有一种淡淡的受宠若惊之感。或许是因为在佛堂内感受冷静凄清太久,她猜不透祁皇后的用心何在,也无法辨别和确信这突然而来的“宠遇”背后,所隐藏着的究竟是福还是祸。

  她已经没有更多的精神和勇气来思考这些问题,此时此刻,让她担心、让她记挂的并不是她自己,而是远在东南边境的那一个人。

  时光如水般流逝,云萝看似闲居西苑,心情却没有片刻宁静。

  初夏的午后,西苑内侍女们纷纷散去,或各司其职、或倚栏小憩,寝殿内外鸦雀无声。

  天气渐渐炎热,云萝脱去外罩的华裳披帛,身穿一件月白色罗衣、淡紫槿色宫裙,斜斜倚靠在窗下的湘妃榻上翻阅一本古琴谱《龙朔操》,她的眼神依然清澈,却带着无尽的压抑与忧思,早已不复两个月之前纯真懵懂。

  小雨不敢惊扰她,将一盏清香四溢的莲子香露茶轻放在榻旁的小案上,正要悄悄退出,却听见云萝柔声低唤,于是停下了脚步,转过身说:“公主在叫奴婢吗?”

  云萝看向她,轻声问:“我从佛堂归来,有二十天了吗?”

  小雨掐指数了一数,点头应道:“公主算得真准,到今天为止,刚刚好二十天呢。”她顿了一顿,终于忍不住说,“奴婢觉得,都已经过了这么久,秦王殿下应该快要回宫来了。”

  云萝带着无限怅惘,转头看向宫墙之外,天色湛蓝、碧空如洗,临安城内安宁而恬静,全然感受不到一丝一毫边疆战火硝烟的暴戾之气,战场杀戮向来与闺阁女子无关,可是,等她们能够感受到风雨袭来时,往往已是尘埃落定、国破家亡。

  小雨悄然无声地退下,片刻之后,她如同一只小鸟儿般迫不及待飞奔进寝殿,声音中带着惊喜和激动,叫道:“公主!公主!秦王殿下回宫了……不对,是未来的皇帝陛下回宫了!”

  云萝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手中的琴谱,惊喜道:“真的吗?”

  小雨拼命点头,激动不已地说:“奴婢刚刚出西苑去探听消息,在仪门外遇见了显庆将军!他说,陛下顺利击退荀、滕二国对衣国的侵扰,正在返回临安的路上,御林军统领大人已先行一步去宫门候驾了!”

  云萝听说祁舜平安归来,沉寂多日的娇颜终于掠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欣悦之色,握住小雨的手说:“他们改称三哥为‘陛下’了?”

  小雨点了点头,说:“显庆将军说,陛下归来途中已经顺路前往太庙行过祭天礼仪了,此次返回京城之后就会举行登基大典。”

  按照祁国礼仪,储君一旦以新君名义拜祭过太庙天地神灵,即使没有举行登基大典,臣民也不能再称其储君王号,必须以“陛下”呼之,一切待遇与新皇等同,剩下的不过是例行公事举办一个登基仪式而已。

  云萝想起那晚在南苑宫墙外听到那不明身份的二人对祁舜太庙祭天之事的密谋,对这件事的担心渐渐消解。

  祁舜在归途中前往太庙祭天,似乎只是临时起意而为之,他并没有按照原定计划日期进行登基前的准备工作,此举自然在许多人的意料之外,同时也巧妙地避免了某些不可预知的风险。

  小雨见云萝露出笑颜,顺势将她拉到妆镜前,让她观看铜镜中的身影,略带娇嗔说:“公主自己瞧瞧,这些时候消瘦了好多,新皇上回宫之后一定会来西苑看望公主,趁着他没有回宫来,让奴婢替公主好好整理梳妆吧!”

  镜中素衣少女依旧纤巧柔弱,娇嫩的脸颊略显清瘦苍白,配上两道含烟柳眉、一双剪水清瞳,那清姿秀影曼妙动人,宛若一朵洁白的如水芙蓉,令人不禁油然而生怜惜疼爱之心。

  小雨左手拿起朱漆描金的胭脂盒,右手执笔蘸取,准备为她上一点淡妆。

  云萝摇了摇头,阻止她为自己涂抹胭脂,说道:“三哥今日刚刚回宫,要筹备登基大典,还要拜见母后母妃,一定很忙,恐怕也没有时间来看我,你不用为我费心装扮了。”

  她虽然如此说,眼神中却流露出期盼和渴望。

  小雨俯身下来,悄悄笑道:“奴婢倒觉得他一定会来。公主若是不信,不妨和奴婢赌上一赌!”

  云萝粉面微红,起身离开妆台说:“我才不和你订这种赌约呢。”

  小雨忍不住掩嘴轻笑,跟在她身后低声说:“公主之所以不敢赌,是担心会输给奴婢,对不对?”

  云萝转身之际,似无意一般轻瞥自己镜中仪容,却担心被小雨看见,又急急忙忙低下头去。

  黄昏将近,西苑窗外种植着几株绿叶芭蕉,夏时叶片青翠欲滴,间或有御花园中养的翠鸟飞来,在大如蒲扇的芭蕉叶上荡秋千。

  云萝独坐窗前琴架下,心情复杂不安,随手拨弄丝弦。她虽然想借琴音平静心情,手指无论如何都不能协调配合弹出一首连贯顺畅的曲子,即使是往日最为熟悉的《潇湘水》曲谱,都是断断续续、幽咽凝滞。

  她索性住了弦,伸手卷起半垂掩映的竹帘,在她抬头的瞬间,竟蓦然发觉两株绿叶芭蕉之间隐隐站立着一个明黄色的高大身影,那身影似曾相识,既不动也不说话,径自静静站着,仿佛在聆听她的琴声。

  她乍见心上人,一时惊喜,兀自呆立住。

  那人举手轻拂,绿色蕉叶向两旁散开,显出一张熟悉的俊逸面容,他将一双沉静的黑眸定定注视着她,他的目光如同三月阳春的和风,轻轻卷过她的发梢、她的眉眼,扫过她纤细的身姿,将她的整个人都笼罩住,绵绵密密,如丝如缕,几乎不留一丝空隙。

  就在她迟疑之际,他已飞快纵身越过低矮的轩窗,双足轻轻点地,站立在她眼前。

  云萝仰头定定注视着他,一个月征战在外,祁舜的肌肤略显黝黑,年轻的俊容因此更添几分深沉,看向她的眼神和以前并不相同,那些固有的冰冷和淡漠早已不见,多出了一种无法压抑的思恋和执念。

  她尚未来得及唤出一声“三哥”,身子就骤然腾空离地,祁舜舒展双臂,捉住她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用力将她揽入怀抱之中,他幽邃的眼神深深凝视着她,唇角绽放出一抹极淡的笑容。

  一阵狂喜袭上心头,云萝几乎手足无措,低声说:“你终于回来了……”

  祁舜拥着她轻盈的身体,将宽大的锦袍衣袖缠绕着她,让二人之间再不留一丝缝隙。他的眸子幽黑深不见底,如一泓危险的潭水,云萝被他的眼神吸引,不由自主地依偎在他胸前。

  他的声音柔缓而低沉,应道:“我一直在窗下,看你抚琴。”

  她半带羞涩,低头说:“我听说你午时才回宫来,今天应该很忙才是……怎会有时间来看我?”

  他眼神中透出浓浓的依恋之情,伸手轻轻抚弄她柔细的发丝,说:“即使再忙,看你的时间总还是有。这一个月我在边境常常想,倘若能够像祭陵之时一样带你同往,也许就不会受那道箭伤了。”

  云萝想起他的伤势,睁大明眸看向他的左臂,急问道:“你的伤严重吗?现在好些了吗?”

  她无意之中低头,心却猛然一紧,映入眼帘的不再是昔日的黑色锦衣襟扣,而是丝线金绣的明黄色云纹锦缎,那尊贵的明黄色,昭示着祁舜如今的地位已不是秦王,而是至尊无上的祁国新皇。“祁”与“轩辕”本有化解不开的仇恨,他不仅是她的三哥,也是夺走了她的亲生父母生命的野心家的后裔,她想到日前在佛堂所知的一切,拥住他的双手不觉微微颤抖起来,不知该触碰他的衣袖,还是该远远地避开他。

  祁舜仿佛不曾察觉她的颤抖与惊惶,趁她错愕之机,他垂下头来,将唇轻轻覆盖在她的樱唇上,落下轻柔如羽的一吻。

  那一刻的迷乱与茫然、甜蜜与震撼,让她以为自己将近窒息,他由浅入深、一步步诱惑着她,让她在他的柔情与魅惑中彻底沉沦下去……

  小雨隐约听见寝殿内有人低声说话,漫步走了过来,似是窗口吹来一阵风,将遮蔽云萝寝榻的绣帷吹起摇曳,她一边举手掀起帷幔,一边试着问道:“好大的风,是公主将南窗都打开了吗?”

  绣帷之后的情景,让她顿时惊得面红耳赤。

  眼前一双丽人,相依相偎着忘情地拥吻在一起,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二人一般,连她的问话都不曾听见,更不曾察觉她细碎的脚步声,那身穿明黄锦衣的俊挺男子显然是祁舜无疑,他前来看望云萝竟然不走西苑正殿大门,想必是因为今日刚刚返宫,礼节上不便立刻与她相见,才会行踪诡秘、越窗而入,但是,由此亦可见他对云萝的思念之炽烈,竟是连一夜都等不得。

  小雨想到这一层,不禁暗自欢喜,她急忙放下绣帷,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寝殿将门扣好,假装若无其事地侍立在门外,以防另有别的宫人们一时有事突然闯进来惊扰他们。

  云萝隐约听见了小雨的声音,挣扎着说:“有人来……”

  祁舜抬头直视她柔弱纯真的眼睛,淡然说道:“不必怕她们。这次母后罚你前往佛堂,你可觉得委屈?”

  云萝摇头道:“是我不小心得罪了燕太子,母后才会生气。我每天只在佛堂诵经拜佛,并没有受什么委屈。”

  他凝视着她,拉起她的一只手凑近唇边轻吻,缓缓道:“燕桐之事,母后不该迁怒于你,是我一时不慎。以后再也不会了。”

  云萝察觉他轻吮自己的指尖,被他散发的男子深沉魅力所惑,一阵麻痒的感觉从尖端直传到心间,让她不由自主地身躯轻颤,软软地倚靠在他身上,初春少女害羞迷人的娇态显露无遗。

  他黑眸泛起一丝危险的光芒,心旌摇动之下伸手将她抱起,轻轻放置在窗畔的锦榻上,俯身压了下来。

  她从未经历过男女之事,不禁脸色潮红,含羞恳求说:“不要……”

  他注视着她的娇态,低声说:“一月相思之苦的折磨,太足够了。倘若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受那道小小箭伤。我不明白为什么和荀栖凤决战时会突然想起你。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缘故吗?”

  她含羞仓皇地躲进他的怀抱,低声应道:“我不知道,或许是因为心电感应,因为我一直都……都在……”

  他冷峻的容颜迅速因她的话语而舒展开来:“不是或许,一定是如此。如果你时时刻刻都在思念着我,我又怎能不惦记你?从来没有人能让我在战场上分心过,这次是唯一的例外。”

  她鼓起勇气,小声问:“你心里……真的从来都没有过别人吗?”

  他注视她消瘦的面容,轻柔抚摸着她柔弱无骨的肩胛,语气坚决答道:“没有。”

  云萝听见他的肯定回答,心中满溢着甜蜜。

  祁舜的承诺和表白,似乎正是她所期望的,也是静妃希望她能得到的。他一向冷漠高傲、对女子不假辞色,并非故作矜持、冷酷无情,只是因为他不愿在没有完全确定是否真的爱一个人之前轻易付出,对他所在乎的人,他的态度竟是如此认真。

  事已至此,她应该觉得开心才对,可心头分明有一抹挥之不去的阴影,让人无法释怀,那阴影的源头便是那一个无端而来却又不容她质疑的“轩辕”姓氏。上苍有意安排揭穿她身世的秘密,然而这个看似“高贵”的身份,却让她不知如何应对才好。

  忽然之间,她觉得心口传来一阵微疼,说不出究竟是何感觉,泪水不知不觉间悄悄漫上眼眶。

  祁舜察觉了她的异样,注视着她纤弱的身形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她黯然摇了摇头,他如疾风般放开了她,半是严厉半是玩笑般说:“看你如今这副羸弱的模样,以后怎么侍候你的夫君?好好养身子,如果以后一直还这样娇弱,我可不依你。”

  云萝勉强抬头,粉脸一片绯红,支支吾吾说:“我……知道。”

  祁舜似乎很满意她的回答,在她粉嫩的额头上印下淡淡一吻,轻声道:“很好。我三日后举行登基大典,现在迁住在中宫殿。如果想我,就来中宫后花园等我,不要再去北苑了。”

  她没想到他竟然如此直接,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她还未回过神来,祁舜伸手略整了一下锦袍衣襟,他已走到窗前,如来时一般腾身跃出窗外,顷刻之间就不见踪影,仅余半幅微卷的湘帘迎着晚风轻舞摇曳。

  云萝抬头凝望,天边一大片晚霞娇艳如火,她的指尖,仿佛依然残留着被祁舜轻触抚弄的感觉。她微带娇羞回顾妆台,见镜中之人脸色红润几乎可与霞光媲美,不禁深深垂下头去。

  按照祁国礼仪,每逢盛大节日,宫廷所有地位尊贵的妃嫔、公主、命妇们,每人都会得到一整套祁帝赐赏的衣饰。祁舜的登基大典毫无疑问是祁国上下最隆重的节日,所有宫妃们都会在大典当天穿戴上新皇所赐衣饰,前往中宫殿观看新皇登基典礼。

  次日,几名中宫内侍奉旨,将新皇赐赏发放给各宫苑之人。

  他们来到西苑时,小雨恰好在内廷前摘花,她接过赐赏的大锦袱,迫不及待地紧抱在怀中,向他们说:“公公们今天四处奔走辛苦,这是皇上给公主的赐赏吗?奴婢代公主收了!”

  一名领头的年长内侍笑道:“倒被你说中了,这次皇恩浩荡比往常不同,不但各宫主位娘娘和公主们都有赐赏,连冷宫那边的几位谪妃都赏了,你打开清点一遍查收,我们好上别的宫苑去。”

  小雨料想祁舜赐给云萝的礼物必定不同凡响,只笑道:“公公们清点过的当然不会有错!奴婢还是拿到公主面前,让公主亲自打开吧!”

  那些内侍们离开后,西苑其他侍女们见小雨的模样神秘,纷纷围了过来,她们带着几分羡慕的神色,叽叽喳喳地不停怂恿着小雨当面打开给众人观赏,见她紧抱着大锦袱,执意不肯当着大家的面打开,小翠冷不防胳肢她的腋下,让她禁不住痒痒而大笑四处躲闪。

  另一名侍女趁机将红缎锦袱抢了过来,笑道:“让我们看看又何妨?往日先帝逢年过节给静妃娘娘和三公主的赐赏,哪一回不是我们先看了呈递上去的?”

  小雨发急叫道:“不行,这是皇上赏赐给三公主的礼物,不一样的……我们不能先看!”

  那侍女不以为然,轻轻啐了一声道:“有什么不一样的?难道皇上登基之后,公主就不是公主了?偏是你这丫头麻烦,仗着公主平日疼惯你,还在我们跟前弄古作怪呢!”

  那侍女一边说,一边将锦袱展开来,小雨被小翠挟持着不能动弹,只得眼睁睁地看她们凑近瞧看大锦袱中的衣饰,心头着急却无可奈何。

  她们将锦袱展开,内有一整套红色织锦霞帔,层层叠叠的精致雪纺精纱仿佛天上织女妙手剪裁而成,那浓郁夺目的红色,远远看去艳若桃花、灿若云霞。霞帔之上的锦盒内,盛放着两支九凤珠钗,凤口各自衔着七颗异彩纷呈的宝石,发出夺目的眩光,整套衣饰十分精致、高贵而不失华丽。

  一名刚入宫不久的小侍女立刻拍手称赞道:“皇上赐给公主的衣服颜色真漂亮,珠钗也好精美,我从没见过这么耀眼的宝石!你们看这正红色,红得实在耀眼,倒像是皇后娘娘成亲穿的吉服呢!”

  小翠毕竟年纪稍长,急忙制止她道:“这种红绫宫里也常见,哪里是吉服所用的正红色?前年先帝五十大寿时,永妃娘娘穿的那一套可不就是这种?皇上举行登基大典是何等严肃庄重之事,怎么能这样随意玩笑?当心给管事公公听见罚你!”

  那小侍女原本机灵,见小翠开口,吓得住口道:“姐姐说的是,我没见过永妃娘娘的衣服,姐姐当我胡说吧。”她们只是因为好奇才有兴趣观看云萝的衣饰,各自笑闹一阵后就散去。

  小雨心中暗自回忆前年祁帝寿辰时永妃所穿着的那一套石榴红宫裙,与眼前的这种红色其实并不相同,那些新进入皇宫的侍女们固然可以被小翠用三言两语糊弄过去,但是其他长期生活在后宫的妃嫔们一眼就可以看出这套红绫裙确实与众不同,祁舜有意赐赏云萝如此鲜艳、甚至会被人误以为是大婚吉服的衣裙,让她穿上这套衣裙前往中宫殿观礼,他的目的何在?

  小雨将那件霞帔卷入锦袱内重新叠放整齐,低头想着心事,慢慢走回云萝所居住的西苑正殿。穿过庭院的月洞垂花门时,她忽然只觉肩头被人轻轻一拍,回头看却是小翠。

  小翠本是静妃的贴身侍女,在众侍女中年纪稍长,静妃薨逝后她依旧留在西苑侍候云萝。小雨早知云萝与祁舜之事难以隐瞒过她的耳目,急忙拉着小翠走到旁边僻静之处。

  小翠注目小雨手中的锦袱,问:“你打算原样将这件衣裳交给三公主?让她大典之日穿上这个去参加皇上的登基大典?”

  小雨怔了一怔,答道:“这是皇上赐给公主的衣服啊!”

  小翠摇了摇头,迟疑着说:“静妃娘娘薨逝那天晚上,皇上来西苑看望公主的情形我都看见了,他昨日也曾来过公主的寝殿……娘娘临去之前曾对我说,公主本性单纯、性情良善,让我们多多留心这宫里的人。皇上自然可以不管不顾,倘若公主真穿了这惹眼的霞帔,到头来吃亏的只怕还是公主自己。”

  小雨倒没想到这一层,现在一听,觉得小翠的话的确有理,急道:“那可怎么办?皇上御赐的衣饰,公主又不能不穿!”

  小翠低声道:“假如公主当日确实无法前去中宫殿观礼呢?这样既不会违逆皇上的心意,也不至于招惹别人的非议。”

  小雨怔了一怔,才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姐姐是说让公主装病不去参加皇上的登基大典?”她想了一想,面露难色说,“可是公主如今好好的,并没有什么病,她一定装不来生病的模样。”

  小翠忍不住笑道:“如果公主愿意对别人使这份心机,我还用得着和你商量?静妃娘娘有的是法子让公主生病又不受任何痛苦,”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玉瓶,递给小雨道,“明日登基大典,你今晚将其中的药粉放入公主饮用的茶水中,她就会晕沉一整天,即使太医来看,也只能诊断出风寒症状,不会怀疑其他。”

  小雨知道小翠在静妃身边侍候多年,静妃虽然因故失宠,年轻之时却宠冠六宫,深蒙祁帝眷顾,想必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手段和计谋,小翠深谙其中诀窍,此事应该不会有失,于是点了点头,接过她手中盛装药粉的玉瓶。

  新皇登基在即,满朝文武、宫廷内侍、外官一片忙碌自不必说,在东北、西北一带的附庸小国、游牧氏族等都纷纷派遣使者携带礼物前来临安朝贺,

  祁舜虽然没有正式举行登基大典,但是已经按照祁帝的相关仪制在中宫殿临朝。他身穿一袭绣着五彩神兽的金黄色皇袍,肃然端坐在祁国中宫殿内麒麟御座之上接受礼部长史的朝见,神态看似平静,唇角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肃沉冷笑。

  礼部陈长史年纪已近六十,原本是祁舜的授业太傅之一,因为向来行事谨慎、进退得宜,颇受祁帝敬重,此刻他正手捧着一本金漆封面的进贡礼单,抑扬顿挫地念出各大国小国前来致贺使者的名字和礼物名目:“西螺国来使二人,贡海外珊瑚树八株、珍禽异兽八对、珍珠八十颗;奥斯国来使一人,贡粟米万石;伯夷国来使二人……”

  陈长史讲念完毕,小心翼翼地将礼单递与御座旁的小内侍,又从袖中取出另两份礼单呈上,说道:“燕帝与衣帝另有贵重礼物相赠,燕国来使四人,衣国来使二十人。臣眼下擅自做主安排他们下榻迎宾馆,是否需要另设居所?臣恭请皇上旨意。”

  祁舜目光淡淡扫过两份礼单,燕国与祁国刚刚缔结姻缘之亲,燕帝所赠送的礼物贵重自不必说,衣帝因祁国相助才得以平息边疆战火,与荀国重续边境盟约,此次对他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不但送来比燕国更丰厚的贺仪,还命独生女儿盈风公主及侄子淮南王前来观礼。

  祁舜将礼单搁置在御座边的小案上,道:“无论诸国,都应一视同仁,不必更换。”

  陈长史依言叩首谢恩,躬身退出殿外,其他老臣们依序呈毕奏疏,一一散去后,显庆才敢走到御座前,试探着说:“臣有一言,启奏皇上!”

  祁舜示意身边的小内侍将朝臣呈递上的奏折搬走,道:“你有话说?”

  显庆在他面前向来直言不讳,说道:“臣听见陈长史大人刚才念礼单,诸国都来礼物相赠,荀帝因淝水之败对皇上心怀怨恨,不来朝贺也就罢了,那姬、滕二国,分明是藐视皇上威仪!”

  他的话掷地有声,荀国与祁国原本貌合神离,祁舜毫不留情地揭穿荀帝东陵夜袭之谋,仍与燕国延续婚约,并亲自率军三十万相助衣国,荀帝早已清楚明了祁国的态度,两国之间的和睦关系彻底宣告土崩瓦解,不来朝贺也是理所当然。显庆心中不满的,乃是姬、滕二国。

  祁舜的脸色因他的这一番话变得更加肃重,他眸光渐冷,逼视着显庆,说:“纵然是藐视,那又如何?”

  显庆接着道:“与荀帝在东陵相见时,皇上曾对臣说过荀帝对天下之图谋,不过是想借祁国之手灭衣伐燕,待时机成熟即倒戈相向,然后独霸天下而已!皇上这次领兵相助衣国大胜而归,虽然给了荀帝几分颜色,依臣看来那姬、滕二国仍然不知道依附荀国与皇上为敌的后果,行为实在糊涂至极,将来必定有后悔的一天!”

  祁舜的表情深沉而复杂,说:“姬、滕二国与荀国相邻,因国力弱小、依附荀国抗击外侮已久,如今早已唯荀栖凤马首是瞻,一心一意跟随他征讨诸国,如果他们能够设想到日后之事,又何必依附于他?”

  显庆面带愤愤之色,激愤道:“皇上所言虽然有道理,但臣还是忍不下这口气!三年前滕国新帝滕子京登基之时,先皇也曾派遣使者携厚礼前去祝贺,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他们怎能如此!”

  祁舜眸光掠过显庆腰间悬挂的青龙宝剑,语气平淡道:“他们不过是为求荀国庇护而自保。倘若我是滕子京,如今之计同样是如此,何必与蛮夷之族计较?”

  显庆急速说道:“如此一来,天下之势可就一分为二了!”

  祁舜目光沉静,看着他说:“一分为二,总胜过各自为政、任人掠取。”

  显庆隐隐听出祁舜的话意,他并不否认如今的格局,仿佛早已知晓会是这样。北部燕、祁、衣三国结盟,以强大的兵力防备和长城之牢固,以赤河为界稳稳占据西北半壁河山;南部荀、姬、滕三国连成一线,仗着各国物产丰饶、湖海广阔、江河之险要,称霸南疆。

  显庆忽然想起一事,说道:“衣国公主亲自前来贺皇上登基,长史大人只按寻常礼制将她安置在普通的迎宾馆内,会不会太怠慢了公主尊驾?皇上此次从淝水归来时,衣帝曾说过二国婚事……”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抬头向御座之上的新皇看了一眼,见那麒麟宝座上的冷肃男子眼神果然带着几分不耐和冷漠,不敢再说下去,硬着头皮改口说:“臣有属下之人已获知飞燕楼的内情,臣近日内一定会将祁王之谋查个水落石出,再来启奏皇上。”

  御座上传来的声音仍然冷肃而简洁:“尽快彻查。”

  显庆不敢有违,缓缓后退出中宫殿,直到出了端门才转过身来,迅速骑上一匹骏马,加速向皇宫西侧的迎宾馆内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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