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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断弦

  燕桐带着怒火注视着他们二人的亲密情形和策马远去的身影,神情嫉恨欲狂,怒道:“祁舜!你这丧尽天良的昏君!我一定会让天下人知道祁国无耻悔婚的行径,还有你和你的皇妹之间不可告人的关系!”他回头见篝火旁搁置着云萝的楠木琴,怒气冲冲地从身边侍卫腰间抽出锋利的大刀,向着琴弦用力斫下。

  夕阳西下,山河关外一骑飞来。

  祁舜不眠不休换马向北方飞驰,他到达山河关内界城楼之下时,满面皆是风尘之色,守城的士兵从来没有见过祁国的新皇,向他大声喝道:“来者何人?关防重地,等闲之人请勿靠近!”

  祁舜漠然看向城楼之上,冷肃着声音向守城士兵道:“我姓秦,让你们总兵大人出来见我。”

  那守城士兵见他言辞高傲,全身散发出阴冷的威严之气,并不敢怠慢于他,迅速向城楼内通报山河关总兵,那山河关总兵开始只当又是类似墨无尘前来助阵的江湖侠客,没有急着出来。他本是祁舜昔日旧部,无意在城楼上一眼看见祁舜风尘仆仆、满面风霜而来,吓得急忙奔跑而下,在祁舜马前叩首请罪道:“微臣接驾来迟,罪该万死!”

  祁舜的身影在夕阳映照下冷漠而孤绝,他微微仰起头,问道:“庆安长公主在哪里?”

  山河关总兵不敢隐瞒,如实将当日燕桐率领大军十万前来逼婚、云萝自愿出关和亲之事详细述说了一遍。

  祁舜怔怔听他讲完,眼底居然没有丝毫怒火,仅余万分失意和悲怆,他重重地合了一下眼帘,语气凝重问道:“公主出关几日了?”

  山河关总兵掐指算了一算,说道:“公主前日离开祁国,到今天刚好三日,臣听说公主抵达翦州当晚,燕帝就为太子和公主举行了大婚典礼,翦州城民日夜狂欢庆祝……”

  他话犹未已,祁舜猛地扬起手中的马鞭抽打一记身下骏马,那马儿吃痛惊起,迎着半敞的山河关大门扬蹄而去,经过官道向北方加速奔跑,瞬间就跑得不见踪影。

  山河关总兵心知情况不妙,不再犹豫,立刻下令副总兵守关亲自率领着千余名祁国士兵上马出关,追踪祁舜的身影而去。

  夜幕低垂,江南景致的宫苑内,早早点燃了廊檐下的宫灯,婚房内的夜明珠散发出柔和而朦胧的光影。

  燕桐站立在金漆粉饰的铜镜妆台前,镜中映射出他孤单而颀长的身影。整整三日,他动用了几乎所有的宫廷侍卫,不断地搜查着燕国皇宫内的每一个角落和宫室,甚至将搜寻范围扩大到了翦州城内外,依然没有云萝的半点讯息。

  他向来对女子的心思很有把握,他曾经以为自己能够成功虏获祁国大公主风菲的身心,也能够顺利掌控祁国三公主云萝,然而她在新婚之夜的突然失踪,竟让他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空虚和懊恼。燕国皇宫警卫森严,不可能有外人进宫掳走她,她显然是自己逃走的,此刻一定躲在皇宫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从祁国初会之时开始至今,他就觉得,她对他的感觉从来都没有变过,他们之间虽然有婚约,在她眼里他不过是一个陌生人,即使在他们二人独处的时候,她所表现出来的对他神态没有丝毫亲密,连勉为其难的敷衍都不曾有过,永乐宫中那些侍妾们所期盼的一切,她竟然毫不在乎。

  他流连于花丛,见惯了女人的小花招和小伎俩,分得清女人的矫情与真实之间的差别。

  她对他是真的不在乎,她的眼底从来就没有容纳过他的影子。

  燕桐想到这里,不禁更加无奈和懊恼,他抓起妆台首饰盒内的一串上好明珠,在掌心用力一握,那些明珠顷刻碎成齑粉,然而这些还远远不能消除他心底的愤怒,他疾步走向寝殿当中的宽大圆床,奋而挥袖,将那些美丽的淡紫轻纱从帐顶扯落下来,凌乱无比地散落在地面上,一片狼藉。

  一名小内侍匆忙而来,叩首说道:“奴才有要事启禀太子殿下。”

  燕桐深深吸了一口气,片刻间恢复了端庄优雅的姿态,看向他道:“什么事?是不是有太子妃的消息了?”

  那小内侍不敢答他后面的话,只说:“翦州城门御林军统领来报,祁国国君单骑前来拜访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正在城外等候。”

  燕桐闻言不禁一怔,祁舜率领祁国精锐前往晏口,随后挥师直指衣国都城,他难道有分身之术?如果真的是他,为什么单骑而来?他独自前来燕国的目的又是什么?

  他眉头略蹙,问道:“他们可曾看清来人,是否真的是祁舜?”

  那小内侍道:“统领大人曾随太子殿下出使过祁国,见过祁国国君,确定无疑是他。”

  燕桐沉吟片刻,唇角忽地掠过一丝笑意,点头道:“我正愁找不着新娘子,他来得倒是时候。”

  祁舜在翦州城下等候,城楼上灯火映照着他年轻的面容,他的黑眸中布满了血丝,脸上尽现憔悴之色,显然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但一双眸子依然冷肃而严厉。他在马背上坐直身体,冷眼看着城门,一只手轻轻搁置在腰间那柄锋利无比的轩辕剑上。

  不多时,城门洞开,燕桐身着白衣、骑乘着一匹高大骏马飞速来到祁舜面前,举手笑道:“祁兄远道而来,小弟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祁舜见他满面春风,心头如被针刺一般,昂首淡淡问道:“我的皇妹呢?我要见她。”

  燕桐策住缰绳放慢马速,走到他的马匹身旁,有意用开玩笑一般的口气说:“祁兄莫非忘记了,承蒙祁兄厚爱,祁国两位公主如今都在小弟宫中,不知祁兄想见哪一位?”

  祁舜抬眸直视他,说道:“我的三皇妹,祁国庆安长公主。”

  燕桐微微一笑,恍然大悟地说:“原来祁兄要见小弟新纳的太子妃云萝,”他故意将“新纳”二字说得极重,好整以暇地看着祁舜说,“她嫁过来才三天,祁兄就如此急迫想见她?祁国大公主跟随小弟半载有余,祁兄难道不想与她叙一叙兄妹之情吗?”

  祁舜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有意刁难,冷然道:“她们都是我的皇妹,你若是愿意,不妨请她们一起出来见我。”

  燕桐忍住心中的不快,说:“风菲就在城中永乐宫,祁兄随时可以见她,至于云萝……”他有意放慢了语速,不肯继续说下去。

  祁舜神情微变,他冷冷地看了燕桐一眼,黑眸中隐约带着紧张的神色,蹙起眉头问:“她怎么样?”

  他对云萝的敏感态度,让燕桐忽然从心底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他不由自主地改口,挑眉笑道:“她当然很好,我们新婚之后如胶似漆,这几天除了我之外,她根本不想见任何外人,”他假装对她宠溺得无可奈何,轻轻叹了口气道,“最难消受美人恩,祁兄或许还不知道,云萝公主很黏人的……我刚刚赶来见祁兄的时候,她还吵闹着不肯让我走,反复叮嘱我早些回去陪她。”

  祁舜听见他这一番说辞,脸色竟似有些苍白。

  燕桐所描述的情景,他并非没有经历过,在花溪的时候,云萝也是这样整天依偎在他身旁,像一只柔顺的小猫般乖巧可人,无论他读书、写字、练武,她都不肯离开他半步,她温柔含羞的模样,就像沐浴在三月春雨中的一朵娇艳杏花,等待着赏花之人的欣赏和采撷。

  如今,她的美丽、她的温柔,只会为燕桐、为她名正言顺的夫君而展现。

  他,只是她生命中的一段过往而已。

  他的心忽地掠过一阵难言的刺痛,仿佛失去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失去。他一路策马疾行千里,是真的想追回她吗?还是只想追回自己心中那一缕难以割舍的情丝?尽管这结果是他不想要的,却又是他潜在意念中隐隐希望的,她不能成为他的妻子,他给不了她幸福,他所做的一切终于刺伤了她,让她伤心远去,让她毫无留恋地投向燕桐的怀抱。

  燕桐不动声色地凝视着祁舜怅然若失的表情,聪慧如他,已从祁舜痛楚而无奈的目光中读出了某种秘而不宣的东西,那是一种发自心底的绝望与悲凉,更是一种失去至宝的无奈与痛楚。

  原来如此。

  他终于洞察一切,终于找到了答案。

  云萝之所以不肯将目光投向他,是因为她心中已有了一个与她万分熟悉、万分契合却永远不能在一起的影子,近水楼台先得月,这是一段不会有结果的感情,无论是祁舜,还是云萝,都无法轻易割舍,却不得不割舍。

  燕桐的心底忽然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似是愤怒,却又寻找不出那怒火的来源,他只能若无其事地看向祁舜,说道:“祁兄远道而来,请入城稍作歇息,让小弟为祁兄接风洗尘。”

  祁舜冷然掉转马头,断然拒绝说:“不必了,山河关距离此地不过三百里,我今夜就要赶回去。”

  燕桐并无挽留之意,言辞客气地说:“既然祁兄还有要事待办,小弟就不虚留了。我会转告云萝,祁兄曾来问候过她。假如以后有机会,小弟会携带她返回祁国探亲。”

  祁舜与他说完话,眼角余光轻轻掠过翦州城,他正要扬鞭策马,耳畔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的古琴声。

  寂静的大草原上四野无人,那琴声在旷野中回响,缥缈得似有似无,如同远方天际传来的虚幻纶音,时而巍巍若高山,时而洋洋若流水,每一个音韵中间杂着三分幽咽、一分哀凉,每每落下一个音,都直摧人心魂。

  “潇湘月色,云凝山秀,日增波媚,宜晴宜雨。况是深秋,更当遥夜,月华如水”,这首《潇湘水》的曲调,在祁舜的梦里不知听云萝那一双纤纤素手弹奏过多少回,他恍惚间如同被雷电击中,惊觉回头。

  翦州城外的一座蒙古包前,篝火熊熊燃烧,升腾的火光掩映显现出一名身着燕国服饰的少女,她低头端坐在草地上,粉红色的裙裾拖曳委地,双手缓缓拨弄琴弦,那如高山流水般透彻的优美乐音,便是来自那双纤纤素手。

  燕桐远眺着云萝的身影,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然不是追究她何以来到翦州城外,却因她的再次出现而窃喜,他与祁舜二人彼此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策动缰绳向她停留之处疾驰过去。

  燕桐自幼生长于北方,他的骑术远远胜过祁舜,所用的马匹并未经过长途跋涉,他经过一段短短的距离便飞快来到她的面前,纵身跃下马背,带着激动的心情唤道:“公主!”

  云萝下意识地向后闪躲,她身边一个黑衣女子迅速闪身向前,轻声道:“桐儿,你先站在一旁,姑姑有话对你们说。”

  就在他们说话之间,祁舜的奔马随即追赶上来,他翻身跃下马背,迅速将目光投向燕姬背后躲藏的云萝,他的一双黑眸中蕴含着无限复杂的情感,静静地看着她,不说一句话。

  两日前,云萝被燕姬医治醒来后,按照燕姬的叮嘱出城住在一个蒙古包内,她早已看见两匹奔马一前一后向自己驰来,料想其中一身白衣的必定是燕桐无疑,却做梦都不曾想到他身边的黑衣人竟然不是他贴身的黑衣骑兵侍卫,而是她朝朝暮暮挂念、本该远在千里之外的人。

  她睁大眼睛,眼神依然清澈无比,带着无比的惊讶和淡淡的欣喜。

  祁舜目光与云萝的目光相接,二人对视良久,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云萝忽然想起他对自己的冷漠和拒绝,心中涌起一阵感伤,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他的眼神,唯恐再多看他一眼,会忍不住后悔当初的决定,因此只能隐忍与逃避。

  燕姬带着怜惜的神情看了他们三人一眼,转向祁舜缓缓开口说:“听侍卫传报祁国国君单骑来访,想必就是这位公子了?”

  祁舜听见她自称燕桐的“姑姑”,出于礼节对她略表敬意,说道:“祁舜见过燕国长公主。”

  燕姬打量了他片刻,眸带赞许之意说:“我早已听闻祁国少主胆识过人,果然传言不虚。祁帝膝下有你们这样的佳儿佳女,足以快慰平生。听说祁国与衣、荀二国交战正酣,祁国少主分身前来我们大燕国,不知有什么要紧事?”

  燕桐不等祁舜回答,随即说道:“姑姑,祁兄并没有要紧事,不过闲来四处走走,刚才正与侄儿分手话别。”

  祁舜并不辩解,似乎默认了燕桐的回答。

  燕姬神色不改,抬头向祁舜看去,轻声道:“祁国少主,你今日来得正好,我皇兄有一道御赐口谕,让我代为转达云萝公主,请少主在此作一证见。”

  燕桐微觉意外,上前一步追问道:“姑姑,父皇有什么旨意给她?”

  燕姬并不理睬他,对默然低头的云萝温言说道:“你听好了,我皇兄昨夜有口谕让我转告你,祁、燕二国缔结友好盟约并非自今日始,祁国大公主风菲如今已有身孕,当居太子妃位。云萝公主体弱多病,新婚之夜便生出莫名的头风急症,桐儿未曾与之结缡,亦无福消受,即解除此婚约请公主归国。”

  此言一出,众人都感觉十分意外。

  燕桐心口如被重重一击,他原本终于能够如愿以偿娶回云萝,却在突然之间发生如此风波,不但被告知另行册封太子妃人选,而且从此与云萝再无任何瓜葛,他忍不住胸口的失落与愤然,表情愤怒无比,大声说道:“为什么?云萝是我明媒正娶的妃子,父皇为什么要这么做?假如姑姑不说清其中原因,恕我不能听姑姑的话!”

  燕姬毫不理会他的愤怒,对祁舜道:“祁国少主,你听清楚了吗?对皇兄的决定可有异议?”

  祁舜脸上的表情如他一贯的冷静,唯有在他眼底簇动的那一丝光芒,隐约能够看出他的释然和侥幸之心,他的眸子忽然变得深邃无比,沉声回答说:“燕帝与长公主的决定,晚辈并无异议,愿将皇妹带回祁国。”

  燕姬道:“多谢少主如此通情达理,我会回宫转告皇兄,这桩婚事就此取消。少主一路保重,恕我不远送二位。”她言毕即转身向翦州城内方向行走,她身旁的两名黑衣侍女立刻紧随其后。

  燕桐眼睁睁看着他们二人对答决定云萝的去留,他目光直视着燕姬的背影,极不甘心地大声说:“姑姑,父皇真的要取消我和云萝的婚事吗?我费尽心机才得到她,你为什么一定要拆散我们?”

  燕姬听见他的呼喊,停下脚步说:“你若不信,不妨自行去问你的父皇。”

  祁舜趁他们二人对答说话之时,早已走近云萝身旁,舒展双臂将她的身体拥住,带着她一起上了马背,随后掉转马头准备向关外方向而行。

  燕桐蓦然回顾,见云萝粉面虽然略带惊慌之色,却掩饰不住眉梢眼角的淡淡欢喜,她温柔地倚靠在祁舜的怀抱中,高大冷肃的祁舜与娇柔可爱的她,看起来竟是那样的和谐,让人不禁油然而生嫉妒之心。

  他冷笑一声,也跃上自己的马背,对跟随而至的燕国侍卫说道:“传我命令,向翦州城外至山河关境内所有岗哨发出讯号,有人企图劫走我的妃嫔,凡意图强行闯关者,不必讲情面,一律以强敌视之!”

  燕姬并未走远,她闻言迅速回过头来,带着不敢相信的神色制止燕桐道:“桐儿,你……怎能如此违抗你父皇的旨意?”

  燕桐仰天长笑数声,带着几分挑衅之意看向祁舜与云萝,略带讥讽说:“父皇在我成婚当日已拜祭宗庙、昭告群臣,只要我完成婚典大礼便禅让燕帝之位给我。云萝公主此时便是我燕国的皇后,岂容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山河关距离翦州尚有数百里,祁兄你当真以为燕国是无人之境,能带着她顺利闯出燕国领域吗?”

  燕姬容颜变色,眼底带着深深的失望,摇头劝道:“纵然皇兄已禅位与你,他总归是你的长辈,你不能这么一意孤行,让天下人耻笑大燕国出尔反尔、背信弃义。况且云萝公主她与你……你们根本不能在一起,又何必强行违抗天意!”

  燕桐却将目光牢牢盯住祁舜,摇头说道:“出尔反尔的人不是我,当初若不是他有意从中作梗,此时为我生儿育女的人就该是云萝,不是风菲!我不相信什么天意,更不相信我想得到一个喜欢的女子竟然如此艰难。只要他将云萝公主留下,我决不作任何阻拦,还会依照前约助他一臂之力牵制荀国,但倘若他今夜定要将公主带走,”他眸中掠过一丝暗影,霍然冷笑道,“我也不怕背负乘人之危的名声!”

  他态度坚决,说话掷地有声,暗含威胁。

  云萝所担心的正是这一着,她之所以主动出关远嫁,就是唯恐激怒燕桐与祁舜为敌,她见此情景,立刻脱口而出道:“太子殿下,我愿意留……”

  一只温热的掌心迅速伸过来掩住了她的唇,祁舜制止她继续说下去,他剑眉微蹙,脸色凝肃至极,语气却极淡定从容,缓声说道:“这项婚约本是我父皇与前燕帝所议定,今日燕国主动解除婚约,我理所应当将我的皇妹带走。”

  云萝见他毫无畏惧之色,断言要带自己一起离开燕国,既不怕燕国那数百里岗哨,也不怕他们强大的武力威胁,情不自禁回眸看向他,担忧地看向他的清瘦憔悴的面容。

  祁舜低头凝视她一眼,将她的一只手握在掌心内,用他温暖的力量给她安全感,云萝感觉到他的平稳心跳,心绪渐渐镇定,她不再顾忌燕桐和旁人的目光,轻轻依偎在他的胸前。

  他舒展双臂将云萝揽入胸怀,径自扬鞭策马,乘着夜色在茫茫草原中疾驰而去。

  燕桐带着怒火注视着他们二人的亲密情形和策马远去的身影,神情嫉恨欲狂,怒道:“祁舜!你这丧尽天良的昏君!我一定会让天下人知道祁国无耻悔婚的行径,还有你和你的皇妹之间不可告人的关系!”他回头见篝火旁搁置着云萝的楠木琴,怒气冲冲地从身边侍卫腰间抽出锋利的大刀,向着琴弦用力斫下,那些调好的丝弦应声而断,在空旷的草原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其音可裂金石。

  燕姬惊愕无比地看着他,说道:“桐儿!你说什么?”

  燕桐强忍下心头的愤怒,走近她身旁说:“姑姑,你可知道他们兄妹之间早有私情?你明明知道我喜欢她,我是真心喜欢她的!你为什么要如此帮他们,却不帮我?”

  燕姬看着他,摇头叹道:“我并不是有意要拆散你们,云萝公主她不适合你……祁舜与云萝决不可能是亲兄妹。我前日帮云萝医治头风之疾的时候,曾对她施用迷魂术询问过她的真实身世,她并不是真正的祁国公主,只是祁帝的养女而已。”

  燕桐闻言身躯一震,他忽地想起赠送云萝那件锦衣时她惊慌失措的表情和脱口而出的那一声“爹爹救我”,尽管小雨灵机一动解围,但是依照祁国对公主们的严格教养程度,似乎不太可能让云萝从小这样称呼祁帝。

  他心存疑虑,忍不住向燕姬追问道:“我有一件事请教姑姑,父皇珍藏的那一件凤凰羽衣,不知天下间共有几件?”

  燕姬闻言重重地合了合眼帘,神情更加悲伤,她无法将事实真相宣之于口,脑海中却浮现出那段不堪的记忆。

  当年,燕姬是燕族王女,背负着兄长的使命前往帝京。她原本以为自己不会爱上轩辕璟这个燕族的公敌和统治者,却不料自己在一天天的僵持中渐渐被他感化。“凤凰羽衣”是轩辕皇宫中的至宝,唯有轩辕璟最宠爱的人才能得到,当他将这件独一无二的锦衣赐予她,以示对她的爱情唯一而永恒时,她彻底忘却了她的族人曾经遭受过的狠心杀戮,忘却了对他的仇恨和敌意。

  燕姬是他赐予她的尊号。他至死都不曾立过皇后,也不曾封过皇妃,“姬”这个特别的称呼,足以彰显出她与众不同的地位,在众多后宫美人中可谓出类拔萃、鹤立鸡群。

  然而,当那一抹牡丹花丛中的身影出现,燕姬便不再是他的唯一。他被那白衣少女的舞姿之美迷惑得失了心魄,那白衣少女的出现是轩辕璟梦寐以求的奇迹,如同天降的仙子一般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他不但赐她一个也带“姬”字的“丹姬”的封号,甚至不惜召集天下最能干的织补工匠,采集最美丽的凤凰羽毛,让他们整整三日三夜不眠不休赶制一件同样的“凤凰羽衣”捧到丹姬的宫室前,只为博她一笑。

  他曾经的新欢旧爱们,统统在一夜之间从繁花似锦的天堂降落到人间地狱,对于轩辕皇宫中的其他女子而言,丹姬是残酷而无情的梦魇之神,迫使她们失却了帝王的欢心和宠爱,不得不忍受冷宫的寂寞与凄清。

  燕帝会同六国之力袭击帝京,那个残忍又多情的男人,他有着轩辕氏族子孙那不可磨灭的傲骨和尊严,在他国破家亡的那一刻,他拔剑杀尽了所有宫中妃嫔,唯独留下了燕姬和丹姬,他终究不忍对她们痛下杀手,只因她们都是他曾经心爱的女子。

  燕姬深深了解他的痛苦和无奈,她亲眼目睹了他的死,那惨烈的景象几乎让她整个人濒临崩溃。尽管燕帝将她安然无恙地带回了燕国,然而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心中最珍贵的东西已经遗失在帝京,今世今生都无法再追回,所剩下的余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燕桐见燕姬表情悲伤、默然落泪,不敢再有过分之举,轻声问:“姑姑,你能回答我的疑问吗?”燕姬无力地摇了摇头,声音颤抖着说:“不要问我,你若想知道真相……回宫去问你父皇吧!”

  祁舜与云萝二人尚未走远,他们都听见了断弦的清脆回响,云萝向来视那楠木琴如友人知己,见燕桐愤然砍断琴弦发泄心中的怒火,难免心痛不已,回顾篝火明灭处,含着眼泪说:“我的琴被他砍断了……”

  祁舜已隐隐感觉到前方袭来的冰冷剑气,他来不及安慰她,只低头对她叮嘱道:“附近有燕国伏兵袭击我们。你不要怕,闭上眼睛抱紧我,我一定会将你安全带回祁国去。”

  云萝不敢让他分心,伸出双手紧紧环绕着他的细腰,尽量让身体保持平衡,温柔点头说:“你要小心一些,我不怕。”

  忽然之间,他们马前多出了数名全副武装的骑兵,一起将他们的马匹团团围住。

  祁舜沉稳的面容瞬间流露出狠戾的杀气,他迅疾无比地从腰间抽出轩辕剑,看准一个个袭击而来的黑影,连续不断地挥出剑招。那些燕国骑兵并非等闲之辈,不但不退,反而迎着祁舜的剑锋闯了上来,尽管他们数人立刻毙命于轩辕剑下,外围的骑兵却乘机迎面而来,挥舞着银光闪烁的大刀砍向祁舜的背后和马匹的腿脚。

  祁舜眼神更冷,剑招更见凌厉,一滴滴鲜血随着夜风溅落在他们二人的身上和脸上。

  云萝低头伏在祁舜怀中紧紧合上双眸,尽管她没有亲眼目睹他挥剑迎敌的惨烈情形,却能感觉到手背上不断溅落的液体,那触感湿润而凉滑,她心知那是燕国骑兵们的鲜血,身体因害怕而不断颤抖,她努力忍住心中的恐惧与慌张,不停暗自祈祷,希望此行能够平安无恙。

  良久之后,四周突然变得静寂下来,再听不见刀剑互斫的碰撞声,夜风掠过旷野,空气中隐隐飘着一股厚重的血腥味道。

  她正要睁开眼睛,一种温润的感觉忽地落在她的眼眸上,似乎是他柔软而温暖的唇,她感受着他的气息,不由自主地颤声说:“他们……都被你杀退了吧?”她心中所希望的,只是他将那些骑兵们杀“退”,而不是“杀死”。

  祁舜轻轻亲吻着她的双眼,低声道:“不是。你不要睁开眼睛,不要看我现在的模样。”

  前来围攻他们的燕国骑兵不下百人,他一人挥剑御敌,此刻轩辕剑下已没有生还的活口,遍野都是人和马的破碎肢体,那幅场景连他自己都不忍卒睹。云萝的眼眸是那样的清澈而无邪,他不愿让那惨烈和血腥的气息会沾染到她的身上,让她失去原本的纯净。

  云萝早从他的否定语气中料知了刚才的结局,那些燕国骑兵不会“退”,如果他不杀死他们,此刻尸横当场的就是他们二人,刀光剑影中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就像他当时在东陵梧桐树下所说的那样,弱肉强食本是天道,若想生存下去,必须用武力征服。

  她依然伏在他胸前,乖巧地说:“我不看。”

  没有更多的言语,他只是轻轻地拥了一下她,加快了策动缰绳的速度,向山河关的方向驰去。

  燕国翦州距离祁国山河关三百里,燕桐昔日就一路设下十道边防警卫线,几乎每三十里就有一场杀戮,云萝只记得祁舜带着自己闯过了五道关卡,却不知他究竟杀死了多少燕国骑兵,每一次刀剑斫杀之后他都不许她睁眼看他,她只能听见杀戮的声响,嗅到血腥的气息。

  过了很久很久,她听见小溪淙淙流淌的声音,依稀感觉到他僵直紧张的腰身突然放松下来,马匹也放慢了行走的速度,料想或许已经脱离了险境,不禁低声问道:“我们到山河关了吗?”

  祁舜的声音听起来疲惫而遥远,却依然温柔:“还没有,我们刚走过了一半的行程。”

  云萝的心立刻悬了起来,合眸问道:“你是不是很累?这样持续拼杀会伤到你的,你放下我先回祁国去吧!”

  他抱着她跳下马背,将她放置在一块巨大山石上坐好,说道:“不许说傻话。”

  云萝感觉他的身影逐渐远离,不禁低声问道:“我可以睁开眼睛了吗?”她静候了许久,依然不见他回应,按捺不住睁开双眸观望。

  所见之处是一座幽深的山谷,谷间有一道小小山溪,天空的明月将谷间风景照得清楚分明,溪畔搁置着一件湿漉漉的黑色锦缎外衣,他在溪水中背向她而立,低头洗涤着白色内衣上的斑斑血渍,右肩上有一道簇新的伤口,正向外汩汩渗出鲜血。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祁舜的右肩竟然受了伤。他倚靠右手来掌控轩辕剑,那道深深的剑伤显然影响了他临敌的状态。正因如此,他才没有继续冒着危险赶路,带着她暂时来到祁、燕二国连接山脉的幽静深谷中躲避。

  云萝看见他流血的伤口,一双柳眉立刻蹙起,她迅速站起身,不顾一切地向溪水中飞跑过去,小溪中的水花溅起打湿了她身上的衣裳,她仿佛毫无察觉,跑到他身前看着他,眼眸中隐然带泪。

  他闻声转过身来,黑眸凝望着她焦急担忧的脸,沉肃的面容掠过一丝少见的淡淡笑意。

  云萝急忙低头查看他的伤势,她撕下自己锦裙的一角,轻轻地缠裹在他的肩膀上,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说道:“一定很疼对不对?都是我拖累了你……”

  祁舜注视着她的温柔举止,眼眸深处闪烁着异样的光彩,淡然说:“没关系。我在战场上受过的伤,哪一次都比这次严重得多,马背上的包袱里有特效的金创药,擦上之后过一夜就会好。”

  云萝闻言匆匆忙忙转身跑向岸边,从包袱中取来药粉,又匆匆忙忙跑到祁舜身,重新替他包扎。她粉红色的裙裾都被溪水浸湿,小脸上还隐约带着几滴水珠,神情认真而专注。

  祁舜默默地看着她为自己紧张忙碌,黑眸中的神色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复杂,有爱意、有怜惜、有欢喜,还有痛楚和无奈,更多的却是孤注一掷的执著。

  云萝替他包扎好伤口,终于松了一口气,带着几分期许之意,抬头说:“明天你的伤一定会好起来!”

  祁舜深沉地看着眼前纤弱而娇小的她,她似一朵不沾尘垢的小花,如此柔弱,而那份柔弱之下却蕴藏着刚强与坚持。他看着她柔美的面颊、清澈的明眸和嫣红的小嘴,眼中掠过一丝异样的火花,二人眸光对视之际,他没有再像往常一样强迫自己转过视线不看她,而是舒展双臂,紧紧地将她揽入怀抱中,将绵绵密密的亲吻印记在她的唇上。

  那久违的温暖和甜蜜让云萝心头涌起一阵狂喜,几乎落泪。

  她心中早已萦绕着无数个疑问,等待着他的解答,为什么他会远驰千里前来燕国看望她?为什么他会冒着刀光剑雨带她杀出重围,拼死将她带离燕桐身边?为什么他明明如此关心她,当初却又那么疏远她?

  无论如何,他终于不再隐藏自己的情感,他终于肯给她一个亲密的拥抱,对她而言,这已是难得的幸福。

  云萝被他强悍的双臂紧抱怀中,他迅速而火热的深吻几乎令她窒息,似乎要连她的灵魂一同吞噬,一波波强烈又狂野的亲密感侵袭着她,她的思绪迷离得宛如整个人将要融化。

  他们站立在溪水中尽情拥吻,良久都不愿放开彼此,几乎忘了身处何时何地。

  不知过了多久,祁舜缓缓抬起了头,眸中尽是自责与后悔,语气低沉地说:“都是我不好,我不该一时心软将你从剑湖宫接回来,如果你还在冷千叶那里,就不会发生这些事,让你多受这么多的折磨与惊吓,”他略有停顿,才说,“是我太自私了。”

  云萝并不完全理解他的话中含义,她抬眸看向他的脸,摇头说道:“不,我知道你对我很好,我一点也不怕。如果我会武功,能够和你并肩临敌,你就不会受伤了!”

  他深邃的眸子锁住她的眼睛,掌心轻柔地抚过她的秀发。

  云萝想起祁国与燕国如今的关系,不禁黯然垂头,说道:“现在战事紧急,其实你不该分神来看我,也不该将我带回来……起初本是我自己愿意来燕国的,母妃没有逼迫过我,山河关总兵也没有为难过我。燕桐他今晚一定很生气,假如他肯帮助你牵制荀国,祁国交战的境况一定会好得多。”

  他深沉地望着她,语气有些凝涩,低声说:“即使祁国这次战败,我们还可以重来,假如你真的嫁给了燕桐,我就再也没有挽回的机会了。”

  他的态度让她心头微动,问道:“盈风公主和你还有婚约,你们进攻衣国都城,她会不会很伤心失望?”

  他语气淡然,回答说:“一直以来我心中只有一个人,不过并不是她。”

  她心头无限欢喜,几乎屏住呼吸,张大眼睛问:“那个人是……”

  祁舜打断她的话,神情变得略微严肃,捉住她的手搁在自己的胸膛上,声音低沉地说:“就在这里。”

  她冰凉的小手紧贴着他的胸口,无语地点头,泪水悄悄从眼角滑落。

  “别哭了,”祁舜将她从水中横抱起来,温柔地握住她的手腕,将脸埋入她的颈项之间吸取她身上的香气,然后宠溺地吻她的眼睫,附在她耳畔稍声低语道:“我会心疼的。”

  云萝害羞地垂下脸,手足无措地埋首在他怀里,心中带着羞涩和不安,不知该如何响应他的热情,任由他一步步抱着自己走向岸边。

  北国的秋夜气候寒冷,祁舜拥抱着她在溪畔躺下来,让她娇小的身子依偎着他。云萝静静侧卧在他身旁,从他怀中汲取温暖,这种感觉如同在花溪那几日的夜晚一样,这让她的心情既激动又慌乱。

  然而,他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在寂静的夜里他的呼吸声浅而均匀,仿佛已经睡着。

  云萝清晰听见了他的心跳声,反而因此心安,渐渐沉入梦乡。

  淡淡的月光下,祁舜的黑眸依然炯炯有神,他表情复杂地凝神注视着怀中的少女,良久都不肯移开目光,仿佛永远都看不够她甜蜜而温馨的睡容,要将她柔美的模样永远铭刻在心头。

  他伸手轻抚着她的眉心,突然觉得心底有了倚靠,尽管他已不能对她再做任何事,不能再逾越男女之情,但是只要有她在身边,每夜能够看见她恬静地入睡,今生今世便已足够。无论他们之间是具有怎样的血缘关系,只要云萝不知道真相,她就会永远开心地依附着他。

  他希望能够将她身世的秘密永远封存在心底,直至他们老死,他决不容许任何力量再将他们二人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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