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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浮云

  他急忙伸手拿起书笺扫视过去,上面有她清秀飘逸的墨迹,仅有寥寥数字:“天意弄人,徒叹奈何?咫尺天涯,各自珍重。”

  城外晏口城外一处营帐内,云萝低头拈起针线,认真地修补着祁舜黑色锦衣上的一处破漏,她补完最后一针,透过帐侧的小窗看去,窗外群山崔嵬,日影偏斜,夕阳瑰丽已接近黄昏。

  往常这时候祁舜都会来到她的营帐前,与她一起共进晚膳,然后陪她说话或下棋,他似乎很忙,每次停留的时间都很短,但是她已很满足二人之间能够有这样的温馨时刻。

  她静候了一阵,依然不见祁舜前来,忍不住放下针线,迈步向祁舜的中军帐走去。

  那帐前士兵见她到来,忙道:“庆安长公主,皇上刚刚与冷公子去后山了。”

  云萝本欲折返回营帐,心底却不知为什么忽地一动,不由自主地沿着小径走向扎营的后山,她看见他们二人对立说话,料想他们必定讨论军国大事,没有立刻现身。

  她早已习得剑湖宫最灵巧的轻功身法,祁舜与冷千叶二人一直全神贯注地交谈,全然不知她当时就在身边不远之处,她恰好听见了祁舜那句 “我决不会告诉她关于她身世的秘密,只要你守口如瓶,她决不会知道我与她之间的真正关系”,心中不禁疑窦顿生。

  祁舜与她之间名义上本是兄妹,除此之外还会有怎样的“真正关系”?他与冷千叶说话时的表情十分郑重而严肃,甚至还带着几分痛苦和无奈,难道是因为他无法接受她是“轩辕公主”,她的父亲本是他的父亲祁帝所杀,二人有杀父之仇的事实?然而,他听燕桐说出她身世的那一刻,神情却又是那样的平静,似乎并不介意她的出身来历。假如不是因为她的身世,那又是因为什么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心头带着无限怅惘返回营帐之内。

  祁舜从后山返回,他沐浴着夕阳的金色余晖漫步走到云萝所居住的营帐前,恰好从窗口看见她神思迷茫地托腮凝望。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粗布衣裙,清丽的小脸上染了几分忧郁,侧影秀美可人。

  桌案上的竹箩内放置着女红常用的一些物品和丝线,还有一件他的衣裳,似乎刚刚被她织补过。近半月之久,她无怨无悔地跟随着他一路征战奔波,她住在最简陋的营帐中,穿易于打理的粗布织衣,吃着与军营将士们相同的粗粝食物,却从没有一句怨言,反而时常洋溢着开心的浅笑,仿佛只要与他在一起,就是她最大的幸福与快乐。

  祁舜看着她恬静的小模样,心中泛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觉,他努力镇定心绪,才缓缓伸手掀开营帐的帷幔,轻轻地走了进去。

  云萝明明听见他的脚步声,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欢笑着走近他,温柔地问候他一天是否劳累,她仿佛没有看见他走过来一般,依然怔怔地看向营帐外的晚霞,神情无动于衷。

  他心头不禁微微发紧,疾步走到她身边,温柔地问:“在想什么?”

  云萝终于回过头来,清澈的眼睛直视他的眼神,对他说:“我在想,假如天下间所有的人都不希望我们在一起,你还会让我留在祁国吗?”

  他闻言立刻握住了她的手,用坚定的眸光牢牢地锁住她,答道:“好好的怎么问起这种问题?你是我最喜欢的人,我不但要将你留在祁国,将来还要给你一个更名正言顺的位置。”

  云萝苍白的脸掠过一丝红晕,低头说:“不……那会让你为难的。”

  祁舜见她含羞垂首,神情更加娇美动人,她所穿的蓝色衣裙并不合身,低头之际将胸口的雪白肌肤显露无遗,他的心神不禁为之一荡,他迫使自己按捺住胸中的渴望,略移开视线,哑着嗓子说:“没什么为难的,我会将你本是父皇义女的消息昭告天下,然后娶你为皇后。只是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嫁我?”

  她听见他明确说出求婚之语,心头既欢喜又迷惘,这原本是她期盼已久的结果,可是他黄昏时分在后山与冷千叶的对话实在可疑,如同一根鱼刺哽在喉间,让她没有办法毫无芥蒂地接受这来之不易的承诺和喜悦。

  祁舜将那件织补好的黑色锦衣拿起仔细端详,唇角掠过一丝浅淡的笑容,说道:“原来你的针线比宫中绣匠们都好……”他尚未说完,手掌忽地一翻,将一根钢针从衣领处取了出来,指尖上沁出一滴鲜红的血珠。

  云萝没想到刚才心思恍惚之时忘记将针线截断,不慎刺破祁舜的手指,急忙从椅上站立起来,她想起在宫中被花刺扎伤时嬷嬷们所教的止血方法,立刻不假思索地将他的指尖噙入口中,用她柔软的舌尖舔舐那小小的伤口。

  她的举止全出于自然,并没有半点挑逗或引诱祁舜的心思。

  祁舜原本强自克制才不去看她,此时他的一只手被她紧紧握住,指尖传来柔润的感觉让他的血液几乎沸腾起来,他倏地抱起她走向桌案附近的小床,在她还来不及反应前已将她压缚在床上。

  云萝猛然惊觉,下意识地轻推了他一下,随后却放弃了反抗,她微微合上双眸,试着环抱住他的细腰,准备接受即将到来的一切。

  她早已是他的人,只要他索取,她愿意给予他。

  当两人紧紧相拥时,他感到她的身子传来强烈的抖瑟,她微凉的肌肤紧紧贴合着他的身躯,他灼烫的热度熨传到她身上。她愈发紧密地贴合着他,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他们……外面的人不会听见吧?”

  祁舜听见她如低吟般的话语,理智越来越背离情绪,他单手将她的双腕压制在头顶,另一手空出的手悄悄解开她腰间系带,他抚摸着她柔软细致的肌肤,继续顺应欲望一件件剥除她的衣衫,将雨点般的亲吻落在她的眉眼之间,在她倏然睁开眼回凝他的那一刻,他已完全丧失控制自己的能力,像在花溪时一样任凭情欲指引,侵占了她的所有……

  月光透过小窗照进营帐内,在祁舜一次又一次的激烈索取之后,云萝累得神志迷离,意识在半晕半醒之间发觉他悄悄穿衣下榻,尽管身子困乏得紧,却再也了无睡意。

  往日的他,决不会如此。

  即使二人不在一起同榻共枕度过一夜,他从没有在二人亲密之后忙不迭地离开她的身边,甚至连温柔的话都不曾留下一句。

  他与冷千叶之间的秘密依旧在她心间缠绕不去,她等候了一阵,披衣下榻走出营帐之外。

  月光下,祁舜独自一人而立,他衣衫整齐,默默地注视手中那柄锋利的轩辕剑。

  云萝蓦然发觉他右手微动,眼前一道血光迸闪,剑尖早已掠过他的左臂上部,割出一条长长的伤口,而他此时的神情,却似充满着愧悔与内疚,如此行为更似是因负疚而惩罚自己。

  她忍不住一阵心疼,不由自主地向他飞奔过去,伸手夺过他手中的剑,看着他说:“不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伤害自己?你这些天在战场上受的伤已经够多了!”

  祁舜的黑眸注视着她,脑海中的情绪如江海翻腾,他任由她抢走轩辕剑,淡淡说道:“我没事,你回营帐去歇着吧。”

  云萝含泪抬起头,追问道:“是因为我……你才这样惩罚自己,对不对?是我们刚才在一起所做的事情,让你觉得难过,对不对?我今天听见你和冷大哥提起我了……请你告诉我,我和你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祁舜瞬间如被冷水浇过头顶,他万万料想不到她会突然得知他们的谈话内容,但他依然保持着冷静,肃然说:“我和冷千叶所说的都是行军备战之事,你什么时候听见我们说起过你?”

  他早已决定,即使她得知事实,他也决不会承认所有的一切。

  他的云萝是如此单纯、如此柔弱、如此纯净,他甚至不忍心再给她一丝一毫的伤害,让她能够如他一般接受这残酷的现实。只有尽可能地隐瞒真相,才能最大限度地让她保持平静。

  云萝没料到他矢口否认,摇头说:“我听得清清楚楚,决不会错。你究竟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如果真的与我有关的话,我想知道那是什么。你这样伤害自己,一定与我有关。”她咬唇忍住眼泪,接着说,“我给你惹来麻烦了,对不对?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

  祁舜避而不答,携着她的手返回营帐前,举手掀起营帐前的帷幔,淡声道:“外面天寒风大,当心着凉生病。”他眼角余光扫过不远处的巡逻营卫士兵们,语气增添了几许温柔,说道,“不要胡思乱想,等战事完结我就带你回去举行婚礼。”

  云萝感觉他放开了手,心底立刻升起一阵孤独和无助之感,她知道再问也不会从他口中得到答案,更不能当着那些营卫的面扑入他怀中,只好忍痛抬起头说:“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件事?”

  他脸色和缓,点了点头。

  她鼓起勇气,问道:“假如我今生今世注定要给你带来麻烦,你以后还会喜欢我吗?”

  祁舜的黑眸透出几分光亮,他语气虽轻却坚定无比,低头说:“当然。”

  云萝得到他的肯定回答,迷惘的神情略有改变。她抬眸定定地注视他片刻,恢复了乖巧温柔的模样,转身进入营帐内。

  祁舜眼看着她的身影从眼前消失,直到一名巡逻的士兵近前行礼,他才感觉到手臂上传来一阵阵的痛意。

  今夜之错,与花溪之错并不相同,云萝是毫不知情的,错的人是他。

  他还是没能控制住心中对她的渴望,这让他无比自责,只能割破手臂,以轩辕之血向列祖列宗请罪,并立下血誓,假如要因此遭受上天惩罚,只愿苍天降罪于他一人,他不要他最心爱的女子承受任何痛苦。

  次日清晨,祁舜如往常一样早起阅兵。

  一名小内侍急忙飞奔而来,他认出那正是掌管云萝所居住营帐的内侍,心头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小内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腔说:“奴才该死……奴才一早去唤醒公主,才发现公主她……昨夜不见了!”

  祁舜以最快的速度冲向云萝居住的营帐,榻上锦被叠放得整整齐齐,云萝手中曾缝补的黑色锦衣叠放整齐置于矮几上,几缕黑色丝线坠落在地,案角有一张素白书笺,仍有淡墨余香,但佳人已杳无踪影。

  就在昨夜,云萝竟然悄悄离开了他。

  转眼之间,他全身的血液急速冷却凝住,几乎冻结为冰。

  他急忙伸手拿起书笺扫视过去,上面有她清秀飘逸的墨迹,仅有寥寥数字:“天意弄人,徒叹奈何?咫尺天涯,各自珍重。”

  明道十五年秋,祁国灭衣国。

  明道十五年冬,祁国与燕国同攻荀国,将荀帝斩杀于荀国都城郢,姬、滕二国闻风而降,俯首称臣。祁国随后嫁御安长公主月芷前往姬国,燕国嫁纨珠郡主前往滕国,以示安定抚恤之意,自此姬、滕二国再无异心,分别归属为附庸之郡。

  明道十六年,祁国占据原祁、衣及荀国赤河以南,改国号为“轩辕南国”,祁舜自称“南帝”改姓“轩辕”, 因而称“轩辕舜”,并且将都城由原祁国临安城迁至荀国郢都,改郢都为“楚州”;燕国占据原燕、姬、滕及荀国赤河以北,改国号为“轩辕北国”,燕桐自称“北帝”,亦姓“轩辕”,并册封南帝之妹——原祁国风菲长公主为北国皇后,立其所生长子为北国皇储。

  南北二国关系和睦,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不再遭受战火连绵之苦。

  明道十八年七月初七,是传统的七夕节,轩辕南国京城楚州的皇家宫廷洋溢着一片欢乐的气氛,宫廷侍女们如彩蝶般穿梭在繁花似锦的御花园中,为当夜的“乞巧”节作好各种准备。

  和祥已升任内务府总管,这日他留心安排布置着各种新奇的小玩意儿,希望今夜能够博得南帝些许的开心和赞赏。他正指点着一名侍女悬挂宫灯,只见一名小内侍弯着腰飞快地奔跑而来,气喘吁吁地说:“和公公,大事不好了……皇上,皇上突然不见了……”

  南帝轩辕舜,竟然在“乞巧节”当夜突然失踪。

  他不会不知道今夜除了过节之外,还有许多永太后从各地精心挑选来的美丽女子等待他“大选”,也从来没有表示过拒绝,然而事到临头,他却一声不响地从楚州皇宫内消失了。

  和祥心如明镜般通透,整整三年,即使国号更易、世事变迁、沧海桑田,轩辕舜从没有改变过对庆安长公主的等待和思念,即使她早已远遁天涯不知所终,他依然在期盼着上天出现奇迹,赐予她归来的机会。

  与此同时,一匹快马从楚州城门而出,骏马上端坐着一位面色沉静的俊逸男子,他头戴金冠,依旧穿着一袭黑色锦衣,黑眸幽邃如深潭,仔细看去,那黑衣锦衣的右肩处,依稀还有密密麻麻针脚缝补过的痕迹。

  他策马来到昔日祁、荀二国激烈交战过的晏口城,在一家安静的茶楼前驻马,缓步走了进去。

  迎客的店小二见他神情高贵沉肃,即使面无表情仍然不减他的风采与气势,举止之间带着一种不可言传的凌厉霸气,站在那里就仿佛君临天下,目光一瞥就能让人感受到一股真正的压力,自然不敢慢待于他。他迅速泡来一壶极好的“铁观音”,心中却暗自纳闷,这锦衣公子气质不凡,却如何购置不起一件新衣裳,偏要穿着这面料虽好却已明显有过缝补之痕的旧衣?

  轩辕舜独自坐在临窗的位置,轻轻将茶杯贴近唇边饮了一小口,茶汁微带甜香,还有隐约的一丝苦涩。他低头从袖中取出一封早已读过无数次、抚摸过千百遍的书信,轻轻展开来。

  这封信,正是往日云萝所留。

  他依然记得,那日朝阳红得耀眼夺目,他飞速来到她所居住的营帐前,带着万般无奈掀起帷幔的那一刻,却是看见一封书笺、几缕丝线和一件刚刚织补完整的衣衫。

  她留下这封书笺悄然离去,信中仅有寥寥数字:“天意弄人,徒叹奈何?咫尺天涯,各自珍重。”

  他怔怔地看着最后那一句话,恍惚间如醍醐灌顶。

  咫尺天涯?咫尺天涯!她信中已明明白白暗示了他,她就在“咫尺”,她从来都没有离开他太远,她也不会舍得离他太远,只是她无法再面对他,短短的距离才成天涯!

  她这三年所居之处,原来就在他身边。

  轩辕舜的黑眸中瞬间迸发出一种异样的光彩,他几乎不顾一切地冲出茶楼,策马飞快地驰向楚州城。他索性闭上了眼睛,任由骏马肆意奔驰。

  楚州城附近的寒山村,一个人烟稀少、民风淳朴的小村落。

  一层秋雨一层凉,淅淅沥沥的雨持续不断地下了数日,云萝从山溪旁汲取一小桶纯净的井水,一手支撑着雨伞,一手提着木桶,沿着山间平缓的石阶一步步走向简陋的石屋。

  三年来,她隐姓埋名住在这小村庄里,身边不再有成群的侍女围绕,她不再过着锦衣玉食的优越生活,闲暇时她为村人做一些针线活计,或教邻里儿童看书识字,俨然已是一名自食其力的南国村女。寒山村的村民们也许做梦都不会想到,这个身穿粗布衣裙、温柔和顺的孤女,竟然是当今权倾天下、威加四海的轩辕二帝的嫡亲妹妹。

  那天夜晚她已经猜到了他们之间可能有的关系,这种猜想迫使她离开了他,她若勉强留下,只会让他为难、让他痛苦,让他做出更加严厉地惩罚自己的行为,她从未对自己的选择后悔过。

  在此之后,他改改国号为“轩辕南国”,改名为“轩辕舜”,更印证了她的猜想。

  原来他与燕桐一样,同属“轩辕”一族的后裔,他同样是她的哥哥。

  她是轩辕皇族的长公主,她的尊崇地位天下已无人能及。

  “咫尺天涯,各自珍重。”

  这是她唯一能够对他所说的话,纵然有海誓山盟、今生今世同生共死的承诺又如何?她不能让他沦陷在这不被世人接受的孽情之中,更不能让他为了自己过着隐忍的生活。

  他应该有属于自己的爱情,娶一位贤良淑德的女子为南国皇后,和她一起生儿育女,将“轩辕南国”的江山交到后代子孙的手中,就像她所听见的关于轩辕北国的消息,北帝与北后、他们的儿子,组成一个和睦的皇族家庭,给他们的万千子民一个稳定的政治局面。

  轩辕桐能够做到的,轩辕舜必定也能做到。

  天雨路滑,木桶中的水极其沉重,云萝不得不停下脚步稍作歇息,当她再一次抬起头来向前行走时,一个高大而熟悉的人影拦住了她的去路。

  时隔三年之久,他年轻的脸孔依旧没有变,只是毫无表情,那双深邃的眼眸,则显得更加黝黑阴沉,他灼热的目光如火焰狂烧,专注地凝止在她的身上,深深地扫过她的眉眼、她的脸颊、她的发梢。

  初看到云萝弯腰吃力地负重担水的那一刻,她纤弱的身影、坚定的表情几乎让他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他虽然努力控制音调,仍然不免颤抖,低声说:“这三年,你一直在这里?”

  云萝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刻见到他,她解读不出他眼眸中的复杂与深邃,却能深切地感受到其中所包含的千言万语。两人凝眸对望片刻,她的泪水几乎决堤而出,只能迅速地转过头,试图躲避开他的眸光,对他说:“我只想独自一个人安静地生活。”

  轩辕舜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但声音听起来有些冷漠,他问:“这是你的真心话?”

  云萝忍住心中的痛楚,尽管她的外表依然像三年前那般柔弱,但是三年的独处已让她的心更加坚强,既然当初作出了那样的抉择,无论他是否找到她,也不能影响她的决定。

  她的语调波澜不兴,说道:“是的,当年我离开军营,就是因为我不想再见到你。”

  他的脸色霎时变得有些黯沉,逼近她身前一步,想握住她的小手,说道:“为什么要走?你以为这样就能改变我的心意?你以为离开我就可以天下太平,让一切都回到起初的模样吗?”

  云萝向后轻轻躲闪,让他的抓握落空,抬头看向他说:“我从没有企图改变你,只是,”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继续说道,“我没有留下的理由,你有你的生活,我也该有我的生活。”

  他盯着她的眼睛,神色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复杂,语气冷冽而犀利地说:“太晚了,云萝,就算你现在离开也挽救不了我。我不是燕桐,除了你之外,我没办法对任何女子动心,也没办法为了延续江山社稷而娶妻生子。”

  云萝的心瞬间乱成一团,她僵立在原地,不知如何应对他的质疑和逼问。他依旧那么睿智而机警,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将她的秘密打算剖析得体无完肤,让她无可辩驳、无处可逃。可是,她不能这样就轻易放弃,陷他于难堪的境地,她强迫自己不能有丝毫反应,不能对他流露出任何一点一滴的感情。

  她表情淡漠,尽量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摇头说:“不管过去我们是什么关系……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是我的哥哥……如果你觉得我当时说得不够明白,那么从现在开始,请你忘了我,我也会学着忘记你……”

  他听见她的最后一句话,濒临绝望的眼神竟似有了生机,黑眸闪过一丝诡谲的光芒,语气温柔地说:“你要学着忘记我?原来这三年你也没有忘记过我,对不对?”

  云萝发觉自己失言的时候,已经太迟太迟。

  轩辕舜的呼吸近在她耳畔,他的手已经握住她的纤细的手臂,将她紧紧地揽入怀中,用喜悦和痛楚交织的语气说:“为什么一定要忘记彼此?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并不是我们的错,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要这样折磨你自己?”

  他熟悉的气息和温暖的怀抱让她苦心筑起的藩篱终于倒塌,她无语地伏在他的怀中,泪水和着雨滴洒落在他的衣襟上,她这才蓦然发觉,这位至尊无上的“南帝”,身上所穿的竟是三年前的一件旧衣。

  衣衫右肩上织痕犹在,她曾满怀甜蜜为他穿针引线,憧憬着未来的幸福日子,可是如今,这幸福还能再回到她身边吗?

  他拥住了她,仿佛立誓一般轻声说:“随我回去。”

  她用力挣扎,拒绝说:“不能……”

  他摇了摇头,眸光中泛起决绝与坚定,说道:“你当日说得不错,的确是天意弄人。既然天意如此安排,我们为何要逃避?云萝,这一次我决不会让你再离开我。”

  明道十八年,八月初八。

  南帝大婚,仪式庆典极其隆重奢华。北帝轩辕桐携妻带子亲自前往楚州致贺观礼。

  南帝轩辕舜紧握着身旁新娘的纤细小手,一步步走向楚州皇宫内新落成的“归云殿”,他侧目看向身穿着那套“霞光锦”以作婚服的云萝,面容一改昔日的冷肃阴霾,唇角竟然泛起一缕浅笑。

  云萝将手放在他的掌心之内,抬头与他对视,明眸中带着无尽的温柔与深情,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迎娶她为南国皇后,她亦不再顾忌自古以来的伦理教条,无论能否成为真正的夫妻,只要能够陪伴在他身边,她于愿已足。

  婚礼将成之际,一名小内侍由殿外匆匆飞奔而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叩首禀报道:“启禀皇上,殿外有一名叫颜夕的女子求见,说有重要事宜向皇上说明,和她一起前来的还有一人,就是……皇上昔的日皇叔祁王爷!”

  祁晟与颜夕竟然得知消息前来参加他们的大婚典礼,但是,他们分明是不速之客。

  轩辕舜剑眉略蹙,正要说话,忽然只觉掌心微微一动,听见云萝低声说道:“颜夕姑姑昔日有恩于我,请让他们进殿来,好吗?”

  他对她报以宠溺的眼神,轻轻点了点头,向阶前跪拜的小内侍道:“传旨,宣他们进殿。”

  小内侍传旨下去,不久之后,众人果然见到原祁国摄政王祁晟与一名身姿娉婷、面蒙薄纱的女子齐步上殿而来。

  轩辕舜携着云萝的手,二人并肩立在大殿中央,他泰然自若地看向祁晟与颜夕,神情波澜不惊。

  云萝抬眼看去,隐隐约约觉得今日所见隐藏在面纱之后的颜夕容貌轮廓与幼时记忆中的她并不相同。她定神看向颜夕的双眸,感觉到其中透出的熟悉亲切光芒,心中将信将疑。

  祁晟行走到他们二人面前,以他昔日少有的严肃语气说:“臣听说皇上今日大婚,特来相告一事。”

  轩辕舜脸色微变,似已猜到他会说些什么,冷然道:“皇叔既然来到这里,就是见证我们婚礼的客人,此刻不妨在一旁观礼,有什么话待我们大婚礼成之后,明日再说不迟。”

  祁晟眸光坚决,摇头说道:“明日再说,已然迟了,”他将目光转向身旁的颜夕,对她柔声道,“我已遂你之愿将你送来此地,你既然见到了他们,不如直说了吧。”

  颜夕微微颔首,然后看向云萝,轻声问:“三公主还记得我吗?”

  云萝情不自禁向前一步,略带激动之色,靠近她说:“颜姑姑,云萝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姑姑对我的养育和教导之恩。”

  颜夕温柔注视着她,继续说道:“假如姑姑告诉你一件事情,你会不会相信?”

  云萝心头隐隐升起不祥的预感,颜夕的话显然另有含义,或许她与祁晟今日就是冲着她与轩辕舜二人之间的真实血缘关系而来,如果他们是知情者,来到这里的目的无非是为了阻止他们的婚事。

  她犹豫斟酌着,未敢轻易回答颜夕的提问,轩辕舜已在一旁冷冷开口说道:“你想对她说的事情,我们早已知道。倘若你们今日是为搅局而来,敬请免开尊口,不要逼我下逐客之令。”

  颜夕闻言并不愠怒,反而淡淡一笑,将眸光转向轩辕舜,轻声说:“我并没有将我的意图对祁王爷说清楚,因此你们恐怕错会了我的意思。我今日并不想搅乱你们的婚礼,假如你们觉得我们来者不善,那么这些话我不说也罢。”她言毕轻施一礼,似欲转身而去。

  云萝一时情急,迅速拉住了颜夕的衣袖,唤道:“姑姑不要走,请你说完你本来想说的话,好不好?我相信你,姑姑一定不会害我。”

  颜夕转身握住云萝的手,看向轩辕舜浅笑道:“云萝希望我说出来,不知南帝意下如何?会不会因此对我们下逐客令?”

  轩辕舜见云萝挽留颜夕,黑眸闪过一丝幽邃的光芒,剑眉微挑沉默不语,默许了颜夕的话。

  颜夕见此情景,目光轻轻掠过他们二人,迈步走上金阶,以恰好能让他们听见的声音说道:“既然如此,我就说完刚才的话。你们听清楚,云萝的真实身世并不是你们所想象的那样,她虽然是丹姬的女儿,却并不是轩辕帝的女儿,她的亲生父亲是当年的荀王长子荀隐龙。”

  她语气平静而温和,如同亲历一般,将当年之事一一道来。

  丹姬原本是荀王的长子荀隐龙府中的一名舞姬,荀隐龙与丹姬,一个是年少风流的荀王世子,一个是情窦初开的妙龄少女,在府邸中早已两情相悦。一个偶然的机会,荀王见到美丽的丹姬,执意要将她献给轩辕璟。荀隐龙力阻父亲未果,竟然辞去世子之位,不惜浪迹江湖。荀王一怒之下,向轩辕皇朝上表长子已逝,改立当时年仅一岁的幼子荀栖凤为世子,就是后来的荀帝。

  荀隐龙费尽周折,得以进入后宫成为一名御前侍卫,设计得到了轩辕璟的信任,提拔他为后宫御林军左总管。荀隐龙在皇宫内见到了贵为轩辕皇妃的丹姬,二人再续前缘。天璧国破之际,轩辕璟临终托孤,将丹姬与她腹中骨肉交给荀隐龙护送出帝京,他却万万不曾料到,这一次帝京之乱给了他们二人开始新生活的绝好机会。

  然而好景不长,闻讯前来追杀他们、试图追查轩辕剑下落的六国高手们不计其数,荀隐龙带着丹姬与云萝母女四处颠沛流离,丹姬本是深闺女子,不久就因病而逝。在大雪纷飞的断崖之畔,荀隐龙耗尽了最后一滴血,带着无尽的担忧跌下断崖,留下幼小的孤女云萝,恰好被冷千叶救起。

  颜夕所描述的那一幕幕往事情景,与云萝记忆中的丹姬和黑衣男子形象完全吻合,她的“爹爹”原来就是她的亲生父亲,他温和慈爱的眼神,在她心头始终不曾磨灭过。

  她清晰地记得,在他坠崖前的那一瞬,他无限怜惜地看向怀中幼女,眼神中带着万般的凄凉与不舍。然而,就在他撒手人寰的时刻,他终究不忍心带着她同赴黄泉,将生的契机留给了她,或许他知道她很可能会立刻死在那些残忍的盗匪手中,却依然固执地给予她生的希望。

  只有最难磨灭的父女天性,才会慈爱至此。

  那记忆深处的黑衣人,才是世间最疼爱她的人。

  颜夕所言,确凿无疑就是事实。

  云萝的眼泪瞬间如倾盆大雨,她轻声唤着“爹爹”,伏在轩辕舜怀中放声大哭。

  轩辕舜第一次心无芥蒂地坦然拥着她,他脸上带着无尽的释然与感激之色,一边轻抚着云萝的秀发安慰她,一边抬眸看向颜夕,说道:“多谢你专程前来楚州,送我这份新婚大礼。今生我必定偿还你这份恩德,日后只要你开口,南国子民愿为你效犬马之劳。”

  颜夕注目他们二人亲密的情形,看向轩辕舜的眼神带着一种淡淡的关爱之色,摇头说道:“我不需要你偿还我的恩德,如果你想感谢我的话,就像她一样唤我一声‘姑姑’吧。”

  轩辕舜没想到她会提出如此简单又如此怪异的要求,他犹豫了片刻,仍是顺从她的心意,说道:“多谢姑姑。”

  颜夕凝眸看着他,终于展颜一笑,她不再停留疾步向殿外走去,祁晟迅速追随她的身影而去,竟然忘记向轩辕舜行君臣拜别之礼。和祥侍立在殿门处,见此情景似有微词。轩辕舜眸光微转,示意他们不必阻拦,任由他们二人的身影飘然远去。

  云萝停止啜泣,从轩辕舜怀中渐渐抬起头来。她四顾不见颜夕身影,哽咽自语:“颜夕姑姑,她为什么不肯留下来?”

  轩辕舜用指尖擦拭去她眼角的泪珠,低声道:“姑姑本是洞悉一切的世外高人,世间又有谁能留得住她?”

  云萝似懂非懂,说道:“姑姑既然知道那么多的秘密,当年想必亦是轩辕皇宫中人,她究竟是谁呢?”

  轩辕舜思虑了片刻,不知该不该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云萝,他凝眸看着怀中佳人,唇角扬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握紧了她的小手说:“无论她是谁,我们都相信她所说的话是真的。你从此会成为我真正的南国皇后,你要为我生育一双儿女,好不好?”

  云萝竟然神情认真地摇了摇头。

  轩辕舜立刻紧张起来,问:“为什么?”

  她不禁嫣然一笑,重新投入他的怀抱之中,紧紧贴靠着他坚实的胸膛,用最温柔、最甜蜜的声音说:“因为,我要为你生更多的儿女,这样他们才不会孤单寂寞啊!”

  殿外礼乐不失时机地奏响,钦天监抬高了嗓门大声宣道:“吉时已至,恭请皇上、皇后拜祭天神,承迎祥瑞,永结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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